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邰柏微有震動,他身邊一個面色白皙的少年卻忽然幽幽道:“三哥哥,你那墨荷,對你可是一往情深,前陣子還和我的丫鬟悠兒說,你許諾她會扶她做姨娘,其實這也是件好事兒,你去求爹爹,萬無不準,怎么就鬧成這樣……”他憂心忡忡嘆一口氣,“聽兄弟一聲勸,你還是認了吧,一個奴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你這樣抵賴著,反倒惹大伯伯更生氣,何苦來?” “世成!”邰世濤一聲怒吼,霍然轉(zhuǎn)頭死死盯著那白皙少年,“你胡扯!卑鄙!” 邰世成冷笑一聲,后退一步,搖搖頭,一副恨鐵不成鋼模樣。 “你還有臉罵兄弟!”邰柏怒氣更盛,狠狠一揮手,“拖出去!先拖出去打!打到他認為止!然后給我送回袞州莊子上去!我這輩子不要看見他!” “是!”兩個護衛(wèi)轟然應(yīng)一聲,拖著邰世濤就向外走,邰世濤掙扎著,抓桌子,抓椅子,抓一切可以攀附的東西,卻絕望地發(fā)現(xiàn),他什么都抓撓不著。 一屋子人,無人說話,無人勸解,神情漠然的眼底,依稀可見跳動著幸災(zāi)樂禍的光。 包括自己的親人。 小小少年,在這一刻忽然長大——明白世間至親,原來也未必能予以依靠和信任。 在無盡的憤怒和絕望里,少年忽然仰頭大喊,“娘!jiejie!” “別叫了,一個死了,一個也快死了?!臂⑹莱梢荒樤幮?,俯在邰世濤耳邊,輕輕道。 護衛(wèi)將邰世濤拖到門邊。 一只手臂,忽然橫在了護衛(wèi)身前。 太史闌的手。 她一直等到現(xiàn)在才出手,一方面是等人間刺最后一刺回魂的效用發(fā)揮,一方面,是她要這天真少年,看清楚他的家人。 她不會在這里停留很久,但他還要在這里生存,如果始終這么天真無知,也許明年她就可以給他掃墓上青草。 無情和攻擊和冷漠的陷害,是人心造就的冰井,或深墮入淵,或破冰而出。 沒有第二條路。 “世蘭!”邰柏厲喝,“你讓開!這不是你管的事!” “一群傻叉?!碧逢@說。 “……” 沒人聽懂這話的飽滿含義,都瞠目看著她。 太史闌有點遺憾她的罵人沒收到震撼效果,更加不高興地一指地上,“人都沒死,瞎咋呼什么?” 眾人回首,赫然看見,地上墨荷竟然睜開了眼睛。 一時鴉雀無聲。 “沒死又怎樣?”邰世成冷笑,“難道能顛倒黑白?” 太史闌不理他,拍拍墨荷的臉,“說話?!?/br> 墨荷呻吟一聲,虛弱地轉(zhuǎn)過眼,看住了邰世成,邰世成臉色微微變了,隨即冷笑一聲。 太史闌懶得看他一臉篤定的模樣,倒是等下他的嘴臉要好好欣賞。 “五少爺……”墨荷語氣輕弱,卻字字清晰,“……我聽你的話栽贓給三少爺……你放過我的家人好么……” …… 死寂般的靜默。 半晌之后,太史闌仰首,譏誚一笑,過去牽了邰世濤的手,兩個護衛(wèi)想攔,被太史闌冷冷一看,慌忙縮手。 “世濤。”太史闌聲音不高,卻很清晰,“你記住。便是親戚家人,也難免重利、薄義、寡恩、偏狹,不堪依靠。你唯一能靠的,是足夠勇敢的你自己?!?/br> 邰世濤沉默,良久道:“jiejie教誨,世濤一生不忘?!?/br> 他語氣沉緩,面無表情,看來當真和太史闌有了幾分相像,先前略有些佝僂的腰也終于挺直,小小少年,此刻滿身風華。 成長,有時或許得等時間慢渡,但更多時候,是在瞬間長大。 原本一臉難堪,欲待移動腳步的邰柏,停住了腳,臉色發(fā)青。 “就這群壞事都做不利落的草包,爭什么魁首龍頭?”太史闌牽著邰世濤,在一室或震驚或?qū)擂位蝮@恐的目光中,大步而去,留下聲音瑯瑯,響徹天際。 “誰要亡我,我必滅他!” ☆、第十五章 春光煦煦,有美一人 事情開始得轟轟烈烈,完結(jié)得灰頭土臉。 沒有什么比快死的人證更有力,真相還是那么狗血簡單——墨荷是懷了孩子,卻是邰家三房五少爺邰世成的,邰世成要她構(gòu)陷三少,事成后保她全家在府中謀得好差事,否則就把她賣到窯子,趕走她全家。 這事一出,被狠狠打了一頓的自然換成邰世成,并且被當即剝奪了名下三處鋪子,又被送到袞州別莊,修心養(yǎng)性去了。 隨即三房回家省親的二小姐邰世梅,也被迅速送回了她那公婆嗇刻的婆家。 邰世梅,就是邰世蘭死去那晚,幫邰世竹壓住邰世蘭的圓臉女子。 太史闌懶得去管具體的處置,也不讓邰世濤去管,她對所有所謂的處置,都很不屑。 邰世成的傷會好,鋪子還有機會拿回,“修心養(yǎng)性”自然也會有“改邪歸正”的那一日,正如被送回婆家的邰世梅,雖然被勒令這個二月二不得回來,但下一個二月二,還是會回來的。 邰世濤沒有表示異議——他現(xiàn)今算是明白了,永遠不要指望別人為你主持公道,有本事自己將來一一清算。 因為這個插曲,那套書終究沒有被打開,邰世濤連書房都不進了,倒是開始打包包袱。 次日,二月二。 二月二,龍?zhí)ь^,小倉滿,大倉流。 這一日,撒灰引龍、熏蟲避蝎、祭龍王、敬土地、嫁女住春、童子開筆。閨中停針線,恐傷龍目,不洗衣,恐傷龍皮。 這一日因士庶在郊野游玩,又為挑菜節(jié)。 晨間,家家殺雞敬祖,煎黍米糕,邰府的公子小姐們哪里還有心思吃喝,將吃食打包,坐了車,浩浩蕩蕩往鹿鳴山而去。 太史闌才不打算去,她總覺得那個晉國公是個麻煩吸引體,這種一看就渾身長滿心眼的家伙,多半外表玉樹臨風其實壞得腳底流膿,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劃地絕緣。 她帶著邰世濤從后門悄悄溜出去,穿了件南齊女子流行的連帽罩衣遮擋她的頭發(fā),兩人在街上亂逛,街上卻空蕩蕩的沒人影,連店鋪都基本關(guān)了門,人都跑鹿鳴山過節(jié)看國公去了。 太史闌有點奇怪,不過慶祝一個節(jié)日,不過一個晉國公要走,至于這么萬人空巷嗎?她卻不知道,今日這世家子弟斗詩,大家閨秀斗艷,其實也算是安州府和晉國公私下達成的利益交換,斗詩勝出的子弟,晉國公將會提攜他,答應(yīng)安州府一個重要的請求,斗艷勝出的女子,則是安州官宦世家給晉國公的“回報”。 這并不僅僅是簡單的一場玩樂比試,關(guān)系到個人前途乃至整個家族甚至安州的前途,不然也不會出現(xiàn)邰世成不惜一切陷害邰世濤的情形,而對安州這些最高不過四品的官員來說,自家女兒與其做普通官家的主母,還不如做晉國公的妾,別看國公似乎不涉朝政,容家在朝在野的力量,天下誰敢輕忽?攀上容楚,便是一世坦途。 這些事,今日參加的人幾乎都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太史闌和邰世濤而已。 “jiejie?!臂⑹罎軣o聊的樣子,頻頻往鹿鳴河方向張望,“今天街上沒意思,還不如回府去看看‘神工弩’。” “什么神工弩?”太史闌隨口問。 “你沒注意到么?”邰世濤興致勃勃地道,“這據(jù)說是晉國公命人研制的新軍用弩,機簧力道強勁到可怕,但就是因為太強勁,沒有任何箭能夠承受那樣的力道,以至于箭射出就會斷裂,耗損太大。晉國公因為爹爹管安州軍事,以前也是軍中工兵出身,這次來安州,也帶了一架給爹爹,讓他尋此道能手加以改良。哎喲,神工弩是傳說中的東西啊,在兵部也是每架登記造冊不得外流的名器!爹爹小心得很,專門在后院隔墻開了個小型練武場試制呢!” “這么重要的東西,你就別想了。”太史闌聽到“晉國公”三個字就皺眉——容楚的東西,少沾為妙?;仡^看看邰世濤小狗一樣坐立不安,干脆一拍他腦袋,讓他跟著人流去玩。邰世濤撒歡奔入人群模樣,讓太史闌想起往日小白狗幺雞甩著尾巴偷食堂夜宵的德行。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忽然有人在她身后問。聲音沉潛好聽。 太史闌一怔,回頭。 春光忽然越發(fā)濃麗,紫藤和丁香清艷爛漫,街邊的玉蘭開得灼灼,花托碩大如玉,盛放在那人頰邊。 像一幅畫,原本很美,卻被匆忙的世人忽略,隨即被丹青名手寥寥添上幾筆,忽然就鮮活明麗,不容忽視展開眼前。 他就是那提亮的一筆,立在這處街角的春景里,春便停留在此刻。更奇異的是,這樣一個走哪哪添彩的人,卻又絕不招眼,那是一種溫淡平靜的美,如水墨,如脂玉,如一片柔軟的云,剛被天雨洗過。 太史闌忽然就想起兩個字:干凈。 這兩個字,在他光輝內(nèi)斂的容顏里,在他清爽如藍天的布衣里,在他含笑看過來的眼眸里。 太史闌忽然想起容楚,誠然美貌,精致而媚,近乎妖孽,而眼前這人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前者是深貝明珠,后者便是山石上未琢的璞玉,美得質(zhì)樸渾然。 “姑娘,可以借十文錢嗎?”那人見她不回答,又溫聲問了一句,微微含笑。 太史闌看看他衣著,樸素干凈不算新,但質(zhì)地不差,不像落魄到十文錢都需要向人索要的人,但一個大男人當街和女人要錢,她心底微微有些鄙視,也沒多問,摸了摸,身上沒有銅錢,只有碎銀子,便掏出一枚銀角子遞過去。 那人卻微笑搖頭。 “姑娘,我只要銅錢?!?/br> 太史闌攤攤手,示意沒有,那人依舊微笑,微微一躬,轉(zhuǎn)身而去。 太史闌倒來了興趣,遠遠看著,沒多久,見他又向一個女子索要銅錢,那女子打扮得妖艷,大約是哪里的妓戶,見他生得好看,二話不說答應(yīng)了,給錢的時候還摸了摸他掌心,他依舊笑著,質(zhì)樸而謙虛。 太史闌見他不僅當街和女人要錢,甚至連妓女的錢也要,不禁皺皺眉,心中惡感更甚。 正要轉(zhuǎn)身離開,忽然聽見他笑道:“在下不久便要離開此地,這十文錢怕是日后沒機會還給姑娘,所以……先以此物作償吧?!?/br> 隨即從袖子里摸出一枚東西,輕輕放在了那女子欲待揩油的掌心。 那女子低頭一看,眼睛直了。 太史闌也一怔。 那赫然是一枚金葉子。 用金葉子換銅錢?這人到底是錢多得燒著了還是大腦有問題? 那人并不給人多問的機會,轉(zhuǎn)身就走,太史闌想了想,也跟在他身后,眼看他拐了個彎,走入一個巷角。 這是貧民窟地帶,巷子里陰暗寒冷,外頭已經(jīng)是春,這里似乎還停留在冬,一塊滿是污垢的石頭上,睡著個瘦骨支離的少年,少年似乎發(fā)著燒,一絲不健康的紅暈,從臉上暗黑的泥垢底透出來。 那男子將十枚銅錢放在少年身邊,又從懷里摸出一個藥包,輕輕擱在地下,隨即無聲走了出去。 他走到巷子外,似乎心情蕭索,仰頭長嘆了口氣,日光灑在他臉上,近乎透明。 忽然一個聲音,冷而靜地響起,“你為什么要給他銅錢?” 太史闌從巷子里的暗影走出來,問。 男子回首,看見她并沒有意外,依然是那坦誠從容的態(tài)度,“他每天要上交給這條街的花子老大五文錢,但他病了,完不成,會挨打?!?/br> “那為什么給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