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在小樽燦爛的陽光下,他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只是一個勁地笑。 在他那間小小的公寓里,他站在走廊上,捧著一桶雞翅,信誓旦旦地說:“你已經(jīng)有點喜歡我了,我感覺得出來……” 當(dāng)她說決定要跟王智偉結(jié)束的時候,他的眼睛是那么明亮。 還有,還有……當(dāng)她說,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應(yīng)該在一起的時候,他一臉平靜,轉(zhuǎn)身卻掀翻了一張茶幾。 “為什么!”他大吼,“你明明說過你要離婚,你明明說過……” “你是認(rèn)真的嗎?不要再跟我開玩笑了,我開不起這種玩笑,我真的會生氣……”他說。 那時候的她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一個字也答不出來??墒乾F(xiàn)在,她可以了。 而且,蔣謠抬起頭,看著祝嘉譯——她必須回答他了。 “因為那個時候,我忽然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在咖啡館昏黃的燈光下,在李宗盛滄桑且溫柔的歌聲中,她終于鼓起勇氣說,“……王智偉得了肺癌,已經(jīng)是晚期了?!?/br> 這是圣誕夜,其他的店鋪里都在播著圣誕歌,而有這樣一間咖啡館,卻始終循環(huán)播放著李宗盛的《山丘》。在這間咖啡館靠窗的座位上,坐著一對男女,他們看上去有些陌生,并不像是情侶,可是如果你仔細(xì)看的話,也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眼角眉梢,似乎有些難以言喻的相似之處…… “他其實早就知道……”蔣謠哽咽了一下,才繼續(xù)道,“你的存在?!?/br> 祝嘉譯看著她,眼里的錯愕在她的意料之中。 “他之前就問過我,要不要離婚。但當(dāng)時我還沒想清楚,所以這個話題沒有繼續(xù)下去……”她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思路,“后來當(dāng)我決定了,有一天他出差提前回來,我就跟他說了,他立刻就同意了?!?/br> “……” “可是就在我滿心歡喜地想著要結(jié)束之前的一切,重新開始的時候,無意間,我發(fā)現(xiàn)了他的體檢報告,我以為那個信封里是我訴訟的證據(jù),所以我……”她想起當(dāng)時的種種,嘆了口氣,“總之我知道了,我知道他查出來已經(jīng)有段時間了,但他應(yīng)該是想要瞞著我……我想也許,對他來說,心里還是存著一絲對我的愧疚?!?/br> 她的思緒一下子變得很輕,好像與王智偉的一切,對她來說,又是另一個世界。 “可我決定留下來,”她忽然抬起頭,看著祝嘉譯,“也許這個決定對你很不公平,但是當(dāng)時的我,沒辦法說離開……” 祝嘉譯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好像他的思緒已經(jīng)飛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蔣謠不知道是哪里,三年前,也許她可以說她很了解眼前這個人,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知道他會有什么反應(yīng),知道他會怎么做……可是現(xiàn)在,她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全不了解他了。 “我認(rèn)真地想過,很認(rèn)真,”說這話時,她很平靜,不論是臉上,還是心里,“我想過我該怎么做,我想過我對你、對他,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她本想說,她是愛他的,可是她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便放棄了。不管當(dāng)時愛得如何熱烈,時過境遷,再要開口說這些,好像實在難以啟齒。 于是她在心底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他愛過我,也傷害過我。我已經(jīng)分辨不出,到底是他給我的愛多,還是他給我的傷害更多……但我知道,我們曾經(jīng)組成了一個家庭,一個密不可分的東西——盡管后來有了裂痕,而且這個裂痕很難彌補——但我畢竟曾經(jīng)是一個家庭。這么多年以來,我已經(jīng)不愛他了,但是……我沒有辦法看著他一個人孤獨地死掉——我說不出為什么,我只是沒有辦法?!?/br> 祝嘉譯又輕輕地蹙了蹙眉頭,好像是在思索她這番話的真實性,又好像,什么都沒想。他始終沒有說話,沉默地等待著她把話說完。 蔣謠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看著他清晰的發(fā)際線,還有那個,幾何圖形般完美的下巴輪廓……她忽然覺得很難受,難受到想哭。可她還是忍住了。 她很后悔,她后悔自己當(dāng)時沒有認(rèn)真地對待自己的感情,對待他。 沒錯她是受了很深的傷害,她是遭到了背叛,她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和信仰是被徹底改變了……但這不代表她有理由去傷害、去背叛、去徹底改變另一個人! 而且這個人,還是她愛的人。 她對自己的放縱,非但沒有帶來真正的快樂,最終反而讓她失去了快樂。在她應(yīng)該認(rèn)真去思考、去做決定的時候,她沒有。后來她想要這么做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選擇的權(quán)利——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對于她最后的那個決定,她并不后悔,如果時光倒流,她想她還是會選擇留在王智偉身邊,跟他一齊面對病痛。她感到后悔的是,在更早之前,在她接受了祝嘉譯的吻之前,在她開始這段畸形的關(guān)系之前,她竟放任自己的靈魂被痛苦深深地扭曲,她情愿選擇傷害別人,也不愿意拿出勇氣去面對生活帶給她的磨難。 事實上,她從一個受害者,變成了一個加害者。就像是受到了虐待的孩子,一邊哭,一邊轉(zhuǎn)身又去虐待別人。 她嘗過了這種痛的滋味,卻對他的痛視而不見。 她后悔的是,她竟然曾經(jīng)這么殘忍。 “那么他現(xiàn)在……”在長久的沉默之后,祝嘉譯終于低沉地開口。 蔣謠深吸了一口氣,說:“王智偉……一年多之前,去世了?!?/br> 他有些發(fā)愣,像是忽然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好像這一切對他來說仍是一個故事,一個悲劇故事。 越過山丘雖然已白了頭 喋喋不休時不我予的哀愁 還未如愿見著不朽 就把自己先搞丟 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 喋喋不休再也喚不回了溫柔 為何記不得上一次是誰給的擁抱 在什么時候…… 李宗盛的歌聲仍舊在空中,在他們耳邊不斷地回蕩著。好像很遠(yuǎn),又仿佛很近。蔣謠甚至分不清,那歌聲到底是真的從墻角的喇叭里傳來的,還是說,是存在于她的腦海之中。可是不論這是現(xiàn)實,還是幻覺,她都要對眼前這個男人說: “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原諒我。不管你信不信,祝嘉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你原諒……” “……”他看著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里卻有些陰晴不定。 “我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一件事?!?/br> “?” “這一切是我的錯,不是你的。不是因為你不夠好,我沒有選擇你,而是因為我一開始就錯了,最后我又別無選擇……”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竟異常平靜,而又堅定,“不要因為別人的錯誤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曾經(jīng)堅持的那些東西,也不要放任自己失掉原來的那種勇氣……不然有一天,你會像我一樣,追悔莫及?!?/br> ☆、26.九(中) 蔣柏烈將顯微鏡放進(jìn)辦公桌最下面那個又大又深的抽屜里,蓋上白色的布,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抽屜關(guān)上。他又把桌上的東西全都收進(jìn)塑料收納箱里,把收納箱擺在身后的角落里。桌上還有一個空的養(yǎng)樂多罐子,他丟進(jìn)腳邊的垃圾桶,然后將鋪在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拎起來,扎好口,準(zhǔn)備等下帶出去扔掉。他關(guān)上空調(diào),脫□上薄薄的白色褂子,掛在它通常掛著的地方,又取了它旁邊的那件深藍(lán)色鴨絨服,穿上。做完這一切后,他來到門邊,回過頭掃視了一下整個診室,確定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在正常的軌道上之后,他拎起腳邊的垃圾袋,打開了診室的大門。 “醫(yī)生!”一個女人就站在門口,看到他之后,竟輕笑了一下,“你不會相信我剛才做了什么!” 蔣柏烈一手拎著垃圾袋,一手本能地護(hù)在胸前,倒吸了一口冷氣。 大冬天的,這么晚,站在門口也不敲門——想嚇?biāo)廊藛???/br> 他又愣了一下,才認(rèn)出來,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叫做蔣謠。 蔣柏烈把蔣謠拉進(jìn)診室,放下手中的垃圾袋,關(guān)上門,重新打開了空調(diào)。他的鼻子敏銳地嗅了嗅,才發(fā)現(xiàn)那股如醉漢一般的高濃度酒精的味道是從眼前這個女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他走到窗邊,想要打開窗子,但是才開了一道縫,就被外面的冷空氣嚇得關(guān)上了窗。他回頭瞪了她一眼——盡管后者根本不知道他在瞪自己——決定跟寒冷比起來,他還是更愿意忍受酒精味。 這一定是一種孽緣!他一邊把她按坐在那張黑色的皮椅上,一邊忍不住想。 從他第一次在主任辦的那個戒煙班上碰到這個跟他同姓的女人起,他就有這種感覺。她看上去一點也不像是會去參加那種班的人。根據(jù)他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判斷一個人是不是對什么上癮,其實只要看眼睛就能看得出來。自制力或是抵抗力差的人,他們的眼神比起普通人來說,更空洞、更渙散,好像隨時會被什么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吸引注意力似的。但蔣謠不同,她的眼睛,根本就是那種很有自控能力,甚至是很堅定的那種眼神——她根本不應(yīng)該到這里來! 后來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沒有錯。她的確很快就戒了煙,尤其是當(dāng)主任拿出一疊惡心巴拉的肺癌晚期病人內(nèi)臟的圖片時,她好像整個人都被驚呆了。他想她一定是嚇壞了,而且深深地了解到吸煙的危害性,不然她不可能在一個月內(nèi)就把煙給戒了。 好吧……此時此刻,蔣柏烈無奈地踱回到自己那張碩大的辦工桌后面,脫掉鴨絨服,在轉(zhuǎn)椅上坐下:所以她現(xiàn)在是又打算開始酗酒了嗎? “說吧,”蔣柏烈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jīng)十一點了,要不是他決定獨自過一個安靜的圣誕夜,恐怕她根本找不到他,“你干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 蔣謠躺在那張黑色皮椅上,閉著眼睛。 蔣柏烈的很多病人都對這張皮椅贊賞有加,據(jù)說是坐著非常舒服——但他本人倒是很少會坐在上面。其實,幾乎是從來沒有! 就在醫(yī)生懷疑他面前的病人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蔣謠卻忽然開口道: “我對他說了。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br> 蔣醫(yī)生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旧?,這種酒后吐真言的話他是聽得很多了,他也很快就能進(jìn)入狀況,根據(jù)病人的只字片語分析出事實。但是……起碼要給他一個前因后果??!這種沒頭沒腦的醉話,說出來到底是想要他回答些什么??? 蔣謠仿佛是感應(yīng)到他心里的想法似地,忽然睜開眼睛,說:“你不是說,所有心因性的疾病,都要找到源頭嗎?” “……嗯。” “其實我知道源頭……”她打了個酒嗝,整個診室的酒氣更加濃了,“一直都知道。” 蔣醫(yī)生瞇起眼睛思考了半天,終于遲疑地問:“是一個男人嗎?” 然而蔣謠卻沒有回答他,既不是承認(rèn),也不是否認(rèn)。 “這件事我想了很久,很久……”就在蔣柏烈又開始以為她睡著了的時候,她卻忽然開口道,“其實我一直以為自己沒有機會這么做了,我以為我大概這輩子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有些事情,你渴望了很久,你付出了很多努力,你鼓起勇氣,你終于爬上了山丘的頂端,然后你會發(fā)現(xiàn)……” “?”蔣柏烈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這個女人,從他認(rèn)識她以來,似乎從來沒聽她說過這么多話,而且——還是排比句。 “什么也沒有,”她說話的樣子,像是很認(rèn)真,又像是完全醉了,“是空的,什么也沒有……” 他笑了笑,覺得很有意思。通常這種時候,他知道,他唯一能做的,是沉默地聆聽。 她忽然又放低聲音,很低、很輕,簡直像是在喃喃自語:“我只是,我只是……不像讓他變成我這個樣子。我想讓他忘了過去,我想讓他開心一點,不要總是被過去折磨……” 醫(yī)生輕輕地嘆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向窗外。再過幾天就是新年了,通常在這個時候,人們比較容易產(chǎn)生一種脆弱的情緒,會回想過去的種種。過去,是一種叫人難以捉摸的東西,你說不清它到底是好還是壞。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 這個叫做“過去”的東西,并不會被輕易忘記。 恰恰相反,更多的時候,它會伴隨我們一生…… 蔣謠是在頭痛中醒來的。她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是被灌了鉛一樣,沉重,欲裂。她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坐起身來,睜開眼睛。然后錯愕地發(fā)現(xiàn)——她并不是在自己家里的臥室! 她有些慌亂,但是很快地,她就松了一口氣,因為她認(rèn)出來,這里是蔣柏烈的診室。 墻上的空調(diào)還在突突地吹著暖氣,除了空調(diào)馬達(dá)運轉(zhuǎn)的聲音之外,整個診室很安靜,安靜到連她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咕”的聲音都聽得很清楚。 首先躥進(jìn)她腦子里的,是李宗盛如同說故事一般的歌聲,接著便是祝嘉譯那張木然的臉,以及……當(dāng)他聽完她說的一切之后,起身撂下的那句話: “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一些事……不管你后來做多少努力,也仍然于事無補。”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就轉(zhuǎn)身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坐在那里,怔怔地分不清剛才那一切,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說,只是她的幻想。 她面前的桌上只有一杯咖啡,如今連熱氣也消失了。他像是從沒來過,從沒出現(xiàn)在這里,從沒對她報以冷嘲熱諷的微笑,也從沒聽她說完心里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站起身,穿上外套,推門出去了。 周圍著實熱鬧,她抬手看了看表,九點了。 她走進(jìn)一間酒吧,人還不多。她想要打電話叫個什么人來一起喝酒,但她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也沒有——連秦銳都不行了。 可是她卻沒有特別懊惱。不知道為什么,她竟還覺得高興: 因為她終于把那些話說了出來,她終于坦承地面對祝嘉譯。 那個時候,她之所以什么也沒說,是因為她覺得如果告訴他,他一定會等她的??伤恢雷约簳榷嗑茫摇呀?jīng)等她等得夠久的了。她不要他再陷在這個泥潭里,她要他離開,她要他的生活充滿希望,而不是無盡的等待! 蔣謠點了一杯長島冰茶,在酒精進(jìn)入喉嚨的一剎那,她覺得自己臉上的表情……應(yīng)該是笑的吧。 然后……她的記憶就變得模糊起來。可是蔣柏烈打開診室大門看到她之后,那張驚訝的臉,倒是清晰地遺留在了她的腦海里。 頭還是痛得她幾乎要叫出聲來,她一轉(zhuǎn)身,差點從黑色皮椅上掉下來。 手邊的茶幾上有一個馬克杯,是空的。杯子下面壓著一張紙條,應(yīng)該是蔣醫(yī)生寫的: 很遺憾,我沒時間再聽你羅里吧嗦地說你有多后悔,因為我要去趕飛機了。 但是走之前我還是想告訴你:不管你有多后悔你的過去,你還是有機會改變你的未來。 千百年來,人們之所以要除舊迎新的意義,就在于,未來永遠(yuǎn)帶著希望。翻過一座山頭,也許的確什么都沒有,但也許你繼續(xù)翻山越嶺,就能找到世外桃源。 最后,祝: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