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屋內(nèi)的阿吟一直沉默地啃著燒餅,時不時轉(zhuǎn)過眼睛瞧瞧聶向晚,聶向晚奇道:“怎么了?” “你臉上有面粉和黑灰。” 聶向晚抓過鏡子一看,照出了一張黑白夾雜的大花臉,嘟噥道:“難怪阿照會幫我烙餅子,原來是可憐我亂忙一場還落得不成人形。”她拉過干梆梆的巾布擦拭臉,對上阿吟飄忽的雙眼,再問:“又怎么了?” 阿吟吞吐道:“聶公子……是不是很喜歡公主?” 聶向晚點頭。 阿吟又道:“那他會成為駙馬嗎?” 聶向晚再點頭。 阿吟結(jié)巴了起來:“那……那……他們什么時候……成親?” 聶向晚更是驚奇,摸了摸阿吟的額頭:“你到底怎么了?” 阿吟苦著臉:“我還以為聶公子喜歡小童jiejie,向公主說了,叫公主撮合……撮合你們?!?/br> 聶向晚震驚呆立,后又溫聲說道:“阿吟以后不能亂說話,知道了嗎?” 阿吟使勁點頭,并且將功贖罪,拉來蓋飛與阿駐,聽從聶向晚的安排扮演成白熊cao練。聶向晚細細指點著他們,半日之后,三人的動作、叫聲已與真熊無異。 當晚,聶向晚在安身的小木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道怎樣破解阿吟的那道請婚提議。門簾一掀,涌進一陣熟悉的沉水香,聶無憂穿著銀裘走了進來,一身的清貴難掩疲憊之色。 聶向晚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說道:“阿吟那是小孩兒的胡話,公主不會當真吧?” 聶無憂徑直坐在凳上,回道:“公主已經(jīng)當真了,纏著我一天,不斷問我是否喜歡自家的妹子,而且很生氣。” 聶向晚怔道:“那公子是怎樣回復的?” 聶無憂淡淡一笑:“你是想問我,心里有沒有你么?” 聶向晚清醒過來,慍怒道:“公子又在開玩笑,這都什么時候了?!?/br> 聶無憂依然淺笑:“我自然要回絕阿吟的話?!?/br> 聶向晚松了一口氣。 聶無憂的聲音卻突然冷了下來:“不正是你期望的么?” 聶向晚不理會他的冷臉,問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聶無憂飲下那杯茶,垂眼看著手指,許久不答話。聶向晚正心奇,瞧見他的黯然模樣,不禁說道:“公子極早就在保護公主,向公主示好,不是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娶公主,入主內(nèi)廷嗎?” 聶無憂苦笑一下,再抬眼時,已經(jīng)恢復眸子里的清明。“你說得對,要奪權(quán)的男人,怎么能忘記娶公主這條捷徑,以后我會對公主更加好些,實踐我說過的話?!?/br> 他其實并沒有向聶向晚承諾過娶公主,只是她在旁觀察出了他的意圖,便不點破,替他縫制了圍裙,讓他借花獻佛。 聶向晚安坐。 聶無憂抿了下唇,一陣風卷出門外,忘記道別。第二日起,石城便流傳了一則消息:聶家公子向公主提親,公主喜應。 既然公主也有心慕之意,那么回到宮廷舉行婚禮便是要事。阿吟的一句無心之言促成了兩人姻緣,使聶向晚少費很多精力去憂慮,進階北理宮廷的契機。 接下來的第二步,是要取得皇后的信任。五天前,聶向晚趁著夏齋河祭時,催動白熊拜會深受皇后恩寵的大國師蒙撒,已經(jīng)種下一顆神化的種子。再待明日,夏齋的七尾之時,她會作法一番,催生蒙撒內(nèi)心的種子,使它長成一根厚重的梁木,銜接起聶家與皇宮。 夜雪降臨,聶向晚聽著風聲出神,謝飛推門走進,說道:“阿照那邊你去說一聲,叫他一道隨你去宮廷。他不見得會聽你調(diào)遣,所以這時候,得看你的功力。” 聶向晚苦笑:“叔叔又將難處扔給了我?!?/br> 謝飛掀起袍襟坐了下來,淡淡道:“叔叔是在考驗你,能不能過阿照那一關(guān)。” 聶向晚隨即咬了咬唇,道:“我怕他會發(fā)現(xiàn)我就是謝一,到那時,他更加心痛。” “鎮(zhèn)定些,想想大局?!?/br> 聶向晚無言。 謝飛淡然道:“他是北理皇子,最終需回到皇廷安邦守國,即使他不愿意,時局推動,也會迫得他回去。他與你親厚,一心為著你,假使被他發(fā)現(xiàn)你就是謝一,言談舉止之中自然回避不了親昵,這樣下來,皇后會起疑心,徹查你的來歷,一旦發(fā)現(xiàn)你是南翎國人,后面的宮變該怎樣繼續(xù)下去?再說,葉沉淵以為你已死,才能轉(zhuǎn)移心思攻打北理,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你還活著,與阿照留在了皇廷,那他會不會順勢掩殺過來,抓住石城一萬人,引以為威脅,迫使你回到太子府去?” 聶向晚垂頭道:“叔叔說的我早已考慮過,一切聽叔叔的安排?!?/br> 謝飛拍了拍她的頭離去。 聶向晚戴好皮帽,攏好皮坎肩,請出了蓋行遠隨行一趟。兩人冒雪走到山脊木屋前,敲了敲門。屋內(nèi)亮著一盞燈,可見謝照還未睡下。 得到應允之后,聶向晚請蓋行遠先進屋,站在石階前抖了抖雪花。 床榻上坐著披發(fā)除甲的謝照,映燈影,容顏生動如昔。蓋行遠施禮,與他寒暄幾句,隨后靜了下來,看著聶向晚。 聶向晚會意,開口說道:“二十年前,北理發(fā)生了一場宮亂,謝郎當時已有七八歲,不知是否還有印象?” 謝照轉(zhuǎn)臉看向聶向晚,眉眼溫和,卻沒有說話。 提及往事,聶向晚擔憂謝照生起失怙愁心,說得有些艱難:“我猜謝郎應該記得那年的事?;屎髴逊薅練⑵渌麐邋淖铀谩x郎的母親,也就是獨得皇帝寵愛的陳妃娘娘,護住謝郎逃出宮,隨后被皇后……杖斃……據(jù)聞謝郎由此流落民間,輾轉(zhuǎn)來到石城……如果現(xiàn)在有個機會能讓謝郎報仇……謝郎會回去么?” 謝照淡然道:“去哪里?” “皇廷?!?/br> “你也去么?” 聶向晚一怔,道:“因蓋將軍等人不易掩藏南翎身份,由我這個聶家的女兒出面,或許要容易些?!?/br> 謝照應道:“那便隨你去一趟吧。” 聶向晚抬袖輕壓胸口,依照北理國禮節(jié)行了一禮,從容離別。身后謝照在問:“小童昨日入我屋來,是否翻過我的書冊?”她馬上否認,抬腳走了出去,并不慌張。 因為離開謝照的木屋時,她已經(jīng)整飭出了一切如故的痕跡,無需擔心什么。 天明雪停,湖面又結(jié)了一層冰。 蓋行遠請來嬸娘將聶向晚裝扮一番,目送幾人出城。聶向晚穿著貂裘短衣,戴上流蘇軟氈帽,雪顏如新,周身極為富麗。聶無憂早起路過她的門前,還沒看出她是誰,走出幾步,才回頭笑了笑,道:“麻雀飛上天了。” 聶向晚駕起大雪車,帶著蓋飛、阿吟、阿駐三人滑向東方,到了冰窟后,她責令三人裹上白熊皮,再拉出白熊王,馴服它,讓它乖乖地套上車皮,一步步朝著伊水河走去。 ☆、103再見 伊水河畔,金漆龍舟破冰待發(fā),翠華羽扇與儀仗旗幟如列,迎風輕響。 斷發(fā)文身的仆祝驚奇大喊:“國師快看,靈熊又來了!” 身著禮服的國師蒙撒定睛一看,果然看到對首銀雪冰原上緩緩走來三只白熊,口銜鼓樂,應聲踏舞。一道清越的嗓音穿透霏霏霧霰,在悠然唱著:“采華皇皇兮,山川月明;九黎鼓樂兮,惟天承命。西馳靈獸兮,蒙恩撒澤;福祉昌延兮,由君申令。” 蒙撒聽懂了巫詞中的恭賀之意,瞇起眼看著前方。來人御熊為樂,暗示承受了他的恩澤前來拜服,聲稱延綿萬世的福祉,也是聽從了他的號令。他很好奇,誰膽敢公然唱祝,尊崇出他的地位,又有什么辦法,能讓他領起福祉之命。 茫茫冰原之上,叮咚響著象鼓樂音,一頭巨山般的大熊,從雪霧中滑行而出,腰身上牢牢套住一輛青蓋金絲結(jié)的皮車,逐漸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 衣裝富貴的聶向晚站在車上向龍舟行禮,雪白狐裘映著眼里的笑意,令她十分溫文可親?!靶⊥瞿絿鴰熋x,前來拜服,國師勿驚,靈熊不會傷人。”說罷,她將革皮木箱縛在熊背上安置的鞍座里,取下皮套,揚鞭輕輕一甩。 侍衛(wèi)欲放箭射殺逐步走近的白熊,蒙撒揚手制止,眼里越發(fā)閃著驚疑不定的光芒。 聶向晚尾隨在熊王之后,揮動雪鞭,向空中一甩,鞭梢尾端的熊食水珠便灑在冰塊上,一路引得熊王前行。到達河岸時,她運力一震,將食水rou末灑得更遠,熊王果然浮水過去,抵在了龍舟女墻之旁,不斷嗅著木板。 聶向晚暗笑道:“好大白,不虧jiejie與你角力三天,果真不敗jiejie的場面。”臉上笑得更加朗然,道:“這是小童供奉的齋禮,聊表心意,以慰國師辛勞。” 蒙撒哼了聲,侍衛(wèi)用長戟挑開木箱鎖扣,頓時一片祥瑞寶氣傾瀉出來,壓住了皇廷威儀。大顆珠玉在前,成串瑪瑙鏈與夜明珠堆砌在一起,蒙撒隨便掂了掂,臉色已經(jīng)緩和了不少。 “上來說話吧。”他的聲音也柔和了起來。 侍衛(wèi)放下小船,載著聶向晚上了龍舟暖閣。聶向晚問安,逡巡左右侍從,蒙撒會意,屏退眾人,拖長聲音問:“小童姑娘到底是何來意?” 聶向晚忙俯首恭順道:“國師喚我小童即可,不敢煩勞國師稱一聲姑娘?!?/br> 聶向晚始終表現(xiàn)得恭恭敬敬,腳底又未露出絲毫逈勁功力,讓蒙撒很是放心地哼了哼?!罢f吧,找本國師什么事?” 聶向晚微微垂眼示意,道:“小童家族衰敗,無處可寄身,特地投奔國師而來,恭求國師慈眄?!?/br> 蒙撒推辭:“我哪有什么能耐慈眄你們?!?/br> 聶向晚低頭:“素聞國師憂勞理教,可呼風喚雨,深得皇后娘娘寵信,國師推說無能,實令小童惶恐。小童曾游學于外,遠在千里亦聽過國師威名,是以學成歸國之后,即刻奉迎而來,愿為國師效犬馬之勞?!?/br> 蒙撒撈起蒲桌上的鑲玉銀錫壺,對著細長壺嘴泅了一口葡萄酒,瞇眼看著聶向晚,不說話。 剛才半真半假的一番話后,聶向晚知道他已心動,繼續(xù)發(fā)力游說:“小童知道國師尚在猶疑,以為小童空口白話,算不得真。如果小童侍奉國師取得榮華,不知國師能否放心接納我族之人?” “哦?”蒙撒清淡說道,“還有什么榮華是本國師沒見到的?” 聶向晚恭聲道:“國師府邸富貴,卻難保長青不衰。國師深受寵愛,卻未得封侯之賞。據(jù)我朝歷法規(guī)定,只有皇親國戚和功臣元勛才能獲享食邑,因此國師即便是還受恩寵,子孫后代也不能延享福蔭,想必國師聽聞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的道理,皇后娘娘正值千秋盛時,自然會寵信國師,然而小童擔憂,待皇后娘娘與國師百年之后,蒙家子孫該托身何處?是不是也像小童一樣,奔波在外,到處尋求一方庇護?” 蒙撒放下了銀錫壺,敲著座椅扶手,慢慢斟酌著言辭。聶向晚見狀便沉默下來。許久,蒙撒才抬頭說了句:“本國師也想替子孫謀求后世福澤,只是皇后娘娘一直沒有委派重任下來,本國師就不能立功討賞——” 聶向晚旁耐心勸導半天,終于等到了這關(guān)鍵的一句,忙說道:“眼下有個好機會來了,國師可要抓緊。” 蒙撒搔了搔額角:“哦?”又甩袖點點身旁的凳子道:“你坐下說說,本國師推看能否行得通?!?/br> 聶向晚恭順坐下,說道:“華朝正在攻打北理邊境,隔著央州宗主袁擇,皇后娘娘不便發(fā)兵。但是袁擇狡詐,也不肯放開塢堡甲兵迎敵,可憐邊境三郡已經(jīng)落入華朝之手。我想皇后娘娘一定在煩憂,百姓外逃,郡縣失守,卻沒有親信能替她解決國事難題。國師如果在此時挺身而出,愿意代替皇后娘娘親征前線,取得功勛,回朝后皇后娘娘自然會論功行爵,分封國師食邑……’ 蒙撒一聽要親自去打戰(zhàn),面露驚惶之色,連連搖頭不應。聶向晚向聶無憂打聽過蒙撒諸多事情,已能推測出他的心理,當即說道:“國師勿驚,只要國師聚集起邊境其他十一郡的兵力,我能保國師不吃敗仗。” 蒙撒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聶向晚又道:“國師會做法術(shù)——” 蒙撒連忙制止了她:“小小法術(shù)怎能抵過千軍萬馬?” 聶向晚知道他的根底,并不點破,只是恭敬如前,一連說道:“到時只需國師念念咒語,糊弄華朝騎兵一番,我?guī)櫦臆娤却蝾^陣,取下首場勝利,自此后國師便能勢如破竹,替皇后娘娘收復三郡?!?/br> 蒙撒仍在遲疑,聶向晚起身行理國禮儀,一直恭聲相勸。針對蒙撒猶豫的關(guān)鍵處,她都有對策安排。 一是送來聶家公子聶無憂充作人質(zhì),以示誠心。當蒙撒聽聞李若水已答應下嫁于聶無憂時,臉上的驚疑之色稍微緩和。因聶無憂在半年前向國君請命抵抗華朝,被國君貶斥邊疆,此次他再投誠回來,已有取信于蒙撒的基準。聶無憂又是待命皇親身份,蒙撒順水推舟賣個人情給他,又能成全自己的軍功,很是樂意促成此事。 二是聶無憂散盡家財籠絡了萬數(shù)人隊伍,全部化為蒙撒麾下,為蒙撒鞍前馬后奔走。這一點讓蒙撒吃驚不已,半天笑得合不攏嘴。為使蒙撒徹底放下疑心,聶向晚提議蒙撒向皇后討要央州東南邊境的食邑,將這一萬人整編為家軍甲兵投入進去,作為守護皇廷的后方軍。蒙撒一聽平白多了幫手,又不需要他負責生死,滿口答應。 三是征討華朝的邊境之爭不需要皇后派兵出來,只需皇后牽制住袁擇的宗主勢力即可。一旦袁擇按捺不住,出兵襲擊前線軍的后方,皇后同理可順勢掩殺過來,剿滅袁擇的力量。這第三點是將聶派軍力放在最危險的前線,讓蒙撒占盡功勛替皇廷解憂,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最大的誠意。蒙撒也想通了這一點,最終點頭答應。 四是回皇廷后,蒙撒可稱自己虔誠祭河感動上天,引靈熊相見,替自己再次披上神化的法衣,令萬民臣服…… 種種好事不勝枚舉。 半個時辰之后,享有國師之稱的蒙撒親自送聶向晚出暖閣,言談舉止大大不同,多帶親和意。聶向晚心知會談已奏效,低聲允諾再見之時,另有厚禮相送。蒙撒笑意更盛,高聲喚人送聶向晚下龍舟。 伊水河對岸的冰原之上,又出現(xiàn)了一些奇異景觀。 原來是熊王舔食完rou末后,爬上岸來,與蓋飛三人扮成的白熊游玩。阿吟裹在熊皮里,嚇得邁不動腿,阿駐將他抵到一旁,與蓋飛齊力阻斷熊王的靠近。熊王有些無趣,喔喔叫喚,引得其他數(shù)只白熊前來,將三人圍成一圈。蓋飛且叫且退,阿駐機警,弄翻雪車,誘使群熊去扯,帶著阿吟躲在了冰塊之后。 蓋飛躍躍欲試,還待沖出去與群熊決一雌雄,聶向晚剛好趕到,喝退了他:“小白,又不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