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鐵一般的證據(jù)之下，馬侍郎不得不將一切和盤托出。

    馬侍郎在他的老家，一個位于保定府新城縣的莊子里，秘密派人建造了一個小型的作坊，生產(chǎn)注鉛假銀。

    鄧翔帶人前去查抄的時候，那邊的人還沒有收到風聲，一群工人正干活干的熱火朝天，被逮了個正著，人贓并獲。

    一般小賊為了盡快把假銀脫手，都不會制造完整的銀錠，而是碎銀居多。

    但是馬侍郎的膽子特別的大，因為他壓根不怕這些銀子被使用出去——理論上，它們應該躺在內(nèi)庫的庫房里很久很久，輕易不參與到流通環(huán)節(jié)中來。

    只要它們能夠被順利收進戶部銀藏，之后的事情，就容易的多了。

    戶部是國家的銀袋子沒錯，但是戶部的銀庫實際上有“內(nèi)”、“外”之分。除了銀子，還有各色布料、糧草、珍寶等等，品種豐富，不一而足。

    “內(nèi)庫”全稱“內(nèi)府各庫”，位于皇城內(nèi)部，由宦官管理掌控，用于宮內(nèi)供給，和皇帝御前賞賜之用。

    “外庫”全稱“太倉銀庫”，位于戶部衙門后方，用于軍備和全國物資調(diào)配，就是所謂的國庫。

    其中的“內(nèi)庫”，基本上就是屬于皇帝陛下的私產(chǎn)。

    而那些在馬家莊園里制造出來的假銀子，在戶部被做了手腳調(diào)換后，堂而皇之地進了皇城。

    被馬侍郎買通的內(nèi)庫司庫太監(jiān)，對這一切心知肚明。

    他也壓根不害怕會被發(fā)現(xiàn)。

    之前說過，內(nèi)庫的銀子多用于皇帝賞賜。而這些被賞賜的官員，在得到銀子之后，壓根不會，也不敢使用。

    通常都是在家中筑起專門的院落、房間，將之高高供起，以感念皇帝的恩德。

    若涉及到后宮采買，宮廷翻修，需要花到真金白銀的時候，被收買的司庫自然會拿出內(nèi)庫內(nèi)儲存的真銀錠，以供花費。

    明代前幾任的皇帝還是節(jié)儉居多，內(nèi)庫至今還存有打著永樂年間標志的庫銀。而馬侍郎也沒有喪心病狂到將所有入庫的銀錠都換成假的，所以那么多年，出庫的庫銀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

    這位馬侍郎是在英宗晚期爬到現(xiàn)在這個位置，根據(jù)其口供，結(jié)合賬簿，這一招“偷天換日”至少已經(jīng)進行了三年，牽涉到的金額高達二百萬兩白銀。

    二百萬兩是什么概念？

    今天新皇登基，又冊封了兩次皇后，整個內(nèi)廷的用度加起來，不過也才兩百萬兩而已，國家一整年的軍餉不過三百萬兩！

    三年里，馬侍郎用這種類似于“老鼠背米”的方法，一點點地蛀空了內(nèi)庫，蛀掉了一年整個皇宮的用度！

    這次之所以會事發(fā)，是因為人心不住蛇吞象，馬偉的侄子王文寶雖然負責最重要的入庫環(huán)節(jié)，但是在分贓的時候得到的卻是馬家三人中最少的。

    不甘心的他，又買通了在保定莊子里的工人，私自夾帶了一部分假銀成品出來。然后自己通過關(guān)系，賣給京郊的地痞流氓——這件事就連馬氏父子都不知道。

    若不是那個姓候的在臨水居茅廁詐騙的時候，被萬達和楊休羨逮住。這個遲許了已經(jīng)三年的“貍貓換太子”之計，還不知道會繼續(xù)多久，搬空多少內(nèi)庫銀兩。

    看到袁彬呈上來的奏折，朱見深簡直是氣笑了。

    戶部的官吏，內(nèi)庫的太監(jiān)，沆瀣一氣，將皇帝的錢當做自己的錢，搬起來毫不手軟。

    一想到父皇在最后兩年封賞的那些功勛老臣，邊軍將領(lǐng)們手上拿的居然都是假銀……身為皇帝竟然也不知道自己有何面目對他們吐出真相了。

    說不定人家早就發(fā)現(xiàn)了，只是礙于這是皇家賞賜不敢說吧。

    這還不是讓朱見深最為憤怒的，最關(guān)鍵的是……

    這次被發(fā)現(xiàn)的假銀案，已經(jīng)影響到了他接下來預備對廣西用兵的大事了。

    廣西瑤亂，禍害已久，已經(jīng)成為大明西南角的一根刺，扎的幾代明朝帝王都心痛不已。

    從洪武年間開始，就有大藤峽的侗人不滿朝廷對當?shù)赝寥说膲浩?，聚眾截殺縣令，奪走官印和朝廷的詔書。接著又發(fā)生了宣化府的當?shù)赝寥斯ゴ蚰蠈幊鞘录?/br>
    在洪武十九年，大藤峽的瑤民因為朝廷強征賦稅，侵占山林。集體起義后，殺死了廣西布政使司參議。

    不久之后，更是將朝廷前來平叛的壯族百戶覃福，當眾碎尸萬段。

    據(jù)說覃家的家人前來收尸的時候，除了覃福的指甲，居然找不到半點剩下的骨血。

    到了永樂年間，永樂大帝朱棣又是圍剿，又是詔安，卻始終不能拿下大藤峽。

    經(jīng)歷了宣德朝后，大藤峽叛軍的勢力愈發(fā)做大。

    到了英宗的正統(tǒng)年間，更是出了一個瑤族梟雄，名叫做“侯大狗”。

    這位出生在大藤峽羅淥洞田頭村的瑤民，擁兵數(shù)萬。將原本散亂無秩序的瑤族、侗族和壯族組成的起義軍，整合成了步兵、騎兵和水兵三軍，他則是三軍統(tǒng)領(lǐng)。

    十幾年內(nèi)，侯大狗攻占下了廣西的柳州、潯州和梧州，殺死朝廷官員，焚燒官衙。

    朱見深登基后，他更不把幾乎遠在天邊的年輕皇帝放在眼里。

    從去年開始，瑤亂已經(jīng)從廣西蔓延出去，波及到了廣東、湖南、江西等周邊省份。

    當?shù)匮膊煊吠醭h上奏，懇請皇上早日出兵，平定內(nèi)亂。

    當時還是監(jiān)國太子的朱見深決定花上一年的時間，一方面整備軍隊，籌集軍餉，另一方面派出錦衣衛(wèi)和東廠的探子，刺探廣西軍情。

    楊休羨便是其中的一員。

    本來朱見深打算接下來的新年元月，就發(fā)兵大藤峽，一舉解決這個心腹之患，為大明拔掉這根刺，永固國本。

    去年他曾經(jīng)多次召集內(nèi)閣商議，除了主將人選，最為棘手的就是出征時候的軍餉。

    簡單地說，國庫的錢不夠。

    朱見深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決定從內(nèi)庫中調(diào)集銀兩，充作軍餉。

    然后突然受到奏報，自己的內(nèi)庫被人蛀空了兩百萬兩。

    “原戶部右侍郎馬偉，夷三族。”

    朱見深緩緩地站了起來，疲憊地閉上眼睛，“其余人等……”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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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

    這是天順朝的最后一個除夕了，過了初一，大明就要開始啟用新的年號——成化。

    在天順朝最后的日子里，整個京城都沉浸在血雨腥風之中。

    戶部馬侍郎的案子牽扯出一串參與假銀案的官員，錦衣衛(wèi)的緹騎和東廠的番子們?nèi)找钩鰶]，滿京城的抄家抓人。

    詔獄和刑部、順天府的大牢一時之間，人滿為患。

    京師內(nèi)外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按說進了臘月，應該是采買年貨最熱鬧的時候，但因為滿街的錦衣衛(wèi)們和被抄家之人悲痛的哭嚎聲，鬧得百姓們都不敢隨便上街，以免沖撞到了辦案的差人，來尋自己晦氣。

    馬侍郎全家被夷了三族，外加十幾個牽涉在內(nèi)的官員和家人都被砍頭。

    按常理，新年之前刑部不會動兵刃，以免有違天和，就算是砍頭也會等到來年秋季處決。

    但是朱見深并不想讓這群人活到成化年間，責令刑部在除夕之前，將所有該殺的人都殺了。

    這便就出現(xiàn)了北京城的年底，幾百號人排隊等著殺頭的盛況。

    位于西四牌樓的北京西市，是京內(nèi)最繁華的商業(yè)大街，同時也是法場。就這幾天，人犯的鮮血在青石板路上流了幾天幾夜，三里之外都能聞到一股沖天血氣。

    哪怕前幾天下了一場豪雨，都沖不掉撲鼻的血腥味。

    按照常例，被砍下的人頭是要懸掛在街口木樁子上示眾，用來殺一儆百，以儆效尤，這也就是“刑囚于市”的由來。

    明清兩代京城處決犯人的法場一個是在西市，一個是在菜市街，都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但是你作為一個小老百姓，年底了高高興興揣著攢了一年多的銀子，準備到市集里買幾件新衣服，新鞋子，胭脂水粉還有糖果瓜子。

    結(jié)果還沒踏進街口就聞到?jīng)_天的血氣，一抬頭，幾百個被風干的腦袋瓜就跟你家門口掛的臘雞臘鴨一樣迎風招展。

    你說你還逛不逛了，還買不買了，還高興不高興了？

    京師的百姓們很不開心，京師的官員們也過的不舒服。

    在今年七月時候，皇帝陛下就已經(jīng)恢復了于謙在景泰年間建制，又在先皇復辟后被撤銷掉的“京師十團營”制度。更是把被景泰帝剝奪了兵權(quán)，趕回老家的大將郭登召回北京。

    那時候，陛下就已經(jīng)隱隱顯出要為于謙昭雪的苗頭。

    但是太監(jiān)牛玉還在，他是英宗陛下遺詔的見證者，見證過當今皇上，是如何指天誓日地對著他的父皇承諾，永遠不會為景泰帝，為于謙等人翻案的。

    八月，吳皇后被廢，太監(jiān)牛玉被趕去南京種菜。

    十二月，就在今天，除夕日的最后一次大朝會上。

    當今圣上宣布，等到來年開年就要下詔，為于謙于尚書昭雪，并且準備親自為他撰寫祭文。

    以內(nèi)閣首輔李賢為首的眾臣，無不歡欣鼓舞，有些當場就流下了眼淚。

    另一邊，一次次企圖把“三年無改于父之道”這頂大帽子戴在年輕皇帝的腦袋上的“言官”“諫官”們，被皇帝明目張膽的“不孝”“辱父”行為給氣到出離憤怒了。

    聯(lián)想到之前皇帝廢了吳皇后的行為，這幫大臣們腦子一轉(zhuǎn)，終于找到了攻擊的目標——這一切都是萬妃的錯！

    是了，說到底，這場年底的大殺戮的發(fā)端也是因為萬妃的弟弟，錦衣衛(wèi)千戶萬達折騰出來的。

    萬妃這個妖妃！

    萬達這個鷹犬！

    萬氏姐弟這兩個禍國殃民的妖人！

    “這些言官有病吧，為什么要罵我？我只是辦了案子，他們不罵貪銀子的人，罵我做什么？”

    北鎮(zhèn)撫司膳堂，正在切羊rou的萬達聽了邱子晉傳來的話，氣的放下刀子，大叫冤枉。

    關(guān)鍵是，我jiejie又怎么礙著他們了？

    真是人在宮里坐，鍋從天上來。

    “那些言官不就是干這事兒的么？就跟廚子就是做飯的，更夫就是打更的一樣。給皇上和皇上喜歡的人找不痛快，是他們的職責。這是祖宗規(guī)定的?！?/br>
    邱子晉在廚房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東拿一塊rou，西喝一口湯，讓人懷疑他一會兒還吃得下東西么。

    最近為了馬偉的案子，他們刑部也是沒日沒夜，干的昏天黑地，終于在過年前把案子給了解了。

    今天是年三十，一大早，萬達身邊那個說話面無表情的大個子，走到刑部后堂的書記處，通知他萬大人晚上做全羊宴，讓他下了值到北鎮(zhèn)撫司走一趟。

    高興的他當時差點都跳起來，連日加班干活的疲累完全一掃而空。

    “你在調(diào)什么呢？那么香？”

    兜了一圈，邱子晉聞到一陣異象，好奇地湊到萬達身邊問道。

    “先不告訴你?！?/br>
    萬達神秘地笑了笑，“這個可是我今后發(fā)家致富的本錢?！?/br>
    “萬千戶還會缺錢？陛下給了那么多賞賜呢。”

    邱子晉抱著一疊麻花，吃得咔嚓咔嚓地問道。

    這次的案子辦的漂亮，朱見深姐夫龍心大悅，一揮手又賞了萬達幾百兩銀子還覺得不夠，把他的錦衣衛(wèi)千戶升為了世襲錦衣衛(wèi)千戶。

    也就是說，萬達的子子孫孫以后不出意外，生下來就捧著皇家鐵飯碗。

    因為他還沒成親，母親也死了，沒有妻子和母親可以封賞，朱見深干脆就把萬達的嫂子張氏封了個四品誥命夫人。

    反正長嫂如母嘛。

    “呵呵，事到如今，你還覺得我會用從內(nèi)庫里發(fā)出來的銀子么？”

    萬達眨了眨眼睛，“一語雙關(guān)”地答道。

    現(xiàn)在內(nèi)庫里的假銀已經(jīng)全部被查抄了出來，集體銷毀。

    但是之前三年里，賞賜群臣所發(fā)出去的那些銀子，有多少真的，有多少假的，誰也不知道。

    不說之前的大行皇帝了，就是新帝登基后，短短一年內(nèi)也封賞了很多大臣啊……

    朱見深決定就這樣吧，朕和朕的爹就是發(fā)了假·鈔了，反正你們也不敢真的花出去，繼續(xù)供在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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