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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鳳傾天闌在線閱讀 - 第87節(jié)

第87節(jié)

    已經(jīng)昏昏欲睡的容楚眼睛一睜——她懂南齊歷史?

    雖然沒有問過她的來歷,但他隱隱覺得,她不是南齊人,甚至也不是大燕大荒東堂西番五越以及這世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她的思想和言論,有時尖銳有時寬廣,但無論哪種,都超脫于這個時代,是不能為當權者所容的奇妙放縱。一個來自于不可知的他處的人,能怎樣詮釋不屬于她的歷史?

    書看起來很普通,容楚眼角一瞟,赫然是集市上到處都有的三個銅子一本的《大齊山河》。

    一本地理雜記書而已。

    太史闌就好像沒看見他興致忽起的眼光,翻開書,停留在第四頁上,看樣子已經(jīng)講了幾課。

    “馬上要到藍田關,今天就學這個。”太史闌先給景泰藍普及地理知識,“藍田關,原先蒼東行省南邊界,后因為東番掠奪及年年風沙,半個蒼東行省化為沙城,天熹十三年重新劃分各行省,將藍田關南移,劃入西凌行省,此地扼西北要隘,北接澈城關,西通絲帛之路……”

    容楚打個呵欠,撐著頰,翻了個身。

    然而他很快又翻了回來,因為那女人的講課話題忽然換了。

    “藍田歷經(jīng)大小戰(zhàn)役數(shù)十,最出名的是五年前的甜水井戰(zhàn)役,號稱兵家史上最為奇詭的一戰(zhàn),當時南齊被圍,先鋒突圍求援,在突圍過程中中伏,掉入當?shù)靥鹚?,被敵軍以沙土填井活埋……?/br>
    容楚臉色忽然微微一白。

    恍惚間那一年的雪,梨花一般白,梨花一般清麗,他一身戎裝,望著紛紛揚揚大雪對面,那些若隱若現(xiàn)的盔甲,長劍青鐵,閃耀寒光,淡淡道:“今夜必得假突圍,牽制住西番左路軍,否則長鋏峽,元帥大軍必受伏擊?!?/br>
    “你假做被圍,牽制這路西番軍,好讓元帥繞道而來,形成包圍。”李扶舟在他身側,靜靜看雪,“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場雪,只怕要毀計劃三成?!?/br>
    “所謂名將者,善用天時也?!彼?,“這一場雪固然對我不利,可對元帥有利,永定湖此時想必已經(jīng)結冰,自湖面穿過,可節(jié)省兩個時辰行軍,有這兩個時辰,大事定矣?!?/br>
    “終究太過冒險。”

    “不入虎xue焉得虎子?!彼D頭,“我意已決?!?/br>
    “那么,我去吧。”李扶舟伸手接了一枚冰冷的雪花。

    “不必?!彼胫归g突圍的路線,要經(jīng)過甜水井,那一處地形奇特,如果敵人有埋伏……。

    笑了笑,他道:“挽裳千里迢迢來看你,難得相聚,你可別辜負了佳人心意,人家好歹是圣門小公主,丟下門中一大堆事,跑來這里住帳篷吃干糧給你送衣服,你不多陪陪她怎么行?傳出去,武林四大世家都要說你李家沒道理。再說軍中不允許有女人,讓她進營,我可是擔了風險的,等父帥一到,挽裳就得離開,不過幾個時辰相聚,你還要出營,挽裳知道了,不得怪我?”

    “怪你什么?”一把清越的嗓子忽然冒出來,那個精靈一樣的清麗女子,笑吟吟背著手,從雪堆后鉆出來,奔到李扶舟面前,踮起腳,抬手撫平他皺著的眉頭,笑道:“別老皺著眉頭,要笑,要溫和,這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大事兒要你去cao心?”

    李扶舟有點不自在地拿下她的手,皺眉搖了搖頭。卻又忍不住一笑,“這么大雪,還亂跑?!?/br>
    “就許你們男人冒雪視察,不許我們女人出門?”挽裳皺皺鼻子,“剛才你們在說什么?突圍嗎?扶舟,你去吧?!?/br>
    “好?!?/br>
    “他不去。”

    他和李扶舟同時發(fā)聲,再對望一眼,他笑了笑,道:“挽裳,這個任務有危險,扶舟對地形沒有我熟悉,還是我去的好?!?/br>
    “你是此地主將,不可輕易蹈險?!?/br>
    “無妨,我不會有事?!?/br>
    ……

    他們再次爭執(zhí),沒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挽裳已經(jīng)悄悄走了,當晚原本他要出戰(zhàn),卻因為對方異動而臨時暫停,和李扶舟重新研究制定作戰(zhàn)方案,可是當他們出帳時,卻發(fā)現(xiàn)挽裳、李扶舟的盔甲面具,以及屬于他麾下的三百勇士,都已經(jīng)不見了。

    等到消息再來時,便已經(jīng)是噩耗。

    ……

    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地傳來,“……當夜有人單騎闖敵營……”

    哦是了,是扶舟。

    噩耗傳來時,他驚到渾身發(fā)冷,只一怔間,李扶舟已經(jīng)狂奔而出,消失在風雪中。

    等他追到時,便看見甜水井附近零落的馬蹄,一地的尸首,鮮血遍灑在皚皚白雪上,一截白、一截灰、一截艷紅,似從單純潔白開始,隨即紛繁復雜,最后凄艷結局的人生。

    三百勇士多半肢體不全,面容扭曲,可見經(jīng)歷了一場怎樣殘酷的廝殺。

    有十幾人,頭靠頭拱在一起,維持著四面八方向中間爬攏的姿勢,至死都向著一個方向。

    那個方向,是甜水井中間地帶。

    甜水井并不是一個井,只是一處凹陷地形的總稱,那里因為地勢塌陷的原因,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地坑,其中有一處原本產(chǎn)水,水質(zhì)清甜,所以得名甜水井,后來因為風沙漸漸侵蝕,水沒了,井枯了,名字卻一直沿用了下來。

    現(xiàn)在那里,凹陷不再,微微隆起一個坑,像一座孩子的墳。

    勇士們都伸著雙手,指頭鮮血淋漓,那是扒坑的姿勢,手指傷損最厲害的那個,已經(jīng)將混著沙土的雪扒開了一塊,所以那雙手被砍了下來,端端正正插在沙雪里,十個指甲磨脫的手指,淋漓鮮紅,朝天。

    像一個絕望的呼號,像被埋的人,半途戛然而止的掙扎。

    他忽然彎下腰去,內(nèi)腑絞痛,無法呼吸。

    李扶舟居然還能動,他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身上有劍,鋒利無倫,他卻沒有用,只是跪在坑邊,和那些屬下一樣,用自己的手,去挖那沙土灌下,再被馬踏過的井。

    歷時一個時辰,他終于做完了那些死去的人沒能做到的事,在那些混合冰雪的堅硬沙土里,留下了自己十枚指甲。

    指尖血rou模糊,他卻好像不知道痛。一捧捧拋開的沙土,每一捧都是人生。

    相遇過美麗過卻不能完滿的人生。

    再深的沙土總有挖完的時候,他忽然停了手。

    經(jīng)歷戰(zhàn)場的人,看過很多臨終的人,扭曲的、猙獰的、絕望的、悲切的……再平靜的人,都難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留一抹深切的哀絕,唇角的紋路,刻滿一生。

    從未見過如此安詳?shù)哪槨?/br>
    仿若沉睡。

    若不是那臉稍稍蒼白,被沙子磨礪出淡淡血痕,或許那就是真的安眠。

    活埋的痛苦,很難讓人不掙扎,她竟然沒有掙扎,是不是因為知道他必定要來,怕猙獰苦痛的死相,讓他疼痛終生?

    有一種愛,以死亡訴說,是穿越曠野的孤獨閃電,一霎照亮,永寂黑暗,最終無聲。

    李扶舟跪在沙堆邊,癡癡地一動不動。已經(jīng)停了的風雪忽然又呼嘯起來,掠過少女蒼白美麗的臉,一縷長發(fā)散開,糾纏在了他的肩。

    或許不愿走,或許是告別。

    對面敵營里,隱隱有狂笑傳開,充滿戲謔和得意。

    李扶舟忽然站起來,沖了出去。

    他一步便跨上了馬,再一瞬已經(jīng)沒入雪中,茫茫風雪,淹沒寂寥孤涼的背影。

    而容楚,沒有動。

    他退了回去,甚至連三百勇士的尸首都沒收拾,迅速回營整兵,重新修改作戰(zhàn)計劃。

    那是喋血化雪的一夜……

    ……

    太史闌的聲音,忽遠忽近,“……單騎縱橫敵營,三入三出,殺西番紅纓大將,后為敵追逐至甜水井,力竭,西番諸敵至,南齊主將以三百冰尸矗立陣前,時值黑夜,寒風呼嘯,似有鬼哭之聲,西番諸將膽寒,以刀兵戮尸,未料尸中遍藏火藥刀針暗器毒物,爆裂彈射,中者無數(shù),夜馬踏驚沖陣,此時南齊伏兵出,西番無人生還,尸填諸井而滿,后又名鬼哭井……此役奠十年近東邊境之穩(wěn),至今西番不敢過甜水井……”

    景泰藍打了個寒噤。

    太史闌也住了嘴。

    未曾想到,在現(xiàn)代,人體炸彈,這種恐怖組織常用的可怕手段,竟然在另一個時空,為另一個古代人早早使用。

    何況這還不是以俘虜或敵方尸體來設陷阱,是用己方陣亡的將士尸體來做誘餌,下這命令的人,該有何等堅毅決絕的心性?

    可以想象,西番士兵追著李扶舟,沖到陣前,隨即殘暴的番人看見自己殺死的人,都被凍成了冰尸,直挺挺矗立在自己面前——這是一種何等驚怖的感受?在這種驚怖的感受面前,人們會忍不住動手,刀劈,斧砍,想像清除路障一樣,清除掉這種冰冷的恐懼。

    然后,冰尸炸開,火藥刀針暗器毒物四射,番人死傷無數(shù),南齊一沖而出……

    想到那夜一波三折,人間慘景,冰尸當面,陰招迭出……以己之道還施彼身的冷酷與決絕,太史闌也似置身于廝殺號叫之中,聽見那夜分外凄厲的帶血的風雪。

    人何以待我,我以何待之,雖借同袍尸首而不悔。

    “主將是誰……”景泰藍小手抓緊了太史闌的衣袖,抖抖地問,“是誰……”

    太史闌抬頭,看了看容楚。

    看著對面平靜皎潔,近乎艷美的臉龐,看著他似三分笑意又三分冷意的眸子,實在很難將那一夜風雪殺神,冷酷將軍的身影,和他重疊。

    這珍珠般光華的人,為何沒有留下一絲戰(zhàn)爭的創(chuàng)痕?

    又或者,那些創(chuàng)痕只是藏在了深處,似老蚌傷了身,吐出一層一層的膠質(zhì),裹住那傷,便成了外表圓潤無瑕的珍珠。

    容楚迎著她眼眸,淡淡笑了笑。

    那一夜的風雪。

    那一夜永遠不歸的人們。

    那一夜他大勝,卻無功,悍然以同袍尸首列陣殺敵的冷酷做法,不被同僚們所接受,不僅無賞,父帥為了平定軍中怨氣,還狠狠給了他軍棍一百。

    挨軍棍時,只有扶舟說情,并自愿也挨了五十軍棍,那些平日擁護他的將領,此刻都變了眼光,人人都說他絕情絕性,雖必將成為名將,但卻未必是從屬之福,每個人能接受自己在戰(zhàn)場上死去,卻不能接受死后尸首還被用來再次作戰(zhàn),最后尸骨無存。

    父帥那時自覺年事已高,一直有心將軍權順利過渡給他,他卻因為此事大失軍心,父帥失望,自然溢于言表。

    朝廷倒是對他嘉賞有加,可這嘉賞未必帶著好意,反而更激起了諸將不滿,當然,這正是朝廷想要的,容家世代掌軍權,早已功高震主賞無可賞,難得這么個機會,自然不能放過。

    雖然此后他亦在戰(zhàn)場作戰(zhàn)數(shù)年,聲名震于朝野內(nèi)外,但此事的影響,卻絕不止于那些軍棍和嘉獎,他漸漸被排斥、被畏懼、被疏離,而他雖嬉笑如常,內(nèi)心深處也一日比一日寂寞,最終他因此退出朝野,做了個悠游國公。

    或者,真正的影響,還不止這些……

    容楚微微閉上了眼睛。

    他忽然不想看見對面太史闌的眼光。

    她必然也是震驚的、失望的、漸漸不齒而生疏的……

    和那些人一樣。

    當年那個決定,沒有人比他更痛徹心扉,那些同袍,那撥到李扶舟手下的三百勇士,是他一手訓練的親衛(wèi),他解衣同食,一路看他們成長,然而那一夜的風雪,將生死兄弟埋葬。

    那夜他看著他們,死去的人,亦有如此哀憤不絕的目光,那些目光只讓他讀懂兩個字——“報仇!”

    大丈夫行事無須擇手段,唯結果耳!

    無論世人詬病如何,他始終相信——那三百兄弟,他們愿意!

    愿意以無用之身,換敵人全軍覆沒,看那些踩住自己手指的腳,在自己眼前的泥濘里絕望痙攣。

    雖身軀破碎,而靈魂終得周全。

    可是……沒有人懂。

    不過……他淡淡笑起來——也不需要人懂吧。

    然后他看見太史闌,平靜地捋下了景泰藍抱住她胳膊的手,平靜地道:“景泰藍,你覺得這樣做,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