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殿前驕陽正好,降下萬千光澤,葉沉淵站在暈彩里,膚色幾近透明。四處幽香,花影燦漫,合黎殿外的靈鳥婉轉(zhuǎn)嬌啼,點綴著空寂的殿宇。左遷察覺場地里變得幽靜了,抬頭看去,發(fā)覺葉沉淵的眼眸黑得沉靜。他抬手作揖請示,才聽到冷漠的一句:“傳我諭令,卓王孫即刻進(jìn)府覲見?!?/br> 左遷躬身領(lǐng)命而去。踏出殿門時,心里還止不住在想:傳聞謝一是殿下勁敵,那么一個眼盲心盲的對手,到底是怎樣逃過追殺的? 身后,又傳來葉沉淵的指示,應(yīng)當(dāng)是著手布置的第二件事,交給了修謬?!翱偣苄抑剂睿n理國公主珍玩,命容娘好生安撫公主?!?/br> 一羽白鴿帶著葉沉淵的暗諭飛回寧州驛館,通譯取下查閱,上書之意是:卓王孫御查北疆,著一切軍政調(diào)度。他連忙做成邸報散了出去。 遠(yuǎn)在北疆的謝一,自然不知道汴陵發(fā)生的一切事。正如葉沉淵推斷的那樣,她已經(jīng)眼盲心盲。聶無憂炸斷冰川底層,搖晃的力道將她喚醒,血液里有股微溫,牢牢護(hù)住了她的心脈,不至于在這十年內(nèi)讓她凍成一尊冰人。思緒漸漸聚集在一起,她的眼皮有千斤重,但出乎意料地是,她能聽見所有聲音。 近處,有兩人喁喁細(xì)語,言辭夾雜不屑之情,應(yīng)是一老一少。老者叫拿奴,少者是南翎國二皇子,正在躲避華朝的追殺……一滴水從冰巖上滑落,叮咚一聲,砸在了金磚一樣的地面。雪花在寒風(fēng)中旋轉(zhuǎn),呼呼刮過,徒勞地撕裂天地錦帛……遠(yuǎn)處,一只白熊誤入川中,厚厚的熊掌滑過雪原,嗤嗤溜遠(yuǎn)了,還像是一步一步踏在她心間……風(fēng)吹過冰川罅隙,帶來一絲小小的嗡鳴…… 她努力抬起眼睛,很想看看近在咫尺的聶公子到底長得什么樣子,他為什么在她面前哀傷不已,甚至哭泣。但是她失敗了。 震天的爆裂聲響起,她被一股力道卷入河底,隨波逐流,離得煉淵越來越遠(yuǎn)。地下水溫將裹在她身上的冰槨溶解,河水拍打著她的臉,她的手,她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還有痛楚。她的頭腦如同盤古開天之前,混沌一片。眼瞼上的冰消融了,她終于睜開了眼睛,透過蔚藍(lán)的海水,點點星碎的陽光播織在水面。 謝一并不知道她來到了內(nèi)陸海延澤。四肢漸漸有了知覺后,她蓄力一躍,沖出了海面。長達(dá)十年的冰封雪裹,讓她氣息險些不濟,差不多一頭栽倒在海底。她背對光明,動了動手臂,這才能感覺血液似乎沒有流動,凝滯內(nèi)里,手臂依然比較梆硬。她攢起力,苦費一番心思,順著水流推向劃到海濱,爬上了沙灘。 有那么一瞬間,萬物開明,光線強烈,紅花綠樹白沙藍(lán)水直逼眼簾,七彩光暈拂落頭頂,她渴求溫暖,抬頭看了一次。 上蒼的恩賜啊,在那最后一眼,她的瞳仁記載了熾烈光芒、橙黃暈彩,然后才剎那歸于黑暗。 謝一仰躺在地,閉上了眼睛。 由于雪盲癥效果,她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四周聲音如此清晰,海岸深處,有貝殼吞吐海水的動靜;頭頂上,一只蜜蜂嗡嗡飛過,鉆進(jìn)了叢林。 她想了又想,才弄明白,老天奪走她的記憶、她的眼睛,卻給她留下了非凡的耳力。她爬起身,掏出口中一直含著的硬物,將它塞進(jìn)腰間。觸手溫潤滑膩,她捻了捻,察覺是塊玉。袖里滑出一支短笛,她也一并收了。腳踝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在敲打,發(fā)出脆響,她摸索過去,再次斷定是枚箍環(huán),只是不見質(zhì)地。 如果除去全身濕漉漉的衣物,一玉一笛一環(huán)便是她所有了。 謝一站著想了想,等四肢回暖。撲面而來的海風(fēng)帶著溫腥氣,側(cè)耳傾聽,北方風(fēng)涌劇烈,她順著那個方向走了出去。每走一步,身上衣衫淌下冰渣子,在她耳里,放大成滴滴答答之聲,如同天籟鳴奏。 她是誰?來自哪里?她曾質(zhì)問過自己。 片刻后,回想起煉淵里的人聲,她大抵能猜出發(fā)生了什么事:她叫謝一,是已滅的南翎國謝族人,曾愛上葉沉淵,不知緣故被他遺棄,被封在了冰川底。據(jù)悉,現(xiàn)在的葉沉淵權(quán)傾一時,那么十年前的她,到底為了什么甘心為他脫離世族,不顧眾罵親離的凄慘? 突然一陣尖銳的疼痛躥進(jìn)耳根,直達(dá)頭頂,幾乎迫使她跪了下去。她捧住頭,踉踉蹌蹌,血液也在逐步回溫,像是要沸騰。煎熬過一陣,她摸索到樹下,盤膝調(diào)息。吐納一刻,才能平息四肢百骸的痛楚。 有痛苦還是好的,她想,這樣能證明她在活著,不是全身冰冷的行尸。然而“葉沉淵”三個字,她不敢再想了,怕引起遍體的燒灼感,稍微推斷一下,她也知道這個名字是毒引,再執(zhí)著念起,恐怕會吞掉她的命。 風(fēng)吹過來,樹葉刷刷響動,一只山鳥振翅飛向天外,鳴叫了一聲。她聽了倍覺有趣,也跟著叫了句,嗓子眼突然冒出粗糲的刮擦聲,只打了個尖兒,她就趕緊閉上嘴。 原本只是以為眼失明,心混沌,沒料到,咽喉也失去了潤澤,不讓她發(fā)出如百靈鳥一般的聲音。 片刻后,眼盲心盲口啞的謝一支撐著站起,走出了延澤濱岸。前塵往事于她而言,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遠(yuǎn)似天外輕煙。 ☆、安魂 群山延綿,圍住了延澤。官道橫亙百里,連著峽谷。風(fēng)從西北而來,呼蕩吹過,夾雜錚錚交戈之聲,謝一耳力敏銳,竟是捕捉到了十里外的動靜。從海邊走出已經(jīng)兩個時辰,她的功力逐漸回升,身體里也有了暖意。 慘烈叫聲越過風(fēng)尖之上,傳向九霄云外。如果仔細(xì)傾聽,她還能分辨出槍戟扎進(jìn)rou身里的鈍響、被殺之人的求饒、執(zhí)戟者披掛的摩擦聲。她提氣縱奔,身體如一縷輕煙,樹梢?guī)эL(fēng),沿著足底滑過,不過一盞茶時間,她就來到山谷前。 底下未死之人仍在呻吟:“大公子……您還好嗎?” 謝一眼前有布帛系住眼睛,看不見任何景物,只能感受到大致輪廓。但她有心,潛伏在山谷上方時,聽到了諸多對話。 下面人馬分作兩撥,得勝者是華朝驍騎衛(wèi),一月前,領(lǐng)太子葉沉淵命令趕赴北疆,將南翎國殘余軍力消滅干凈。大公子,也就是南翎大皇子且戰(zhàn)且走,護(hù)著二皇子簡行之進(jìn)了苦寒冰川,指望追兵不會跟進(jìn)。驍騎衛(wèi)果然不敢進(jìn)川,圍堵住大公子,以萬人之力猛攻不足五百的南翎軍,終于完勝,大公子不出意外慘死在鐵蹄下,余部盡降,卻被華朝人屠戮干凈。 謝一趕來時,只剩下最后一個人,留著最后一口氣,問出最后一句話:大公子,您還好嗎? 謝一怔站在山頂,風(fēng)吹過她的衣襟,她感覺不到冷。驍騎衛(wèi)縱馬凱旋,聽他們馬蹄得得,頗為整齊,她便知自己一人之力戰(zhàn)不過虎狼之師,下定決心,跟在山脊上走了一陣。 山谷里驍騎衛(wèi)得勝撤軍,虎踞馬首的校尉開心笑道:“總算不辱太子使令!我們滅了南翎最后一支正規(guī)軍,可以回家睡大覺了!” 身旁有人附和,聲音顯得散漫。“南翎國遲早要亡,斷在我們驍騎手里,也不算冤枉!” 風(fēng)滾進(jìn)谷底,幽咽呼號,似乎在祭奠死去的士兵。謝一聽得仔細(xì),那些guntang的身體逐漸冰涼了,擱在一起,撕裂了風(fēng)聲,奏出窸窣悲鳴。華朝人聽不見,只是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卻有一股悲涼。 謝一循著原路跑了回去,血液汩汩流動,遍體灼燒。她痛得嘶鳴一聲,滾下了谷底。好在巨痛埋身,她還能照顧自己,勉力提氣擊出一掌,用沖撞氣流將她翻轉(zhuǎn)過來,飄到了地面上。她伸出手摸了摸,不出意料摸到一具尸體,已經(jīng)冷冰。 即使看不見,她也知道周圍躺滿了南翎人;即使風(fēng)在哭,她也聽得到亡魂們無聲的吶喊:大公子,您還好嗎? 他們卻不知道,隨著他們的長埋谷底,南翎國已經(jīng)滅亡了。 謝一默念了一遍,牢牢抑制住心酸,深恐引起身體的不適。兩次動嗔動念,險些危及自己,就算再混沌,她也能試出一件事——繼眼、口、心之后,上蒼抽離了她的七情六欲,迫使她不念悲喜,僵若泥人。 天黑了,山鴉呱呱叫著,野兔哧溜鉆進(jìn)洞里,沙礫飛卷起來,撲到謝一身上,她還在躬身拖動尸體,用薄弱的力氣,為南翎最后一隊冤靈聚起往生念,好生陪著他們散盡精魂。可能是因為看不見,她并不覺得害怕。拖一陣,歇一陣,頭腦卻逐漸清明,像是被水洗刷了一遍。 一、二、三、四……十……十五……二十……三十……五十……直到四百七十。 謝一爬在谷底,用手指觸摸著他們的臉,輕念著數(shù)目。她模模糊糊記得南翎男兒下葬時,頭必須朝著東方海面,祈求海神眷顧,造福他們的來世。于是她不厭其煩地彎下腰,拖動一具具尸體,將他們?nèi)棵鏂|朝西安置好。觸摸到每一個亡靈時,她仔細(xì)捻動他們的衣衫,終于在一具冰冷而又高大的身體上,發(fā)現(xiàn)了質(zhì)地優(yōu)良的緇衣。 謝一站起身,朝著這具尸身拜了兩拜,默念道:大皇子,我謝開言不能護(hù)你,當(dāng)盡綿薄之力,替你穩(wěn)妥葬殮。若有來生,你去富貴,我入輪回,遭受千刀萬剮之苦,方可讓我再世為人,站在大皇子面前。 出神地站了一會,她才想起來,她叫謝開言,謝一只是她在越州謝族的排序名號。再凝神想了會,又記不起來其余的事情,心緒始終像乍泄的天光,若隱若現(xiàn)。 天似乎更暗了,周遭不聞其他聲息,連喁喁小蟲都停止了夜鳴。半空轟隆一聲,劈下雷霆,大風(fēng)突起,卷動樹葉響顫。謝開言摸索到一株沙棗樹下,抱膝坐在樹底,對著山谷四百多具冰冷的身體。棗樹搖晃著枝椏,嘩啦啦地說著什么,她聽了聽,什么都記不清。 雨點敲打著土礫降了下來,一股股細(xì)流從她身邊流過。她伸手按了按,察覺土壤飽飲雨水,變得稀松,甚至在緩緩?fù)苿有狈缴狡隆?/br> 謝開言摸出那柄短笛,試著放在唇邊,奏出幾個模糊的音節(jié)。干澀尖短的樂聲不成曲調(diào),馳入雷鳴電閃,瞬間消散。她無知無覺地吹著,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能連成一種曲調(diào)。 大雨越來越烈,沖刷著她的臉龐,鉆進(jìn)衣衫,冰涼地蜿蜒。她回過神,聽到笛子尾聲,嘗試著開口,暗啞地唱出幾句: “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 游子懷鄉(xiāng)兮,莫知西東。 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 異域殊方兮,環(huán)海之中。 魂歸桑梓兮,無悲以恫?!?/br> 她捧頭想了又想,不惜捶打頭部,苦苦思索后,終于記起了這首曲子。十年之前,謝飛叔叔曾按古詞譜曲,音調(diào)沉渾大氣,名曰《安魂》。 轟隆巨響,蒼穹驚泣,大地顫抖,悲聲四起。山谷斜坡大方坍塌,滑落下來,掩埋了四百七十具尸體。謝開言獨立山脊,吹奏出安魂一曲,樂聲悲愴,經(jīng)久不去。 翌日天晴,萬物開明。 謝開言循著人聲來到邊遠(yuǎn)小鎮(zhèn),耳朵里生動地流進(jìn)許多聲音,小鳥的嘰嘰喳喳,山羊的咩咩叫喚,牛犢子甩動著尾巴……這些,都告訴了她,此地是多么太平和寧靜。 兩道人影掠過她,走得遠(yuǎn)了,才敢竊竊私語:“那姑娘眼睛瞎了,怪可憐的……可是她怎么穿著宮廷里的衣服,看起來很名貴啊,難道是走散的嬪妃或公主?” 謝開言摸摸衣料,質(zhì)地果然考究。再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下去,勢必引起整個小鎮(zhèn)的人注意。幾經(jīng)周折打聽到了最高檔的布店位置,她憑著感覺朝前走,也不依仗旁人的幫助。 布店老板拒絕收她的衣裝,只捻著茶葉說,這種樣式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傳了,十年前皇宮的御衣坊曾經(jīng)定制過,隨著華朝的內(nèi)亂,御衣坊的繡娘們死的死,逃的逃,藻繡重針的技巧就沒流傳下來。 謝開言抿住唇,站在堂前不愿意離開。 老板娘走過來,興起一陣環(huán)佩叮咚之聲。她俯身查看衣物上的繡飾,一股淡雅香氣如同翩躚的蝶,向著謝開言撲下。謝開言心道:邊陲小鎮(zhèn)竟然有如此人物,如果不是逃難就是為了隱藏什么。 老板娘的聲音像是清露,入耳動聽。她說道:“這位姑娘,你的背幅繡圖有個名目,叫做‘九鳳曜日’,是以九彩絲線入針,反復(fù)兩面納底,再在內(nèi)襯織上徽印做表記,這明顯是宮廷里皇后娘娘的翟衣。衣服太貴重了,我們小店不敢忤逆收下?!?/br> 誰那么大膽給她穿上了皇后的禮服?謝開言暗忖,無論是誰,此人也未免過于狂妄。 聽到如此論斷,正在捧著錦州窯產(chǎn)的紫砂壺飲茶的老板兩眼一瞇,頓時多打量了謝開言幾下。站在他面前的女客依然臉色蒼白,口語不便,黑發(fā)散成幾縷披在錦帔上,怎么看都不像是富貴之人,倒像個披金掛彩的戲子。 他擺擺手,道:“去,去,去,別耽誤我做生意?!?/br> 謝開言聽老板娘獨具慧眼,將衣衫說得頭頭是道,更加斷定此人來歷不凡。她轉(zhuǎn)過臉,對著老板娘方向比劃了下,老板娘還是在推脫:“姑娘你走吧,我們不敢做這樁買賣?!?/br> 無奈,謝開言只得運氣于腹,鼓聲說道:“夫人既然是宮里逃出來的繡娘,應(yīng)當(dāng)知道將衣服拆卸,光絲線就能賣到不少銀子?!?/br> 布店廳堂開闊,太陽從琉璃瓦上撒落,點亮了方磚地面。謝開言剛用腹語說了第一句,好似銹刀刮了下廳面,發(fā)出一陣霍霍悶響。老板看不到聲音是從哪里來的,初聞鈍音,震得手一松,摔碎了紫砂壺。 老板娘忙拉謝開言進(jìn)了內(nèi)堂,跺腳道:“唉喲我的好姑娘,算我怕了你了,你趕緊換了衣服,從我家后門走吧。” 謝開言當(dāng)然不會這么容易走,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更何況她還是有意上門的。老板心疼他的紫砂壺,送了一套時下普通人家姑娘的穿著后,怎么也不肯多給銀子了。他將一錠金子丟到謝開言裙邊,氣鼓鼓地說:“我那紫砂陶是從砂錘煉出來的陶,既不奪茶香又不熟湯氣,用了十年!十年!光沖頭水都能蘊出原汁原香,這么個寶貝,至少能值當(dāng)一百兩!” 謝開言聽著怒吼在耳邊,微側(cè)了頭,抿抿唇,再待“開口”。老板眼尖,連忙壓住她的嘴,指尖一碰到她的皮膚,像是被燒灼了一般,馬上收了手指,叫嚷道:“咦,你的身上怎么這樣冷?”他轉(zhuǎn)頭對著老板娘喊:“雙蝶,你來看下這姑娘!” 老板娘姓花,名雙蝶,吩咐下人燒了澡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哄著謝開言進(jìn)了屏風(fēng)后,那謝開言還緊緊抓住衣袖邊緣,面色之情有如溺水,蒼白得難以描摹?;p蝶奇道:“哪有姑娘家不愛美的?你看我撒了這么多薰香花瓣,只要你沐浴了一遍,全身都會香噴噴哩!” 謝開言待心中鼓跳之聲漸緩,咬咬牙將禮服脫了,沉身坐進(jìn)浴桶梳洗?;p蝶趁著撒花瓣時,瞧了瞧她的后背,不由得眼帶憐惜。借口添水出了房門,花雙蝶拉住老板站在天井里,嘆氣說:“那姑娘恐怕不是宮里人,她身上有紫色傷痕,多達(dá)三十多處,像是受了刑罰,瞧著就怪可憐?!?/br> 老板松口氣,道:“不是宮里人就好,等會說點好話,早點把她打發(fā)走吧?!?/br> 耳力通達(dá)的謝開言坐在水里,摸了摸手臂。正如外間十丈遠(yuǎn)的老板娘所說,她的經(jīng)絡(luò)突起,有點發(fā)硬,想必血液流淌過時,將那些傷口沖成了紫色,就如同蒼白平原上的紫水河。她并不記得自己為什么帶了如此多的傷,但總歸和謝飛叔叔有關(guān)。 她逐步記起來的,也只有謝飛叔叔了,還有他的安魂曲。 ☆、求醫(yī) 繡房里暖氣氤氳,謝開言用手撫平白色中衣,套上交衽鑲邊襦衫,踢踏著及地雪青羅裙從屏風(fēng)后轉(zhuǎn)出來。她將一條銀白絲絳纏在腰間,摸索半天,打了個死結(jié)。花雙蝶帶著一陣蘭花香氣走進(jìn),看到她整飭自己,噗嗤笑了出來?!爸x姑娘,你這是抖地鈴還是擰卷花呢?穿得那么嚴(yán)實干什么?再說了,腰結(jié)也不是這樣系的?!鄙斐鍪?,就待去重新整理下。 突然,一只蒼白的手?jǐn)r住了花雙蝶的動作,手背上泛著紫色紋絡(luò),細(xì)細(xì)密密的,就像是半壁上爬滿了紫藤花?;p蝶訝然抬頭,對著謝開言無法展示喜怒哀樂的臉,睫毛撲扇幾下,憐憫之色漸漸地溢了出來。 她低嘆口氣,道:“好罷好罷,我不動你的衫子,也不動你的腰結(jié)?!?/br> 謝開言這才放開她的手腕。 花雙蝶將謝開言牽到梳妝臺前,執(zhí)起了象牙梳。打開雙鸞鏡,眉目上即刻浮起一陣秋水似的明霞,迎面而來的沉檀水香,無言訴說著繡閣主人的寶氣天光。謝開言靜下心來,由著花雙蝶替她梳妝。 牙梳從黑發(fā)中穿過,花雙蝶柔和嗓音隨之響起?!耙皇崾岬轿?,繽紛落盡謝清輝;二梳梳到尾,花開盛景嘗歡悲;三梳梳到尾,海角天涯相伴隨。”她營營哼鳴著,似乎在做著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謝開言坐著沒有動,傾聽花雙蝶的動人嗓音,感受著氤氳的香氣。實際上,撇開她殘存的記憶,整個少女時代能受到如此禮遇的機會,也是少之又少。 靜寂中,花雙蝶緩緩地說:“這是我們百花谷的梳妝歌謠,每個女孩都會唱。謝姑娘,你聽著耳熟嗎?” 謝開言端坐不動,抬起手腕搖了搖。 花雙蝶看著謝開言秋水明鏡中的容顏,嘆了口氣。“可是,我卻知道你一定去過百花谷。因為你身上的傷痕,只能是通過我們百花谷的毒瘴才能染上,那些霧氣劇毒無比,一旦吸入了肺腑,就會在皮膚上滲出紫藤一樣的經(jīng)絡(luò)。我們谷里的人從來不敢踏入花瘴那里一步,沒想到你進(jìn)去過,還活了下來。” 謝開言像木頭人一樣靜坐,外觀無論悲喜。 花雙蝶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傷感地說:“謝姑娘,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睂㈩^頂上的黑發(fā)盤成兩朵碧絲垂髫髻后,花雙蝶巧手一挽,梳理著其余的底發(fā),將它們編成兩條柳葉辮?!斑@種瘴毒叫做‘桃花障’,每次牽動情緒時,心中必生疼痛。倘若你用內(nèi)力強壓,寒氣游走血脈,生成寒毒,比桃花障更加霸道?!?/br> 謝開言內(nèi)心泛起波瀾,這才明白了自己時不時陣痛的緣由,原來是十年前去過百花谷。她一點也不記得那些燦爛百花、皚皚霧氣生得何種模樣,但聽花雙蝶擔(dān)憂的語聲,她推想自己可能是中毒極深了。 果然,花雙蝶顫巍巍開了口,說道:“謝姑娘的皮膚透冷,赫然是中了寒毒淤積不散的殘相,你……你得趕緊醫(yī)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