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禮待 卓府南邊設(shè)有書房,內(nèi)熏花香,用素淡竹簾遮光,四處落得清雅整潔。卓王孫居上座,背向水墨屏風(fēng),阻隔八寶架上傳來的柔和珠光。謝開言坐在另一側(cè),與卓王孫遙遙相對,中間隔著兩丈長遠(yuǎn)的紅木桌案。 她始終正身端坐,雙眼輕垂,模樣既恭謙又沉靜。 卓王孫靜靜地看著她,看得有些久了,才開口問道:“你想學(xué)習(xí)什么?” 謝開言自幼便有名士鴻儒教導(dǎo)課業(yè),所涉頗多,即使遺忘了十年光陰,沉厚底蘊亦能讓她立足于華朝前列。但她聽聞過卓王孫的學(xué)識及聲名,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便有意藏拙。 “丹青,書法,音律?!?/br> 這三項是謝開言幼時的必修課業(yè),其中不乏高深知識,只是拘囿于南翎一隅,使她無法領(lǐng)略到天下之法、大方之家的精奧。 卓王孫應(yīng)允,當(dāng)即在素箋上寫下雪花宣、小松香等紙墨硯具,喚人外出快馬采辦。謝開言深知名士講究所用物品的優(yōu)劣差別,就沒有自帶紙硯,恐怕唐突了卓王孫,引得他人笑話。 書房內(nèi)熏香渺渺,采光適宜,不時滑入兩聲稚嫩鳥叫,充盈著室內(nèi)的寂靜。 桌案前的兩人靜坐無言,沉寂一刻,卓王孫首先開口問道:“可用過早膳?” “嗯?!?/br> “口渴嗎?” 謝開言搖頭。 卓王孫瞧了瞧她安然靜坐的模樣,又道:“除去書法丹青音律三物,是否還有其他想知道的內(nèi)容?” 謝開言認(rèn)真想了想,說道:“素聞華朝恪守禮法,敢問公子,何為‘禮’?” “輔國之義理。” 這種解釋絕對與謝開言熟識的書本教義不同,她不禁抬起了眼睛,直接看著卓王孫說道:“請公子指點一二?!?/br> 卓王孫答道:“法從禮入,明刑弼教,是以法先行,禮居后。國家司刑法,推行禮、義,才能長盛久安?!?/br> 謝開言聽到卓王孫將刑律放在禮法之前,認(rèn)真忖度他的心意。她推想,卓王孫既然得到葉沉淵的青睞,以特使身份巡查北疆,其行事風(fēng)格必然與葉沉淵一體同化。不久之后,葉沉淵登基為華朝新帝,治國之策大約與這類似,或許她能從卓王孫身上了解到一些不為人知的內(nèi)情。 轉(zhuǎn)念想到“葉沉淵”這個名字,她下意識地按了按左胸口下側(cè),見無痛楚,便放松下來。 “太子殿下也是這種想法嗎?” 卓王孫半晌沒有回答。謝開言心奇,抬頭去看,才發(fā)現(xiàn)卓王孫正仔細(xì)看著她的面容,長眉微皺,眸子里斂著墨玉光華,似是不滿意她的問話。 謝開言 靜靜看他,等他開口。 卓王孫冷淡了語氣,說道:“殿下是誰?” 謝開言道:“不可妄議殿下名姓。” 卓王孫又道:“既然你喚他為殿下,即是承認(rèn)他的儲君身份,那么同理不可妄議朝政。” 謝開言欠了欠身,忙道:“是我僭越了。” 對禮不對人是她的道義,然而她沒想到卓王孫的內(nèi)心并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看起來那么冷淡。她揣度不了他的想法,見他眉眼索然,似乎有些不懌,立即起身說道:“不敢打擾公子清思,我先行告退?!?/br> “坐下?!痹S久未開口的卓王孫說話了。 謝開言在他的雙眸注視之下,無奈坐下。 卓王孫默然一刻,說道:“日后要來我這府院學(xué)習(xí),必須不提‘殿下’二字?!?/br> 謝開言無意探究緣由,只要能穩(wěn)住卓王孫,她都愿意答應(yīng)。 “好。” 花雙蝶捧來溫?zé)峄ú?,殷勤勸著謝開言喝下。謝開言喝了幾口,身體變得暖和了,在桌案下暗暗動了動手指,意態(tài)輕松了不少。 卓王孫發(fā)覺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身形,看向珠光玉色的屏風(fēng)后,不動聲色地說道:“華朝禮法多用于日常百姓生活之中?!?/br> 謝開言收回眼光,順意說道:“哦?愿聞其詳?!?/br> “初次拜訪,幼對長行禮,卑對尊行禮,下對上行禮,賓對主行禮,稱為見面禮。除此,還有更高道義的禮節(jié),用以表示尊敬。” 謝開言暗想,見面禮的“低級”道理她是懂的,就是不知道卓王孫所說的更高道義是個什么意思。 卓王孫將她的疑慮看在眼里,緩緩說道:“但凡賓主見面,必然贈送禮物,以示尊重對方?!蹦敲纯梢灶A(yù)見的就是,禮物越貴重,越能表示贈送者的敬意。 謝開言有點詫異,只是不在面色上顯示出來。 卓王孫目視一旁侍立的花雙蝶,花雙蝶自送來茶水后,察言觀色,就沒有離開過室內(nèi)。她急步走到屏風(fēng)后,捧出一個雕花案盤,上面覆蓋著一層緞布,也不能遮掩盤中物的寶氣瑞光。 紅緞揭開后,一尊栩栩如生的兔偶靜臥絲絨禮盒內(nèi),通身玉質(zhì)清透,散發(fā)異彩。 謝開言仍是端坐如斯,眼神卻被牽引了開去,瞟了一下玉兔單尊。她知道這只兔子的來歷,也知道它價值連城,名義上,卓王孫就是為了這對貢品來到連城鎮(zhèn),向馬場主討要被劫的彩禮。 “這對兔尊已是我的賞賜,現(xiàn)送你一只。”卓王孫看著謝開言說道。 謝開言忙拒絕:“禮物過于貴重,不能取?!?/br> 卓王孫淡 淡說道:“不是白送你,不用擔(dān)心?!?/br> “……” “禮尚往來,你須回贈?!?/br> 謝開言微微垂首,沉默以對。 卓王孫又道:“這是華朝禮儀?!?/br> 謝開言微汗。她雖然坐著沒動,但在內(nèi)心考慮過回絕卓王孫的后果。同時,她也搜刮過自己記憶中的角角落落,再次肯定隨身沒有攜帶任何貴重之物能做“見面禮”,送給卓王孫。 卓王孫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圖,只是說道:“取隨身喜歡的物品即可?!?/br> 花雙蝶捧著兔尊笑吟吟站在一旁,看著她的臉色變幻。 謝開言抬頭道:“玉兔貢品過于珍貴,的確不能接受?!?/br> 花雙蝶抿嘴一笑,道:“先前那只糯米兔子也是理國貢品,圣上賞賜給了卓府,公子又托我轉(zhuǎn)贈給謝姑娘,謝姑娘還不是收得好好的,當(dāng)個寶一樣?” 謝開言忙道:“花老板當(dāng)時并未說明兔子來歷,不知者不怪?!?/br> 花雙蝶始終笑著,說道:“謝姑娘既然來公子這里學(xué)習(xí)課業(yè),就是公子的貴客。貴客配貴禮,理應(yīng)如此。謝姑娘要是再推辭,惹得公子不快,余下的教習(xí)就難以進行,還望謝姑娘三思?!?/br> 言至于此,謝開言被主仆二人徹底擊潰警防心理,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好吧。” 卓王孫一直看著她,她醒悟過來,起身摸了摸隨行斜掛的布褡,捏到墨盒,想了想放下。再在袖罩里摸索片刻,手指越過手帕、小彈弓、碎銀,掏了許久,只能掏出一朵殷紅的海棠花。 “哪里來的?”卓王孫問道。 狐貍頭上掉下來的,她撿到了,但她不能說。 海棠花瓣凋零了兩片,妝顏尚是嬌麗。只是殘花不能送名士,何況對方還是個世族公子。要獲得他的首肯,必須出新意,送些高雅禮品才能入他法眼。 謝開言要求告退,好在卓王孫沒有為難她,直接喚花雙蝶送她出府了。 送什么見面禮才是正確的? 謝開言帶著這個疑問回到小木屋,結(jié)束了第一天的課業(yè)。 簡陋木桌上孤零零地站著她親手縫制的布包兔子,取代了糯米團子的位置。她將玉兔尊放在布包旁邊,看著它們倆,有些出神。 ☆、學(xué)習(xí) 秋天的原野其實是個希望的季節(jié)。謝開言站在沙丘前,環(huán)視四周的景色。芨芨草伏地梳理葉子,西門河在遠(yuǎn)方嘩啦啦地流響,告訴她,天地之間是多么寬廣。 她細(xì)心地采了一叢美麗的花,木槿配秋菊,束上白菅草,以瘦弱的苦丁蘭做點綴,三色渲染,囊括了連城鎮(zhèn)外所有的風(fēng)景。捧著花走向卓王孫府院時,她還在想著阿照教給她的歌謠:“野菅草啊開百花,白色茅草捆住它。”不知那時小小的金絲雀姑娘,心底有沒有憂傷。 進了書房,謝開言朝著卓王孫行禮,道:“見過公子?!?/br> 卓王孫的目光落在她懷中的花束上,她見了,又說道:“聽聞華朝兒女皆以讀詩書為‘禮’,我斗膽遵循《詩》中提到的句子,采了一把白華送給公子?!?/br> 身邊的花雙蝶一怔,似乎沒想到謝開言帶來的見面禮竟是如此不一般,片刻驚滯之后,馬上笑著接過花束,拿出室外,找到瓷花瓶灌水插上。 卓王孫的臉色如常,沒有任何變化,較之旁人,他從來都是很鎮(zhèn)定。 謝開言揣度他的心意,試探著說道:“公子是否認(rèn)為我的禮物過于單???” 卓王孫這才開了口:“你想說什么?” 謝開言暗道一聲聰明,輕輕清了下服過玉露丸的嗓子,說道:“送花源于古禮,以示友好與尊敬。白華草雖低微,用它束花,卻能體現(xiàn)它的作用。我愿公子快樂安康,也愿公子能憐惜連城鎮(zhèn)外的這些花草,不將戰(zhàn)火牽引到它們身上,讓我能每天采來一束花送給公子?!?/br> 謝開言用花草做喻示,希望特使卓王孫能和平解決連城鎮(zhèn)的眾多問題,尤其不要在鎮(zhèn)外那片原野上再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這樣,她和蓋家軍能平安生存,或者撤,或者搶占,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巴圖守軍虎視眈眈地駐扎在鎮(zhèn)外,完全鉗制住了蓋家少年軍的動向,使他們無法去馬場練兵。 巴圖軍隊上次為平息狄容的叛亂而來,沒有卓王孫的命令,絕對不會離開連城鎮(zhèn)半步。因此,卓王孫的每一個意圖極為關(guān)鍵。 卓王孫審視謝開言的面容,目光沒有驚異,似乎沉著在胸。他不回答,謝開言就靜靜等著他的決定,在她看來,如果以花為禮的舉止不成功,接下來她就非常有必要投誠,表示出她的友好和安順。 她恭敬站在一旁,內(nèi)心如轉(zhuǎn)花燈一般盤算,瞬間閃過眾多的對策。 卓王孫看著她沉靜的臉,突然說道:“我曾經(jīng)見你吹奏過一柄笛子?!?/br> 謝開言用心想了想,馬上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她的隨身之物只有三件,一玉一笛一環(huán)。寒蟬玉解 百毒,以目前中毒頗深的身體狀況來看,贈送出去并不適宜。金環(huán)不能取下,內(nèi)側(cè)銘刻一個“潛”字,大約是名叫阿潛的旁人所贈,再轉(zhuǎn)送也不適宜。如此,只剩下質(zhì)地尚是優(yōu)良的短笛能出示于人,不至辱沒她的顏面。 謝開言從袖罩中掏出短笛,玉質(zhì)光華頃刻布滿手心。笛子本身潔白無垢,經(jīng)她每日擦拭,出落得如水般溫潤。她雙手遞交短笛,平舉至眉,意態(tài)甚為恭順。 卓王孫不發(fā)一語接過,細(xì)細(xì)瞧了瞧笛子周身,再放入袖中。他起步向門外走去,見身后沒動靜,回頭輕喝道:“過來?!?/br> 較為清淡的語聲驚醒了謝開言,她馬上摒棄內(nèi)心的惋惜之情,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卓王孫素袍輕淡,不急不緩地行走,一路穿過垂蔓花架,飄渺的宮紗帳,替她拂過隨風(fēng)搖曳的細(xì)竹枝條,將她帶到一方小小的后院里。院內(nèi)有四角亭、木拱橋,明凈的西門河水從鵝暖石上流過,唱響江南水鄉(xiāng)別有的風(fēng)韻。 此處是絕佳勝地,清靈而美麗。馬一紫奉獻給特使大人的府邸絕對是最好的。 亭子之外又有兩處白沙小洲點綴,卓王孫設(shè)立兩座紗帳在水邊,大抵是為了給謝開言遮蔽陽光與風(fēng)向。他當(dāng)先走了進去,坐穩(wěn)了,又喚道:“過來?!?/br> 謝開言本想與他保持得體的距離,不至于使她唐突貴公子,沒想到他頻頻催促,倒是顯得她越發(fā)拘謹(jǐn)。她從容走進紗帳,坐在梨花錦墩上。 卓王孫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擅長隔空教授音律知識。” 謝開言無奈起身,搬動錦墩,靠近一尺。 卓王孫輕衣玉帶,坐姿閑適。他伸出右手,云霧般的衣袖飄拂在泠泠七弦之上,像是采掬起一捧晶瑩的雪。頃刻,如松風(fēng)翠玉般的聲樂響起,等到泛音散落,明珠之響漸漸隱去時,他的手指突然一撫琴弦,使得散音攀升,鳴奏出玉磬金石敲擊般的雅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