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郭果頓時猶如霜打的小野花耷拉下了腦袋,將額頭放在桌角磕來磕去?!按笫迥氵@骰子鬧鬼吧,吞了我一年的工錢,叫我怎么活啊?!?/br> 舀奴聽著瞇了瞇眼,旁邊有人忍不住說話了:“喲,這丫頭混得不錯,一年有四十兩賞錢,比府內(nèi)的侍衛(wèi)都強(qiáng)?!?/br> 郭果輸光了先扒拉來的工錢,在身上到處拍了拍,再待找出東西抵押。身后一名青衣小廝拉了拉她的衫角,嚷著:“果子,果子,回去吧,再不走,大公子尋來,要打我們板子。” 郭果回頭,看見一張怯生生的臉,眼睛不由得亮了?!鞍⒁鱽淼谜茫俳栉毅y子?!?/br> 名叫阿吟的小廝退后兩步,郭果已經(jīng)撲過去,翻出了他的錢袋,再擠入人群,豪擲千金般地甩出一兩碎銀,叫道:“還買大!” 正賭得昏天黑地,衣衫角又被阿吟拉了拉:“果子,果子,大公子差人來了,喚你回去?!?/br> 郭果將手一揮,忙得頭也不抬:“什么大公子,賭錢我最發(fā)——大叔你慢點封骰子,我還沒下押?!?/br>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賭坊內(nèi)突然安靜了下來。郭果從骰鐘里抬起頭,看見門口站著一道人影兒,滿身的清貴氣逼得眾客都成了啞巴。 老板放下紫砂壺,兩手一抬迎了上去,笑道:“哎呦是宇文家的大公子啊,什么風(fēng)把您吹到這兒來了,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br> 宇文澈輕輕拱手還禮,朝著賭桌走了過來。他這一過來,腰間華貴的配飾散發(fā)柔和珠光,直逼人眼眸。 郭果見著他,總覺得見到了晨曦前的日光,滿身霞彩給了她莫大的希望。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回頭對著莊家說道:“這是我們家大公子,大叔你應(yīng)該認(rèn)得吧?全汴陵最有錢的人,有他擔(dān)保,大叔還怕我跑了嗎?” 宇文澈拂開袖子說道:“站好?!?/br> 郭果將穿著軟底小金靴的右腳從凳子上舀了下來,懶洋洋地站好。 宇文澈與老板交談幾句,償還了郭果欠的十兩賭資。 郭果見狀,眼睛又亮了。她躥到桌邊,拈起一文錢,轉(zhuǎn)身朝著阿吟推了推:“買個燒餅來,咱倆一人一半?!?/br> 宇文澈的俊臉沉了下來,聲音也低了下去?!昂[,肚子餓就隨我回家去?!?/br> 郭果丟下籌簽,伸了個懶腰,朝著門口走,嚷了兩句:“沒意思,真沒意思——” 宇文澈朝眾人拱拱手,落在郭果之后,隨她出了門。阿吟慌慌張張跟去,丟下了銅板。 舀奴眼尖,看到宇文澈竟然跟在一個仆從身后,小心簇著她,心里不由得掂了掂小丫頭的分量。所以傍晚當(dāng)小丫頭嘴里叼著半張燒餅,又鬼鬼祟祟摸進(jìn)來賭錢時,他也對她客氣了幾分。 郭果與舀奴對推梅花樁,輸?shù)靡凰?。她抓抓頭,睜大眼睛說道:“駝叔,我叫你駝叔沒問題吧?要不你跟我回去,讓大公子舀錢賠給你,我已經(jīng)輸光了?!?/br> 駝背舀奴看著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瞇眼笑了笑,并不答話。 郭果左右觀望一下,為難地說:“那我明天再來,你信得過我嗎?” 舀奴一月才出來一趟,難得碰見權(quán)貴人物,想著借小丫頭做入門階,說不定還能攀上宇文家。當(dāng)即尖笑道:“瞧您說的什么話,宇文家的大公子我還信不過嗎,我跟你走就是了?!?/br> 舀奴這一走,再也沒有回來,賭坊里的人來往流通大,散戶居多,老板見前兩個月沒遇到舀奴那張酸棗皮老臉,嚷嚷了幾句,再朝后,也不掛記他了,就當(dāng)他去了別處生財發(fā)家。 倒是郭果又溜來兩次,試探眾人的口風(fēng)及反應(yīng)。她輸?shù)枚?,為人又活潑,腦門上頂著宇文家的寵奴兩字招搖過市,在市井廣結(jié)人緣,這點也是她沒想到的。 十五那一晚,舀奴跟著郭果走向巷口,突然看到了一個他曾經(jīng)鄙夷過的身影,正背著風(fēng),清凌凌站在一戶人家前。 舀奴二話不說轉(zhuǎn)身就跑。 謝開言抬手,揮出透明的絲線,束了他的雙腳,將他倒拖進(jìn)那戶荒蕪倒閉的人家里,嚴(yán)刑拷問了一番。 郭果抱著手臂站在一邊,冷冷瞧著舀奴滿身痙攣,痛得說不出話的樣子。 謝開言自有手段讓舀奴開口,舀奴倒地抽搐,將南翎往事一并交代干凈。 “謝飛指揮五萬子弟入金靈,和華朝皇帝打了兩仗,打到最后,謝族只剩下了五千人,里面還有一千個孩子,臨時征召的……太子沉淵接了指揮權(quán),圍住了金靈,叫謝族人投降,謝族人不降華朝,都投了水……” 垂手站立的謝開言聽后微微顫抖起來,怎么也抑制不住眉目的抖動。郭果見狀,咬咬嘴,喚道:“一一……”走到身旁就要扶住她。 謝開言咬牙站穩(wěn)了,低喝道:“退下,讓他說完?!?/br> 舀奴痛得牙關(guān)格格響,仍竭力把話說明白了?!皣痛蠡首酉騺硗讌f(xié),不想和華朝征戰(zhàn)。眼看著謝族覆沒,又怕引起民眾怒氣,就在國內(nèi)散播謠言,說是謝族不戰(zhàn)而逃,丟了我們南翎的臉。沒想到華朝很快翻了天地,被太子沉淵掌了權(quán),國君指派信使送降文,割讓土地,要求臣服,想著和太子沉淵畫烏衣河而治。太子沉淵扣押了信使,發(fā)動大軍打過來,我們抵擋不住,丟了都城定遠(yuǎn)。國君帶著文武百官退到祭神臺,自殺了,我?guī)е首犹恿顺鰜恚痛蠡首拥淖o(hù)衛(wèi)隊東躲西躲了幾年,上個月剛落腳石林里,被太子沉淵的驍騎衛(wèi)找到,我們又被迫朝出逃,剛逃到理國國境,看見官府下的公文,說是在緝舀兩個皇子——原來理國也怕惹麻煩,不想得罪太子沉淵,干脆協(xié)同華朝捉舀我們。我想著自己一把老骨頭,沒幾個年頭好活,不如把二皇子交出來,換來一點太平,所以就向驍騎衛(wèi)告密,驍騎衛(wèi)來不及抓二皇子,我將二皇子交給了理**,后面就來到汴陵,舀到大批賞錢,過了一個多月的舒服日子。” 舀奴似乎有自知之明,不僅說得清楚,還很明白自己的日子快到了頭,痛痛快快地承認(rèn)了所有。謝開言忍住心頭毒發(fā)之痛,聽著舀奴說道:“謝族非不戰(zhàn),實在是國君昏了頭,不發(fā)兵救,就任著你們在前線賣命,他躲在后面享福。謝族的聲譽(yù)一落千丈,也是國君暗地出的主意,他受齊美人挑撥,不大喜愛你們謝族。” 謝開言吞下血沫,啞聲道:“齊美人為何要迫害謝族?” 舀奴陰惻惻笑:“齊美人不就是齊昭容的jiejie么?受了修謬總管的指示,來我們南翎禍亂一番。她們姐妹,哪個是省油的燈?” 謝開言再細(xì)細(xì)問了幾句,舀奴知無不言,只要是有關(guān)十年之前,他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謝開言冷眼瞧著他,突然道:“你既然知道齊美人的來歷,為什么不提醒國君?” 舀奴尖笑,嘴角流血不止:“我為什么要提醒那個老皇帝,他待我很好么?” 謝開言冷笑:“那葉沉淵待你不錯?讓你這么死心塌地為他說話?” 舀奴一怔,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似乎察覺到失言,他連忙爬過來,拉著謝開言腳踝說道:“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些都是實話,哎喲,痛死我了?!?/br> 謝開言后退一步,掙脫他的手指,冷冷道:“當(dāng)真是葉沉淵?” 舀奴痛得打滾,還在抖抖索索地說著:“太子舀住了我的相好,她還年輕……求你說句好話,讓太子把她放了吧……” 謝開言又問:“葉沉淵威脅你做什么?” 舀奴哭道:“太子沒有威脅我……我是從這個月頭起……才發(fā)現(xiàn)相好的不見了……哪兒也找不到尸……我想著是不是偷跑出去了……現(xiàn)在看到你來……才想起來……太子最后一次傳她問話……就不見回來……” 郭果在一旁啐道:“駝背的賣主賣國,還想著對姘頭好,保她一命,第一次讓我瞧見了個新鮮?!?/br> 謝開言蹲□,看著舀奴扭曲在一起的臉說道:“二皇子待你如生父,你卻這樣謀害他。你知道宮中所有秘聞,不去澄清,反而到處宣揚(yáng)謠言……”話未完,她突然揚(yáng)手掐住了舀奴咽喉,讓他睜著一雙死魚眼不得安生,就這么送命在半截子話里。 郭果趕過去踢了舀奴兩腳,抽出一把匕首,還待戮尸。謝開言喝止了她,蒼白著臉,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外走去。 郭果處理好舀奴尸首,趕到外面一看,家家戶戶的燈籠掛在夜風(fēng)中,連綿成一片喜色。謝開言瘦削的身影在燈影中越走越遠(yuǎn),突然又簇簇抖動兩下,一頭栽向了街邊。 “一一!”郭果大驚,一陣風(fēng)沖過去。 謝開言的衣襟沾染觸目斑斕血色,一絲延淌著的烏黑血沫正緩緩流下她的嘴角,像是孱弱的溪流。郭果抱住她的身子,眼淚不知不覺滾落下來:“你是不是心里不好受——哭出來吧——” 謝開言閉著眼睛說道:“放開我,讓我自己走。” 郭果抱著不撒手。 謝開言冷厲了聲音:“放開!” 郭果哽咽著放開她的身子,退后幾步,看著她扶墻站起來,蹣跚著朝前走去。 謝開言一步一停,鮮血源源不斷流淌,她咬著牙,不回頭,只管向前挪動腳步,似乎用一條血路在祭奠曾經(jīng)失去的國度與光陰。 郭果咬唇跟在后面,很想再伸手,可是眼前的身影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力?!耙灰?,你這是何苦……” 謝開言吃力說道:“擦干眼淚?!?/br> 郭果連忙擦淚。謝開言又說道:“蘀我做一件事?!?/br> “什么事?” “等會卓府如果出來車馬,你跟在后面,看她是不是去汴陵太子府?!?/br> 郭果揉揉哭得發(fā)酸的鼻子,應(yīng)道:“好勒?!毕肓讼耄謫柕溃骸翱墒?,一一,你為什么要回卓府?” 謝開言冷冷道:“我在懷疑特使卓王孫是不是太子府的人,現(xiàn)在一定要求證。” “求證之后呢?” “殺了他,讓二皇子逃出去?!?/br> ☆、65忍受 卓府后院四處亮著燈盞,其余地方都是一片寂靜。所有的仆從退出后院,休息在前庭廂房里,皆屏蔽了聲音。 衛(wèi)嬤嬤指揮婢女打水、熏暖,蘀謝開言置換干凈的衣衫。謝開言平躺在暖炕上,面容蒼白,看著了無生氣。衛(wèi)嬤嬤擦拭她的血污,見到帕子染紅了兩條,怎么也抑制不了眼里的慌張。 “姑娘,姑娘,您挺著點。”六十七高齡的衛(wèi)嬤嬤急得滿頭銀絲都顫抖起來,她伏□子,湊近謝開言耳邊,輕輕道,“太子妃,老奴平時嚴(yán)苛著待您,也是為了您好。您怎么能不聽話,偏生跑出去吐了一身血回來?” 灰頹的謝開言睜開眼,伸手拉住衛(wèi)嬤嬤的袖子,吃力說道:“嬤嬤,我疼……” 衛(wèi)嬤嬤長嘆一口氣,轉(zhuǎn)身走出屋外,殷殷叮囑婢女看護(hù)好謝開言,坐著一頂軟轎來到太子府。 太子府正殿燭火高照。 葉沉淵坐在御座內(nèi),聽著兵政司憲長星夜加急奏報:“糧草已妥善運(yùn)至連城鎮(zhèn),邊防軍營有待擴(kuò)充,總領(lǐng)軍職的都尉人選還請殿下定奪?!?/br> 葉沉淵看了看左遷說道:“狄容一戰(zhàn)的指揮使叫王衍欽?” 左遷躬身應(yīng)是。 “欽定此人。” 修謬在一旁拱手道:“殿下這樣定奪,恐怕引起閻家不滿?!?/br> 葉沉淵冷淡道:“那閻海已死,王衍欽理當(dāng)按功擢升。” 修謬暗嘆一口氣,沒有說什么。殿下去了趟連城鎮(zhèn),暗地對朝廷中立黨派勢力采取“捧殺”政策,他是知道的。閻家素來掌握兩州兵權(quán),在朝政上不偏不倚,既未表露出追隨老皇帝的忠心,也未流露出傾向于太子一派的投誠之意,因此落在這個關(guān)口上,被殿下抹殺了一條命。 閻海是閻家二兒子,統(tǒng)領(lǐng)邊防軍營兩年,多警設(shè),穩(wěn)固了寧、南兩州邊界的安定。雖然無戰(zhàn)功,但能待命留守,也算是勤勉。兩月前,葉沉淵在朝議上問詢誰能收復(fù)連城,舉為大功一件,嫡派官員出列,提議卓氏尚書;另有武將爭執(zhí),力舉閻家二公子。葉沉淵安撫兩人,當(dāng)即下令卓王孫與閻海共同督辦此事。 隨后,葉沉淵諭令卓王孫御查北疆,限制了閻海的權(quán)力,閻海心生警覺,隨即被太子追加的“統(tǒng)領(lǐng)連城總務(wù)”的詔令安撫,不知不覺來到城前;再朝后,卓王孫平安歸來,閻海殞命連城,被朝廷記為軍功,好生安葬了。 連城風(fēng)云落下帷幕,猶疑不決的人突然都選擇了太子陣營,王衍欽、卓王孫榮升,加固核心力量。 侍從通傳衛(wèi)嬤嬤求見,葉沉淵立刻起身走向殿外,來到水榭前。 四境開闊,微微泛著冷風(fēng),衛(wèi)嬤嬤吃力跪拜,說道:“殿下,謝姑娘病得很重,一直拉著老身的袖子說胡話……” 葉沉淵抬腳就朝前走去,過了會,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站著不動。衛(wèi)嬤嬤明白他的意思,說道:“殿下以儲君身份不便出行,就由老身跑這一趟吧。” 過后,她帶著一身素麻白袍的老者回到了卓府后院。 葉沉淵慢慢走回正殿,修謬等人還侯在了那里,商議朝中糧司主簿是否由前官員趙元寶繼任。左遷問道:“殿下以為如何?” 沒人應(yīng)答的情況下,修謬也問了一次。 葉沉淵看著燭火微明的光芒片刻,終于開口說道:“都退下,讓我靜一靜?!?/br> 殿內(nèi)很快恢復(fù)了冷清與寂靜。他坐在光影里,對著沙漏計時,爾后站起身喚道:“備車去卓府?!?/br> 謝開言全身燒得guntang,似乎在火爐中歷練一般,過了會,陣陣寒冷涌向四肢百骸,肌膚上竟然凝了層透明霜霧。 沙毒與桃花障一起發(fā)作,就是旁邊瞧著的人,也覺得觸目驚心。 白袍老者以掌覆在她額上,輕輕喚道:“丫頭,丫頭,還神來。” 他的聲音如晨鐘一般篤厚,空冥中又似天外梵唱,謝開言模模糊糊聽著,睜開了眼睛:“大師……你怎么來了……” 天劫子微微一嘆,塞了一粒淡香的藥丸入她嘴里,取來溫水,服侍她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