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天行微微睜開眼，映入視野的是微光照亮的地下室。

    水流的聲音回響在空曠的室內，與若有若無的機械提示音和出奇異的節(jié)奏。面前的景象是一個有些年頭的、潮濕的地下庫房，各式生物器械和已經停運的電子裝置支撐著天花板和地面，置物架上的培養(yǎng)瓶卻已經不剩一物。每一樣奇特的東西看在眼里卻都不陌生——它們無一例外和記憶中的小島地下重合，熟悉的景象讓他一時間懷疑自己還處在夢中。

    “你都看見了啊?！蹦腥说穆曇粲挠娘h來，“”

    任天行渾身一凜，下意識想要立起身來，但渾身撕裂的疼痛馬上就把他摁回了地上。他咬著牙向傷處看去，受到槍擊的地方都已經做了止血處理。雖然手法粗糙得不忍直視，他現(xiàn)在能恢復清醒也毫無疑問是拖了這粗暴治療的福。

    “別動，以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可沒法保證你能活下來?！闭驹诿媲暗娜嘶剡^頭來，淡淡一笑，“”

    任天行低喘著氣，用了幾秒鐘找回自己斷片前的最后記憶，隨后快速地明白了情況：“那個計劃…已經完成了么？”

    “看來你的腦子還沒受到什么影響?！绷呵稂c了點頭，“我得承認，成功的時刻還沒有到…不過這場戲的演員也差不多就位了。你很幸運，最后還能有目睹實驗場所的機會?！?/br>
    他說到這里讓開了身子，背后的景色因此而暴露出來——那是一個鑲嵌在地下的巨大水箱，面積足有上百平米，看起來原本屬于城市的污水處理系統(tǒng)。但此刻里面翻騰的卻是冒著白煙、赤紅色的液體。明明沒有東西攪拌它們，水面卻像是呼吸一般不斷地起伏，紅色波浪打到周圍的墻壁上，留下痕跡冒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每個城市都有著防止雨季洪澇所做的地下排水裝置，天子城當然不例外。獸災之后城中布滿人與原獸的尸體，在近日連綿的細雨下，數不清的血液被水流沖入下水系統(tǒng)，被過濾器篩去固體雜質后通過管道流入這里，就像是來自母體的血液不停地將養(yǎng)分注入面前的養(yǎng)殖池中，而處在這之內的自然也就是那即將蘇醒的“胎兒”。

    這能解釋很多事情：之前在鶯歌作戰(zhàn)時原獸突然從下水道中冒出、工業(yè)區(qū)之戰(zhàn)時這里被水所淹、包括這次全城災難的原獸也是從各個地方的地下出現(xiàn)——這個遍布全城的基礎設施早就被改造成了另一番模樣，池中“胎兒”產生的帶著細胞的體液從這里流出，感染到經過這里的每一只生物。長久的時光浸泡后，整個城都因此成為了一個巨大的原獸飼養(yǎng)園。

    “這就是你這些年追求的東西…”任天行喃喃道，“為什么是讓我來看？”

    “因為你是所有人里對軍方、對當年的事情探索最深的那一個。想必對那些事情，也是真的拼盡全力去找過了吧?！绷呵镙p嘆一聲，“雖然說是好奇害死貓，你的行動也確實讓我找回了不少已經丟掉的東西。算是給你的一點回報，就再告訴你一些真相好了?！?/br>
    “真相…”任天行品味著這個詞匯，“知道了那些的話，我也會成為祭品吧？”

    “不錯，這算是真相之一。有必要的話，你會是第一個試探吸收率的樣本，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帶你來這里?！绷呵锊⒉徽谘诘攸c點頭，“不過先別絕望，或許馬上就有人代替你成為獻祭的對象了。到那時候，就得有勞你向外人轉述一下成功前最后的景象…讓他們知道關于原獸、關于這個世界的真實?！?/br>
    “最終實驗么？真的要用人類去充當轉化原獸的材料？”任天行環(huán)視著周圍。這個地下基地此時只有他和梁秋在說話，但他還是隔著厚重的水泥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

    有人正在頭頂的水泥路上穿行巡邏，腳步打著凌亂的節(jié)拍，就像是沒耐心的獵手在焦急地等待，而他大概知道他們期盼的獵物是什么東西。因為他在這里他們才會被遣散，而最終他們都會目睹那個時代再臨的一幕。

    “記性不錯。不過這話里有個錯誤、一直以來都沒人注意到的錯誤?！绷呵镉娜坏?，“人們把被細胞感染的動物稱之為是原獸，唯有把攜帶著同樣東西的人稱之為攜帶者，仔細想想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么？”

    “你的意思是？！”

    “說到底人類也不過是自命不凡，本身從未脫出自然的法則之外。如果拋開現(xiàn)代化文明的加成，人類和其它的生物一樣，都只不過是獵物、是資源、是和燒爐用的柴火無異的玩意。從來就沒有什么東西能白白地帶來力量，只有不斷燃燒內耗的活體機器罷了。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原獸還是攜帶者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東西怎么能稱得上是轉化呢？”

    他端詳著任天行臉色變化，淡淡地笑了：“你也猜出來了吧？沒錯，這就是所謂原獸細胞的真相。那并非什么激發(fā)潛力的靈丹妙藥，而是帝國機能的終極產物，是將能量轉化推進到理論極值的生物機器——任何能標明極限的東西都是瘋狂的，原獸細胞也不例外。所有帶上它的生物，就是染上了跗骨之蛆，一輩子都將成為為它所寄生的‘宿主’，為它提供‘食糧’?！?/br>
    “所以原獸才會去尋找人類所尋找不到的能源物質?！比翁煨袦喩戆l(fā)冷，“既然是出于這個目的，那他們食人的習性也就是…”

    “對，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跟舊時代的那些煤礦和天然氣相比，帝國發(fā)現(xiàn)人類本身——具體一點地說，是人類所產生的‘感情’——才是真正超出熱能規(guī)則的終極能源?！绷呵锞従彽卣f著，表情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一切能量都逃脫不了熵增法則，在不斷的轉化中總會有所流失，唯有感情是源源不斷的。在那個時代里，最偉大的人發(fā)現(xiàn)了將這種特別的生命反應的價值，進而通過特別的生物機械實現(xiàn)這一點，將其轉化為可利用的能量并用于加強人體的本身能力上——那就是所謂原獸細胞最初的由來?！?/br>
    “它的原型比原獸要早得多…那根本就不是為了和原獸作戰(zhàn)而生?！?/br>
    “我說過，帝國的目的是要制造出最優(yōu)等的文明，為此需要集中巨額的資源，光是自然界那些傳統(tǒng)意義上的燃料都不足夠推動文明進化的過程，因此在發(fā)現(xiàn)人類自身的價值時每個人都欣喜若狂。在他們的藍圖里，世界將會最終變成一個巨大的熔爐，拋去七情六欲的統(tǒng)治者在背后運作它，而未能克服這一特點的人則作為燃料被投入其中。通過這樣不斷地篩選，最后留下來的就是具有絕對理性和絕對力量的種族?！?/br>
    “而帝國內部出現(xiàn)動蕩后，這些實驗成果也在重重武斗間泄露出去，原本只存在于實驗室內的生物樣本感染到了外界…也就是外界記載中的‘原獸爆發(fā)?！绷呵锓懦亮寺曇簦皠游锏纳婺芰ζ毡閺娪谌祟?，所有被感染的動物都獲得了細胞迸發(fā)的生物能量。但感情是人類獨有的，即使他們的身體擁有了驚人的戰(zhàn)斗能力，也沒有運作這個機器的能量源?！?/br>
    “然而生物的本能就是趨利避害啊，那些沒頭腦的畜生又怎么能抗拒力量的甘美呢？因為這樣，為了維持細胞運作的巨量能源、為了投喂這個身體里的寄生蟲，找尋并吞噬能源就成了他們一生的任務——而在這之中，擁有‘感情’的人類，自然也就是最理想可口的食物了吧?！?/br>
    他說著的同時踱步上前，慢慢打開了案臺上一米多長的長條盒子。小小的女孩安靜地睡在里面的軟墊上。

    原來這個死地中還有除了他們的第三人。但此時這個活潑的女孩只是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雙目緊閉表情淡漠，無數細小的連接著磁頭的探測器貼在她身體各處，依稀像是能聽到那顆稚嫩的心臟砰砰地跳動。

    任何一個人看到這樣的景象都會不由得頭皮發(fā)麻，正因如此他們才會被請出去。在這場戲的主人眼里，他們的地位還不如這個即將赴死的祭品。

    “追求進化是每一個擁有細胞的生物的本能，人類也不例外。只不過因為被所謂的道德倫理限制，力求用另外一種方法獲得突破罷了——雖然細胞的敏感度可以隨著生育和遺傳一次次地被提煉提升，轉化的效率也因此越來越高，但現(xiàn)在的形勢已經無法再采用原本的計劃了。到頭來，支配我們的依舊是自然法則，誰吃的多吃得好，誰就是最后的王者。為了這個丫頭，謝春兒起碼犧牲了幾千條人命吧？現(xiàn)在…這完美的血統(tǒng)就將成為再度進化的奠基了?！?/br>
    梁秋說著一揮手，眨眼間指尖多出一支銀色的長針，寒光刺入任天行眼里，讓他驀地意識到了什么，虛脫的身子卻讓他根本動彈不得，只能看著梁秋小心地捧起那只小小的手臂，慢慢地將針頭探入白皙的皮膚間。

    深紅的色彩泛起，液體順著導管緩緩流下，最終注入背后的養(yǎng)殖池中。躺在恒溫倉中的女孩依舊一動不動，像是根本感覺不到被機器抽取血液的疼痛和恐懼。但隨著那鮮血入池，某種低沉的震鳴卻漸漸地響了起來，整個地下室回蕩著難以覺察的波動，振得頭蓋骨都微微發(fā)顫。

    “如我所料，最完美的第三代已經足夠充當血脈引子…”梁秋自言自語著，如同窺到了珍寶一般，雙目逐漸亮了起來，“現(xiàn)在四象的本性已經被喚醒，差的就只是食物而已…大概是已經等不及了吧?！?/br>
    “看你的表情，是已經做好覺悟了吧？放心，我已經說過有人來充當替代，在最后時刻來臨前你大可以祈禱一番?！彼f著，無意地向亮起的通訊器瞥去一眼，嘴邊因此而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看起來，你期待的對象，還真是準時到達了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