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弟弟。”方娟臉上露出甜蜜的神色。“非常懂事的男孩子，在上海讀醫(yī)學研究生。親戚總說我家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弟弟可文靜了，從小到大都是我的跟屁蟲?！?/br>
    “職業(yè)也是，警察是雄性的，醫(yī)學是雌性的?！?/br>
    “這其實是人們的理解誤區(qū)。最杰出的醫(yī)生大部分是男的，而公安局也有女局長、女所長、女刑偵隊長，有些女警比男警厲害得多。”

    鄭航笑了。“聽起來挺有意思的。”

    “難道不對嗎？”

    “嗯。”他表示同意。

    她從鄭航的嗓音里感受到真切的情感?！安贿^，公安局還是男性的天下。特別是你爸爸，十幾年了，口碑還是最好的。”她突然說。

    “不知道?！?/br>
    “你想念你的爸爸mama嗎？”

    “當然。”他情緒有些低落。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個?！?/br>
    鄭航?jīng)]有說話。

    “也許我該管管自己的嘴。不過，這滿天星斗，多有情調(diào)啊，我真心想跟你說說心事，說說彼此的家人?！?/br>
    “謝謝你?！编嵑窖鲱^看著星空。雖然頭頂還有其他裝飾，但三維的設計顯得十分立體，清涼的空氣輕撫著他的臉，讓他覺得心曠神怡，胸中清泉淙淙、水草青青。

    “沒有父母的生活不可能開心，至少沒有普通意義上的開心。雖然以前也覺得父親過于嚴厲，甚至在心里罵他，但他犧牲后，我再也沒有開心過。周圍的人都在努力讓我過好，他們的心情是真切的，但我感覺不到那份貼心的親情?！?/br>
    方娟什么話都沒說，只是伸出手，用食指和無名指輕輕抹了抹他的臉頰。她的手像綢緞一樣細膩，一直摸到他粗硬的胡楂。

    他渾身一顫，很想閉上眼睛，在這種撫摩下睡去。

    “是我臉上有毛絮？”他低聲說。

    “沒有。”她輕柔地說。

    她轉頭看向他，自知流露出的眼神出賣了自己。她想一個女孩子總得有些武裝，可她從一開始就沒有自己的盔甲。

    “他們想讓你過他們想象的生活?！?/br>
    “可能吧！”

    “你呢？”

    “我想設計自己的生活?！编嵑矫偷厍逍?，“我知道父親的犧牲背后有故事，我想探究那個故事；我想做一個真正理想意義上的警察，不是為名，也不是為利。所以我得盡可能強大地武裝自己，我得謹慎小心。如果你是對的，我們辰河警察已經(jīng)蒙羞，我不希望有這種情況在身邊發(fā)生……”

    “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狈骄赅卣f。

    她抬起手，想撫摩他的臉，最后落在他的手臂上。他覺得她手指落下的地方就像火山一樣涌動著激情，身體里一股無法阻止的最原始的力量悄悄激發(fā)起來，胸口像經(jīng)過長跑后缺氧一般，止不住地吞吐起伏。

    “你對這起案子也沒有把握？”他突然問。

    “如何偵查，我真沒有把握?！彼氖种竿Ｖ沽艘苿?，緊緊地抓住他的肱二頭肌，感受著他的強壯。她的眼神充滿了熱切，這是什么眼神？女警需要男警強有力支持的眼神？還是女性依賴男性的眼神？他對這種事情沒有經(jīng)驗。

    成年以來，他從沒對女孩動過感情。事實上，父親對母親的態(tài)度，也看不出男女感情，因此他從中也沒有受到什么教育。

    他真希望自己沒有突然想到父母。此時就是此時，如同身處孤島，如同沐浴天外星光，他就是一個天外來客，沒有過去，沒有牽絆，沒有對未來的期盼，沒有對社會的承諾。如果父親沒有犧牲，如果母親帶著他逃離父親的陰影……他會怎么樣？

    一個通過追逐美麗女性獲得情感和快樂的人？一個可以被優(yōu)美或哀傷的音樂所打動的人？一個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的人？

    他坐正身子，抽出手去端咖啡。所有的假設都是虛幻，所有的想象抵不過現(xiàn)實。他心里痛了一下，沒敢扭過頭去看方娟的眼睛。

    “沒有經(jīng)驗，可以從不斷學習中積累經(jīng)驗。你說呢？”他盯著咖啡說。

    “二十幾起案子我都了然于胸?！彼孕诺卣f，似乎剛才的“沒把握”已經(jīng)消失，“我十分肯定這些案子是某個聰明沉穩(wěn)的殺手干的，被嫁禍的冤情不言而喻。不論領導是否相信，是否指示刑偵部門查下去，我都不會放棄。這個完美殺手自以為是的游戲必有缺失，我一定會找到，并追查到底。”

    “可你沒有刑事偵查權?！?/br>
    “只要是警察，都有偵查權。我已經(jīng)將情況層層匯報了。我相信總有人支持。只要我掌握到更可靠的線索，只要刑偵幫著做些輔助性偵查，缺口就會越查越大。只是這樣干下去，速度太慢了，將有更多的人被害、被冤。鄭航，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局。我們不能總是受制于人，我們不是菜鳥新手了?！?/br>
    說著說著，方娟將“我”換成了“我們”。

    “我能做些什么？”

    “不需你做什么。你吃透了案情，對嫌疑兇手有了一個大概的描繪，對我來說，是很好的建議，感謝你。我決定到各被害人家里去了解些情況，說不定會找到破綻?！?/br>
    “之后呢？”

    “再跟刑偵，跟關局長匯報。如果不行，我將報告市局刑偵支隊?！?/br>
    “盡量不要引起矛盾?！?/br>
    “我會盡一切努力?！?/br>
    “精神可嘉……”鄭航遲疑了一下，“不是我打擊你，這些案子也可能只是個案，所謂串并案條件，根本只是我們憑書本知識死搬硬套的，與連環(huán)殺人毫無關系?！?/br>
    方娟失望地搖搖頭?！安豢赡?。志佬死了，李后寶不是下得了手殺人的人，而且他中午才逃走，他為什么不馬上逃呢？他不是那么膽大的人?！?/br>
    方娟低著頭，喃喃自語：“即使不是連環(huán)案，有什么關系？深入調(diào)查肯定有利于研究分析。他們性格分裂嗎？平時表現(xiàn)一面，殺人時現(xiàn)出另一面嗎？找出原因，找出兩面性的依據(jù)總是好事，更顯出人性的復雜性。”

    鄭航皺著眉頭。他確實找不到合適的反駁理由。最后，他抓住方娟的手說：“我跟你一起去調(diào)查被害人家庭?！?/br>
    “徐所長會罵你，也會罵我的?！狈骄贽D過頭看他，臉色舒展開來，“關局長會關你禁閉，然后把你調(diào)到辦公室寫材料，一天到晚不準出門。那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跟我攪在一起沒有好事情，就會后悔?！?/br>
    “我先秘密進行。一旦有事，我就請年休假?！?/br>
    “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的真正意圖，恐怕年休假也休不成?！?/br>
    “病休。我要休息，他們還能阻止嗎？關局長也不能阻止我不發(fā)病吧！”

    “你這是耍小孩子脾氣。你是老警察，怎么沒一點兒政治敏銳性?！?/br>
    鄭航皺起眉，方娟的意思他明白。他知道，不聽招呼，不顧影響，與直接領導作對，是找死的做法，且不說對目下升職考核的影響，對整個警察生涯都會埋下危險的伏筆。他放棄上一流大學的機會，進了警官學院，放棄留在省城的機會，回到辰河，就是想在父親原來的崗位好好干一番事業(yè)，而毀掉這一切只是一個念頭的事情。

    “鄭航，”方娟仿佛看透了他心思一樣，突然說道，“你要知道，這么做，也不是你爸爸的心愿。你爸爸只想讓你活得開開心心。不是嗎？這件事，不論你做出什么樣的貢獻，都跟你沒多大關系，不會增添什么榮譽，反而會招來非議?！?/br>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方娟，你不用勸我。”

    “關局長對你寄予厚望的，”她繼續(xù)客觀地評議，“你沒有干過刑偵，考核訓練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你的調(diào)查也許連一丁點兒的作用都沒有，卻在耽誤你的訓練，耽誤你職業(yè)生涯最重要的一次考核，你好好想想?！?/br>
    “不是因為你需要幫手，而是我一定要參與?！?/br>
    “為什么？”

    方娟不知道，正是她那一番話，堅定了他參與的決心。對方娟的問題，他的回答可以說出很多很多條。比如，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尸體的人；他相信方娟的想法對的，他一定要幫助她找到證據(jù)；他要將這起案件的偵查當作實習。

    事實上，最吸引他的是嫁禍與蒙冤。他見不得冤情，他對含冤昭雪有一種病態(tài)的需求。他相信，揭露真相正是父親的心愿，特別是他覺得這起案件仿佛籠罩著父親被槍殺的陰影。

    他有那么多答案可說，但當話真正說出口，他只是重復了前面的回答：“因為我要參與?！?/br>
    方娟緊盯著他的眼睛。好一會兒，她帶著勝利者的驕傲說：“好，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br>
    17

    方娟試著一家家地登門，被害人或者被證據(jù)鎖定的“兇手”原來的住處。終于，當他們敲響第四扇大門時，里面?zhèn)鱽砘貞?/br>
    “真棒！”她對著鄭航大聲說道，然后翻閱了一下手頭的資料——劉居南，去年第七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一個老嫗，可能是劉居南的母親開的門。

    “你們找誰？”

    “我們是派出所的，找吳婭?！辟Y料顯示，吳婭是劉居南的老婆。

    老嫗的臉繃得緊緊的，徑直往里面走。方娟自嘲地笑笑，跟著換了拖鞋?？蛷d裝飾精致、干凈整潔，一點兒不像涉毒人員家庭。餐桌邊圍坐著兩男一女，桌上擺著水果、副食和資料，不像吃飯，倒像是召開家庭會議。

    老嫗向女人努努嘴，首先抬起頭的卻是戴金框眼鏡的男青年，他淺淺的笑容下面，閃過詫異、驚疑、慌張等多種表情，但很快站起來，張開雙臂，一手拉住一個，臉色燦爛地說：“兩位領導親自來了，正好，正好！”

    “莊楓？”鄭航驚訝地喊道。

    “是，是?！鼻f楓答應著，反客為主地在餐桌旁拉開木椅安排兩人坐下，接著介紹兩人，“這位是派出所的鄭所長，這位是禁毒支隊的方主任?！?/br>
    方娟和鄭航點頭微笑著，客氣地落座。老嫗將熱茶放在兩人面前。老嫗正是劉居南的母親曾氏，女人是吳婭，另一個男的是劉居南的弟弟居北。

    “我們正在研究案子?！鼻f楓說，“兩位領導是先做指示，還是聽聽情況?！?/br>
    不論怎樣，莊楓在場，幫方娟省去了很多啰唆。

    “你們繼續(xù)?！弊詈蠓骄暾f，她的聲音在客廳里有些回聲，“我們就是來聽情況的?！?/br>
    “那好?！鼻f楓笑了一下。剛才他們談到前幾次法庭審理情況。檢察院以謀殺罪名起訴劉居南，法院審理認為證據(jù)鏈雖然完整，但沒有被告人的供述，部分證據(jù)得不到印證，是個重大缺陷，使證據(jù)的影響力和確鑿性大打折扣，建議公安機關補充偵查。

    目前，公安和檢察維持原來的起訴。

    曾氏不斷地想著兒子居南有救了。

    “你們的態(tài)度非常關鍵?！鼻f楓看著吳婭說，“堅持無罪辯護，對輿論來說是有利的，可能會博得同情。但必然引起政法機關的反感?！?/br>
    “反感？”吳婭虛弱地問。她將蘋果捏在手里，又放進果籃，如此反復，果皮劃開一道道傷痕。吳婭看著那些破損處，用力地撫摩，越摸破口越大。劉居北搶過她手里的蘋果，“咔嚓”一聲，咬掉小半邊。他面前已經(jīng)擺著兩顆蘋果核。

    “接下來的審理，”莊楓艱難地說，“我們必須堅持生存第一的原則，先保命，再減刑期。借鑒以前的判例，證據(jù)確鑿，律師仍以無罪辯護的，極其危險，絕大部分是被法庭直接否決。當然，不排除發(fā)現(xiàn)新的疑點，找到其他嫌疑人，或者有人主動認罪。但這就意味著公安機關辦了冤案?！?/br>
    “我在法院翻了翻近幾年的案件，同類的不少。好消息是，有幾個沒有判處死刑。絕大多數(shù)犯下殺人罪的人，都不會承認殺人，有的甚至法庭翻供，想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但是，也有人死扛到最后卻又承認了。只是他的承認多了些技巧，比如自衛(wèi)殺人，失手傷害致死。這樣，就可能判處無期，甚至有期徒刑，坐一二十年牢，再重新開始人生。”

    “你這是在假定居南有罪?！痹虾蘼曊f，“為什么要假設我的孩子有罪？”

    莊楓對著她淡淡一笑。曾氏不太喜歡這個年輕人，對她而言，這個人太夸耀自負，總是一副勝利者的模樣。但吳婭喜歡他，也不知他們怎么認識的，她對他很客氣。吳婭甚至稱他為“老弟”，雖然曾氏知道這并非事實。

    水筆在莊楓手指間靈巧地轉動。他頭發(fā)打理得油光水亮，面容英俊，西服合體。接下這個案子肯定不是因為他有奉獻精神。曾氏想象著這個男人可能開價十幾萬元，而且必須管吃管喝。

    她沒有錢可以支付。她不知道吳婭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編了什么謊言，他才會出現(xiàn)在這里。她只知道，在選擇律師時，吳婭只要莊楓，其他人都不行，因為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律師。居北居然也同意，這令她憤怒、傷心。

    “劉嬸，你放心，我絕對會付出全力為你兒子做最好的辯護?！鼻f楓再次給她一個微笑，“我跟公安、檢察、法院的關系是最好的，在座的兩位領導清楚。我可以隨便看到案卷，接見被告人，了解最充分的信息。坦白地說，經(jīng)我手的案子，總是可以為當事人爭取到最大的權益。但是，我們要面對現(xiàn)實，誰都不能將法律玩弄于股掌之中，即使是掌管法律的人。在這個時刻，我們的重點應該放在保命上?！?/br>
    劉居北說：“就算保命，難道就在監(jiān)獄里關一輩子，那不同樣廢了嗎？”

    “活著，就可能創(chuàng)造奇跡。這一段時間我都在研究以前同類的案件，分析本案涉及的證據(jù)，尋找保命及輕判的機會。這種機會是有的。”

    “所以，如果居南是無罪的，他也只能獲得輕判；但如果他是有罪的，他會在監(jiān)獄里關一輩子。這就是你要的辯護嗎？”曾氏的聲音變得尖銳，她沒辦法控制自己。這個律師的話太模糊、太荒謬。

    吳婭用一個不耐煩的眼神掃向她：“媽，你究竟想聽什么？他只是告訴你目前的狀況和可能發(fā)生的情形，這是他的職責?！?/br>
    “劉嬸——”莊楓仍然不急不緩，語氣和藹。

    曾氏打斷他的話：“我不知道我想聽什么！也許我想聽的是我的大兒子不可能殺人，也許我想聽到我的大兒子會立刻無罪釋放，以前全是公安搞錯了?！闭f完，她的雙手大力地拍了拍桌面。

    “我不想跟你們討論法律，給我一些實在的，沒有殺人，無罪……天哪，莊律師，你知道周圍的人怎么說我們嗎？我都沒臉出門。”

    曾氏倏然起身，差點兒絆倒在地。她在客廳里走了幾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克制地流下了眼淚。吳婭沒動，劉居北也沒有起身安慰她。

    曾氏滿臉怒火，她看著她的小兒子，居南的弟弟，他那一副不知所措的脆弱樣子，壯碩的肩膀低垂不振。她再看看吳婭，居南被誣犯下殺人案，那肯定是吳婭的錯，她對丈夫不好，對家庭不負責。居南吸毒，就是因為不開心。但她不管不問，只顧自己的生活，或許做了什么對不起丈夫的事情。

    她毀了她的兒子，毀了他們的家庭。曾氏恨她。

    突然之間，一股莫名的情緒淹沒了她，仿佛要從體內(nèi)將她撕裂。曾氏身體晃動不穩(wěn)，轉身扶著通向臥室的門框，發(fā)現(xiàn)孫女站在虛掩的門內(nèi)，一雙陰郁的黑眼睛看著她。

    “奶奶，你發(fā)病了嗎？”孫女說著，拉開門來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