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還跟著刑警到了公安局?！睓?quán)哥應道。

    “接著，我們把志叔運回了公安局，許多技術(shù)工作在局里緊鑼密鼓地進行著，直至晚上十二點多鐘，發(fā)現(xiàn)有證據(jù)指向李后寶有殺人嫌疑。關(guān)局長、賈副局長親自帶人趕到李家，但他已經(jīng)出門。接著，關(guān)局召集大家現(xiàn)場開會。大家說，警察的工作是不是很努力，我們查案是不是很主動，很積極？”

    大部分流浪者遲疑不決。鄭航緊盯著權(quán)哥。

    “是的?！睓?quán)哥喊道，“是很主動、很積極，我有親身體會?！?/br>
    方娟已經(jīng)將莫爺、黃毛、軍哥都叫到她身邊。莫爺接著喊道：“權(quán)哥說得對，警察做事確實非常公正，我們應該相信?！?/br>
    接著，又有一群人表示贊成。

    “那好，李后寶的事，交給警察去辦，請大家放心?！编嵑秸f，“下面我們接著說葬禮?！?/br>
    “你們會為志叔報仇嗎？”有人質(zhì)疑。

    “會的，我絕對說話算話?！编嵑交卮?。

    “好，我相信您。但我們要自己辦葬禮。”

    “行?！编嵑秸f，“你們是要遵守辰河的規(guī)矩，還是破壞規(guī)矩？”

    “當然遵守規(guī)矩。”莫爺說。

    “辰河的規(guī)矩是在殯儀館辦葬禮。你們呢？”

    開始喊要自己辦葬禮的愣了一下，看看身邊沒人附和，毫無底氣地說：“當然去殯儀館?！?/br>
    “你們沒有交通工具，我們派車送志佬的尸體過去，好不好？”

    一片沉默。有人面露欣喜，有人懷疑。

    “我們不僅幫著送過去，還協(xié)助你們把葬禮辦得風風光光的，好不好？”

    “好！”人群發(fā)出一陣喝彩聲。

    “那你們還堵著門干什么呢？”

    流浪者猶豫不決地看了看后面被堵著的車輛。鄭航的話產(chǎn)生了影響。徐放不耐煩地看著人群，他覺得鄭航事無巨細地把辦案過程講出來沒有必要，但事情的發(fā)展很奇特，終于讓他松了一口氣。

    流浪者在莫爺、權(quán)哥等引導下，默默地讓出了一條路。賈誠的車得救似的駛了出去。

    徐放點燃一支煙，盯著鄭航。“你這么講話是要擔風險的。且不說葬禮的事，辦案結(jié)果可不是你說了算的?！?/br>
    “我相信一定可以辦好?！?/br>
    “你好像在下軍令狀似的，”徐放不高興地說，“可惜案子不是你為首偵辦?！?/br>
    第三章 跟著北極星走

    15

    關(guān)西仿佛突然被驚醒，站了起來。

    他脖子往后反，活動活動僵硬的頸椎和腰椎。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咔咔聲。這聲音和心跳聲、呼吸聲一樣不陌生。

    我剛才坐在辦公桌前干什么呢？

    瞌睡？聆聽？

    音樂不在辦公室，不在這棟樓里，甚至也不在公安大院里。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音樂從極其遙遠的地方傳來，匯聚在他的耳朵里，停留在他的心里。

    它在召喚，死去的戰(zhàn)友在召喚。

    他知道它在哪里，他剛從那里回來。

    烏黑的石碑整齊地排列著，春來草生給人心頭平添幾分悲涼況味。他走過不知數(shù)的墓碑，來到鄭平的墳墓前。烈士的墳冢也有一塊墓碑，但墓碑上沒有他的名字。

    他在旁邊一張石椅上坐下來。幾只鴿子落在椅子邊上，咕咕地叫著啄食遺留的谷粒，一點兒都不怕人。不遠處，兩位互相攙扶著的老人手里提著一臺錄音機，一邊晃蕩，一邊播放安寧平和的音樂。

    那音樂的每個音符都出自他曾聽過的音樂?？伤辉偈撬犨^的任何音樂。他感到十分困惑，是因音樂而困惑，還是因回憶而困惑？他不知道。十二年來，鄭平時不時地來到他的夢里。墻壁上的血液和腦漿。血腥味和剛散落的火藥味，全部刻在記憶里。

    倒臥的尸體俯在地板上，看起來好奇怪、好陌生，除了毫無生氣的手抓著的似乎仍在書寫的鋼筆，關(guān)西似乎認不出那就是同事二十年的鄭平。

    夢里面，他又回到了三十五歲，冷靜地扔掉還冒著煙的手槍，一腳將槍殺鄭平的兇手踢翻在地，然后鎖上手銬。

    “我只是代表正義伸張冤案而已。”兇手冷笑著，欲撞墻自盡。

    早晨六點鐘，關(guān)西冒著一身冷汗醒來，身體無法克制地戰(zhàn)栗。從社區(qū)會議室回來已經(jīng)四點多鐘了，在這一個多小時里，他不斷地做夢，又不斷地驚醒。他不明白，好多年沒有這么清晰地回憶了，為什么鄭平在今夜久久不肯離去？

    是志佬被殺的案子？是方娟的懷疑？他一直覺得在辰河沒有難得倒他的案子。賈誠和齊勝匯報志佬被殺案時，他一聽，便將它歸納為糾紛引發(fā)的激情殺人案，手法簡單，案情明白，證據(jù)就留在現(xiàn)場，鐵板釘釘。

    顯然，是他因循舊套路，輕視了。他很后悔在聽取方娟匯報時臉上的表情不夠溫和，神態(tài)不夠親近。他甚至批評了贊成她觀點的鄭航，以為他是嘩眾取寵，瞎起哄。

    這時，辦公室門外有人喊“報告”。

    關(guān)西揉了揉臉頰，步伐沉穩(wěn)地回到座位上，回了聲：“進來?！?/br>
    徐放推開門，將一疊厚厚的復印案卷放在桌上，說：“方娟所說的系列案件卷宗一時找不齊，我讓鄭航將方娟收集的資料復印了一套，先送來給您看看，如果需要偵查卷，我再去檔案室借。”

    “坐吧。”關(guān)西指了指對面的靠椅，“鄭航在忙什么？”

    “他有什么忙的，還不是應付您的考核？”

    “他看起來似乎不大好?！?/br>
    “這次可下苦功夫呢！”

    “眼睛像被拳擊手擊中似的，還瘦了不少?！?/br>
    徐放刻意看了關(guān)西一眼，調(diào)笑似的說：“我好像很少看到您作為局長這么關(guān)心一個副所長呢，是不是準備降低考核難度？”

    “少貧?！?/br>
    關(guān)西說著，嘆了口氣。他拿起卷宗，挺沉，如按重量，該有好幾斤。資料是按年份裝訂的，好些是方娟的筆記，還有鄭航整理的目錄?？吹贸鰜恚@兩個年輕人很用心。

    關(guān)西打開第一卷，紙上標注著“二〇一四年蔡小升案（7）”。沒錯，這是出現(xiàn)黃綢手絹的去年第七起案件。被害人叫蔡小升，洗腳城老板，長期吸毒，兩次被強戒。但他沒有讀下去。他要跟徐放聊聊。

    “你讓他放松點兒，別繃得太緊?！?/br>
    “你發(fā)話當然沒問題，但他的犟是有遺傳的?！?/br>
    “是啊，所以我也不好說，怕起反作用，你去敲打敲打？”

    聽到這話，徐放皺緊了眉頭。他倆跟鄭平原來都在刑偵大隊，鄭平任大隊長，關(guān)西任教導員，他是中隊長。鄭平的犟是出了名的。但三人在與罪犯搏斗中同過生死，關(guān)系沒得說。鄭平犧牲時，他和關(guān)西哭得昏天黑地。

    徐放知道關(guān)西的工作風格，既綿里藏針又雷厲風行，那份智慧他永遠學不會。不過，就這份差距，讓他永遠是個所長，關(guān)西卻成了開陽區(qū)副區(qū)長、公安局局長。在公安機關(guān)這種精英遍地的單位，要想成為精英中的精英，得多么聰慧，付出多少艱辛。

    “我覺得他很難撐下去，”徐放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和，“他真是太辛苦了，像條反復被逼落水的狗?！?/br>
    “這說明訓練有效果，正在測試每一個參與考核者的忍耐力?！?/br>
    “噢，您真神！”徐放語帶譏諷，“已經(jīng)有幾個人退出訓練。也許您需要的是堅持到最后的那個忍耐者，但愿不是所有人都崩潰。不過，我相信鄭航會是堅持到最后的那個人，不管他的忍耐力怎樣，他會犟到最后?！?/br>
    “看來背后不知有多少人在罵我是豬。”

    “對不起，我沒有這個意思?！?/br>
    “沒說你?！标P(guān)西舉起雙手做講和狀。他脫掉外套，連襯衣的袖口都卷了起來，領帶松掉了。即使如此，他看起來還是徐放的領導。

    十年前，他們平級時，徐放曾想激怒他，跟他打了一架。但關(guān)西一眼看穿了他的把戲，說：“你永遠達不到目的?！眱蓚€人，不論他們當時什么級別，誰成為誰的上司，都是早前形成的綜合素養(yǎng)決定了的。

    “別讓他當骨干?！?/br>
    “他還不是骨干?！?/br>
    “拜托，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是又一個鄭平，比您還能干。我敢打賭，不出二十年，他會趕超您的位置。因為，他的眼界甚至超過您?！?/br>
    “你這么看好他?！?/br>
    “我可不是看好他。我告訴你，鄭航遇上麻煩了。你看見他的樣子。他的人生里沒有生活，恐怕也沒有愛情。”

    “徐放……我知道你看人有自己的眼光，但鄭航的確有思想、有目標，他這樣做也許自有他的道理?！?/br>
    “什么？難道你真這么看。”徐放忍住譏諷，哀嘆一聲。

    關(guān)西卻重重地嘆了口氣。“高考前夕，他找過我，問我烈士子女上警官學院的優(yōu)惠是不是真的。我以為他擔心上不了大學，便安慰他，只要付出努力，其他的事我會幫他擺平。之后，我去了學校，老師說他的成績不錯，上重點沒問題。那時，我便明白他已經(jīng)下決心違背父母的遺言?！?/br>
    “難怪分數(shù)剛好上警官學院錄取線，原來是有預謀的?！?/br>
    “班主任說，按他平日的水平，至少可以多考一百多分?！闭f到這里，關(guān)西又嘆了口氣?！翱雌饋?，每一步都是我們在給他安排，其實這都是他自己選擇的。他的職業(yè)生涯剛剛開始，以后的一切都取決于他自己，我們的干預只是讓他改變達到目的的策略而已?！?/br>
    徐放不情愿地扭過頭?！澳闶钦f不用干預？”

    關(guān)西嚴肅地搖搖頭：“不，要干預。一是讓他放緩腳步，一是糾偏轉(zhuǎn)正。違抗你的命令是當然的，但能否在正確的道路上也要看你。特別是目前這起案件，他的參與不僅僅因為尸體是他發(fā)現(xiàn)的，更因為方娟的懷疑讓他產(chǎn)生了共鳴?！?/br>
    “讓他想起了父親?！彼敛华q豫地說。

    “昨天會后，我想了很多很多，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想到了，但鄭航在會上只字沒說。他相信，如果我們明白這起案件與十二年前的那起案件類似，我們會在第一時間把他趕得遠遠的。但當他聽到方娟介紹案情時，一定會想到他父親。問題的關(guān)鍵就在這里，不論我們怎么干預，他都不會放棄?！?/br>
    徐放很不舒服地在椅子上扭了扭身子，這就是一個陷阱式的教育悖論，他能感覺到不論進或退，泥潭都會把他吞得越來越深。“您怎么看這個案子？”

    “從參與到經(jīng)辦，到指導，我經(jīng)歷了三四百起案件，我堅信自己的客觀、公正?！?/br>
    “可您也陷入了疑惑之中?！?/br>
    “沒錯?！?/br>
    “難道您不怕進也蒙冤，退也蒙冤的境地嗎？”

    “什么？你指的是腹背受敵，進退維谷嗎？不會的，正義與邪惡有中間地帶嗎？”他的問題不僅是法律層面的，涉及人性難題。徐放忍不住站起來，走到桌子的轉(zhuǎn)角處，然后又回到椅子上。過了這么多年，他們之間依然沒有達成真正的理解。鄭平倒下了，評英模、評烈士，一片頌歌，但他覺得有些悲哀。

    “您仍然覺得事物非正即反？”他低聲說。

    “作為執(zhí)法機構(gòu)？當然了。我們必須給自己設定法律概念，這是我們給自己定下的困難重重的路。有時候……”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

    “繼續(xù)說下去?！?/br>
    “那起案件我是提了自己該提的意見的?！标P(guān)西堅持說，“鄭航想讓自己變得堅強和強大，這我明白。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肯定想變得刀槍不入。只是光練好身體會讓你成為無所不能的人嗎？徐放，每天跑十公里，練得武功超群，射擊水平第一，這就意味著你一輩子都不會輸嗎？”他不等徐放回答，答案在此刻根本不重要。

    “鄭航似乎堅定地相信，只要他成為出類拔萃的警察，就再也沒人能傷害得了他。哦，徐放，看看你自己，想想鄭平，他兒子是不是在重復他走過的路？”

    徐放伸出手，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此刻沒有什么言語能表達彼此心頭的沉重。

    “你覺得方娟的分析有幾成準確性？”徐放問。

    “看來，鄭航是十分相信的?！?/br>
    “他已經(jīng)反客為主，比方娟更積極。我說要方娟的資料，他主動復印，編制目錄，自己留了一套認真研讀，提了很多自己的看法。”

    “假設方娟的懷疑成立?！标P(guān)西說，“這個連環(huán)殺人案就很有意思。作案四年，二十幾起案件，幾十上百名警察、幾十名檢察官、法官參與偵查、審核、審判，居然對兇手的作案手段沒有提出絲毫懷疑，這很讓人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