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非常之罪

    作者：舒中民

    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尼采

    第一章 暗夜之花

    1

    “咕咚”一聲，鄭航知道搞砸了。

    “你個白癡！”他一邊咒罵自己，一邊暴踢警車的輪胎?，F(xiàn)在該怎么辦呢？他回頭望著商場，門首裝著一部磁卡電話。一個保安抖抖索索地站在電話機后面，面露譏笑。鄭航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大步跨上臺階，一把推開商場大門。

    保安退后幾步，鄭航?jīng)]有理他，拿起電話撥打了“110”，接通指揮中心。他告訴女接警員他已到達報警商場，然后向她描述了最新了解到的商場搶劫嫌疑人的情況，以便她能及時向指揮首長及增援人員傳達。

    “別掛，”接警員說，“關(guān)局長要跟你說話?！?/br>
    “來不及了，我得去保護現(xiàn)場。”鄭航焦急地叫道，在想出辦法打開車門拿出相應(yīng)裝備前，他不愿跟領(lǐng)導(dǎo)通話。警笛仍在尖嘯，他怕關(guān)局長會在話筒里聽到，然后問他為什么擾民。“增援民警還沒有到，門口聚集了很多人……我怕不利于下一步偵查。”

    “你做好分內(nèi)事就對了，增援人員很快趕到?！苯泳瘑T說，“等等，關(guān)局長來了?！?/br>
    他聽到關(guān)西接過話筒時氣喘吁吁的聲音。關(guān)西長年煙不離手，又兼中年發(fā)福，肺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案傻貌诲e，小鄭?！标P(guān)西溫和地說，“證明你能力的時候到了。今晚兩家商場被搶，我懷疑是一伙人所為，他們手里的槍恐怕不是玩具，你得小心點兒。我要你保護好犯罪現(xiàn)場，偵查出更多的搶劫細節(jié)，為偵破案件贏得先機?！?/br>
    “謹遵局長指示。”鄭航說，“我知道的情況已跟接警員說過，讓她向您匯報，其他事情我還沒顧得上詢問?！?/br>
    “好的。嫌疑人在店里碰過的東西一定要保護好，以免證據(jù)丟失?！?/br>
    鄭航把話筒壓在肩頭，大聲詢問保安：“搶劫分子在店里時有沒有碰過其他東西？”

    “有?！北０矄T大聲回答，表情就像剛才一樣面露嘲笑?！八鲞^磁卡電話。搶劫前，他打了一個電話，可能是打給同伙的。因為他打過電話不久，便沖進兩個持槍的人來。”

    他瞪大了眼睛?！斑@個電話？”鄭航說著指了指手里的話筒。

    保安員聳了聳肩。“這里沒有第二部電話。”

    天哪，他想。這簡直是場噩夢。他怎么去跟領(lǐng)導(dǎo)匯報？難道告訴他自己擦掉了搶劫案中最有價值的證據(jù)——嫌疑人留在作案現(xiàn)場的指紋？窗外，閃爍的警燈炫得他有些眼花，嘶鳴的警笛讓他頭都要裂了。

    鄭航是個處處追求完美的人，為這次任務(wù)不僅計劃詳盡、準備充分，更是提前cao練了很多遍。不過，他原來在警令部搞文秘，擔任城磯派出所副所長后，一直負責社區(qū)警務(wù)，對偵查工作完全外行。正因如此，他cao練得很苦，有次推門時被帶著彈力的門碰到臉上，上嘴唇到現(xiàn)在還腫著，下頜還粘著創(chuàng)可貼。

    傷不大，但焦慮的心情卻滲入他的骨髓。

    門外傳來“吱嘎”停車聲，第一批支援人員到了。鄭航像盼到了救星似的。

    “我一會兒再向您匯報?！彼麑﹃P(guān)西說，“第一批支援人員到了，我得配合他們做好工作，一有情況我會第一時間匯報。”他沒等局長回答就掛上了電話。

    來人是派出所的刑事民警陽陽?？吹洁嵑酵崎_門，遠遠便打招呼，臉上帶著一種輕松自如的表情?！坝惺裁窗l(fā)現(xiàn)嗎，鄭所長？”

    “沒有?！彼呎f邊拉住陽陽的臂膀。“先幫我個忙，陽陽。我把鑰匙鎖在車里了，還有我的裝備，不穿戴裝備執(zhí)勤是要扣分的。還有，我用商場電話向指揮中心做了匯報，保安員卻告訴我說嫌疑人用過這個電話。我該怎么辦呢？痕檢技術(shù)員會發(fā)現(xiàn)我的指紋蓋在嫌疑人的指紋上面，這可怎么辦呢？”

    陽陽吸了一口氣。“別著急，有我呢！”他一把將電話搶在手里，讓整個手掌覆蓋住鄭航捏過的地方。

    鄭航撲向他，想把電話從他手里奪過來?！安?！”他大叫道，“你在干什么？痕檢員會查出你的指紋的。”

    他用一只手把鄭航擋在一邊，然后將話筒掛在話機上。

    “不要再動?！彼α诵Γ昂蹤z員也許還能發(fā)現(xiàn)嫌疑人的幾個指紋。你要再動，那就真的完全毀了這樁重案的證據(jù)?！?/br>
    “那你……”

    “你現(xiàn)在沒事了，鄭所長?！彼裎具t恭似的虎了一下臉，“我會保護你順利過關(guān)的，至于其他的事，你就不要管了?！?/br>
    鄭航轉(zhuǎn)了一個圈子?！叭绻珠L發(fā)現(xiàn)我們這樣做事，他一定會將我們發(fā)配到最遠的鄉(xiāng)村去?！?/br>
    “沒有人知道你干了什么?！彼咽执钤卩嵑郊缟?，“忘記它。電話是我打的，上面只有我的指紋，如果仍然驗出你的指紋，那是你制止我打電話時留下的。這一切沒什么大不了的，在外辦案，誰都不可能那么小心謹慎。”

    就在鄭航怔營時，陽陽轉(zhuǎn)身走到警車前，使勁兒往車內(nèi)瞧。不僅警燈和警笛沒有關(guān)掉，而且引擎還在轉(zhuǎn)動，車鑰匙掛在點火開關(guān)上。他看到鄭航的手機、對講機和警用裝備都放在副駕駛位置上。粗心的人哪！

    他回到自己車旁，打開后車門，把公事包打開，取出一只小型皮袋，里面裝著一套用以撬扭錘砸的工具，不到五分鐘時間，鄭航的車門就被打開了。他探身進去，將自鎖開關(guān)關(guān)上，總算關(guān)上了警笛和警燈。

    鄭航臉上重新有了血色。他緊緊地握著陽陽的手，說道：“你一定以為我白癡，但我確實是太焦急。這一段時間真是急蒙了，什么事都做不好。”

    “我們都會時不時地出點兒毛病，沒必要為此自責。”陽陽謙虛地說，“我剛辦案時，不知出過多少洋相呢！”

    聽了這話，鄭航抿了抿嘴唇，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睛看著馬路。又有兩輛警車駛了過來。剛掛上腰間的對講機突然響了，他取出提到嘴邊，絲毫沒有掩飾自己如釋重負的心情。

    接警員的聲音很尖，卻很清晰?！拔沂侵笓]中心，南正街發(fā)現(xiàn)目標，請鄭航帶陽陽立即趕過去參與圍捕?！?/br>
    “收到?！编嵑交卮鹬_往警車走去。

    “我們開一輛車去?！标栮柲眠^鄭航的車鑰匙說，緊接著將車子發(fā)動。震耳欲聾的警報聲立刻劃破寧靜的街道。清涼的夜風從窗戶鉆進來，直接吹到他們臉上，但他們這時全神貫注，沒有理會。鄭航整了整腰帶上的裝備，拿出手槍試了試。

    前方也傳來警報聲。

    “警察，停車！”警車喇叭里傳來喝令聲。聽起來像刑警大隊長齊勝的聲音。看來齊勝已與目標狹路相逢。陽陽從乾元巷插進南正街。目標駕駛著一輛改裝過的路虎車，全副防彈玻璃。以前的訓(xùn)練是用多輛警車將目標逼停，然后通過喊話，讓目標主動走出車輛。不過，那只是警察的一廂情愿。

    “停車！”對面警車再次發(fā)出命令。顯然，目標并不想乖乖投降。鄭航和陽陽并沒有聽到尖厲的剎車聲，反而沖過來一陣發(fā)動機的咆哮。陽陽踩油門的腳有些遲疑了。

    警車只是大眾捷達，路虎完全可以直接將它撞翻，甚至碾過去。

    “各路人員注意，不要硬碰硬。”關(guān)西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來，“嫌犯已無處可逃。”

    陽陽一腳踏上油門，方向一打，藍白相間的警車一個掉頭，撲進空曠的大街。這時，一團模糊的影子叫嘯著出現(xiàn)在他們的左邊，陽陽踩住剎車，車尾一擺，成五十度角指向路口。與此同時，又一輛車出現(xiàn)在他們右側(cè)，擋住了另半邊車道。

    就在電光石火間，路虎壓了過來。鄭航松開安全帶，一把推開車門，舉起手槍，瞄準路虎車碩大的前輪。

    他的手指緊緊地扣住扳機。

    “吱——”嫌疑犯終于剎車，輪胎與地面強烈摩擦，發(fā)出短促而尖銳的聲音?？諝庵袕浡茻峤钩舻南鹉z味。路虎離他們的捷達只有不到二十米的距離。

    “警察，舉起雙手，打開車門，走出來！”

    右側(cè)的警車喇叭里傳出齊勝威嚴的警告聲。前后左右一下簇擁了五六輛警車，車窗車門上全都架著黑洞洞的槍口，一齊瞄準了路虎車。

    路虎一動不動。車門沒有打開，黑色的窗戶也沒有落下。除了恐怖因子彌漫，一切都像凝滯了一般。鄭航躲在車門后面，身子斜出座位，兩腳縮在踏板上，因為腳一旦落地，就很有可能成為襲擊目標。

    雖然天氣涼爽，熱汗仍悄悄地從鄭航的額際、眉毛滑落，然后順著臉頰流下去，在眼角留下澀澀的刺激。

    “路虎車司機，用你的左手把四扇窗戶玻璃全部放下！”齊勝再次命令道，“舉起雙手，交出武器，爭取從寬?！?/br>
    一陣難堪的沉默過后，路虎駕駛座上的窗戶玻璃終于緩緩地落下。從鄭航的角度望過去，路燈光在司機頭部映成一個光圈，他勉強可以看到司機黝黑的頭發(fā)。司機似乎已經(jīng)聽話地把手舉了起來。他稍微松了松握槍的手。

    “司機，用你的左手取下車鑰匙?！?/br>
    齊勝一直對司機喊話，是因為司機掌握著逃竄的主動權(quán)。接下來，司機會被命令將車鑰匙扔到打開的車窗外，然后命令他緩緩地走出車外，雙手必須一直舉在空中。他必須原地轉(zhuǎn)一個三百六十度的身，給警方看他身上有沒有攜帶武器。如果是冬天，齊勝會要求他把衣服敞開，讓藏在衣服下的東西一覽無余。最后，命令他雙手抱頭，走過來，轉(zhuǎn)身，跪在地上。這都是刑偵教科書上的標準程序。

    走過這些程序，刑警們便會一擁而上，將嫌犯收監(jiān)。

    不過，這位司機并不懂得刑偵程序。車窗放下后，雙手雖然一直舉著，卻不知在做什么，并沒有取下車鑰匙。

    “鄭航？”齊勝的聲音從對講機里傳出來。

    “我能看到司機?！编嵑酱鸬?。他正透過手槍的準星觀察著嫌犯。“不過，因為光線太暗，擋風玻璃顏色太深，看不清副駕駛位上是否有人?！?/br>
    “歐陽偉？”

    歐陽偉是刑警大隊副大隊長，可能在右后側(cè)的警車里，與鄭航呈對角線?！翱雌饋怼笞鶓?yīng)該有人。不過，隔著窗戶，太暗，拿不準?！?/br>
    “司機，用左手，把車鑰匙取下來。”齊勝在喇叭里再次命令道。他的聲音更大，充滿了威懾的意味。對方卻很有耐心，雙手舉著，麻木了似的。

    汽車緩緩地動了一下？是幻覺？是車震？還是……

    “司機，我們是警察，把鑰匙取下！”

    “他媽的！”陽陽在身邊抱怨著，臉上的汗像雨水一樣往下面淌。他把身子往車窗外探出一半，手里的沖鋒槍擱在放下玻璃的車窗上。他的胳膊止不住地抖動著，也許腿也在顫抖，只是鄭航看不見而已。

    “司機！”

    司機的左手往下擺動了一下。陽陽松了一口氣。

    但災(zāi)難往往發(fā)生于瞬息間。

    “槍！車上有槍……”

    “砰！砰！砰！……”自動步槍，或者沖鋒槍，一梭子火花呈半圓形撒向鄭航和齊勝的警車。鄭航趕忙低下身，鉆出車外，用車門做掩護。他的動作很快，迅速開槍。

    槍擊聲更加密集。

    “陽陽，開槍！”鄭航一邊向同伴轉(zhuǎn)過身去，一邊更換彈匣。但視線里沒有陽陽。

    “陽陽？”

    他俯身探回副駕駛位，陽陽躺倒在警車側(cè)面的柏油馬路上，一攤紅色液體從他的背部洇散開來。

    “陽陽中彈了！”鄭航喊道?！芭?！”又一聲槍響，擦著鄭航的小腿，劃破了警褲。

    “掩護的沖鋒槍！”齊勝在對講機里喊。

    鄭航趕忙開槍。他發(fā)現(xiàn)陽陽的沖鋒槍掛在車窗上，放下手槍爬過去取。背帶卡進了車門的拉手里。“砰！”駕駛室的車門被槍擊。他條件反射地叫了起來，縮身一躲。

    又是一聲槍響。副駕駛位車門濺起火花，幾乎燙著他的腳。

    鄭航迅速移動，猛力一掙，沖鋒槍到了手里。這時，他看到路虎車的車門都開了，成了嫌犯的掩體，密集的火力向四面八方飛射，車身卻在往前面推移。

    他全身血液激涌，身體抖得厲害?？刂?！控制！警方必須重新控制局勢，不然前功盡棄。冷靜，冷靜，必須保持平衡呼吸，有目的地實施打擊。他清醒地意識到了面臨的狀況，沖鋒槍在他手里活了，一陣怒火般的子彈從底盤鉆過去，將路虎的后胎打得稀巴爛，汽車終于被迫停下，就在鄭航眼前三米的地方。抬起頭，迎面看到路虎的駕駛員正從車里跑出來，他翻身追了上去。

    沒有聲音，沒有疼痛，只有一股推力，一股灼熱從背后傳來。鄭航踉蹌了兩步，沒來得及回頭探究是怎么回事，便倒了下去。

    半個小時后，公安局指揮中心會議室。

    關(guān)西坐在主席臺，笑瞇瞇地看著三十名疲憊不堪的下屬。他們分成兩組，一組干凈整潔，坐在右邊；一組灰頭土臉，沒有一個身上不是沾著彩排用的紅墨水，坐在左邊。整日虎著臉的局長破天荒地笑了，可不是好兆頭。

    “這是演戲，演習(xí)，還是考核？誰來給我說說?！?/br>
    左邊的十五人都低著頭，沒人敢吭聲。

    “是我沒組織好，局長。”右邊的齊勝站起來說，“我請求處分。”

    “你的處分少不了?！标P(guān)西突然變臉道，“但不要急著爭功，先讓他們說說。”他指了指左邊的一群民警。“第一個錯誤？”

    “在于我。”鄭航主動站起來。“我處警沒經(jīng)驗?！?/br>
    “哈，鄭所長，夠膽量！”

    “鄭副所長。”鄭航不好意思地糾正道。

    “可你眼睛盯著所長的位置?！标P(guān)西嘲弄地說，“看來你太急切地想弄到這個位置了，連警車鑰匙都來不及拔，就往前沖……”

    鄭航低下了頭?！拔腋阍伊?。”

    “哼！”關(guān)西鼻孔里噴出一股氣，輕蔑地從鄭航臉上移開視線?！拔覀冎攸c來談?wù)劧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