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遠(yuǎn)舟雙眼遍布血絲，直挺挺看著前方的模樣很可怕，“你明明也不是不喜歡我，為什么不肯承認(rèn)？”

    阜懷堯一怔，“你說什么？”

    阜遠(yuǎn)舟望著他，眼神漸漸哀涼，“于你而言，我也不只是你的三弟，我知道感情對你來說是雞肋，可我也沒想到，你竟是真的如此斷情絕愛?！?/br>
    阜懷堯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回想著這幾個月的林林總總，“……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阜遠(yuǎn)舟慘笑一聲，“你竟是不否認(rèn)？”

    “……今天之前，朕確實不會承認(rèn)?！本}默片刻，阜懷堯坦然道。

    阜遠(yuǎn)舟忍不住閉了閉眼，只覺得當(dāng)日在宗親府地牢喝下那杯毒酒時的五臟翻攪都不及如今的萬分之一疼痛——最愛的人對你說最殘忍的話，死亡的滋味大抵也不過如此。

    阜懷堯終是不忍心，踏前去扶住身形不穩(wěn)的他，只是眉眼語氣依舊淡漠，近乎冰冷，分明帶情，卻如刀鋒一樣親吻人的心口，“朕承認(rèn)朕喜歡你，”甚至愛你，“可是朕要做千古明君，不需要一個污點(diǎn)，你要么死，要么就走?！?/br>
    阜遠(yuǎn)舟全身都微微一顫。

    阜懷堯有些恍然地想，原來昧著良心說話就是這樣的滋味，其實也不難，不過是往心口上插把刀罷了。

    ——他要的是玉衡太平天下一統(tǒng)，什么明君什么污點(diǎn)都不過是過眼煙云，只是事到如今他已經(jīng)愛了，后悔了，再也硬不下心腸了，阜遠(yuǎn)舟不能死，那就只能走。

    阜遠(yuǎn)舟卻抓住了他的手，越握越緊，啞聲道：“那么，請皇兄賜臣弟一死?！?/br>
    阜懷堯面色一僵，“你說什么？”

    阜遠(yuǎn)舟伸手撫上他冷麗的面容，摩挲著他眼角的淚痣，“我沒辦法不愛你，所以我離不開你，皇兄，你讓我選，我就只能死?！?/br>
    他本就不是大仁大義的人，蕓蕓眾生都抵不過他私心里的一個阜懷堯。

    與其一輩子分離生不如死，他寧可死別。

    阜懷堯聲音猛然寒冽，“沒有朕的允許，你以為你能死？”

    阜遠(yuǎn)舟的眼里亮起一簇憤怒的火光，“不讓我愛你不讓我留下不讓我死，皇兄，憑什么？！”

    阜懷堯垂下眼簾，“憑你喚朕一聲皇兄！”

    “可我不是你的親弟弟！”阜遠(yuǎn)舟用力掰高他的臉頰，“我可以做阜子諍，可以做蘇昀休，我不做阜遠(yuǎn)舟了，你讓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只要留在你身邊！”

    阜懷堯直視著他，眼神冷漠，“朕只要你走。”

    瞳孔一縮，阜遠(yuǎn)舟忍不住竄起的心火，扣住阜懷堯手腕一直拽向自己，阜懷堯下意識想要推開他，阜遠(yuǎn)舟則干脆環(huán)上他的腰將他死死勒在自己的懷里。

    他的臂彎力度太大，甚至可以用粗魯來形容，就像他現(xiàn)在的親吻，充滿了怒火和不安的躁動。

    阜懷堯用力掙開他，“阜遠(yuǎn)舟……！”

    聲音還沒落下就已經(jīng)被吞噬，阜遠(yuǎn)舟像是野獸一樣啃咬著他的雙唇和下巴，撕扯著他的衣服。

    阜懷堯猛地意識到眼前的人是被奉為傳奇的皇朝第一高手，那種足以刮傷皮膚的強(qiáng)勢迫得他開始冷靜不下來了。

    “阜遠(yuǎn)舟，朕命令你放開！”

    滿帶冰渣的厲喝讓阜遠(yuǎn)舟的動作頓了一瞬，微微抬眼凝視著他，幽不見底的眸子里滿帶癡狂，“皇兄，你是我的，在我死之前得到你，遠(yuǎn)舟心甘情愿?！?/br>
    阜懷堯又驚又怒，“……你敢！”

    阜遠(yuǎn)舟越發(fā)用力地錮緊了他，啃咬著他的下頷，“皇兄，若你我之間是場賭局，我早就輸?shù)脙A家蕩產(chǎn)?！?/br>
    阜懷堯側(cè)頭避開，卻被吻住了鎖骨，身上滑動的手和那濕潤的吻叫他心慌意亂，阜懷堯大力掙扎起來，散開的衣帶將糾纏著的兩具身體絆倒在地上，落地的鈍痛和冰涼的地面使他神智微微鎮(zhèn)定下來。

    “遠(yuǎn)舟，”阜懷堯停下了掙扎的動作，聲音沉淀成一種金屬的生冷冰硬，“別逼朕親手殺了你?！?/br>
    這句話像是兜頭一盆冷水，阜遠(yuǎn)舟整個人都僵住了。

    “放開?！备窇褕蚶渎暶睢?/br>
    阜遠(yuǎn)舟僵硬著身子沒有動。

    “朕不說第三遍，放開！”

    阜遠(yuǎn)舟緩緩松開他，直起身子，然后才發(fā)現(xiàn)一直拽著的阜懷堯的手腕讓他捏得青紫。

    阜懷堯一把推開他，單手撐在地上坐起來，衣衫凌亂神容狼狽的模樣，冷漠的表情蓋不住屈辱的神色。

    阜遠(yuǎn)舟驟然心中劇慟，茫然失措的眸色劃破了他的眼睛，“皇兄，對不起，可是我愛你……”

    他的聲音太過傷心欲絕，阜懷堯喉頭一哽，再也忍不住道：“我不要你愛我，我只要你愛你自己?！?/br>
    兄長的語氣里泄露了一絲近似無奈的悲哀，阜遠(yuǎn)舟慌了，“……皇兄？”

    阜懷堯終于放棄了用帝王的威嚴(yán)強(qiáng)撐自己的心腸，眉目的冷厲漸漸被一股嘆息的攝骨蒼涼代替，“遠(yuǎn)舟，除了玉衡江山，我什么都不需要，更不需要你的愛?！?/br>
    他的口氣沒有素日里的冷漠，眼神也是淡然，卻叫人更加篤信他的話，沒有絲毫的回轉(zhuǎn)余地。

    阜遠(yuǎn)舟忽然就心慌起來，那種就要失去某種珍視無比的東西的感覺逼得他幾欲癲狂。

    他再也顧不得其他，伸手抓緊他的，緊緊握著，再也不愿松手，仿佛一松開，就永遠(yuǎn)沒有辦法再次相握了，惶然迫切地喃喃：“我不愛你了還不行嗎？皇兄你別趕我走，我不求前生不求來世，我就陪你一輩子，做你的三弟，我什么……我什么都不要還不行嗎？”

    “你還不懂嗎？”阜懷堯倦怠地看著他，隱約的痛楚，“遠(yuǎn)舟，你的愛讓我覺得好累?！?/br>
    他不是鐵人也不是鐵石心腸，也會難過也會累。

    “你說寧可死也不愿意走，可是我最恨你這一點(diǎn)。”

    阜遠(yuǎn)舟怔愣住。

    “在江亭幽面前演完那場假死的戲碼，你哭得那么傷心，你怕我死，”阜懷堯看著他，語氣不再淡然，“可是你要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一樣，也在害怕有朝一日要坐在墳前懷念你，生不如死？”

    他不喜歡他這么愛他，他不喜歡他明明那么強(qiáng)大，卻因為從小在泥濘里長大得到的太少所以愛得如此卑微，他更不喜歡他愛他愛到毀了自己。

    地牢一次，啟碌殿一次，他差點(diǎn)兩度失去這個人，他禁不起第三次的崩潰。

    阜懷堯緩慢地堅定地一一掰開他握著他的五指，聲音低了下來，“愛一個人就要為他犧牲一切，奉獻(xiàn)一切，生死與共，這是最不成熟的想法，遠(yuǎn)舟，這不是愛，是犧牲……我每天都在擔(dān)心你會不會做傻事，怕你逞強(qiáng)害死了自己，第一次那么厭惡自己坐在至尊之位卻無法保護(hù)至親之人……一天一天這樣重復(fù)這樣提心吊膽，我好累……”

    他的目光也帶著淡淡的疲倦，卻像刀鋒般切開阜遠(yuǎn)舟心上的傷口。

    他以為他的愛能夠溫暖眼前這個冰一樣的男子，可是最終帶來的只是加倍的傷害。

    “皇兄……”阜遠(yuǎn)舟哀聲地呢喃著，“我改，我改好嗎……”

    阜懷堯撐起身子站起來，微微后退一步，冷麗的眉目掩藏在了降下的夜幕迷色里，一身白衣單薄，“去宿州吧，朕不要你振興玉衡，只希望在死之前，還能聽到你平安的消息?！?/br>
    ……

    阜遠(yuǎn)舟踉蹌著走出太和殿的時候，夜色已經(jīng)完全侵占了大地。

    甄偵有事先離開了，蘇日暮一直在殿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無計可施，見狀急步迎了上去，“子諍！”

    阜遠(yuǎn)舟頓住了腳步，低著頭，烏黑的發(fā)掩下了他的表情。

    一腔著急瞬間不翼而飛，蘇日暮遲疑地問：“子諍……你和你皇兄談得怎么樣了？”

    沉默了許久，阜遠(yuǎn)舟才緩緩抬起頭來，低聲道：“走吧，我們離開京城?！?/br>
    蘇日暮一下子怔住了。

    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他的神色、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阜遠(yuǎn)舟，即使是從鬼門關(guān)前走過三番五次的他也不曾有過如此神情，難以用言語描述的哀寂空白，直到阜遠(yuǎn)舟走遠(yuǎn)了以后他才想到個稍微接近的詞語，叫面如死灰。

    對，面如，死灰。

    ……

    第二百五十五章 別離

    這一夜，阜遠(yuǎn)舟和阜懷堯都不約而同的沒有回乾和宮。

    安靜的東宮里，房間內(nèi)，阜懷堯早已熄滅了燈，人卻睜著眼躺在床上，渡過了又一個不眠之夜。

    他知道，房間外院子里的白杏樹下，他的三弟就靠坐在樹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不遠(yuǎn)處的窗戶。

    阜懷堯想起不久之前阜遠(yuǎn)舟中蛇毒重傷時，他握著他變成灰色的手，也像今天這樣，漫漫長夜能熬得人發(fā)瘋。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他終于有了最致命的弱點(diǎn)，終于有了不可舍棄的東西。

    他平生從未癡求過什么，也許正是因為這份無欲無求，他才能靜下心來將江山當(dāng)做責(zé)任而非囊中之物隨意揮霍，才能坐上著至尊之位萬民臣服。

    可是如今，鐵血冷酷的天儀帝也會怕了，他愛阜遠(yuǎn)舟，他怕阜遠(yuǎn)舟死得比他早，他怕世間唯一一個能叫他安心的人躺在冰冷冷的陵墓里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他不是不知道阜遠(yuǎn)舟對他的感情有多深，只是這份感情卻不成熟，更多的是一種絕望中抓住浮萍的偏執(zhí)，因為太過害怕害怕失去，因為不曾得到過，所以愛得卑微愛得不顧一切。

    可是阜遠(yuǎn)舟可曾想過，即使愛情中的兩個人不可能對等，但是也絕無一個人完全慷慨付出的理由，若是阜遠(yuǎn)舟肯多愛自己一分，多保護(hù)自己一分，阜懷堯就不會因為擔(dān)心害怕而走到這一步。

    阜遠(yuǎn)舟視他若珍寶，他又何嘗示他如草芥？

    他不在乎自己的命，阜懷堯卻在乎，阜遠(yuǎn)舟千好萬好，就這一點(diǎn)，就足以讓他下定決心趕他走。

    ……縱使天涯海角，也好過陰陽相隔。

    時間過得分外緩慢，將折磨一點(diǎn)一點(diǎn)加劇。

    房間外，白杏樹下。

    一線天光劃破黎明前最黑暗的夜幕時，一直注視著那熄了燈的窗子的阜遠(yuǎn)舟忽然像是被驚醒了一般，翻身站了起來，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到窗邊。

    偌大的東宮里只有他們二人，阜遠(yuǎn)舟聽著里面細(xì)微的呼吸聲，禁不住鼻子一酸，疲憊地靠在窗棱上。

    阜懷堯這次當(dāng)真下了死決心，精兵官吏通文碟書盡數(shù)備好，只能一紙圣旨下來，待得天明，他就要啟程遠(yuǎn)赴宿州，此生不得詔令，便不能踏足京城半步。

    ——他連一絲回旋的余地都沒有留給他。

    經(jīng)此一走，他再也見不到阜懷堯……

    這個念頭浮上心頭，帶來的是撕扯心臟的劇慟，阜遠(yuǎn)舟忍不住哀聲輕喚：“皇兄……”

    房間里，阜懷堯怔了一下，望向窗戶上映著的影子。

    “皇兄……”窗外的人聲音并不大，只是滿含懇求，“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他太清楚兄長說一不二的性子，既然做了了斷，那么他就不準(zhǔn)備再見他。

    可是……

    “就一面好不好，天亮了，連晉集合了軍隊我就走……”阜遠(yuǎn)舟靠著墻壁，慢慢滑坐下去，“我舍不得你……”

    從太和殿出來的那一剎那，他都想掉頭回去告訴他不想走了。

    可是他也明白，阜懷堯那句“朕讓連晉點(diǎn)了七千精兵，就算你能以一敵百，朕也能把你綁到宿州去”決計不是開玩笑。

    他真的做得出來。

    阜懷堯坐起身來，緩緩開口，清冷的聲音沒有絲毫的睡意：“卯時你就要走了，”他看了看更漏，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