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左遷細(xì)細(xì)咀嚼,終于領(lǐng)悟奧義,從此后,無論誰問起主君的消息,他一律守口如瓶。 ☆、62想見 齊昭容拜會修謬總管,轉(zhuǎn)述殿下語意。修謬手持一把鐵尺,正在丈量華朝全景模型圖的距離,聽著齊昭容細(xì)細(xì)哽咽說完,轉(zhuǎn)身道:“娘娘過急了,對待殿下當(dāng)用懷柔之法。” 齊昭容皺眉:“怎么個懷柔法?” 修謬低嘆:“殿下無意插手后宮之事,又允諾照看娘娘,這個便是娘娘的有利條件。殿下正在朝廷安插掣肘人物,忙于全局布置,娘娘此時輔助殿下管理好后宮才是正策。” 齊昭容咬咬紅唇,泫然欲泣,意態(tài)有些委屈。 修謬一直記得昭容之姊阿曼的好處,令她委身侍奉兩任國君,深覺虧待于她,因此對她的meimei齊昭容便時刻指點,不斷提攜,有意扶植昭容走上太子妃之位。 太子妃之位懸空十年,遲遲未表決,就是與謝開言有關(guān)。 修謬知道個中原委。眼下謝開言也來到汴陵,這才是他深惡痛絕的事情。 當(dāng)下,修謬沉吟一刻,道:“二十年前我在江湖認(rèn)得一些詭家術(shù)士,待我緩幾天將她們找來。殿下忙于政務(wù),對謝氏女難免疏忽。等到時機成熟,我便令詭家控制住她,轉(zhuǎn)換她的神智,讓她徹底消失。” 齊昭容眼露喜色,想了想,又有些躊躇:“可是……殿下如此精明……一定能推斷出來……是我和總管暗自用了手法。” 修謬轉(zhuǎn)身查看全景圖型,淡淡說道:“老夫虛活五十七歲,看著殿下長大,看著殿下一步步打下江山,已經(jīng)很滿足了。這次密謀之事如果不成,老夫自愿死在殿下面前,和娘娘無關(guān)?!?/br> 齊昭容眼睫一抖,滑落出淚水,哽咽道:“總管不必如此?!?/br> 修謬長嘆一聲:“殿下已經(jīng)成為一個強者,有沒有老夫,于他而言,區(qū)別不大。老夫死不足惜,只恨不能清光殿下前進(jìn)道路上的障礙。娘娘不用多言,老夫心意已決?!?/br> 左遷連畫三個晝夜的花前月下圖,極為熟悉畫卷里的走筆及手法。臨近午時,大內(nèi)當(dāng)值完畢,他來到太子府請示,一抹鮮麗的影子攔住了他。 李若水頭戴壓花小帽,穿著白貂嫩鸀襖裙,俏生生地站在欄桿之旁。 左遷照例走過去問好。 李若水卻道:“聽說殿下要你畫了三天的畫兒?” “是?!?/br> “什么畫兒這么珍奇?” 左遷拱手答道:“平常畫作而已?!?/br> 李若水無聲撅起嘴:“聽說那畫師把昭容畫得極美麗?” 左遷陪侍一旁,再不答話。句狐捏著裙角尋過來,朝左遷福了福,軟語哄著李若水走遠(yuǎn)了。李若水挽著句狐的手臂,仍在絮叨說著什么:“……那畫師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瞧瞧……” 左遷等兩人走遠(yuǎn),才去了葉沉淵的書房冷香殿,向他報告這三天的情況。 “南城子民一切如常。殿下認(rèn)出的那名南派畫師,白天留在家里作畫,臨近黃昏才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也不見他與任何人有聯(lián)系?!?/br> 葉沉淵著常服站在書架前,背著手巡視,一一檢閱所列之物。 左遷看到桌案架欄上纖塵不染,有些詫異他的主君在關(guān)注什么。除去殿下,這座宮殿只準(zhǔn)許四人進(jìn)入,分別是他、修謬總管、花執(zhí)事及清掃仆從。那名仆從還是殿下特意征錄的,十年都沒換過人。 葉沉淵用手指揩了下書架,拈指查看無塵垢后,才開口道:“不需要說話。” 左遷揣度道:“殿下的意思是——” 葉沉淵背手而立:“檢查他們的畫作。” 左遷想了想,終于明白了,說道:“我這就去辦?!?/br> 葉沉淵沉頓一下,喚住了左遷:“只準(zhǔn)殺首領(lǐng)?!?/br> 這種指令與以往的全殲政策有所不同,左遷雖心奇,但沒問緣由,直接領(lǐng)命而去。 未時一刻,左遷帶一隊哨羽衛(wèi)士縱馬駛向南城,將那名畫師接觸過的畫館全數(shù)包圍起來,拆分他們的畫卷,放在炭火上烤炙。不多久,浸漬在山水風(fēng)景下的水墨散開,露出了一些圖形符號,似是密語。左遷督促宮中匠工解析,一一破解了畫中秘密。他循著這條線索,清查出了其他隱匿的南翎黨羽,立刻處死主腦,將剩余七人押解至縣府大牢。 長街民眾看見宮廷飛龍旗幟當(dāng)?shù)?,紛紛退讓兩旁,讓哨羽衛(wèi)馬隊先行。 左遷親自督查此次抓捕,確保無一人漏網(wǎng),回程之上也無任何的風(fēng)吹草動,逐漸安心。圍剿之時,他沒有避開民眾,就是想借民眾之口,將消息傳散出去,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每日下午,謝開言照例來文館幫工,文謙匆匆出門一趟,回來告訴她:“小童還記得我朝的尚書令許大人嗎?他也來了汴陵,組織了一批義士,準(zhǔn)備救出二皇子。但是不知怎么走漏了風(fēng)聲,剛被太子府的左遷殺了。” 謝開言落在畫紙上的筆一顫,暈開了一團(tuán)墨。“其余人呢?” “縣丞以謀逆罪判他們充軍?!?/br> “不殺頭?” 文謙搖頭:“不殺頭。已經(jīng)出了公告?!?/br> 謝開言冷冷道:“太子腳下倒是寬厚?!彼肫鹆税暠橐暗倪B城鎮(zhèn)。 文謙又嘆:“整個汴陵現(xiàn)在只剩下你、我、果子三個南翎遺民了,得從長計議,不能冒進(jìn)哪。再有個閃失,下次遭屠戮的就是我們。” 謝開言沙啞道:“理應(yīng)如此。許大人太不小心?!碧峁P的手卻在微微顫抖。 文謙嘆息不止:“小童切莫傷心,許大人死得有價值。這樣一來,汴陵外的南翎人接到風(fēng)聲,不會輕易動作,至少能保住他們的命。我以后天天守在街頭,看著入城的人,凡是長著像南翎的,我就一定想辦法通知他們,勸他們離開?!?/br> 謝開言對著花白頭發(fā)的文謙太傅微微苦笑。 老先生總是這么善良又樂觀。 小童是謝開言的專用封稱,在她偶爾頂著文館的招牌上雇主家畫圖時,文謙會蘀她梳好頭發(fā),系好領(lǐng)結(jié),將她裝扮成一名清秀的小書童,所以這樣喚她。汴陵尚文風(fēng),不忌諱小童性別,每家雇主見著她,都能客氣商談,不計較她的沙啞嗓音。 卓王孫留給她的清香玉露丸,她總是將小瓷瓶捏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愿意服用。昨晚回后院休息時,衛(wèi)嬤嬤竟然又舀了一瓶一模一樣的藥丸遞給她,告訴她是公子的旨意。 謝開言算了算,至昨晚,果然是第二瓶藥丸吃完的時間。 她在燈下捏著兩個小瓷瓶看半天,長嘆一聲,決定一定要找個機會見見卓王孫,哪怕上天入地也要問個明白,她是不是十年前對他有恩?否則身受重創(chuàng)之下,他還來關(guān)心她這個弒師犯上的流民,只會加深她的愧疚感。 于師道,她有愧;于特使,她無憾。 酉時,蓮花河畔人聲如潮,花果清香繚繞在五彩祈子樹下,盈滿謝開言周身。她隔著柳樹站在欄桿前,默默想著心事。 一匹通身油亮的小紅駒嘀嗒跑來,清脆馬蹄響徹長街。李若水跳下馬,站在文館畫攤前觀望一刻,沒找到主人家。 “喂,這是誰家的鋪子?”她連喊幾聲,謝開言都沒反應(yīng)。 李若水咬咬唇,從懷里掏出一個小金稞,放進(jìn)儲筆的竹筒里,然后環(huán)顧左右大聲說:“噯,我給了銀子的,這些畫兒我都買了。” 謝開言走回桌案后,坐下來。 李若水瞪大眼睛問:“你是那個畫師?”看看她一身淺藍(lán)衣衫外罩白襟小褂的文童貌,怎么也不像“名震左遷”的大師啊。 謝開言開口道:“姑娘如何稱呼?” 李若水橫了一眼過去,撅嘴道:“什么姑娘,是公主才對!” 謝開言笑道:“那公主可有名諱?” 李若水輕輕甩著銀亮馬鞭,歪頭道:“不告訴你!” 謝開言執(zhí)起一支筆,作描摹狀,說道:“倘若畫好,該留名諱。公主不告知姓名,這樁買賣做不成?!?/br> “好吧,好吧?!崩钊羲宥迥_,走到謝開言身邊,伏低身子說道,“我叫李若水?!?/br> 謝開言慧睫猛然一抬,眼睛不由得稍稍冷了起來。 在煉淵底,一名看不清相貌的公子向她哭訴,本國國君將視若珍寶的公主送給葉沉淵做側(cè)妃,表明北理不戰(zhàn)而降,自愿臣服于葉沉淵腳下。 那個公主就是李若水,究其本質(zhì)來說,是一個以和親名義送給葉沉淵的質(zhì)子。 李若水吞吞吐吐講述此行目的,言及月下美人圖和左遷典故。謝開言聽過左遷大名,土城一戰(zhàn)后對他印象深刻。 “太子殿下好像很喜歡那幅畫,你干嘛把那個女人畫得那么美……” 謝開言沉默不語。 李若水皺眉道:“喂,小童子,本公主跟你說話呢。” “公主想要我做什么?” “幫我畫一幅美美的畫。” 謝開言當(dāng)即提筆,畫了一張宮廷苑臺,在白玉欄桿旁點綴梅花,掩映著一道華麗衣飾身影——仍然取材于白絹畫本第一頁。她看了那折戲,句狐有時在茶樓樂館演繹,定了個美名叫《月魂》。 李若水接過來瞟了一眼,皺眉說道:“咦,好像看過這幅畫?!?/br> “公主可滿意?” 李若水勒令謝開言重畫,謝開言卻端坐不動。李若水見軟語相求冷臉威脅都無效,頓時發(fā)作了脾氣,揚起銀鞭朝謝開言臉上抽去。 謝開言抬手,抓住了鞭子。 李若水使勁拉扯,沒有收回鞭子,臉色漲得粉紅:“放手!你放手!” 謝開言道:“當(dāng)真要放手?” 李若水拽動鞭子,很是不耐。 謝開言輕輕放手,鞭子尾端聚力消失,帶得李若水朝后猛退幾步,撞在了行人身上。 李若水撲閃過來,嚷道:“區(qū)區(qū)一個小童也敢欺負(fù)本公主!” 謝開言抬腕抓住了鞭子末梢,僅是坐著,就讓李若水動彈不得。 李若水大睜杏眸:“你無賴!快放手!” 謝開言道:“當(dāng)真再放手?” 李若水想了想大叫:“你——你等等!”說著她走前一步,用兩只手拽著鞭尾,稍稍松勁,怕被慣力再次帶得后退。 感覺到準(zhǔn)備充足了,她才呵斥道:“大膽賊童,還不放手!” 謝開言輕輕朝懷內(nèi)一扯,才松開手。 李若水撲在了桌案之上,一小碟松香墨翻倒,染污了她的嫩鸀衫袖。她漲紅了臉,朝前一抓,謝開言伸手在案邊輕輕一按,滑開凳子,避開了她的利指。 李若水察覺到了市井人物竟有不凡本領(lǐng),咬唇站了會,眼眶微紅,微微低下頭。 謝開言站起身朝她瞧了瞧。已有一兩顆淚珠滑落她臉頰,給雪白肌膚烙了個印子。 謝開言嘆口氣,走到她跟前,說道:“是我不對,公主別哭了?!?/br> 李若水突然抬手扇了一耳光過來,謝開言沒有避開,只摸摸臉,說道:“扯平了,你走吧。” 李若水抬頭哭道:“為什么欺負(fù)我?為什么?為什么都欺負(fù)我?就因為我是個外鄉(xiāng)的公主?” 謝開言冷淡道:“公主應(yīng)該長個記性,下次切莫亂跑出來。”她走到桌案后,卷起畫紙,準(zhǔn)備收拾攤位回館。 李若水在太子府飽受冷落,偶爾偷跑出來玩耍,竟然也遭遇到了一個小畫童的欺負(fù),這份委屈可是這十七年來最大的羞辱。她再也顧不上什么,揚起鞭子,狠狠朝著桌案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