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jié)
不斷有馬蹄及兵士呼喝聲繞樓而過,向來隨意的胭脂婆都忍不住跑出房來,凝目瞧了一會底下的動靜。 “殿下果真不講理,把你帶出了北理,就開始攻打人家?!彼财沧煺f道,“還提前了進攻的日子,這下好了,北理的守軍來不及做好防備?!?/br> 謝開言手扶廊柱,嘆道:“以眼下來看,聶公子他們的防守的確有些吃緊?!?/br> “那他們守得住國土么?” 謝開言沒有應聲。不是她對胭脂婆有防備之心,而是這個問題確實難以回答。胭脂婆陪著她的幾日,反戰(zhàn)之心日趨明顯,甚至是倒戈站在北理民眾這一方,譴責起葉沉淵的霸行來。 胭脂婆著意親近謝開言,私下相處時,從來都是直呼名姓,謝開言也不以為意,任她躲在一旁盤算著小心思,有時見她還愁眉苦臉,對天喃喃自語,猜想她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思緒斗爭。 今夜,暮色風聲流動,持續(xù)傳來人馬喧嘩聲,震得樹葉亂抖。 謝開言極想打聽到兩國之爭的傷亡情況,才提裙步下幾級梯階,就發(fā)現(xiàn)轉(zhuǎn)角及站臺處密密麻麻跪滿了侍從,均低著頭,屏聲靜氣。 “這是做什么?”她冷眼問道。 侍從頭目回道:“殿下生怕太子妃有了一點閃失,命令我們好生陪著太子妃,不能讓太子妃走錯一步,傷著磕著哪兒了便提頭來見?!?/br> 謝開言恨聲道:“他在外面打仗,還想在里面困死我?” 侍從不回答,齊齊磕頭作響。 謝開言喚眾人起身,見他們不動,便一個個伸手挽起來。眾人遂作罷,退到了一樓廊道里。 胭脂婆看到謝開言慢慢踱回來,臉色緊得發(fā)冷的模樣,笑了笑:“你若想走出去,還需多布置門道,至少,那些隨從先要安頓好,不能讓殿下抹殺了他們的性命?!?/br> 謝開言悶聲道:“我煩心的便是這個?!?/br> 胭脂婆驚異:“聽你意思,這棟小樓還困不住你了?” “有你在,我能走。” 胭脂婆詫異地挑了挑眉,問不出什么,只能提裙去了軍衙,在外堂外苦等半個時辰,才能送進謝開言的囑托:請殿下保重身子,按時辰進膳。 葉沉淵走出來,雪袍凜然,不染纖塵。他坐了一日,容貌亦然冷淡。胭脂婆見他出現(xiàn),又惶急地說了一遍謝開言的囑托,他卻笑了笑,說道:“她那意思,怕是要我問,她可按時進食吧?” 胭脂婆一怔:“殿下這么一說,我才想起,太子妃的確一日不曾進食。” “隨她去。”葉沉淵淡淡留下一句,轉(zhuǎn)身回到內(nèi)堂,繼續(xù)忙于軍事。 胭脂婆躊躇站在軍衙外堂,細細看了看周圍的動靜。眾多騎兵領隊牽著馬韁留在庭院里,低聲交談幾句,等待著復職領命的副將出來。不斷有流星馬疾馳而來,送回前方的消息。游騎兵大步走進院門,向中堂駐守的左遷通報傷亡軍情。 左遷分發(fā)下火漆令,委派各營勤務兵長安置傷員,并加置軍醫(yī)及醫(yī)仆人手。 胭脂婆伸頭瞧了瞧左遷忙碌的身影,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將軍臨危不亂,俊秀眉目里依然流露出溫潤的光澤,就是她看了,也覺得莫名心安。 可她轉(zhuǎn)念一想,又不開心起來,悶頭悶腦地念:“他為什么不上戰(zhàn)場……” 左遷身穿戎裝巡查各部傷員,胭脂婆游魂一樣遠遠跟在后,只要有人阻攔,她就瞪眼說道:“左大人喚我來的……你不信啊……小心我嫁給左大人之后……整飭你一番……” 她頂著太子妃的頭號扈從及左遷未婚妻兩重身份,突破重圍,慢悠悠轉(zhuǎn)遍了軍營,大致摸清華朝兵力的傷亡情況。 左遷早已發(fā)現(xiàn)胭脂婆尾隨在后,無奈身邊眾將圍簇,而胭脂婆又像是鬼祟毛賊一般,伸頭瞧他一下就隱身在帳篷后,實在讓他難以拉下臉,去將她揪出來。 終于等到隨從少了的時候,他看了眼胭脂婆立在晚風中窈窕的身影,其余人會意笑著離開,他才走到她跟前說道:“夜里風大,早些回去休息?!?/br> 說著,他拉下披風裹住了她的身子。 胭脂婆直愣愣站著:“這么吵我怎么睡得著!”她的嫵媚紅唇掩映在青絲之后,極嬌俏地撅著,無光,也能感受到她的芳澤。 左遷很想低頭嘗一嘗,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綺思。他咳嗽了下,從懷里摸出一只折好的金紙雀,遞過去,低聲說道:“我新做的小玩意兒,比,比太子妃的手法還要巧些,你,你帶回去,放在枕邊,它就是,就是我……” 胭脂婆接過紙雀,奇道:“還能唱歌不成?” 左遷溫和笑了笑,她踩了他的靴尖一下,結(jié)果蹭痛了自己的繡花鞋腳板,不禁呼著痛,搖搖晃晃地去了。 謝開言穿著一身素凈的衣袍坐在寢居里,手捧青瓷缸,眉目攏著一層憂色。她坐在這里聚力一刻,廣開耳目,卻捕捉不到周圍有什么細小的動靜。遠遠地,只傳來傷兵的□,夾在晚風里,令她聽得不是十分清楚。 胭脂婆捂著心口走進來,驚魂未定地說道:“我剛才回來時,不小心踩到了一個傷兵的腿,不知怎么地,骨頭就這樣斷了,還流了很多血……我朝前走,看到營帳外面都是一桶桶的黑血,覺得犯惡心,想吐呢,回頭一看,醫(yī)童又抬出個半邊臉的人……” 謝開言坐著不動,胭脂婆推她,好奇地問:“怎么沒反應?好歹給個臉色啊?” 謝開言回過神,淡淡說道:“你以為這是最難看的?” 胭脂婆皺眉道:“我去的地方都不打仗,子民唱歌跳舞,活得很開心,來殿下這兒,才看到這許多的戰(zhàn)禍,自然覺得難看得緊呀?!?/br> 謝開言不置可否,依然木著聲音說道:“我從冰川底走出來,一路親手埋葬了五百七十三條人命,有南翎人、華朝人、農(nóng)戶子弟,還有我自己的皇子殿下。我知道最終會和他們一樣,所以埋葬他們時,我仔細看了他們的臉,記住了每一張臉的樣子?!?/br> 頓了頓,她冷冰冰說道:“最難看的,是沒有意義地死去,然后尸身落在大雨里,由著污泥水漿踐踏,偏生他又長得極美麗,賽過鬢角的海棠花兒。” 胭脂婆突然不說話了。 靜寂了極久,謝開言才問道:“殿下折損了多少兵力?” 胭脂婆馬上應道:“兩萬多騎兵。” 謝開言推算,北理的傷亡應該更大,至少有四萬人。因她知道,華朝騎兵向來勇厲,有連城拔寨之能,在未出動封少卿的銀鎧破天軍的情況下,以一敵二的傷亡數(shù)目還是保守估計。 胭脂婆再稟報他事:“北理軍丟了三座城后,一起結(jié)集在鴉翅坡前,不管華朝這邊怎么叫罵,他們都不出來迎戰(zhàn)?!?/br> 謝開言低頭回想鴉翅坡的地理位置,記起它就在沙臺之后、橫斜的七座邊鎮(zhèn)之旁,再朝后退,便是巍峨獨大的風騰古府,里面配備有三宗遺留下來的塢堡。 胭脂婆低聲問:“北理閉門不戰(zhàn)是什么道理?” 謝開言如實答道:“這是聶公子給我的訊號。他要求我早些趕到連城鎮(zhèn),解決王衍欽的軍力威脅,可我現(xiàn)在被殿下看死了,無法脫開身?!闭f完,她徑直看住胭脂婆,眼底帶有希冀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