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謝開言心下了然:花老板如此著裝,可見比較重視大會之后的篝火晚宴。傳說在宴席之上,世家公子卓王孫會挑選婢女入汴陵,或許能改變普通人家兒女的命運(yùn)。當(dāng)然這個消息來源,本來也值得商榷。 謝開言朝花雙蝶點(diǎn)點(diǎn)頭,只當(dāng)看不見她的來意,起步就要走向一邊。花雙蝶被謝開言連著拒絕兩日,一早就被公子下了死令:無論如何要讓謝開言盛裝前來。此刻,她也顧不了許多,緊緊挽住謝開言的手,不放謝開言離開。 謝開言無奈地看著她:“花老板,你這是何必?!?/br> 盡管嗓子不適,前兩日里,她都很清楚地告訴過花雙蝶,以她們兩人平齊的輩分和地位,她實(shí)在是無顏面接受花雙蝶的服侍,然而花雙蝶只是惶恐地伏低身子,搖頭不語。 “請謝姑娘一定要賞我這次薄面,否則公子就要責(zé)罰于我?!?/br> 謝開言見花雙蝶如此堅(jiān)持,想了想,隨她返回屋內(nèi),由著她重新收拾了發(fā)辮及衫裙。 花雙蝶妙手翻飛,似穿花繞蝶,點(diǎn)綴兩枚碧玉雪英簪在青絲柳葉髻端,活脫脫牽出謝開言的清靈氣兒來。身上衣裙無需多說,光是捻一捻薄云似的羅紗,也足以掬起一捧雪霧飄渺之感??楀\重重疊疊掩落,連謝開言本人也不知道穿了多少件衣衫。 她垂下云袖,任由花雙蝶半跪身前,系上精美的腰帶花結(jié),問道:“花老板,你為何做了卓公子的侍從?” 花雙蝶忙得頭都不抬:“公子三日前重金請我來連城,這才耽誤了返鎮(zhèn)行程?!?/br> 謝開言沉默片刻,再道:“我本以為你是太子沉淵的私置下屬,曾在趙宅之外有意試探過你?!?/br> 花雙蝶的睫毛猛地一抖,像是受了驚嚇撲翅飛走的蝴蝶。 謝開言垂視她,啞聲問道:“難道不是嗎?” 花雙蝶連忙站起身,平視謝開言,再福了福身子,道:“姑娘說笑了?!币鈶B(tài)十分堅(jiān)決。 謝開言輕微掠掠嘴角,笑了笑,再不言語。一是不愿驚嚇?biāo)?,二是即使與葉沉淵有關(guān)聯(lián),目前她也不會動花雙蝶。待繁盛裝飾妝點(diǎn)好己身,她才交展雙袖,朝花雙蝶躬身施禮,道:“有勞了?!睆街弊呦蜷T外。 時常如云煙到處亂飄的句狐站在了醒目位置,戴著軟氈小帽,在帽邊插了一根翠羽,十分奪人眼球。謝開言徐步走近,她轉(zhuǎn)眼看了看謝開言周身,哼了下:“打扮得這么漂亮做什么,你站遠(yuǎn)點(diǎn),別搶了我的風(fēng)頭?!?/br> 謝開言果然走開幾步,看著她問:“狐貍,你曾說過擅長民間百雜技巧——” 話音未落,頂著飛揚(yáng)翠羽女帽的句狐就展開衣袖,做出迎風(fēng)雜耍的樣子,斜眼說道:“怎么了?又想打什么壞主意?” 謝開言凝神說道:“跳支舞吧,當(dāng)?shù)崖曧懫饋淼臅r候?!?/br> 句狐咬了咬嘴,玫紅色的唇上羅織兩枚貝齒,模樣極為俏麗。“為什么?” 謝開言瀏覽一遍她的膚色及容顏,嘆道:“以盛世一舞來作紀(jì)念?!?/br>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鎮(zhèn)里人都說你要去汴陵游玩?!?/br> 消息自然也是句狐本人傳遞出去的,她素與蓋飛交好,嘻嘻哈哈聊兩句,就會泄露自己的去向——汴陵秋光無限好,丹青玉石展即將舉行,她想去湊熱鬧。同時,也用這則消息掩蓋她說不出口的隱秘。 句狐點(diǎn)頭,鼓嘴說道:“可是,你這模樣好像很舍不得我。” 謝開言頷首道:“我何止舍不得,簡直想時刻將你收進(jìn)口袋里,以免你亂說我的事?!边€好計(jì)劃中不包括她,否則以她懶散性子,去了汴陵,將連城鎮(zhèn)的舉事編進(jìn)戲曲傳唱,不出半月,太子禁軍就會包圍整座城池。 句狐抱臂打了個寒顫。 謝開言直視她,正容說道:“無論見著誰,都不可泄露我的來歷。十年前謝族已經(jīng)傾覆,十年后我只想做個平凡人。”冠冕堂皇的理由,即使唬不住狐貍,也是輾轉(zhuǎn)飄零于華朝大地上亡國子民的借口。 句狐垂頭站立片刻,悶聲說道:“在狄容那晚,謝郎本想殺了我,封住我的口舌。但他又說你不準(zhǔn)許,是不是意味著你念及我們的交情,最終放了我?” “正是如此?!?/br> 牛角長號突然吹響,嗚嗚的聲音傳遍連城鎮(zhèn)。 蓋飛換了緊身衣衫,用虎皮扎住腰膀,健步如飛奔向狩獵臺。他跑過靜立不動的兩人身旁,又折了回來,抓抓頭說:“咦,師父,怎么變了個樣啊?!?/br> “準(zhǔn)備好了嗎?”謝開言問道。 蓋飛舉了舉拳:“好了。我一定贏?!?/br> 句狐忍不住撇撇嘴道:“有你師父在,自然什么都能做手腳。” 謝開言笑了笑,輕拈住句狐衣袖,道:“走吧?!?/br> 狩獵臺遙遙在望,錦旗飄飛,漫卷席天煙塵。馬一紫著暗紅花紋長衫,挺腰站在臺階上,喚人布置一道青紗帳,攏住了兩側(cè)風(fēng)沙。正中排列錦緞雕花木椅及桌案,烘托出了主座地位。 卓王孫緩緩走上高臺,落座,一雙眸子藏在煙塵之后,令人看不清冰光雪色。 馬一紫點(diǎn)頭示意,臺側(cè)即刻響起鼓聲。鼓擂三通,白、黑、紅、黃、青五色衣飾少年郎策馬奔出,揚(yáng)起右手,使用繩索圈套獵物。以竹屏圍住的校場上頓時遍布馬蹄之聲、呼喝之聲,尾隨大小不等的走獸們奔跑。羚羊、角鹿、野雉雞體型顯眼,呼啦啦逃竄之時免不了落入繩套之中,最奇妙的是沙兔,慌里慌張跟在馬蹄后亂跑一陣,突然兩耳一折,鉆到洞里去了。 謝開言找個疏落地方蹲□子,隔著竹障瞧著傻兮兮的兔子,手里拈住一枚繡花針,待到蓋飛所獵數(shù)目與馬辛小隊(duì)持平之時,她突然揚(yáng)手甩出繡花針,不著痕跡地釘住了一條透明絲線。 她的目力與耳力遠(yuǎn)勝所有人,先前就將獵物兔子系上絲線,纏住了后腿,等著它鉆進(jìn)洞xue,順藤摸瓜,揪出其余的同伴。狡兔雖有三窟,但成群生活的習(xí)性是改不了的。 蓋飛縱馬奔馳過來,開弓攢射地面,嗖嗖嗖三株連發(fā)之后,箭矢力貫地底,扯出了三只同窩的沙兔。他哈哈笑著,將獵物送上了主臺。 這樣,蓋飛就以三數(shù)優(yōu)勢勝了第一局。 句狐軟著身子走到馬一紫面前,哼了哼:“兔子不要了吧?送給我算了。”待討來三只受傷的沙兔,她將竹籃朝謝開言手上一扣,撇嘴說道:“傻里吧唧的兔子有什么好,這么喜歡它?!敝x開言接過,歡天喜地地離開。 中場休息一盞茶時間。 蓋飛飛奔到謝開言身邊,說道:“師父,你去哪里?第二場馬上就要開始了。” 謝開言不回頭,說道:“馬辛天生臂力驚人,你這第二場角力是贏不了的?!?/br> 蓋飛叉腰站在原地,頗有些不服氣。 謝開言的預(yù)測果然不錯,蓋飛天性好勝,言語激勵之下便使出全身力氣與馬辛角逐,兩人縱馬越過重重障礙,從各自列隊(duì)中脫穎而出,到達(dá)終點(diǎn)后,不待敲鑼以示畢程,就雙雙滾下馬,四臂交峙扭打起來。 “你別想贏我!”蓋飛咬牙說,“勝利一方才能提要求——”馬辛用鐵臂鉗住他的手腕,腳下踢了一記,踢他滿口沙,也打斷了他要說的話。 蓋飛不屈不撓地叫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馬辛呼呼喘氣:“你知道個屁!” 蓋飛額頭青筋暴起:“別想叫馬城主答應(yīng)你,娶我?guī)煾笧槠?!?/br> 馬辛像一匹小牛犢呼哧呼哧噴著鼻息,喊道:“先打敗我再說!” “你放手!” “我偏不放!哎呀,壞徒兒竟敢咬師公!” 眾人哄笑,句狐用袖口遮住臉,馬一紫擦擦汗,回頭對上卓王孫冰冷的眼睛,一怔。 “此話當(dāng)真?”卓王孫問道。 馬一紫尋思是娶謝開言為妻那句,連忙賠笑:“小孩子玩笑,算不得真的。” 兩人在沙地里滾成一片,被馬場里的車夫強(qiáng)行拉開,忍受不住,還待跳過去撕咬。 馬一紫喝道:“貴客當(dāng)前,成何體統(tǒng)!”總算制止了一場少年即興打鬧,并判斷出第二局為馬辛小隊(duì)勝利。 自此,蓋飛與馬辛交惡。 蓋飛沖到場外,擦去滿頭大汗,四處尋找謝開言的蹤影。謝開言處理好沙兔傷勢,早就隱身人后,看著兩個少年郎胡鬧。第三場賽局即刻舉行,依照規(guī)矩,從五隊(duì)列淘汰下來的白、紅兩隊(duì)分別出一人斗技,計(jì)算與賽者依附在馬匹上的時間,越是拖得久,越是對己方有利。 紅隊(duì)隊(duì)長馬辛請動句狐參賽,句狐軟著腰身徐步走進(jìn)中場,任青絲飛瀉,纏繞住了嫵媚的眉眼。她朝主臺行了禮,站在馬側(cè)等待白隊(duì)上場。 蓋飛正要走出去,謝開言拉住了他的衣服后腰,說道:“我來,你贏不了她?!?/br> 蓋飛氣呼呼地瞪著眼睛:“這只狐貍吃里扒外,平常跟我這么要好,關(guān)鍵時就背后捅我一刀!” 謝開言嘆道:“狐貍生性如此,別怪責(zé)她。” 當(dāng)即,她就綁好頭發(fā),戴上小帽,用絲帶綁緊衣衫與腳踝,代替蓋飛上場。句狐對她笑嘻嘻地說:“你坐著的小母馬是我?guī)淼?,懂得我唱的調(diào)子,等會兒扶穩(wěn)了喲?!?/br> 比賽開始,邊場馬夫不斷投出障礙物品,催動馬匹顛簸。句狐熟習(xí)民間各種技巧,此刻身輕如燕,盤膝粘附在馬鞍上,晃晃悠悠地唱起了小曲。 謝開言所騎的小紅馬果然在曲聲的誘使下,開始躁動不安。她忍耐片刻,突然輕靈一翻,以一只手掌撐住馬鞍,用清猿獻(xiàn)果的姿勢倒立著,對上句狐的曲調(diào),還清叱了一聲。 兩人功力高低立顯。 旁邊人樂不可支地笑了起來。 句狐哼了哼,躍身下馬,道:“就你會取樂人,就你會收買人心……”說著拽拽曳地長裙,一陣風(fēng)地走了。 馬辛猛地甩下馬鞭,抬起腳朝著地上踩去,那種憤恨模樣,簡直將蓋飛當(dāng)成了地上的螞蟻來泄私憤。 旁邊人哄笑:“小少爺?shù)哪镒訅襞轀恕!?/br> 馬辛紅著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叫罵幾句,跟隨句狐離去。 蓋飛整理衣襟,走到高臺之前,抬手作揖,朗聲道:“依照我們馬場慣例,勝利者可領(lǐng)取一物作為要求,是不是這個道理?” 馬一紫點(diǎn)頭。 蓋飛大聲道:“那么懇請馬場主挽留卓公子在鎮(zhèn)中做客,期滿一個月?!?/br> 場內(nèi)場外一片嘩然。 馬一紫也未料到竟是這樣不合理的要求,連忙斥責(zé)蓋飛,說道:“卓公子是連城鎮(zhèn)貴客,來去自由,誰人都不能干涉?!?/br> 煙塵飛揚(yáng)之處,嗡嗡人聲并未停息。 只有卓王孫沉身靜坐高臺之上,面容始終不興波瀾。 “理由?!?/br> 他的簡短二字遏制住了如潮議論,清冷傳向半空中。 蓋飛再行禮,背出師父的教導(dǎo)言語。“我對中原文化向往已久,聽聞卓公子才品卓絕,我愿拜服門下,聆聽清諭一月,以學(xué)漢儒正統(tǒng)奧義,否則畢生引以為憾!” ☆、起舞 蓋飛的秋獵要求被拒一時之間成為整個連城鎮(zhèn)的笑談。 當(dāng)時在高臺之上,紫袍灼亮的卓王孫穩(wěn)坐不動,只是揮了下衣袖道:“退下?!鄙w飛就躬身作揖,趨步向后退去,退出了眾人視線。此后,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 夜幕降臨,各色衣飾的女孩從鎮(zhèn)門魚貫而入,成群結(jié)隊(duì)來到校場。馬一紫已將狩獵場地作了整修,開辟出正中花被一般的地毯舞池,在四角處懸掛勾欄宮燈,亮麗光線灑落下來,既映照嬌妍各異的容顏,又能增添幾分凄迷氣氛。一 尊崇出華朝燈節(jié)舊俗之后,校場外圍才是連城鎮(zhèn)的傳統(tǒng)節(jié)目——篝火與黑白石子鋪就的馬道,兩旁樹立茲茲響的松油火把,經(jīng)風(fēng)渲染,透出一股藍(lán)黑色的焰彩。 但看校場,迷離著婉約風(fēng)情,包裹著粗獷線條,兩相輔佐堪稱絕配。 卓王孫處于翩然色彩之中,站在最核心的位置上。一襲紫袍映襯瑩白微亮,遣散了周身不少的冷漠感。他的眸子似乎沒有聚集在任何一個地方,緩緩掠過四處,那些浮光掠影便如一斛星光注入眼底深處,頓時鮮亮起來。 底下或坐或立的女孩各具嬌容,拉著同伴的手,議論著場上的兒郎,竊竊私語之聲像是柔風(fēng)弄草,酥軟了套馬漢子的筋骨。他們干脆扣住馬韁站在外圍,遠(yuǎn)望那些溫婉背影,屹立的身子不知不覺形成一道屏障,遮住了探向邊墻外的視線。 謝開言就站在屏障與背影之間,等候著宴席開始。很快,馬一紫斟酒祭天,射出第一枝鳴鏑箭,喝道:“開場!”眾多的呼喝聲如同海潮一般轟響起來,淹沒了姑娘們的歡笑。 西風(fēng)起,彩綢飄飛,五顏六色舒展開來,替舞池鋪上一層綺麗的幕墻。就在此時,謝開言側(cè)頭吩咐:“起鼓?!毕惹鞍仓煤玫墓氖謺?,手持棒槌咚咚咚敲起了皮鼓。 粗重的聲音響徹秋原。 舞池正中升起一面棗紅大鼓,鼓身如滿月,面口縫制結(jié)實(shí)牛皮,頂端之上屈膝蜷伏著一團(tuán)雪白的影子。晚風(fēng)掠過,輕拂柔美腰身,她的雙肩似乎難以承受秋意恩澤,盈盈一抖,牽發(fā)起鬢角海棠花瓣撲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