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jié)
這是朝廷御賜的龍首金劍,有在外專決及監(jiān)督所有軍隊特權(quán),是大將軍威權(quán)象征,一旦戰(zhàn)事完畢,要連同金印一同交還朝廷,如今卻被毀了! 這一毀,便可令政敵給他加上“驕縱跋扈,蔑視皇權(quán),心存異志,不臣之心”等種種罪名! 耶律靖南越想越是憤怒,忍不住策馬又上幾步,喝道:“箭手上,務(wù)必……” 忽然他目光一凝。 對面,太史闌忽然從李扶舟身邊沖了出去,正撞上一名刀手,那人橫刀下劈,太史闌低頭躲過,她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人來,一棍掃向太史闌腰腹,太史闌匆忙中兩手一交,回刀一架,鏗然一聲火花四濺,她踉蹌一退,正被李扶舟攬住。 這一連串動作在戰(zhàn)局之中,快得不過眨眨眼,只有耶律靖南看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太史闌的右手。 太史闌手上,是一把完整的刀! 可他記得,就在一瞬前,太史闌拿的還是兩截斷刀,而且沒有任何機會去揀一把完整的刀! 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還沒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已經(jīng)發(fā)出了一聲厲喝,“……給我活捉!” 已經(jīng)列隊挽弓,正等他一個發(fā)射命令,好將兩人射成馬蜂窩的箭手們,乍然聽見這一句,愕然面面相覷。 “活捉!活捉他們!尤其那個女的!”耶律靖南狂馳而來,起伏劇烈的馬將他的半截面具顛掉,露出一張微褐色的,線條俊朗輪廓鮮明的臉。 人群重重疊疊涌上去。從外頭看,只看見無數(shù)攢動的人頭和腿腳,從上頭看,便像黑色的巨大的漩渦,一層層旋轉(zhuǎn)著,逼近那孤單的中心。 人潮淹沒了一切。 不多時人潮又在移動,卻簇?fù)碇笸巳?,隱約可見李扶舟和太史闌都已經(jīng)被俘,太史闌滿身灰泥血沫,黑發(fā)散開,凌亂地披在臉上,猶自冷笑昂然。 西番沒有再攻城,再次鳴金收兵,城頭上花尋歡沈梅花等人愕然看著原本勢在必得的西番再次退兵,再看看被押解退入西番陣營的太史闌和李扶舟,忽然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原以為這一夜熬不過去。 竟然又一次退兵。 現(xiàn)在回頭想起,每次在最不可能的關(guān)頭,都是太史闌,以奇招讓西番退兵,一次又一次,撐到了今天。 “我們……”沈梅花茫然回頭,看著身后同樣茫然而失落的伙伴們,“是不是……做錯了?” …… 而遠(yuǎn)處,景泰藍(lán)的哭聲響起。 == 因為占據(jù)的是北嚴(yán)外城,西番兵不需要就地搭帳篷,都住在四周散落的民居里,耶律靖南的主帳,就是外城一座氣派的富豪宅邸。 太史闌和李扶舟并沒有受到太多為難,也沒有下到所謂牢獄里去,直接進了耶律靖南的屋子。 屋子里燈火通明,這些西番人,似乎終于有了機會體驗?zāi)淆R的繁華,不懼耗損奢靡地,點亮了所有的燈和蠟燭,光線太亮,一進去的太史闌忍不住瞇起眼睛。 眼睛剛一瞇,忽然感覺對面有目光投來,分外銳利剛硬,竟有針刺一般的感覺。 她并沒有立即睜開眼睛不甘示弱地回視,照常神色不動,舒展運動自己的眼睛。 耶律靖南在饒有興致地打量她。 這個女人,就是在北嚴(yán)臨陣奪取軍權(quán),及時閉上北嚴(yán)內(nèi)城護佑百姓,膽大包天當(dāng)眾殺府尹,在這危城奇跡般地力抗他七天的太史闌? 也不怎么美麗嘛。 當(dāng)兵的男人,對異性的敏感度都特別高,哪怕知道太史闌的可怕,耶律靖南也還是用欣賞女人的目光先打量了她好久,隨即有點失望地?fù)u搖頭。 耶律靖南是很向往南齊的女人的,他出身破落貴族,早年家境還好的時候,父親曾有一房南齊的妾,耶律靖南對那女子煙水迷離,溫柔婉轉(zhuǎn)的氣質(zhì)印象尤深,每次想起,都覺得腦海里似徐徐展開一卷斑斕而精美的畫,令人沉湎。所以西番人普遍喜歡高個子大屁股的女人,他卻對南齊的女子有種別樣的向往。 此刻,不那么白,不那么溫柔,雖英氣出眾卻稍嫌冷峻的太史闌,在他眼里,丑得很。 不過撇開欣賞女人的角度,單純從對手的立場來看,耶律靖南的眼神還是充滿驚艷和贊賞——就這么一個不算強壯的女人,甚至都談不上有武功,竟然能夠憑著這危城,憑著三千兵,抗下他的突襲,抗下他的攻擊,抗了他七天七夜,還讓他一再上當(dāng)受騙! 自編的卻命中率極高的西番秘聞、迅速培養(yǎng)出的可以不懼生死的百姓戰(zhàn)士、城頭上以假亂真用來借箭的太史闌木偶,她空手套白狼,騙得他一退再退,到頭來還是忍不住要贊一聲——這個女人是戰(zhàn)爭奇才!她那不大的腦袋里,到底還有多少奇思妙想! 便是此刻,她失心瘋,被同伴推下城墻,被俘,站在他面前,依舊瘋得若無其事,瘋得舍我其誰,瘋得她站在哪里,好像她才是大帥! 耶律靖南的心里涌起贊嘆,也涌起極大的恐懼——這樣的人不論男女,百年難出,絕不能留在南齊,否則西番永無出頭之日,必殺之! 似是感應(yīng)到對方目光里忽然刺來的殺氣,太史闌也忽然睜開了眼睛。 對面,坐著一身戰(zhàn)甲的高大男子,面前桌案上擺著那柄碎裂的龍首金劍。看出來他坐不慣南齊的高木椅,坐在椅子上,一雙長腿別扭又滑稽地盤著。 這人的容顏不算太英俊,眉顯得過于疏曠,嘴似乎也大了些,但那雙眸子極有神,鼻子直得仿佛刀削過,整張臉有種勃勃的氣息,他認(rèn)真看人時,天光都似因此暗了暗,因為要在他灼灼目光下投降,一旦說話,整張臉都因此風(fēng)云涌動,連同疏獷的眉,都飛揚出逼人的光彩來。 這樣的人大概在西番算美男子,在太史闌眼里,也算有味道。不過要論南齊審美眼光,大抵也算丑的。 兩人對視一刻,都在心里涌起“這是同一類人”的感覺,隨即各自轉(zhuǎn)開眼光。 耶律靖南也懶得說場面話,命左右退下,一指太史闌,道:“先前我看見你把斷刀合攏。” 他說得一口流利的南齊話,語氣直接,太史闌瞟他一眼,“嗯?!?/br> 耶律靖南眉頭動了動,似想不到她竟然不否認(rèn),想了想,又道:“我聽說東堂有異能之士,可以為常人所不能為之事,想不到南齊也有,你,幫我恢復(fù)這金劍,我就留你一命?!?/br> 太史闌瞟一眼那劍,又瞟一眼她身側(cè)李扶舟,“那他呢?” “金劍為他所毀,他之前一路沖營也殺我兒郎無數(shù)?!币删改侠淅涞?,“必殺?!?/br> “呸?!碧逢@一偏頭,吐一口唾沫,“誰和你談條件?我有答應(yīng)你談條件?你誰?你配掌握我生死?” 耶律靖南盯著太史闌,看見她眼底未滅的火焰,灼灼瘋狂。 “哈哈,好你個瘋子,瘋得有志氣!”他大笑,一拍桌子,桌上碎裂的金劍震得四散,“行,不談條件,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不接受敗局,你不會和任何人談條件,你——你只是要殺了我,是吧!” “來,”太史闌面無表情,對他昂起下巴,“受死?!?/br> 屋子廊下,沒有退下的侍衛(wèi)們在吃吃笑——真是無可救藥的瘋婆子,見過狂妄的,沒見過這么狂妄的;見過挑戰(zhàn)的,沒見過五花大綁的階下囚叫勝利者受死的,滑稽! “我將他一寸寸在你面前凌遲。”耶律靖南語氣陰森。 “李扶舟,那你就自殺?!?/br> “好的。”李扶舟微笑。 “我一寸寸凌遲你。” “李扶舟,你有辦法殺掉我?” “有的。”李扶舟依舊微笑。 “你們死了,我把你們的衣服都剝光了,吊到外頭,讓南齊那些賤民都看看,和我做對的下場,讓你們死也死得羞辱?!?/br> 太史闌打個呵欠,李扶舟低頭看指甲。 耶律靖南郁悶地盯著兩人,女的明顯連回答都不屑,男的居然還在微笑。 “我覺得?!崩罘鲋郯肷翁ь^,誠懇地道,“這樣也不錯,最起碼南齊軍民會更同仇敵愾,保不準(zhǔn)還能守住城;事后呢,還會因為我和她雙雙同死,將我們一起收殮,歸葬一處?!彼⑽⒐?,滿臉感激地道,“如此,遂我心愿,多謝成全?!?/br> …… 耶律靖南發(fā)現(xiàn)他生平第一次被堵得無話可說。 軟硬不吃,刀槍不入,生死無畏,順逆從容。 在絕對的無所謂面前,一切威脅都是浮云。 耶律靖南目光瞟過面前金劍,他很想不理這玩意,很想就這么把這一對難纏男女給痛快解決,一個大活人為什么要被死物拘束? 可是不能。 朝中紛亂,皇室有變,這些年學(xué)南齊經(jīng)濟政治國策民風(fēng),漸漸也學(xué)來了南人的狡詐和權(quán)謀,西番,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憑借武勇和功勛便能立足的凈土。 這柄象征王權(quán)的金劍,他必須完整地帶回去。 縱橫沙場的將軍,遭遇壓抑的政治空氣,內(nèi)心的反彈和驕傲往往越發(fā)強烈,耶律靖南只覺得氣悶,覺得憤懣,想要一場痛快的你來我往,哪怕以生死做賭。 “好。”他忽然道,“你是我尊敬的對手,尊敬你就是尊敬我自己,你答應(yīng)我恢復(fù)這劍,我就給你一個殺我的機會?!?/br> “大帥!”他的護衛(wèi)在廊下聽見,急忙搶上來阻止。 耶律靖南擺擺手,對太史闌冷冷道:“不要以為你的激將法起了作用,我沒那么傻,我身系數(shù)萬兒郎安危,并且勝券在握,掌握你們生死,我憑什么要拿自己的命和你們公平作賭?我會給你一個不可能做到的局,贏了,是你滔天之幸,輸了,你們命都留在這里,還得寫下降書,還得給我恢復(fù)金劍?!彼饽梢痪€,刺著太史闌,“怎樣,你可敢接?” 太史闌用下巴對著他,“我喜歡有難度的游戲?!?/br> 耶律靖南又看向李扶舟,“這個游戲,要你配合——拿你的命。你若不愿意,她答應(yīng)也沒用?!?/br> 太史闌皺皺眉,正要說話,李扶舟已經(jīng)微笑道:“求之不得?!?/br> 耶律靖南盯了他一眼,搖頭道:“你們南人真是奇怪,總愛為女人不顧一切,也不想想,女人天下多了是,專寵一個,只會寵壞她?!?/br> “會被寵壞的,正是那些天下很多的女人;而那獨一個,你為她做什么都值得?!崩罘鲋鄞瓜陆廾?,笑容靜謐,“當(dāng)然,你不會懂?!?/br> “我不需要懂,因為我不會傻到陪一個瘋女人去送死?!币删改相椭员牵叩嚼罘鲋凵砬?,忽然單掌作刀,在他肩井重重一劈。 李扶舟臉色一白,卻笑道:“好掌力?!?/br> 耶律靖南注視著他,點點頭,“好漢子。”轉(zhuǎn)身道:“這是我家傳的截脈手法,任你武功蓋世,被我截脈后三個時辰內(nèi),都無法使力,你不要想著妄動真氣,只會自招禍患?!?/br> 隨即他喚來侍衛(wèi)吩咐幾句,上來幾個侍衛(wèi),將耶律靖南面前的桌案搬到太史闌和李扶舟面前,破碎的金劍放在桌上。又在太史闌身后和李扶舟身前,各放了一張腳踏弓。 腳踏弓是西番的武器,以腳踏發(fā)射,雖然腳踏發(fā)射力度更大,但是由于弓身矮,準(zhǔn)確度和速度相對較慢,這種弓已經(jīng)被南齊淘汰,西番卻還用著。 兩個護衛(wèi)走上前,一個站在太史闌身后,腳踏住她后面那張弓,一個站在李扶舟面前,踏住他面前那張弓。 耶律靖南在太史闌對面,大馬金刀坐下,笑道:“我就坐在你對面,以我西番征南大將軍的名譽發(fā)誓,在你恢復(fù)完金劍之前,我絕不移動,也不反擊,更不允許其他人插手,你若有本事,盡管把你恢復(fù)的金劍,插上我的咽喉。” 四面侍衛(wèi)一驚,太史闌卻沒有喜色,抬起頭冷冷注視他。 “是,我話還沒說完。”耶律靖南笑容微帶惡意,“在你恢復(fù)金劍的同時,腳踏弓會先射他,再射你。而你不能逃開,你一旦逃開,他們的刀就會刺入你的咽喉。如果你無法傷我,那就是你們輸了。如果你沒能做到恢復(fù)金劍再傷我再自救再救他,那也是你們輸了。輸,就是死?!?/br> 太史闌沉默。 腳踏弓在士兵的腳下閃著黝黑的光。 耶律靖南,果然給出了一個絕不可能做到的難題。 她只有恢復(fù)金劍的短短時辰,這短短時辰內(nèi),她要救自己,要救李扶舟,要恢復(fù)金劍,再以金劍殺耶律靖南。 怎么可能? 四周提著心的士兵都吐出一口長氣——確實不可能。 同時發(fā)生的事,便有三頭六臂,如何顧得周全,就是李扶舟沒有受縛,也頂多同時做到兩件,殺得了耶律靖南,就救不了身邊人。救了自己或身邊人,就來不及殺耶律靖南。 何況太史闌明顯只是身手矯健,并不會武功。 她最大的可能是自己避開腳踏弓,迅速恢復(fù)金劍,以金劍刺耶律靖南,且不論是否能成功刺殺耶律靖南,單她不能救李扶舟,就已經(jīng)是輸,而輸?shù)慕Y(jié)果,還是死,還得寫下降書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