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葉沉淵滿眼寒霜斂袖而來,玄衣劃過暗處光影,比夜色更加稠亮。左遷小步趨近,突然看到殿前無人看守,不禁問道:“今晚何人當(dāng)值?” 葉沉淵推開虛掩的殿門,環(huán)顧一次,即知殿內(nèi)有人來過。他走近書架,伸指揩了下櫥格表面,摸到一絲涼沁,還能捕捉到淡淡的秋霜草木清香。 他疾步走向殿外,站在玉階之上,逡視夜景。 左遷不解,傳令守衛(wèi)巡查四周。 葉沉淵突然低喝道:“點(diǎn)燈,都退下。” 左遷依令遣走侍從,亮起了百盞宮燈,五步一隔,將太子府映照得亮白如晝。期間,葉沉淵站著一動不動,卻說了幾句讓左遷聽不懂的話。 “你要什么,我都給你,不用如此小心?!?/br> 四景岑寂,風(fēng)聲流轉(zhuǎn),無人應(yīng)答。 葉沉淵又說道:“你出來,我全部依了你?!?/br> 四周依舊寂然無聲。 左遷細(xì)心想了想,隨即明白殿下不會離開玉階,似乎在提防著潛入者的逃離。他走入殿內(nèi),細(xì)心查看一刻,馬上出來稟告道:“殿下的書房少了一格錦盒?!?/br> “位于何處?” “左上第一處暗格。” 左遷報(bào)告的語調(diào)如常,卻不知里面應(yīng)該藏著什么。十年來,太子妃金印一直靜靜躺在暗格內(nèi)。 葉沉淵的臉色突然發(fā)冷,他揚(yáng)起手,拍向了身旁的朱紅廊柱。一陣簇簇響聲過后,琉璃碧玉瓦紛紛滑落,跌在石磚之上,碎成一片片殘骸,有的還在泛著冷光。 “你當(dāng)真什么都知道了?!彼h(huán)顧四周,冷森森地說,“想抹殺這一切,還得看我的意愿?!?/br> 左遷看著殿下鐵青的臉,只能侍立一旁。 葉沉淵站了一會,才開口說道:“全城警戒,封閉四門,實(shí)行宵禁,盤查行人?!?/br> 左遷得令離去。 葉沉淵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氣息,頹然站在階前許久,終于慢慢走進(jìn)殿內(nèi)。他運(yùn)力閉塞了耳目,只管朝著書架走去。撥開熟悉的機(jī)關(guān),里面躺著一本錦緞玉牒。他低頭看了一刻,終究翻到屬于他的那一頁。 謝開言果然抹去了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痕跡,就像抹去桌案上的灰塵一樣,永遠(yuǎn)留給他一份潔凈。 他背向殿外而立,不愿感受四境之聲,窗欞上,掠過一抹輕煙似的影子。 濕漉漉的謝開言從水池底躍上來,見無阻擋,一陣風(fēng)地離開太子府。跑到與郭果約定的地點(diǎn),她取下竹筒遞給郭果,并交代了幾句。 隨后,謝開言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衫,朝著夜市走去。 集市上人來人往,各種雜耍、舞綰百戲聚集一起,不時引得民眾駐足流連,齊聲喝彩。 謝開言沒有心思玩賞,直接去了骨牌館,尋找摸骨張的下落。她曾無意見到一列骨刺人偶,刻得栩栩如生,問及出處,才知道是摸骨張的手藝。 老板告訴她:“老張頭去了丹青展湊熱鬧?!彼@才來到茶樓外,等著郭果出來。 …… 戲臺上,句狐曼聲唱著《月魂》,還融入了自創(chuàng)的曲子,淚吟吟地念著:“吹走十丈紅塵嫵軟,待晴空,剪出雙燕飛上云霄殿……” 謝開言心道:狐貍曾說來汴陵見一個人,現(xiàn)在寄居在太子府里,難道是為了葉沉淵才落得這樣傷心? 想不了多久,郭果勾著阿吟的脖子在前面帶路,她連忙屏住心跳,尾隨過去。 ☆、67緊逼 摸骨張的醫(yī)館坐落在右巷尾端,潮濕而陰暗,占了普通三間民宅,如果不是依靠摸骨這種獨(dú)門秘技,相信醫(yī)館的生意會更冷清。 摸骨張坐在昏黃的桐油燈下雕刻骨塑,抬頭一看,突然見到門外走進(jìn)個姑娘。 謝開言穿著雪白衣裙,外罩純色貂裘斗篷,手持一盞宮燈,清清靜靜地走到他面前。隨著她的靠近,像是給枯暗的四壁刷了層明潤,整個廳堂也逐漸亮了起來。 摸骨張感覺到謝開言滿身的貴氣,站起來問了聲好。 謝開言躬身施禮,說明來意。 摸骨張扯著左指,低頭說著:“那人很瘦,大概四十歲左右,穿著黑袍,瞧著怪冷清的,不喜歡說話。” 謝開言取出一錠銀子,懇請他說得更加詳細(xì)些。 摸骨張收了銀子,痛快說道:“這個月初二,宮里人來找我做掰骨續(xù)接術(shù)。我睜開眼睛一看,就是這個黑袍男人,正在吹笛子,還斷了一只手。我蘀他上藥,斧銼創(chuàng)口,他忍著一聲不吭,抓著我的手術(shù)刀在斷骨上刻了個人像。我瞧著挺新鮮的,將骨刻收進(jìn)藥箱,給他開了安神補(bǔ)血的藥?;仡^走的時候,聽他唱歌,曲子詞大概就是‘故土沒了,天下的游子都一樣悲戚’……” “安魂曲?” 摸骨張訕笑一下:“大概是,我懂的書詞兒不多。” “那人在哪里?” 摸骨張搖頭:“我喝了太監(jiān)的一盞茶就昏了頭,再醒過來就在一座園子里。離開的時候也被麻昏了,朝轎子里一塞,抬回來丟在家門口?!?/br> 謝開言滿心期待落了空,輕輕一嘆。 摸骨張咂摸著嘴說:“姑娘還別問了,我知道的就只有這么多。再說給宮里人辦事,規(guī)矩大,玄機(jī)多,說錯了話,指不定哪天冒出一個人,把我和兒子都給殺了,難不成要我去閻王那里哭訴,是說被姑娘害的?” 謝開言喟嘆無言,走出張宅。 郭果蹲在巷口,扯著小廝阿吟的衣擺,正吵吵嚷嚷打石子玩。阿吟看見謝開言走過來,馬上丟了石子,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謝……謝姑娘……好?!?/br> 謝開言微微笑著點(diǎn)頭。 郭果推了阿吟一把,叉腰說道:“這是我姐,不是你家的,別想打她的主意喲?!?/br> 一句話說得阿吟紅了臉,低頭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郭果啐道:“這傻小子……還想打我一一姐的主意……哼……”一扭頭,看見謝開言走前去了,連忙追上,詢問事情的進(jìn)展。 謝開言黯然道:“謝飛叔叔被宮里人軟禁了,藏在一個暗處,不容易找到。唯一見過他的張老板,害怕受牽連,連那個地方都不敢看得仔細(xì),又說不出大體的位置。” 郭果拄著下巴頦,皺著小眉毛問:“一一你說,什么人敢軟禁我們這么厲害的謝飛叔叔?” 謝開言冷冷答道:“我也想不出來誰會軟禁一個遺民,不殺他,不虐待他,只把他關(guān)著。那個主人請張老板來續(xù)接斷骨,并不懼怕謝飛叔叔將消息泄露出去,心思要比一般人深些?!?/br> 她能這樣推斷,自然與謝飛不受約束的舉止有關(guān)。僅僅與外界見過一次面,謝飛就能雕骨唱歌,暗示他自己的身份,她和那個主人還是知曉弦外之音的。 她暗想,既然不怕泄露謝飛叔叔的消息,那人就是誘使她去尋了。 與郭果告別后,謝開言持著宮燈走向蓮花街。 河畔冷冷清清,沒有行人和畫舫,不過兩個時辰,汴陵就完全實(shí)行了宵禁。 河風(fēng)吹來一陣清霧,掠過一絲飄渺香氣,謝開言不禁駐足看著前面。 霧帳那頭,靜悄悄地侍立著兩列銀鎧騎兵,馬上鉗夾,蹄嵌鐵掌,穩(wěn)重侯守,竟然不發(fā)出一絲聲音。能駕馭這支虎狼之師的人,顯然只有一個。 一輛黑檀車轅白玉四柱的馬車立在巷口之處,錦青布幔遮擋了里面的光景,車身剛好阻斷謝開言的去路。 謝開言穩(wěn)穩(wěn)提著燈盞,來不得去不了,站在原地,與馬車對峙。 騎兵突然整齊地翻身下馬,屈膝行了軍禮,再牽著韁繩,朝后退了一步,頓時鎧甲摩擦之聲如水紋般滲開。 車門對開,兩根手指掠開車幔,露出了一張毫無瑕疵的臉。 謝開言看清楚了葉沉淵的臉,一瞬之間,記憶的潮水以一種久違之礀呼嘯而來。 她完全想起來了,葉沉淵長得什么樣子。 十年前的公子潛得天獨(dú)厚,出落得秀美俊逸,無人能夠企及他的容貌。瞳若深潭,唇若紫綢,永遠(yuǎn)攏著一層清冷的雪,靜靜站在那里,如同畫中遺落的雅仙。 十年不見,他的容貌并沒有發(fā)生多大改變,仍是膚白瞳黑,精致到了冷清的地步。然而華服冠玉加身之下,他再也不是那個臨立樹下的公子潛了。 謝開言微微垂下眼睛,冷淡喚了一聲:“見過太子殿下?!?/br> 葉沉淵一步步朝著她走來。 謝開言暗自權(quán)衡一下四境,發(fā)覺無絕勝把握戰(zhàn)勝葉沉淵,遂泯滅了他意。眼看葉沉淵越走越近,她開口說道:“殿下止步。” 葉沉淵并沒有止步,徑直走到她跟前,向她伸出了手。“隨我回去。” 謝開言抬眼直接看著葉沉淵,突然說道:“殿下不殺我?” 葉沉淵伸手不動:“我等了你九年?!?/br> “我是南翎遺民,前謝族族長,無心降服華朝,與殿下居于不同立場,殿下果真不殺我?” “償還你待我的二十天?!?/br> “既然殿下不存屠戮之意,那便讓我離去。” “無論你是否記起,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的心意?!?/br> “儲君夜行,不守禮儀。” “我再說一遍,隨我回去!” “殿下當(dāng)回避?!?/br> 謝開言說完這句之后,不再開口。河邊滾過一陣風(fēng),冷了葉沉淵的眉眼,頓顯蕭瑟之意。他兀自站在那里,受傷的手掌也沒有收回,似乎在等待著溫暖的降臨。 天地間那么靜,死寂中,他又說了一次:“我等了你九年。” “償還你待我的二十天?!?/br> “無論你是否記起,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的心意。” 訥口冷行的人微低了聲音,啞聲喚道:“隨我回去。” 謝開言遽然轉(zhuǎn)身,手持宮燈反向而行。她不知道他會滯留多久,拎著燈盞走向了另一條深巷之中。輾轉(zhuǎn)回到文館,文謙留在了門堂里,對她說道:“今晚自亥時起,太子府的銀鎧破天軍便肅清了街道?!?/br> 謝開言關(guān)閉館門答道:“我已經(jīng)看到了,先生你別出去?!?/br> “太子每次出行必帶強(qiáng)兵警戒,小童該如何得手?” “先生爀憂,我有辦法?!?/br> 謝開言盤桓兩日,終于去了卓府求見卓王孫。這次的拜會不在計(jì)劃之中,她想登門償還借貸。雖然知道契約不在卓府,但只要不點(diǎn)破那層偽裝的紙,她就必須委蛇下去。 卓王孫聽聞來意,設(shè)置茶水果宴款待謝開言。 卓府大廳多植蘭木,古樸雅致。卓王孫長身而立,與文雋古風(fēng)相襯。謝開言雙手遞交銀票與貂裘斗篷時,也曾稍稍抬眸,不著痕跡地瀏覽過他的樣貌,無奈映入眼簾的,還是那種內(nèi)斂而溫清的五官。 即使與他第二次面對面,知道他就是真正的卓王孫,她仍然區(qū)分不了汴陵名士與連城鎮(zhèn)特使的差別,因?yàn)槟敲佳凵鷦尤缥簦瑴`似不曾經(jīng)歷過霜染,一如既往的清雋著。 上次在州橋之旁,他站得很遠(yuǎn),想必是為了不讓她發(fā)現(xiàn)一些細(xì)致的變化,如衣染熏香與完好的右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