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九柔見太子那張素來冷然無情的臉孔一直保持著微笑, 唇角雖然只揚起淺淺的弧度，但就是那一點點細微的變化，整個人的氣質(zhì)一掃陰冷變得溫暖起來。

    她許久才反應(yīng)過這是多么異常的一件事，因為太子僅僅對著魚寵時的時九柔和豆奴兒才會露出這樣溫暖柔和的笑意。

    時九柔對著太子這樣的笑習(xí)以為常, 后知后覺地發(fā)覺自己是人身, 并且是與太子四面之緣的盧家二小姐。

    “殿下？”時九柔琢磨了一下, 她連著喝了三杯茶，這著實與一位大家閨秀的舉止相差太遠, 正了正神色。

    “您是不是餓了？”

    “啊……”太子只愣了一瞬，他立刻了然，上次在佩安侯府就一眼看破她也是個小饞貓的本質(zhì)。

    打發(fā)了舟崖去點菜, 太子特意補了一句：“要一碟水晶肴rou?！?/br>
    水晶肴rou啊，也行也行, 也是好吃的。時九柔暗暗咽了口水, 卻發(fā)現(xiàn)太子在打量她, 似乎在等待她的反應(yīng)一般。

    時九柔大大方方回看回去。

    太子：“孤想著二小姐愛吃這道。”

    “哦！”時九柔恍然大悟, 點頭如搗蒜，“的確如此, 我最愛這道, 殿下如何知道？”

    太子眼角不易察覺地微微彎下。他就知道，他來的路上著人去快查了一下盧二小姐的口味, 算臨時抱佛腳了。

    時九柔心里直呼好家伙，竟然背著調(diào)查盧二小姐, 得虧她反應(yīng)敏捷, 不然非得露餡了。

    兩人用過一頓主客相融的飯后，時九柔稍不注意打了個飽嗝兒，她掩住口, 暗道不妙吃多了。

    大部分時候作為魚的時九柔不太需要吃東西，對著已經(jīng)精進改良的蝦rou魚食也興致懨懨，因而總是腹中空空的。

    太子忍笑不發(fā)，“趁天色早，陪孤消食?！?/br>
    時九柔眼睛圓圓，囁嚅道：“可以拒絕嗎？”

    “不太可?！?/br>
    “哦……”

    時九柔其實不怕在東市被人認出來，反正她也不是盧家二小姐，太子卻體貼地帶著她去了上白坊一條有些冷清的古街。

    “這里東西不如東市與照花坊里那些貴重，卻勝在稀奇珍巧，有一些年頭?！?/br>
    太子停在了一家古董店門口，店頭上懸了一塊幽暗發(fā)綠的老銅板招牌，上書兩個陰刻的古文字“香勝”。

    他側(cè)首對時九柔輕聲道：“你總是被關(guān)在后宅，大抵沒來過吧?！?/br>
    時九柔點點頭，跟在太子身后走了進去。

    香勝古董店里光線不是太好，掌柜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燭臺在手側(cè)發(fā)著黃暖的光，斜照在他板著的半邊臉上。

    時九柔嚇了一跳，注意到掌柜身后的多寶閣上擺著許多不太尋常的東西，有個格子上放著一根盤起來的鞭子，通體半透明中有條冰藍色的芯子貫穿始終。

    掌柜的眼睛上夾了半片水晶石磨成的放大鏡片，他用一塊薄薄的鮫綃擦拭著手上的瓷罐子，抬頭對上時九柔好奇的目光。

    他陰聲道：“那是南海鮫人皇族的靈筋，六百年，七千兩?！?/br>
    時九柔聞言毛骨悚然，一簇電流從頭頂至腳踝，縮了縮，大半個身子隱在太子背后。

    “別怕?！碧踊仡^：“三百年前百里契約制定以前，我們?nèi)俗搴湍虾：Ｗ尻P(guān)系很差，這是很早前的東西了。”

    時九柔咬著唇，軀體本能地恐懼，她甚至不敢去深想多寶閣上那位她幾百年前的親族是如何慘烈的死去。

    原書中三百年前的歷史寥寥幾筆，在那個黑暗殘忍的年代，天生的半靈物、未修成鮫人的璃曼美人魚甚至可以隨意被捕撈成為人族餐桌上的一道珍饈。

    時九柔袖中的手瑟索發(fā)抖，假如她不是鮫人，她也不能完全體會身為鮫人看到這根靈筋時的震撼。

    古董店掌柜看它的目光冷漠審視，紀少瑜提及它時也口吻淡淡，只有時九柔一眼望穿，遍體生寒。

    一瞬間，豢養(yǎng)在皇宮數(shù)月的時九柔終于得以窺見人族與海族天塹一般的距離。

    “怎么了？”太子察覺到一點時九柔的異常。

    時九柔搖搖頭，“有些冷……”

    掌柜蠟黃的臉上笑了一下，“店里是有些冷?！?/br>
    掌柜的話音剛落，時九柔忽然覺得眼前落雪一般大片大片的白色兜頭而來。

    她仰起頭看見二樓轉(zhuǎn)閣上一個孩童懵懂地抱著空癟的包袱，想要去抓落下的羽毛，結(jié)果抓了個空，身體失去重心，從欄邊落了下來。

    時九柔要去接，太子先她一步，點地躍起，手中騰出紅色艷芒，滿空的羽毛被他的力量匯聚成為一張?zhí)鹤樱『⒆酉聣嫷纳眢w直至安全落地。

    孩童落了地才害怕地“哇”地哭出來，轉(zhuǎn)身撲進掌柜的懷里，“爹爹”喊個不停。

    時九柔驚魂未定，看著太子。

    太子收回手，頗有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派頭。

    而時九柔的目光卻落在他發(fā)絲間一根漏網(wǎng)之魚上，她下意識踮起腳尖探手過去。

    太子怔住，隨著她的靠近逐漸不敢呼吸，鼻尖嗅到她手指上殘存的香氣，心跳愈加明快。

    “啊?！睍r九柔抽出那根白色羽毛，遞在他面前，退了一步，“還有一根。”

    太子：……

    他心里一上一下落差巨大，險些不想開口。

    時九柔歪著頭看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尖，“您的耳朵怎么了？”

    太子順著她的動作撫上耳尖，guntang發(fā)熱。

    話趕話至此，太子忽然探身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涼而小，皓腕纖細，他修長的手指指腹潮濕溫暖，宛如初秋的海風(fēng)順著手腕吹過手掌，落在指尖。

    時九柔微張開嘴，睜圓了眼睛，足足呆了許久才想到要抽回自己的手。

    “您……”

    “我知你在家里過得不開心，我接你走，好不好？”

    腦海中仿佛思緒都像喝了兩斤燒刀子一樣斷片斷得厲害，一道閃電明晃晃地劈下來，照得四野慘白如晝。

    時九柔再遲鈍也明白了。

    丫的！太子看上的不是別人，是她自己?。?/br>
    準確地說是她冒充的盧家二小姐，這他娘的是要命的事情，因為她是假的啊……

    時九柔見了鬼一樣磕磕巴巴地說不出話來，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這事萬萬不可，她得讓太子收回這個愚蠢的想法。

    手被牢牢控制住抽不出來，時九柔的腳上卻動作極快，一下子踩在太子腳背上。

    太子手上一松，讓時九柔的手逃走，他的指尖只留下那根白色的羽毛。

    時九柔的力氣不大，其實沒那么痛，只是這個動作讓他很意外。

    “不太好?！睍r九柔訥訥道，她搖著頭，向后退了兩步，“我得走了……瑜公子?！?/br>
    太子胸中翻滾的熱血逐漸變涼，他指尖冒出一縷火苗，將那根殘留的白色羽毛點燃，變成一捧小小的灰燼。

    他眸光幽暗，在時九柔身上停落，有一點受傷，但藏得很深很深。

    時九柔有點受不了，她吸食過太多來自于他身上的靈氣，很容易察覺到他情緒里細密的變化，太子本來隱藏得很深的受傷暴露無遺。

    她覺得有點麻手，但轉(zhuǎn)念一想想太子愛慕上了她時九柔假冒的盧家二小姐并且想求娶她這件事的后果，簡直就是災(zāi)難，是車禍現(xiàn)場。

    萬一太子手快請旨娶了盧二小姐，盧二小姐病病殃殃嫁了不愛的人，太子大失所望再冷落了她。時九柔硬生生弄出一對怨偶，豈不是罪過大了。

    沒辦法，她得咬著牙。對太子來說見過幾面的她算得了什么呢，太子定是受了鮫人長相的迷惑。

    即便為了太子，也是長痛不如短痛的好。

    “動了，動了！”掌柜的抱著懷中的孩童，蠟黃著臉，驚恐萬狀。

    時九柔和太子雙雙扭頭，多寶閣上一只精銅鑄成，形似酒尊，上盤桓著八只靈龍，下蹲臥著八只蟾蜍的古董震動著。其中一只靈龍嘴里忽然吐出一枚銅丸，咣當砸進蟾蜍大張的口里。

    這東西時九柔太熟悉了，這不就是地動儀么。

    “它竟會動，幾十年了，收回這件寶物后幾十年了。它竟不是假的……”掌柜的哆嗦著嘴唇，激動得幾乎要哭出來。

    太子皺眉上前，問他：“動了會怎樣？”

    掌柜的語無倫次，但好歹叫太子聽明白了。

    原來這東西是他祖父早年從一位遠方友人手里收得，那位友人身邊的人都不相信這個小東西能預(yù)測大地動，他祖父為了支持友人散財，傳了三代到他手里，也從沒動過。

    如果動了，則靈龍地方向便是大地動將要發(fā)生的方向。

    “西南？”時九柔數(shù)了下方向，脫口而出。

    這事將太子方才的心情掩了過去，專心在大地動的事上，“帝京西南，羅州，圣清山?！?/br>
    太子與時九柔雙雙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事情的重要性。

    羅州再過去一些是圣山圣清山，老國師帶領(lǐng)的天師派坐鎮(zhèn)的龍脈所在之處。

    《國史》中記載，古時昭赟王朝的創(chuàng)國之主昭曦神君曾將當時禍亂人間的半神血脈的妖魔之主繯焱殺死，脊骨打進圣清山深處，昭曦神君手下一位重將坐鎮(zhèn)圣清山，開創(chuàng)了天師派，是為天師老祖。

    若真的是圣清山的話，老國師人在帝京，震動了古妖魔主的妖骨，后果或許將比肩三百年前那次。

    太子：“二小姐，我要走了?！?/br>
    時九柔重重點頭，原書中不曾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改變了故事線，草灰蛇線，她頭緒紛亂，暫時不得而知。

    太子帶著舟崖轉(zhuǎn)身，想了想又回頭看了眼時九柔。

    “之前說的話，仍舊有效。二小姐只要肯點頭，一切有我?！?/br>
    第37章 “身材健壯，面黑如炭……

    時九柔點點頭, 注目著太子快步離去。見他所乘的馬車朝著明陽宮的干道駛?cè)ズ?，她才轉(zhuǎn)身朝著照花坊走去。

    上白坊離照花坊很近，時九柔之前在盧府留下短途穿梭的符號后曾繞著盧府打探過地形。

    盧府后院墻角有一處矮洞，洞中汩汩涌出清水, 時九柔猜測是通向里面的活水, 于是在后院墻角處化成魚身進入盧府。

    尋著書中線索, 時九柔很快進到盧二小姐的閨房，只見盧二小姐纏綿病榻不得起身, 而身邊的貼身丫鬟竟然在別院里偷懶，便知她日常是什么光景。

    時九柔借用她身份的時候就決定要想辦法緩解她的病痛。

    高級鮫族除了利用歌聲以外，其實還有一種幻術(shù), 拔出腹部一片柔軟的魚鱗，賦予枯木逢春的法術(shù), 再用鱗片包住淚水化成的珍珠碾成的粉末, 在歌聲中服下, 可以治愈沉疴難愈的人族。

    唯一的壞處大概是使用一次后數(shù)日內(nèi), 如果時九柔受到攻擊，所受的傷幾乎要承受兩倍的傷痛, 因為她們賴以護體的鱗甲有了破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