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謝開言控制住腹聲,使得緩急有度,自然就不會露出馬腳。“有具石化的尸體在里面,無任何珍藏。我憐他孤苦,將洞口堵嚴,防止骸骨風干?!?/br> 這般說辭,即使卓王孫派人進洞探查,也終究能做到滴水不漏。 這時,天劫子從棋局中抬起頭,終于能插上一句:“什么洞xue?什么尸體?” 謝開言微微躬身:“公子可還有疑問?” 卓王孫不置可否,周身縈繞一層淡淡的冷冽氣息。謝開言低首時,看到袖口一動,心下警覺,抬眸看向卓王孫,突然對上了一雙涼潤的眼睛。墨玉瞳仁里如同深海生波,隱隱泛冷,似乎帶了殺氣。 極快地,那抹亮光轉(zhuǎn)而不見,就像是春風乍暖,他恢復了本來的冷漠容顏。 謝開言直起腰身,也不應答,拂袖而去。 身后天劫子不明就里,還在拍著桌子,道:“怎么兩個人都不理我這個老頭子!太沒禮貌了!” 謝開言拾級而下進入書室,洗手焚香,翻開古籍閱讀。她不便詢問卓王孫為何一念之間隱沒了殺氣放過她,也沒有那么多心思去關(guān)心其他事。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抵如此。 兩日后走出石室,卓王孫已經(jīng)不知去向。謝開言問詢天劫子,天劫子揪著胡子埋頭看棋局,不耐煩地說:“小丫頭問這么多干什么?” 自然是選取與他不一樣的道路,自行避開為好。 謝開言微微撇動嘴角,想露出一個親善的笑容,無奈肌膚僵化,還是無法笑得便利?!白抗硬徘榻^世,我自有追隨之心?!?/br> “你?”天劫子抬頭看了看她沉靜的眼瞳,搖搖頭,道:“配不上?!?/br> 謝開言暗誹一句,面色和善,以腹語應道:“求大師指點一二?!?/br> 天劫子摸摸白色長須髯,瞇著眼睛說:“卓王孫自幼時侍從太子沉淵,加冠行了成人禮才離開太子府,學得一身技藝,書畫音律金石古玩無所不精。除去太子,很難找出旁人匹敵?!?/br> “哦?!?/br> 天劫子突然不高興了:“小丫頭那聲哦是什么意思?” 謝開言不說話。 天劫子更生氣了,拍著桌側(cè)道:“卓王孫的才情豈是你等俗人能領悟到的?單說這一局棋,就要折殺死不少弈林高手!” “如果我能解呢?”謝開言靜靜問道。 天劫子吹起白眉,道:“你?不信?!?/br> 謝開言不依不撓詢問,最后天劫子應了她一個要求,她暗喜,低眼看了看棋局,伸手拈了一枚白子,擺在棋局之中。天劫子不解,她又落下一枚黑子扣在犄角。兩目過去,棋局起了變化。原來堵塞于胸腹間的黑子,突然像是洪荒泄地,氣勢一發(fā)不可收拾。 謝開言抬眼道:“我替大師解開這局‘殘珍二記’,大師是否實踐承諾?” 天劫子氣得白胡子翹翹地:“丫頭怎么知道解法?” “卓公子的這局‘殘珍’不及首局精妙,似乎是有意降低了難度。不過我兩日前奉茶時,看見他的左袖始終壓在棋盤一側(cè),猜想那方是藏子之處,細心瞧了瞧,果然發(fā)現(xiàn)了破綻?!?/br> 天劫子長嘆半晌?!袄项^子與他賭棋十年,自信比你了解他,沒料到終究不及你細心,敗在了你手里。你說吧,要什么?” 謝開言恭恭敬敬給天劫子施禮:“晚輩想借走大師書室中的幾本古籍,日夜研習,期待有所成。誦閱完畢,自當原璧歸還?!?/br> 天劫子面有難色:“那些收藏品,可是老頭子的心頭rou哩?!?/br> 謝開言再次躬身:“一定完璧奉還,大師大可放心。” 天劫子幾經(jīng)猶豫,道:“你這丫頭好生奇怪,中了惡毒不要配方解藥,要什么古書呢?” 謝開言腹語回道:“大師有所不知,晚輩才疏學淺,自覺無以立足,是以渴望增長學識,令世人刮目相看。” 前面諸多言辭是試探,這句可是大白話??墒牵旖僮硬⒉恍?。他擺擺手,道:“這樣罷,老頭子虧了小丫頭一次承諾,就用珍稀藥物抵當罷。”說完,他走進藥室,取了一瓶玉露丸和一方小小的匣子。 “這里有潤喉藥丸及一粒解藥‘嗔念’,全部給你?!?/br> 天劫子面帶痛惜之色,將藥物拍在謝開言手里。謝開言曾見過寒毒解藥配方,深知藥材的珍貴性。如今被他在短短十五日內(nèi)配出一粒嗔念,她禁不住動容。 “大師如何煉得桃花障解藥——嗔念丹?” 天劫子拈著胡須微笑:“很早以前就煉好了。” 謝開言心奇。他又道:“解開桃花障之毒需服用三次丹藥‘嗔念’,老頭子這里只有一顆。日后小丫頭若是有造化,尋來珍材藥引,老頭子照樣幫你煉制出其余的兩顆。” 謝開言稱謝,回石室整理隨行物品。 天劫子坐在石桌之旁,默然靜觀棋局半晌,忍不住長嘆一聲:“卓王孫,你用棋局困了老頭子十年,為何今日放老頭子出山?” 依照十年前的約定,一旦日后破開棋局,天劫子才能自由返回華朝,不必再保持半隱半醫(yī)的身份。卓王孫故意降低難度,引得謝開言破解,自然是無言表述了一個意向:天劫子可以下山,回歸十丈紅塵之中,做一個真正無拘束的道仙。 只不過沒讓天劫子料到的事情有兩件:平素如此溫順可親的謝開言,竟然趁他不備,卷走了十本古冊,并修書一封,向他誠懇謝恩,留下通身的錢財做書冊押金。 他氣得哇哇叫,在石室里搜檢一番,果不其然,發(fā)現(xiàn)她還順便拿走了寒蟬玉。 如果這都不算是霉頭,那么接下來被汴陵太子府總管請入府內(nèi),也不應該算是什么大問題了。只是在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事情本末。 ☆、遇見 去汴陵的官道只有一條,能平安到達的方法也只有一個。 巴圖鎮(zhèn)是連接關(guān)外及官道的樞紐要道,在蒙古語中意為“結(jié)實的城”。正值華朝平定中原之際,原游牧民族出身的狄容部落無處可藏身,退居到關(guān)外以北,形成最大的一股劫匪勢力。所有遠行之人在驛館結(jié)集起來,湊足二三十人才敢上路。 謝開言穿著天青色衫裙,背著竹編箱篋出現(xiàn)在驛館前。她不記得去汴陵的路,身上也沒多余的銀子,為了卷走小竹箱里的十冊古書,她把所有的錢財都留給了天劫子。 驛館門口,車把式告訴她,必須湊得二兩車資,否則車隊不會讓她同行。 謝開言為難地站在了驛旗之旁。 隊伍里充作保鏢的刀客閑散著聊天:“這個巴圖鎮(zhèn)不簡單啊,底下村民餓得要死,那鄉(xiāng)紳趙元寶還在幫母親做壽宴。我剛聽小飛他們說,除去連城鎮(zhèn),楊柳、春水十六個村子一粒谷子都收不到,村民忍不住了,打算搶糧食?!?/br> 余下也有兩三人拉拉雜雜說了一些。 謝開言恍然,朝著鎮(zhèn)中傳出絲竹之聲的高樓走去。剛才刀客們說過,鎮(zhèn)中最有錢的鄉(xiāng)紳趙元寶在今天辦壽宴,缺仆從差役,她可以去幫忙,如果聘到高級點的工種,一天能掙一兩二錢。她想到現(xiàn)在正值戰(zhàn)爭平定之期,各個地方的錢幣匯通不一致,忙問管驛一兩二錢是多少。管驛上下打量著她,咧嘴笑了起來:“你這姑娘看似白凈文靜,卻原來是個百事不通的草包。你問我一兩二錢有多少,我這樣對你說吧,在我們巴圖鎮(zhèn),一兩銀子買粟米可以買一石七八斗,夠你這樣的小姑娘吃兩個月?!?/br> 謝開言放心地走向趙府。路過鎮(zhèn)中街道,她的耳朵源源不斷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最熱鬧的就是糧棧里的算盤聲、分籌碼聲、吆喝聲。掌柜的對挑糧的樁夫說:“趙老爺又新開了兩個糧棧,缺人手。你去鎮(zhèn)子里把兩百戶少年郎組織起來,拉成個隊伍,別讓他們整天跟著小飛亂跑,來我們這里,趙老爺還能賞口飯吃?!?/br> 街邊暗巷里,橫七豎八地倒著衣衫襤褸的流民,有的已經(jīng)餓死,有的懷里摟著貧瘠的孩子,正在張嘴哭泣。十丈遠就是趙老爺?shù)募Z棧,囤積了大量糧食,但他們卻沒有飯吃,只有等死。 謝開言摸出最后的一點銀子,擱在巷子口,蹲□,招呼著靠得最近的小女孩過來。一個葛衣少年突然從巷子尾端沖過來,啪的一聲打開謝開言的手,對她橫眉怒目?!澳闶钦l?想干什么?滾遠點!” “小飛哥哥……”前來拿取碎銀的小女孩怯怯地說,“我沒事,她不是壞人……” 謝開言暗嘆一口氣,起身繼續(xù)走。通過耳力聽辨,她聽到小飛在招呼著婦孺?zhèn)兗希偎偻顺霭蛨D鎮(zhèn),轉(zhuǎn)向七十里外的連城馬場。 “到了馬場,你們報我的名字,馬一紫馬場主一定會讓你們進門!”小飛于是說,聲音里洋溢著少年郎特有的豪氣。 謝開言很想微微一笑,為那個即將接受幾十口進門,重新考慮隨眾衣食用度的馬場主哀憐下。只因少年小飛太過于大方,拿著遠方的馬場送了人情。 再朝前,就是青瓦院墻包圍的三座大宅屹立于開闊街道上。門前種植一排楊柳,垂掛著壽字燈籠,朱紅楹柱旁抄手站立錦服院丁,臉上喜氣洋洋。 謝開言想著該如何進府,一陣熟悉的蘭花香氣滲入鼻端。她回頭,看見一張白皙的瓜子臉,堪稱美麗。來人年齡大約二十五六,風髻露鬢,珠玉鑲簪。娥眉淡掃,眼角含情。通身織絲煙羅衫,襯出淡雅出塵之勢。 美人目不斜視,將要提裙走上臺階。謝開言移步正前,腹語喚道:“花老板?!?/br> 花雙蝶還待越過她,禁不住秀眉一皺:“姑娘是誰?怎么平地認人還攔住道?” 謝開言垂眸道:“花老板,金針妙手的花老板,十年前從宮里逃——” 花雙蝶突然揚起羽扇,輕掩在謝開言的唇角,臉上浮現(xiàn)了春風化雨般的微笑:“哎唷,原來是謝姑娘。”緊執(zhí)起謝開言的手腕,將她拉到一旁,又低聲說:“姑奶奶,你饒過我吧。這華朝的天子都要換了,你怎么還抓住十年前的事兒不放呢。” 謝開言抬眼,露出溫和光彩來,腹語說道:“你為御衣坊女使,逃脫在外長達十年之久,理應回去歸檔,繼續(xù)侍奉那華朝的皇帝。” 花雙蝶花容突變,忍不住掐了謝開言手臂一把,含恨道:“那狗皇帝好色得很,你再嚷嚷開去,連累我被抓,我一定不放過你!” 謝開言面皮冷,也受不住痛,嘴角抽搐一下,咝地吐口氣。她繼續(xù)說道:“聽聞你十年前不僅是女使,還協(xié)助掖庭局處理后宮事宜……” 花雙蝶皺眉,打斷她的語聲?!爸x姑娘又想打什么主意?” 謝開言正視道:“倘若日后太子殿下登基,依照祖制,當采納美人充盈后宮。我想請花老板想想辦法,幫我安插一名姑娘進去。” 花雙蝶面上露出驚愕之色,良久才平息。她用羽扇遮住半邊臉頰,湊過嘴低聲說:“這事很棘手,我沒辦法做到?!?/br> 謝開言暗地里放寬了心。她剛才緊緊提著嗓子尖,生怕花雙蝶一口應承下來。因為只要花雙蝶答應了,那就說明花雙蝶有些手段,和宮中仍然有聯(lián)系,神通廣大到能直接塞人進汴陵太子府。 可是堂堂太子府,哪里是那么容易糊弄的。如果朝下想去,或許有可能推斷出花雙蝶是葉沉淵的私置下屬。 面對秀美可人,有過贈衣梳發(fā)之恩的花雙蝶,謝開言打算不再朝深處想,甚至連盤問的心思也免了。她移步一旁,讓出道路,微微撇動嘴角,在心里笑了笑。 這一放手,是真的不再計較。僅僅一瞬間,就泯滅了諸多可能性?;p蝶并不知道謝開言的九曲彎彎腸子,只是款款施禮,招呼其余繡娘,抱起上好綢緞走入趙宅。 大門前,踉蹌?chuàng)涑鲆坏栗r麗的身影。兩名黑衣院丁跟在后面,將鮮衣人扔得遠了,惡狠狠地說:“喂那婆子!我們趙老爺是辦壽宴,不是施舍位席,你什么彩禮都未置辦,就敢空手混進來騙吃喝?” 謝開言看看自己空空兩手,也有些憂愁。跟著花雙蝶混進府容易,但拿不到賞錢。正在她轉(zhuǎn)動心念間,被攆出趙宅的女子雙手叉腰,站在大門前罵開了。 “我呸——想我牙婆蘇走南闖北這么多年,哪個地主員外郎不是好生款待著,偏偏就你這趙宅拿腔作勢,瞧不起我等出身之人。牙婆怎么了?不偷不搶不jian不yin,比你那趙大肚子私囤糧食不管饑民死活強多了!再說你趙大肚子,本朝堂堂尚書右丞大人,官階正二品,在朝廷里放著錢糧不管,假托什么告病還鄉(xiāng),偷跑到這個石頭鎮(zhèn)子占山為王,欺負我們一眾沒有口糧的百姓。你如果有能耐,怎么不敢去汴陵,直接和太子府叫陣啊,丟下傀儡皇帝不管算什么事?” 牙婆蘇穿三色襦裙,每次尖利地罵上一句,衣衫便要散開,如同鳳鳥羽翼。她渾然不覺外形的可笑,只管罵得痛快淋漓,引得來往賓客紛紛側(cè)目。 謝開言站在柳樹下,細細聽了一會,忍不住從眼眸里流淌出笑意。牙婆中氣很足,各種方言俚語摻雜在一起,連綿不絕地叫罵,真是體現(xiàn)了南北地域的特色。而且所罵之人來歷不凡,在文武百官中享有盛譽,是汴陵第一首富宇文家的旁系血親。據(jù)聞,趙大人不滿朝中帝制孱弱的局勢,才含恨辭官。 謝開言在幼時學史,在古籍中曾見過宇文家的記載。 宇文家自古代起便是華朝北部王族之后,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后代子孫多散落于華朝,掌權(quán)者在本族部將中挑選出資歷高者襲三十六姓,趙元寶就是其中的一脈。而宇文正宗,更是厲害,宗祠牌匾上曾記有“折草累石,正色立朝”的光輝歷史,說的就是宇文家前代兩名子弟,為官為將,使百僚忌憚的故事。 謝開言想著這些,不禁凝目再瞧了府邸高大的趙宅一眼。她沒想到小小的巴圖鎮(zhèn),竟是藏龍臥虎之地,由此也暗中提醒自己,日后應當小心翼翼地生存下去,不可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邊巷內(nèi),謝開言堵住了牙婆去路。 “你什么意思?”牙婆像是點燃的爆竹,眼睛瞪得大大的,快要跳了起來。 謝開言擺手,仍是擋在了牙婆身前。 牙婆抽出衣襟邊別著的絹絲手帕,擦了擦嘴,突然尖聲叫道:“小姑娘什么不學好?要學那些狄容山匪劫道?年紀輕輕的活膩了嗎?” 謝開言掏了掏耳朵,連比劃帶腹語,讓牙婆明白了一樁買賣:只要牙婆將她介紹進鎮(zhèn)中唯一的教坊,充作樂師進入趙宅做一天工,工錢就可五五分紅。 牙婆上上下下打量她,摸著下巴說道:“老夫人喜歡南戲,少不了笛子奏樂。你會么?” 謝開言點頭。 牙婆揮揮手帕,笑道:“那成,跟我走吧。趙大肚子不賣我一個佛面,教坊的師傅們還是愿意送個人情與我的。” 趙宅中庭遍植蘭樹月桂,在正中開辟出一座戲樓。眾多樂師鼓手圍坐在樓臺下,等著家仆遞上吉單,吩咐開戲的曲目。趙元寶穿著團花錦袍,腆著肚子鞍前馬后地伺候著老母親,顯得十分孝順。 荷花池邊,眾多宴席人聲喧嘩。趙老夫人皺眉看著樓下流水席,嘴角緊繃,面色不愉。趙元寶急得擦汗,不住向戲臺使眼色。領班也沒法讓老夫人高興起來,眼珠一轉(zhuǎn),將棘手問題丟給了謝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