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jié)
這次也是如此。 “我給姑娘送的花香奶酥茶,味道可好?怎么不見姑娘喝過一次?喏,這里還有一條毛皮圍脖,我連夜趕著縫制的,今兒天涼,姑娘戴著試試。” 將鬧鬧騰騰的胭脂婆推走后,聶向晚捻了捻圍脖,發(fā)覺那些雪白的絨毛,似乎是兔毛。她呆立許久,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再過一日,胭脂婆又喜滋滋地對聶向晚說:“公子外出一趟,提回一籃子雪兔。那兔子長得可真是好,毛發(fā)又白又亮,公子閑來無事,只是逗著兔子轉圈,看來姑娘的第二條圍脖又有指望了?!?/br> 聶向晚坐立難安,午后悄悄出宮,去了一趟外街的宅院。垂蔓秋千后傳來一陣美人的笑鬧聲,大概是逗得兔子開心。她站在花墻外,背對著院子,耳中卻是極力搜捕著動靜。她聽到兔腳跑過沙地的細微聲音,心知葉沉淵果然捉了一籃兔子,腳下卻有些猶豫,遲遲不肯進門。 一只白兔傻頭傻腦地跑到她面前,不知聽到什么聲響,又跑回了院子。 聶向晚慢慢走進院門,流蘇花架前,正站著一襲雪袍的葉沉淵,他在手里拈了根花枝,幾瓣秋海棠撒落下來,隨風卷入衣袖,拂送一絲綺麗暗香。 他沒說什么,嘴角掠開笑意。 秋千架后的三四個美人放下紗棚,齊齊對聶向晚施禮,抿嘴笑道:“總算盼到你來了,再笑下去,我們可都要閉氣兒。”她們魚貫走出院子,招來馬車夫,報出翠怡坊的名字,再也不見回轉。 聶向晚等著眾美人走遠,說道:“殿下何必辭退了她們,留著她們幫殿下剪兔毛,不是更好?” 葉沉淵笑道:“她們在,你就不會來?!?/br> 聶向晚走到石桌旁,提著一只只雪兔放進竹籃,問:“我可以帶走兔子么?” 葉沉淵伸手,用花枝壓住了竹籃邊框,一股沉力迫使兔子慌亂起來,在布置好的花被上轉圈。聶向晚拂開他的花枝,他又抬手搭上,還淡淡說道:“兔子是人質(zhì),被你帶走,你更不會來?!?/br> 聶向晚將竹籃換到另一只手上,放在身后提著,拉開與葉沉淵的距離。她想起那條白圍脖,極是痛心,冷臉說道:“天氣轉涼,兔子沒了毛皮御寒,會凍死。殿下自己倒是吃飽穿暖,偏生不可憐那些無辜的性命?!?/br> 葉沉淵立刻答道:“那是貂毛。” 聶向晚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他又加上一句:“不騙你?!彼嗣┩?,覺察到毛質(zhì)確有不同,才松口氣。 葉沉淵見她站著不動,拉她坐下。 聶向晚直接問:“殿下喚來烏爾特人,到底有什么居心?” 葉沉淵伸手摸進她的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指,覺得冷,便喚院中唯一留下的侍女胭脂婆拿來貂皮暖手抱,給她捂著。見她推脫,他索性拉住她的手,放在臉上貼了貼。 聶向晚慌忙收手,忍不住說:“殿下的臉比寒冰還冷,實在是不敢讓我造次?!?/br> 葉沉淵微微笑了笑:“我身上是熱的,你來試試?!?/br> 聶向晚退遠了些,再提話頭:“那烏爾特人前來北理——” “那便是我送給你的大禮?!?/br> ☆、誘酒 聶向晚心里生奇,再也顧不上兔子,將竹籃放在石桌上。葉沉淵撤了花枝,從秋千上掛著的紗棚里取出兩片灑了藥水的車前草葉,在兔子跟前晃了晃。那三只雪兔本是賴在花被上打滾,聞到熟悉的味道后,突然齊齊立起身來,將雙腿搭在竹籃邊框上,伸頭去嗅懸在半空的草葉。 葉沉淵馴了極久的兔子,今日小露一手,無奈聶向晚沒有注意到。她只是問:“殿下此話何解?”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我曾對你講過,烏爾特族與親人失散的故事?!?/br> “是的?!?/br> “那么此刻,烏爾特族來北理,時機顯得剛好?!?/br> 聶向晚越聽越驚奇,不自覺地挺直腰身,端坐在椅子上,皺眉推敲聽到的答復。葉沉淵轉頭看看竹籃里的兔子,見它們因為沒得到往日必然撒下的草葉,而作出的一副戒備模樣,嘴角不禁又掠開笑容:“都是一般傻氣?!?/br> 聶向晚聽他岔開話,回神問道:“什么?” 葉沉淵卻不答,只是笑。 聶向晚皺眉道:“殿下繞來繞去都不肯告訴我,那烏爾特族出兵的理由,只推說送禮給我,讓我好生捉摸不透?!?/br> 葉沉淵抬手抹去她眉間的皺褶,溫聲說道:“留下來吃晚膳吧?!?/br> 她推開他的手,冷淡瞧著他。他兀自摸了摸她的頭發(fā),仍然低語道:“留下來。” 院外秋陽高照,天外傳來雁子清亮的叫聲,除了葉沉淵的軟語之聲,四周落得極靜。聶向晚看著葉沉淵溫潤的眉眼,似有光華流動,恍惚記得,十年前,他也曾這樣對著她,為她穿衣梳發(fā),照顧她的起居生活。那時的她中毒將亡,他依然待她如掌中至寶,事必躬親。 聶向晚垂下眼睛,神色已是溫和了不少,應道:“好?!?/br> 一只鴿子咕咕叫著拍翅飛走,兔子聽到動靜,又昂起頭。在清凈四境中,聶向晚回過神來,催促葉沉淵解釋烏爾特族出兵的緣由。葉沉淵不語,她將手搭上他的左臂,推了推,說道:“殿下越是拖沓,我越是覺得殿下不安好心?!?/br> “叫我阿潛?!?/br> 聶向晚怔忡一下,道:“殿下都這般年歲了,再被稱作‘阿潛’,十分不合時宜?!?/br> 葉沉淵抬眼望過去,淡淡道:“你是嫌我老?” 聶向晚抿唇不語。 葉沉淵遽然冷了眉眼,說道:“即便我是這天下人的殿下,也只是你一人的夫君,夫妻之間平稱名姓,有何不合時宜?” 聶向晚靜靜看著他,面色謙和,心底卻忍不住腹誹個不停,太子府里還留著一個閻良娣,也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怎能算是她一個人的夫君?不過,她極早就打定主意不隨他回去,與他斬斷一切糾葛,這些題外話,她是斷然不會提的。 葉沉淵只覺腹內(nèi)血氣翻滾,情毒之痛像是燒沸的水,層層疊疊涌上他的喉嚨。他極力克制一刻,暗中調(diào)息吐納,平復疼痛。 聶向晚看出他的異樣,渡氣給他,低聲道:“殿下別動氣……對身子不好……” 葉沉淵依然枯坐在凳上,似一尊石像,冷著眉眼,挺直著背,不言不語。 聶向晚澀聲喚道:“阿潛……” 葉沉淵轉頭看她:“肯喚我為阿潛了?” 她為難地摸摸臉,說道:“殿下原本就是儲君,足踏至尊之位,若是被旁人喚作小字,恐怕有失風儀?!?/br> 他淡淡回道:“當初你在地上爬來爬去時,怎么不提我的風儀?” 她語塞,連喚幾聲見他不回頭,轉到他跟前,低聲說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對不住你。風起涼了,你回屋去歇著吧。” 他亦然看著她,面色不興波瀾,連語聲也是淡淡的?!罢嫦胗懬少r禮,就得聽我的話?!?/br> 她嘆道:“好吧。” 聶向晚溫馴異常,一派恬靜地坐著,很討葉沉淵的歡心。當即,他就解釋了烏爾特出兵的始末。 烏爾特族在三十年前被三宗塢主攻破,被迫退向域外,遠離了冰原。族內(nèi)被抓的男子與北理民女通婚,留在宗主塢堡內(nèi),誕下子嗣,與子嗣一并被充作為農(nóng)奴。 葉沉淵說道:“此次李若水大婚,我料想宮廷之中必然會發(fā)生一些變故,便寫信督促烏爾特族親王出兵,既能幫他找回散落的族人后代,也能解決外圍的問題?!?/br> 聶向晚奇道:“外圍能有什么問題?” 葉沉淵哂道:“你能去袁擇塢堡,大抵不過是鼓動農(nóng)奴反主,趁著袁擇殺進宮,再布置人去堵他后方。這計策雖是好,卻有些風險。農(nóng)奴既然敢反主,自然也敢反你,一旦他們提出的要求沒達到,下個打劫的便是皇廷?!?/br> 聶向晚微微笑了下,沒說什么。他的話可能有偏差,但預想的結果卻是正確的。幾日前,農(nóng)奴自發(fā)組成大軍,浩浩蕩蕩朝著伊闕殺來,剿滅了三宗潰散的甲兵,卻也脅迫皇廷立刻同意分發(fā)土地,與謝照禁軍對峙驛臺,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葉沉淵再道:“烏爾特族一來,可以替你解決天大的難題,一半農(nóng)奴分化出去,回到原居地,所留下來的人口必定是北理嫡派血系,難以生出二心。那聶無憂分發(fā)土地時,也能省下一些,便于他屯田養(yǎng)兵?!?/br> 聶向晚轉頭用眼角瞟了下他,問:“你會有這樣好心?做些造福于北理的事?” 葉沉淵笑道:“我長年吃葷,偶爾吃吃素也是極不錯的?!?/br> 她狐疑地看著他,面色猶帶不信服之意。 他淡淡道:“北理已是我囊中之物,我只希望,能早些帶走你。” 她追問:“我的事怎與烏爾特出兵有關聯(lián)?難道說,他們一來,我就能隨你走了?”可是先前,他說烏爾特是為召回本族后裔而來,也便于幫她解決外圍的圍困,她是信的。至于這后來的一句,她決計想不通道理。 她暗自揣度,他現(xiàn)已中毒,折損了功力,以他目前的處境來看,是她威脅他才對,遑論他能帶走她。然而轉念一想,他的心計一向多,連她布置農(nóng)奴鬧事、在宮廷奪權的事情都能預見,這還有什么后繼變故不是他能掌握的? 聶向晚抑制心內(nèi)驚奇,繼續(xù)試探道:“殿下既然沉著在胸,怕是已經(jīng)準備好了吧?” 葉沉淵冷淡道:“你喚我殿下,即是承認我儲君身份,君臣需有別,我必須攆開你,不答你話?!?/br> 繞了一個時辰,眼見又回到稱呼問題上,聶向晚算是心悅誠服地低下頭,喚了聲:“那,阿潛告訴我吧。” 葉沉淵拂去袖上秋海棠花瓣,漫不經(jīng)心地說:“阿潛不方便答,你還是死心吧?!?/br> 聶向晚呆立一刻,見他笑著,微慍轉身,朝院子大門走去。他在身后不咸不淡開口:“你答應過我,今日要聽從我的吩咐,我不喚你走,你怎能私自離開?” 聶向晚繼續(xù)朝前走,一道袖風從她身邊滾過,唰地一下將院落大門掩上一扇。她見狀頓了下,轉身道:“我且問你,作為東道,我待你可好?” 葉沉淵微微一笑,斂了斂唇,不答話。 “你曾怪責我,不關心你住在哪里,吃些什么,睡得是否安穩(wěn)。我都著手一一解決,讓你住得舒適,吃得香甜,睡得安穩(wěn),衣食雖不至于精貴,但也強過殷實之家,你細心想想,我說的可有錯?” 他看著她的臉色,忍笑順從答道:“無錯?!?/br> “那便是了?!甭櫹蛲淼負P了揚眉,說道,“你接受我的饋贈,即是客人??碗S主便,這個道理還是要講的,現(xiàn)在主人要走,食客怎能阻攔?”說著,她已抬腳邁過玉石門檻。 身后傳來胭脂婆極為困頓的聲音:“公子,照著這食譜上說,爆炒兔rou需加入姜末蔥花,用火燜過才能起鍋。這樣一來,味道重了些……” 葉沉淵淡淡說:“無妨。” 聶向晚躊躇一下,終究走了回來。她搶到石桌旁,又要提起那籃兔子。一截花枝伸過來,用力粘上框籃,驚得兔子亂滾亂爬。她在臉上痛惜不少,又伸手去拂開花枝。葉沉淵再次取過車前草葉,在兔子跟前晃了一圈,誘得兔子傻兮兮地立起腰身,伸頭去嗅葉子。 聶向晚看見三只雪兔齊齊站起,一動不動地瞅著他,驚異不已,手上竟然忘記了動作。 葉沉淵暗自笑了笑,哄著她坐下。 天外無風,花自翩躚,拂送暗香。靜默的午后,烹茶便成了葉沉淵著意消遣的事情。他喚來胭脂婆當庭演示茶道,胭脂婆得他三日指導,技藝不可同日而語。 宅院門廊上布置著一道桌案,旁邊配齊木炭、紅爐等物,映著窗前青竹碧色,顯露一派恬靜之態(tài)。胭脂婆洗凈手,跪在席上,化開雪泉水,放在鍑鍋里煮沸。待水燙過三巡,她加上少量鹽末調(diào)和味道,然后取極品香茗入沫餑,斟得兩盞清茶。 聶向晚看出了端倪,說道:“胭脂婆效仿的是古朝陸羽煎茶法?” 葉沉淵應道:“是的?!?/br> “你喚她來演示,又有什么主意?” 葉沉淵淡淡道:“你在天階山上,曾用過這種貴族斟茶法,可見對它較為熟悉。我喚她再演示一遍,顯露每一個細節(jié),就是為了讓你放心?!?/br> 聶向晚沒聽懂弦外之音,不答話。 葉沉淵耐心說道:“前兩日,她送你兩壺花香奶酥茶,都被你倒了。我想你大概是防得緊,怕我在茶水中做了手腳,所以喚她當庭烹茶,給你新做一盞?!?/br> 正說著,胭脂婆似是得到指示般,將半涼的清茶傾倒進碧玉杯,在杯口隔上一層雪巾。聶向晚看得心奇,胭脂婆拈起一撮桂花,捻在雪巾上,再用沸水燙過,沉下花香。最后,她從爐上取下長嘴銅壺,突然抬高手臂,當壺嘴離得杯口不足三寸時,她便激射壺水,將少量奶沫送進杯中。 頃刻,一盞花香四溢的奶茶便呈到聶向晚面前。 聶向晚微低頭,聞了聞茶香,仍是不喝下。 葉沉淵取來一碟水晶兔子糕,放在石桌上,淡淡道:“還是不愿喝?”籃子里的雪兔探出頭,看著桌上的兔子糕,微微撥弄著前爪。他見了,卷起一片竹葉,挑出幾滴茶水,送進兔子口中。 兔子全數(shù)喝下,無異狀。 葉沉淵抬眼看著聶向晚,不說話。聶向晚哂道:“你這樣瞧著我做什么?兔子不懂事,喝到什么自然不會對我說的。” 葉沉淵再用花枝輕輕拂了拂竹籃,兔子受力而動,齊齊站起身子,又傻兮兮地與聶向晚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