第142節(jié)
少年最后一霎的呼喊,似乎在震蕩在天際,震散白云,落幾絲細雨。 所有人立在雨中,默默無言,忽覺心中疼痛,卻又不知為何疼痛。 那一百個士兵默默爬起,各自抹一把淚離開,走的時候,都恨恨盯容楚背影一眼。 容楚始終沒有回頭。 立于雨中。 他身后無數(shù)人,只能遙遙望著他的背影,不知道國公此刻是否余怒未消。 沒有人看見,在那無人看見的一隅,這悠游自如的男子,隱忍和無奈,寫在眼眸深處。 很久很久之后,雨幕深,衣襟濕,一朵落花在他腳下零落,被他濡濕的袍角掩蓋。 趙十三聽見他的主子,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 == 馬車轆轆向前行。 因為時辰緊迫,太史闌趁夜也在趕路,這夜半夜她忽然驚醒,恍惚中仿佛聽見邰世濤的呼喊,那孩子從一片血火中走來,對她道:“jiejie,我總是為你的?!彪S即轉(zhuǎn)身,走入另一片血火。 她伸手欲待去拉,想要問個究竟,隨即醒來,黑沉沉的馬車里,景泰藍在她懷里酣睡,窗外起了微雨,嘈嘈切切,她忽然覺得心中凄切,再無睡意,靠著車壁,睜著眼睛到天明。 天快亮的時候,她捏了捏自己的袖囊,袖子里有一張紙條,是容楚臨行時塞給她的,容楚說他還有點事要處理,稍后會趕到昭陽城,叫她自己小心,并囑咐她,在遇事懷疑不安時,再打開紙條。 懷疑,不安,會有什么事情讓她懷疑不安?他預見到了什么? 天亮了又暗,第二個天亮的時候,昭陽城到了。 太史闌掀開車簾時,首先看見的是高大的城門,比北嚴那個破破爛爛的內(nèi)城城門闊大許多,進出人流不絕,還有很多來自外地的商販,從大開的城門看進去,城內(nèi)道路平整,攤販眾多,百姓安居,著實不愧行省首府的興盛景象。 二五營跟隨她來的學生們,已經(jīng)趕到了她的馬車之側(cè),他們在此次戰(zhàn)役之中也有守城之功,一并來到昭陽城授勛,之后是在昭陽城就職,還是回二五營繼續(xù)學業(yè),還要看朝廷的意思。 眾人看著城門,都想起了當初在通城和北嚴進城時的遭遇,通城熱情如火,卻殺機暗伏;北嚴冷漠如冰,更有陷阱重重。如今的昭陽城,會對他們展現(xiàn)怎樣的一張臉,會給他們再次帶來什么? 眼看城門口似乎沒有什么動靜,眾人苦笑一聲,準備自己通關(guān)進城,忽然前方馬蹄聲響,兩隊彪悍士兵從城內(nèi)馳出,當先兩人持旗,左旗上寫“上府”,右旗上寫“督軍”。這兩隊人馬一出,四面商販百姓紛紛面帶尊敬畏懼之色退避。 兩隊人馬在一個武官帶領(lǐng)下,驅(qū)馳而來,直奔太史闌的車隊,還距離眾人五丈遠近處,那武官一抬手,兩隊士兵齊齊勒馬,分列兩邊,隨即齊聲道:“西凌首府昭陽城,駐軍上府大營副將,奉總督之命,前來迎接北嚴之役諸功臣,各位有請!” 來者聲音洪亮,遠遠傳開,四面圍觀百姓霍然一陣sao動。 “北嚴功臣!是不是上次被西番包圍的北嚴?” “我聽說北嚴是被一個女將救下的,叫什么……太史闌?” “是啊,聽說當時北嚴外城已破,太史闌讓十萬百姓進入內(nèi)城,竟然依據(jù)年久失修的內(nèi)城城墻,三千弱兵,兩日糧食,生生抵抗西番兩萬兵整整七日,最后竟然使計進入西番大營,險些殺了西番主帥!” “好了不得!” “聽說那女人身高八尺,腰圍三尺,大眼大嘴,十分威猛,一頓要吃五斤rou十斤卷餅……” “你這說的好像是傳說中的前劉西霸王……就是換成了女的……” “哎呀就是說她是西霸王轉(zhuǎn)世……” 話題開始由太史闌的豐功偉績,轉(zhuǎn)向?qū)λ齻€人隱私相貌的挖掘,風格漸漸向怪力亂神方向發(fā)展,故事里太史闌越來越金光燦爛神奇無比,也越來越非人哉。太史闌在車內(nèi)聽到那些“太史闌傳奇”,心想民間果然臥虎藏龍,反穿現(xiàn)代去寫網(wǎng)絡(luò)小說保證個個大神級,玄幻、言情、升級、修真、元素樣樣俱全…… 其余學生則又驚又喜,受夠官場黑暗冷遇,本來他們對昭陽城已經(jīng)不抱期望,沒想到竟能有此待遇,既不過分也足夠隆重,處處展示出昭陽總督府的處事,果然和下方城鎮(zhèn)不一樣。 更重要的是,來迎接他們的是一個副將,官場慣例,同級接待,這是不是意味著,太史闌的授職,最起碼也是一個副將? 這真是意外之喜,在眾人想來,六品校尉已經(jīng)很不錯,無后臺無背景的寒門子弟,一般都是從九品不入流做起的。 此時因為迎接隊伍的宣揚,城門處漸漸擠得水泄不通,百姓們都想看看那位“一人救一城”的傳奇女英雄,太史闌的馬車幾乎寸步難行。 人叫得越兇,太史闌越不肯出來,她才不樂意被圍觀。 太史闌不出來,花尋歡作為在場二五營助教,只得迎上去和對方寒暄,并解釋了太史闌傷勢未愈不便下車拜見,對方那個叫黃永的副將十分謙和,連說不妨,并關(guān)心地詢問了幾句太史闌傷情,表示總督府已經(jīng)有名醫(yī)等候,會為太史闌好好調(diào)理身體。 一番話說得眾人十分舒服,跟隨隊伍進城,一路上不斷有百姓拍打車門,想要一睹太史闌芳容,不過他們只睹到了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和三顆門牙,小子一向很進入狀態(tài),頻頻掀簾向群眾揮手,不過太史闌注意到,每次他掀簾揮手時,都是人群里出現(xiàn)大波妹的時候。 因為首府大堂正有公務(wù),眾人被直接領(lǐng)到總督府,據(jù)說來自麗京的特使正在府內(nèi)等著他們。 在二門前下車下馬,太史闌一抬頭,正想好好瞻仰一下總督大人的院子,驀然眼睛一睜。 而四面的學生以及護衛(wèi)們,早已眼睛瞪大如衛(wèi)生丸。 連戴了面具的景泰藍都趕緊摸摸自己的面具,生怕嘴張得太大扯壞面具,一邊唏噓道:“好生特別的院子……” 確實好特別。 黑漆漆,亂糟糟,門里頭半扇照壁原本是精致的牡丹琉璃照壁,現(xiàn)在給燒得一坨一坨,乍一看還以為誰家茅坑豎起來了。 遠處隱約可見園子,半邊精致華麗,繁花葳蕤,半邊一片焦土,零落地種著還未及成活的花草。 簡直比大戰(zhàn)之后劫后余生的北嚴還凄慘。 一個國字臉,三縷長須的錦袍中年人,站在被燒掉半邊的園門下迎客,頭頂上瓷制的匾額也被燒得歪歪斜斜,一個學生瞇著眼睛輕聲讀“臺三苑……” 他身邊那個叫黃永的副將臉皮抽搐,道:“是怡蘭苑……” …… 園門下的西凌總督董曠,臉皮子也抽搐了一下。 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身上,稍稍凝注。 不用介紹,他便知道,這必然是太史闌了。 受傷未愈有點蒼白的女子,不算太高,也不算最美,但在人群中央,無論有多少人,都必然會第一個被看見。 那種醒目,來自于她特殊的宜男宜女的氣質(zhì),來自于她俊美又清麗的容貌,來自于她天生昂然而利落的姿態(tài),來自于她眉宇之間,顧盼之間,少見的自如和睥睨。 董曠身為封疆大吏,閱人多矣,也有些人看起來霸氣高貴,但那大多是地位身份造就,養(yǎng)移體居移氣,久在高位自然不怒而威,像這個女子這樣,還身在底層,便氣度攝人,還真是少見。 他在打量太史闌,太史闌卻沒打量他,她又懶懶地躲在花尋歡背后,欣賞眼前這個奇特的園子,覺得,嗯,用色很大膽,嗯,造型很奇特,嗯,以后不妨照樣來一個。 董曠一接觸到她那很有興趣完全無辜的目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看!看啥看! 要不是某個無恥大膽的人為了救你,我這園子能燒成這樣嗎? 我那四海搜集的名花…… 我那價值萬金的花圃…… 董曠在心里一萬次捶胸頓足,第一萬次詛咒放火燒他園子的那個無恥國公,臉上還得扯出舒心的微笑,滿面春風迎上前來,笑道:“這位便是太史姑娘了吧?這位是花教官?這位是楊兄弟?……” 他將眾人名字一一點出,連火虎的名字都沒漏下,太史闌禁不住多看他一眼——這位總督看來做足了功課啊,那么火虎的身份他應該也知道,看樣子,火虎的前科也可以一筆勾銷了。 董曠和眾人寒暄幾句,隨即一側(cè)身,身后早已擺了香案等物,董曠退到一邊,恭聲道:“請公公傳諭?!?/br> 一個青色錦袍,錦袍上滾黑色邊的太監(jiān),一步三搖地踱了出來,手捧黃綾卷兒,身后還跟著倆小太監(jiān)。 眾人沒吃過豬rou也見過豬跑,這架勢知道要傳旨,都紛紛跪下。 太史闌沒動,景泰藍也沒動。 景泰藍是沒有跪的意識,這天下就沒人能讓他跪的。 太史闌瞇著眼睛,盯著那身袍子,這樣的打扮,燒成灰她也認得出。 西局太監(jiān)。 西局太監(jiān)給她傳旨?旨意來自皇太后,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 既然知道不會是好結(jié)果,何必對仇人屈膝,平白遭受屈辱? 此時眾人皆跪,景泰藍是小孩子不明顯,還站著的太史闌就特別顯眼,眾人詫異的目光,以及西局太監(jiān)警告的目光已經(jīng)投射過來,花尋歡著急地拉了拉太史闌的袍角,小聲道:“太史!別犯倔脾氣!” 她們以為太史闌生性驕傲,不喜歡對人跪拜,有心相勸,卻不知道她和西局的恩怨。 太史闌的衣袍被她這一拉,袖子里有東西簌簌響,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臨別的話——在懷疑不安的時候,打開它。 懷疑不安時刻…… 她立即抽出紙條。 紙條只有一句話。 “忍一時風平浪靜?!?/br> 太史闌目光閃了閃——他要她忍? 難道他覺得她忍,會有好結(jié)果?難道他已經(jīng)知道是西局太監(jiān)傳旨? 他知道是西局太監(jiān)傳旨,依舊放心讓她來,還特意留紙條關(guān)照她要隱忍,難道此事還有轉(zhuǎn)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樣? 信,還是不信? 太史闌幾乎立刻就做了決定。 她把紙條一揉,塞回袖囊,隨即干脆利落,一跪。 “公公見諒?!彼溃安菝裼袀谏?,行動不太利落,不是有意不敬?!?/br> 眾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景泰藍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也跪了下去,卻跪在太史闌前面,稍稍側(cè)身對著她。 “麻麻……”他低低道,“你不是給她跪的喲?!?/br> 太史闌唇角一勾,手臂攬過去,悄悄抱了抱他。 是她狹隘了,跪一跪有什么關(guān)系,保護好景泰藍,不給他帶來麻煩才是正理。 她這里一走神,就沒聽見太監(jiān)讀的什么內(nèi)容,那些長篇大論的溢美之詞她也不要聽,只聽見了最后幾句,“遂授一等男爵位,北嚴同知,領(lǐng)西凌上府副將銜……” 身后有吸氣聲,帶著滿滿驚喜,太史闌眨眨眼——怎么,賞得很重嗎? 她對官位什么的,完全沒概念,就是馬上給她個總督做,她也頂多覺得嗯還行。 旨意對北嚴參戰(zhàn)有功人員都做了嘉獎,花尋歡授了參將銜,她本身作為光武營在職教官,就有校尉之銜,其余沈梅花蘇亞史小翠蕭大強熊小佳等人,都授了校尉,最低的楊成也有七品旅帥,可以在上府營率領(lǐng)400人隊伍,并各自嘉獎“勇毅”勛章,甚至連火虎的罪責都免了,為他敘了沂河壩示警之功,賞了個軍曹職位,雖然微末,但從此便算正統(tǒng)出身,再也無需東躲西藏。 太史闌聽著身后那些急促喜悅的呼吸,也為他們高興,唯一遺憾的就是蘇亞,她為保護自己,沒服從北嚴府分配,自動從二五營除名,只是她的護衛(wèi),所以不能以二五營學生名義接受嘉獎和勛章。 太史闌看看一臉淡定的蘇亞,暗暗發(fā)誓:今日虧欠她的,總有一日,加倍來補。 旨意傳畢,各自歡喜,董曠親自上前扶起太史闌,笑道:“太史大人請起,從今日起,你我便同朝為官,能和太史大人這樣一位女英雄共事,本督深感榮幸?!?/br> 太史闌望定他,道:“大人你不喜歡我,不要勉強了,反正我任職北嚴,也不會天天讓你看著不樂?!?/br> 董曠嗆住,連聲咳嗽,最后只好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