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節(jié)
一柄劍,一匹馬,一個江湖,是阜徵從小就夢想著的生活,他厭倦官場斗爭,厭倦皇權(quán)臟污,厭倦沒完沒了的算計沒完沒了的殺人。 所以帝位爭奪的最后,他跪在了敬仰了一輩子的兄長面前——將這個菩薩一樣的人親手推進了深淵里。 看見素來與世無爭的阜仲倔強著眉眼硬撐著一口氣登基即位的時候,阜徵就明白,這片凈土,被他親手毀了。 是他最先忍受不了被欺壓的火氣選擇反擊,也是他先放棄了皇位。 ——是他對不起阜仲。 阜徵還不起原本的他,只能在戰(zhàn)場上還他一個安穩(wěn)天下。 戰(zhàn)事總算穩(wěn)定下來的時候,阜徵終于實現(xiàn)了自己去江湖上走走的愿望。 那時正是四月柳絮飄飛的季節(jié),他一路南下,行至了江南。 然后,第一回撞上了江湖高手的切磋場面。 ——剎魂魔教教主慕容桀和已經(jīng)成圣的木石圣人。 這兩個人雖是低調(diào),但是身處常年收集江湖訊息的皇室的阜徵還是一眼認出了激戰(zhàn)中的兩個人是誰,一身熱血瞬間沸騰,手中長劍都發(fā)出蜂鳴之聲。 相較之木石圣人的精絕杖法,慕容桀的劍式顯然更吸引他的注意力。 這天下間最常見的兵器是劍,最好學(xué)的兵器也是劍,但是最難達到巔峰的也是劍。 而那時候的慕容桀,已經(jīng)達到了天下難有敵手的地步了。 二人的切磋看得阜徵如癡如醉,就在這個時候,慕容桀的劍尖卻是冷不丁地指向了他! 沒有人能形容那一劍的風(fēng)華,阜徵只看得眼前銀光如蛇,待得反應(yīng)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本能地拔劍格開了這一擊。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雙邪性的眼在面前放大。 那雙眼極黑,卻又隱隱泛出一陣微紫色的流光,一下子映在阜徵的眼中。 阜徵根本就來不及反應(yīng),這雙眼就遠離了,眉目狂狷的邪氣男子一襲紫袍映著血紅的長劍,停在他身前三步之外,嘴角勾出玩味的弧度。 “小娃娃膽識不錯嘛!居然還有反應(yīng)的能力?!边@個男子看起來分明不過二十七八歲,比阜徵大不了多少,但是語氣卻像是個年長之輩。 木石圣人則是個年過七旬的老者,一身袈裟,匆匆趕了過來,道:“慕容好友,這位小輩不過是誤入,你就莫要見怪了?!?/br> 慕容桀輕哼一聲,收起了手里的荊麟名劍。 阜徵這才緩過神來,急忙向兩人拜了個晚輩禮,“晚輩付寒良冒犯了,還請木石前輩和慕容前輩見諒?!?/br> 慕容桀覺得新奇,他看著年紀不大,但實際上和木石圣人是一個輩分的,只是江湖上沒多少人認識他,認識他的也喊打喊殺,這個付寒良的態(tài)度倒是平和的叫人意外,“小娃娃,你認識我?” 盡管知道這個男子逆天的年齡和外貌,但是被一個看起來不比自己大多少的人叫成小娃娃還是挺別扭的,阜徵哭笑不得地道:“認識,慕容前輩可以喚我寒良?!边@是他的字。 慕容桀摸摸下巴,“我不是人人喊打的大魔頭嗎?看你一身正氣就像想當大俠的,怎么不為民除害?” 想當大俠還能看出來的嗎?——阜徵覺得好笑,“正邪之分不過是大家認同的方式不同罷了,人為刀俎我為魚rou,大魔頭也未必就一定是壞人。” “哦?難道我還能是好人不成?” “剛才是晚輩貿(mào)然闖入,慕容前輩本來一劍殺了晚輩都不過分,但是前輩只是小小懲罰了一下晚輩,”阜徵看了一眼自己虎口被震裂的血跡,笑了笑,“也能算是好人了?!?/br> 慕容桀聞言,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來,“老木頭,居然還有人說我是好人!哈哈哈,我是好人……” 木石圣人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友你本就生性不壞。” 慕容桀好不容易止住了笑,道:“殺人放火不算壞,那要怎么樣才算壞?老木頭,收起你那套什么勞什子佛門理論,今個兒沒盡興,下回再來吧,小娃娃,再見面就請你喝酒!” 話音還在耳邊繚繞的時候,那抹紫色狂影已經(jīng)消失在漫天柳絮紛飛里。 阜徵駭然地想這一手輕功實在非凡,若是能召到軍隊之中…… 想罷又覺得好笑,剎魂魔教教主這等人物豈是他能驅(qū)使的角色? 這是他和慕容桀第一次見面,結(jié)果是他和木石圣人喝了一頓酒。 慕容教主本就神龍見首不見尾,阜徵陸陸續(xù)續(xù)在江湖上走動了兩年都沒再見過他,反倒是和木石圣人交情不錯,還通過他認識了他和慕容桀共同的朋友——素劍門門主素修枝。 偶爾提起那個顏容年輕的好友,素修枝就拍著他的肩膀道:“慕容就是定不住性子,小孩子脾氣,你想他呆在一個地方超過兩個月,那簡直就像是在殺他一樣,他會跟你玩命的?!?/br> 阜徵回憶起初見那人眉眼飛揚恣意的模樣,禁不住含笑同意素修枝的看法。 再見慕容桀,卻是在一個誰也意想不到的情況下。 那時正值夏季,暴雨傾盆,天地之間暗沉沉一片,阜徵披著蓑衣騎著馬準備找地方躲雨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人影從頭頂急速穿梭而過,卻在不遠處踩滑了樹枝,跌在了樹下,就沒再站起來,迅速流動的雨水從他身下滲出,帶出了縷縷血絲。 是受傷了啊…… 阜徵嚇了一跳,總覺得剛才那輕功身法很是眼熟,急忙翻身下馬靠出去,看到那襲紫衣時心跳漏了幾拍,他忙不迭把人扶起來一看。 年輕的男子閉著眼臉色蒼白,但是那狂狷的眉目……不是慕容桀還能有誰?! 這么一個強大的人奄奄一息地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他當時就有點懵了,本能地找了個荒廢的破舊茅屋,生起火來。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不省人事的慕容桀抱到火堆邊,解開衣衫檢查他身上的傷口。 這一看就是一怔,在慕容桀的左肩上,居然有一個奇怪的紫色圖騰,像是青筋一樣扭曲地浮現(xiàn)在皮膚上,然后不知為什么一一崩裂,血浸長衣。 而且……那血有點泛紫色,該不是中了毒吧?! 他皺了一下眉,拿出隨身的金瘡藥,正準備撒上去的時候,手被猛地抓住了。 阜徵微一低頭,就對上了那雙黑中泛紫的的眸子,犀利的目光就像是刀一樣刮過他的身體。 慕容桀本是想一掌結(jié)束了敢接近自己的人的性命,但是手剛下去,卻猛地發(fā)現(xiàn)依稀是認識的人,便下意識收了手。 阜徵倒是沒在意自己差點在生死門前走一遭的事情,淡然道:“慕容前輩,我替你先上藥吧?!?/br> 慕容桀盯著他看了片刻,才松開手,勉力坐起來,“小娃娃,原來是你啊……” 他這么一坐,衣衫就滑落了下去,露出整個光潔平滑的上身,血絲蜿蜒爬下,像是纏在身上的蛇,阜徵眼神晃了一下,道:“敘舊之事押后再說罷,前輩,你的傷……” 慕容桀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傷,“嘖”了一聲,也不推辭,示意他上藥。 阜徵連忙靠前去,這個相貌驚人的男子著實像是個妖怪,沒有任何顯老的跡象,他忍不住說說話來分散一下自己集中在對方皮膚上的怪心思,“前輩是中毒了嗎?” “叫慕容就好,前什么輩?”慕容桀漫不經(jīng)心道,醒來之后的他又恢復(fù)了原本不可一世的模樣,“只是一點小意外而已,沒事?!?/br> 心知對方不肯多說,阜徵也就沒再問了,只是在看著對方身上的圖騰以rou眼可見到的速度消失時挑了一下眉而已,轉(zhuǎn)移話題一般不經(jīng)意地問:“慕容你多大了?” 這般性格倒是讓慕容桀很欣賞,瞇著眼想了一下,“大概是……七十幾還是八十幾來著?忘記了。” 阜徵笑了,“這樣不顯老,真是叫人羨慕。” 慕容桀聞言,面上狂傲卻是慢慢淡了一些,“小娃娃,若是你也活到我這種地步,就會明白什么不老啊,都是扯淡……” 他的語氣里難得有一絲徹骨的蒼涼,聽得阜徵微微怔住。 …… 番外:格?;ǎǘ?/br> 雨下了一夜,慕容桀也坦蕩蕩地在他面前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阜徵準備啟程離開了,才知道他的身體遠遠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好。 “……” “……” 面面相覷許久。 阜徵站在慕容桀面前,呆了呆。 慕容桀好整以暇靠在墻上,笑意不改。 瞪了他許久,阜徵無奈了,“既然不能動,為什么昨晚不說?” 慕容桀無所謂地聳聳肩,“想著今天也許會好的。” 阜徵眼神復(fù)雜地蹲下來,“你怕我害你?” 他一直以為他在休息,此刻也說不出自己為什么會覺得失望,明明這個人就不像是和他能走同一條路的人。 慕容桀挑起嘴角,狂傲依舊,“小娃娃,我就算剩下一根手指能動,也不用擔心你能害死我。” 阜徵一愣,說不上是不是賭那口被輕視的氣,他察看了一下慕容桀的情況,發(fā)現(xiàn)他只是腳不能動之后就伸出手,直接把人抱了起來往外走。 “嗯?”慕容桀發(fā)出一個象征疑問的單音。 阜徵帶著他翻身上了馬,把人抱在胸前,“我?guī)闳タ纯创蠓??!?/br> 慕容桀倒是淡定得很,絲毫沒有不適的模樣,“不用,直接去老木頭那里吧,你知道他那個破山谷吧?” 阜徵將人在馬上放置好,聞言,愣了一下,“我?guī)闳ィ俊?/br> “不然呢?”慕容桀表現(xiàn)得理所當然,“你要我一個糟老頭子爬著去?” 用這么一張臉說自己是“糟老頭子”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不過一想象這個驕傲不可一世的男子在地上摸爬的情景,他心里就是一緊,掩飾性地驅(qū)使這馬兒往前走,轉(zhuǎn)移話題道:“你要不要緊?趕時間嗎?” 慕容桀打了個呵欠,往他心口靠了靠,閉上眼睛,“沒事,死不了?!?/br> 阜徵見狀,皺了皺眉,還是打快了馬鞭。 慕容桀的狀況要比他想象的壞的多了,他們一路同行了三天,慕容桀還是老樣子,衣食住行都靠著阜徵幫忙。 雖然他一副被人伺候慣了的模樣,但是阜徵偶爾還是能注意到他運功之后陰鷙的表情,心道他也不是無動于衷。 不過越是接近,阜徵越是能夠察覺到違和感。 照理說人的武功到達了一定的境界,保持青春延年益壽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只是都會有個限度,但是慕容桀這個人卻不一樣……怎么說呢,就像是歲月在他身上停止了移動的步伐,他完全停在了青年最鼎盛的時期,幾十年來不曾改變。 若非這個人還有七情六欲還要吃喝住行,阜徵都以為他就是傳說中的修仙術(shù)士了。 不過這些都是猜測之意,兩人畢竟差了一個輩分,也還沒到那種忘年交的地步,他只能把疑問放進肚子里。 異變是在第四天行程中發(fā)生的。 三路高手,連續(xù)七個時辰的追殺,來的甚至讓人反應(yīng)不及。 待得甩開追兵之后,阜徵幾乎是慌不擇路地沖進了一個山野村子里,將渾身染血的慕容桀放在唯一的大夫面前,抓著他讓他救人。 他統(tǒng)領(lǐng)三軍打敗了無數(shù)進犯玉衡的蠻夷,成為萬人敬仰的大元帥大英雄,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有這么無力的時候,要靠著一個半身不能動彈的人來保護。 人真的實刀實槍干上了,什么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都屬夸張,你拿著劍揮上一個時辰都會手腳麻痹,何況是不眠不休七個時辰? 阜徵再怎么征戰(zhàn)沙場也只是一人之力,到了后來連劍都已經(jīng)握不住了,只能由慕容桀來迎敵,而他背著人拼命逃跑。 后來回想起來,他都覺得這一日定是一生中最狼狽的時候了。 也是最無助的時候……在慕容桀替他擋下致命的幾刀的那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