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懷堯并不深究他的態(tài)度如何，只問：“立下如此大功，秦卿可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說來聽聽。”

    “學(xué)生并無所求。”

    “那就等有的時候再告訴朕吧，”阜懷堯也不勉強，“你也辛苦一天了，回去歇歇吧。”

    “學(xué)生告退?！?/br>
    “陛下？”黑衣的蒼鷺出現(xiàn)在他身側(cè)。

    “不用叫人看著他了，注意一下就好。”

    “是?！?/br>
    秦儀剛走不久，常安就稟報說甄偵已經(jīng)來了。

    等那個雪青的身影踏步進(jìn)來，阜懷堯止了他行禮的動作，指了指旁邊軟榻上沉沉睡著的白衣書生，在他詢問之前便先道：“蘇公子只是勞累過度罷了，不會有什么事的，朕已經(jīng)叫人備了馬車了，把人帶回去吧，調(diào)理身子的藥朕會讓人送去的。”

    “微臣代蘇日暮謝主隆恩?！闭鐐傻?，雖然心里有些著急，不過也沒立刻過去察看誰蘇日暮的情況，而是將關(guān)于昨日的善后事宜一一上報。

    “確定名單上的人都斬草除根了？”阜懷堯輕描淡寫問。

    “確定?！闭鐐蛇@兩個字說得一點也不含糊。

    阜懷堯頷首，沒再說話。

    于是甄偵走到軟榻邊，將蘇日暮抱起來，正準(zhǔn)備告退帶人回去，阜懷堯忽然叫住了他。

    “子規(guī)?！彼⑽⑦t疑。

    阜懷堯很少用這種語氣叫他，甄偵有些意外，抱著沒知覺的人轉(zhuǎn)身正對著坐在床邊的他，垂著頭答道：“子規(guī)在。”

    阜懷堯頓了一會兒，才微微側(cè)過身，目光落在蘇日暮沉沉睡著的蘇日暮臉上，說不清是什么樣的情緒像是浮光一樣掠過那雙寒星般的眸子，他問：“朕是不是很無情？”

    甄偵難得打了個愣神，抬眸，看了一眼那個坐得筆直的白衣帝王，一時不知怎么回答。

    阜懷堯也不在意答案，又問：“你會不會怪朕？”怪他利用了蘇日暮。

    “子規(guī)怎么會怪罪爺？”這回甄偵反應(yīng)過來了。

    昨天的計劃，阜懷堯是在確認(rèn)阜崇臨死了之后才挑了一些內(nèi)容告知少數(shù)幾個需要執(zhí)行后續(xù)計劃的親信的。

    而甄偵作為巨門的掌權(quán)人，即使是事后才得知，關(guān)于昨天的層層計劃他也比花菱福知道得更多——除了阜懷堯?qū)Ω愤h(yuǎn)舟多年復(fù)雜的感情——自然也明白阜懷堯問的是什么。

    不過就算知道也沒什么的，蘇日暮是阜遠(yuǎn)舟的朋友，光是這個身份，就注定他會被卷進(jìn)來，甄偵早有準(zhǔn)備，何況阜懷堯并沒有刻意暗算蘇日暮，他不高興，不過是因為這個笨書生太過不愛惜自己罷了。

    至于昨天的事，看見蘇日暮會武功的人不多，都是信得過的部下，不用擔(dān)心蘇日暮的秘密會泄露出去……而且，因為阜懷堯的計劃，援救的禁衛(wèi)軍都還在外面，當(dāng)時在場的大部分是攙扶著出了啟碌殿的傷員，爆炸很猛烈，看見的人很多都沒有熬過昨夜。

    阜懷堯收回了目光，握住了阜遠(yuǎn)舟那只慢慢褪去灰色的手，有些用力，“朕是不是做錯了什么？”

    甄偵回答的聲音不大，語調(diào)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清雅，卻帶著誰也反駁不了的肯定，“沒有人能指責(zé)陛下你做錯了什么?！?/br>
    因為這個男人所做的一切，為的都是這玉衡江山，為的都是這黎明百姓，沒有半分私心。

    甄偵效忠天儀帝很久了，自他認(rèn)識阜懷堯以來，只要關(guān)系到國家興亡，甄偵不知道他還有什么是不能舍棄的。

    他不是多么俠肝義膽的人，但是坐上了子規(guī)的位置，就意味著他會守護(hù)這個生他育他的土地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就如將背負(fù)的責(zé)任視為己任的阜懷堯。

    只不過阜懷堯更狠，影衛(wèi)尚能有一分自由的空間，他卻將自己死死釘在那高高在上冰冰冷冷的皇位上，將所有喜怒哀樂扼死在寒冷的權(quán)力之巔。

    生是玉衡王，死是玉衡鬼。

    所以，這世間之人都可以不理解，但是沒有人有資格罵他。

    阜懷堯沉默了片刻，對于他的回答并沒有評價什么，只道：“回去吧，這幾天不用去翰林院了，和蘇日暮一起休息幾天。”

    “是。”甄偵告了一聲退，抱著蘇日暮離開。

    就在快要走出內(nèi)殿的時候，他不經(jīng)意回頭望了一眼，只見那白衣霜冷的帝王用力握緊了床上男子的手，像是要在他身上汲取一點暖意，只是脊梁還是挺得筆直，好似真的無堅不摧。

    但是甄偵卻明白，這個男人太寂寞了。

    無邊的寂寞，讓他背負(fù)起了無上的擔(dān)當(dāng)，好像這樣一直走一直走，就能不覺得那么冷。

    ……

    皇宮分為內(nèi)城和外城兩部分，內(nèi)城是真正的皇宮重地，外圍則是分布著資政殿端明殿六部翰林院樞密院等等朝廷要地，一般京官都在這一帶工作。

    正午，皇宮外城官員用膳的大廳里。

    “我的天……”燕舞怔怔地道了一句，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手里的紙張，連筷子上夾著的魚rou被某位大人養(yǎng)來抓老鼠的小貓叼走了都不知道。

    “回神啦！”陳閩好笑地把貓咪趕遠(yuǎn)一點，替這個呆呆的家伙換了雙筷子。

    莊若虛往他碗里倒了半碟子青菜，頗不厚道地說：“今天比較餓，rou我都吃光了，燕舞你就將就吧?！?/br>
    燕舞還是有些恍惚的樣子，夾起青菜塞進(jìn)嘴里，嚼完之后又道了一句：“偶滴神啊……”

    莊若虛納悶：“他這是看東西看得中邪了？”干嘛老是盯著一張紙不放？

    “他這反應(yīng)還算是好的了，”周度想起資政殿里自己的同僚，嘴角抽了抽，“我那里的一個老學(xué)士看完之后直接哭著喊著說要辭官回家賣紅薯了，而且你發(fā)現(xiàn)沒有，今天吃飯的人特別少，都發(fā)奮啃書去了?！?/br>
    莊若虛望天——他為什么覺得這橋段似曾相識，貌似某一天某只神才拿到文狀元的時候也鬧過那么一陣子的辭官熱和啃書熱。

    于是莊若虛也囧了：“難道文試眷抄前三甲的卷子已經(jīng)發(fā)放到各個大人手里了？”這是玉衡向來的傳統(tǒng)，為了保證文試的公平性以及讓諸位大臣看看能進(jìn)三甲的人是什么水平。

    “嗯。”商洛程點頭，指了指燕舞手里的紙張，“那是狀元的卷子?！?/br>
    “狀元？”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了一早上的莊若虛明顯消息不靈。

    “不怎么意外的人物，”禮部侍郎布磬咽下嘴里的飯，道：“酒才蘇日暮?！?/br>
    他也是阜懷堯重視的年輕親信之一，不過之前被勒令跟著衛(wèi)鐸好好學(xué)習(xí)，忙得腳打后腦勺，好不容易才溜達(dá)出來和幾個朋友坐一塊兒吃頓飯。

    提起這個名字就能想起前些天因為蘇日暮的毒舌利齒吃的啞巴虧，莊若虛的表情詭異了一下，“這么說，那位蘇公子會和我們同朝為官了，以他的能力，很快就會變成我們這個小團(tuán)隊的一員……”

    商洛程：“……”

    布磬：“……”

    陳閩：“……”

    周度：“……”

    繼續(xù)呆之的燕舞：“……”

    有烏鴉飛過，留下一串“嘎——嘎——嘎——”。

    好吧，恭喜蘇酒才童鞋，你的赫赫威名已經(jīng)讓一群年輕有為的官員都望而卻步了。

    閑話扯完，回歸正題，莊若虛問：“蘇日暮的卷子怎么樣？”

    凡是武官都多多少少有受不了看見一大堆字的毛病，他也不例外，所以問一問，看就不必了。

    聞言，在場的文官——請忽略反射弧實在太長的燕舞童鞋——都統(tǒng)一露出了疑似痛心疾首的表情。

    布磬眼睛放空狀：“好。”

    陳閩默默伸出大拇指，吐出一個字：“絕。”

    周度接上：“精?！?/br>
    商洛程嘆了口氣，“妙?！?/br>
    燕舞無意識接了最后一棒：“天啊……”

    然后五個人不約而同做西子捧心狀，哀怨的模樣簡直見著猶憐。

    莊若虛：“……”

    草泥馬不甘寂寞地轟隆隆奔過。

    莊若虛堅強地抹了一把臉，還是掩飾不住抽搐的嘴角：“不是說很好嗎？干嘛這副表情？”

    燕舞終于回神，一臉憂桑地望著他，“老莊你肯定沒聽過一個詞，叫做羨慕嫉妒恨?！?/br>
    周度更加憂桑，“出了一個三爺，本以為就百年難遇，沒想到居然又冒出一個酒才……”

    陳閩雙目含淚，“這讓我們這些普通人怎么活啊……”

    莊若虛受不了了，恨不得一人一個鍋貼拍過去，磨牙，抄起刀往桌上一拍，順便抖落一地雞皮疙瘩，“少惡心人了行不行！”

    眾人立刻做面無表情狀。

    莊若虛：“……”他正直又正經(jīng)的形象啊……某尚書心里默默淚奔中。

    “不開玩笑了，”燕舞抖了抖手里的卷子，上面的字娟秀中隱藏鋒銳，一看便知是甄偵抄寫的，“之前一直聽人將蘇公子和三爺扯在一起，說是要讓酒才和神才斗上一斗看看輸贏，我以前還覺得有點扯淡不過現(xiàn)在看來，蘇公子真的有和三爺一拼之力?！?/br>
    “看來過幾日的瓊林宴上，這位酒才就是所有進(jìn)士的眼中釘了?！敝芏葥u搖頭。

    當(dāng)年阜遠(yuǎn)舟有個王爺?shù)纳矸葸€會被人笑里藏刀地挑戰(zhàn)一番，何況是無權(quán)無勢的蘇日暮呢！

    官場難混，希望那位一張嘴殺遍天下的蘇酒才可別暴脾氣地得罪了所有人了。

    ……

    第一百五十八章　并非完美

    阜遠(yuǎn)舟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感覺便是——兩次死里逃生都栽在同一個人手里，他算是越活越回去了。

    內(nèi)力耗盡的感覺很難受，他慢慢等著麻痹的身體漸漸恢復(fù)知覺，恢復(fù)之后而來的便是尖銳的痛楚，肋骨，背上，肺部，左手……一處都沒有落下，叫人恨不得再度暈回去才好——不過既然能感覺得到疼，應(yīng)該就沒什么大事了吧？

    因為背上雖然有傷，只是肋骨處傷得更加嚴(yán)重，他還是仰著睡的，倒是下面有厚厚的綿軟的鵝毛墊子，不會弄裂傷口。

    盡管身體一直在叫囂著疼痛，但阜遠(yuǎn)舟臉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多少異色，只是瞇著眼望著半敞開的窗子透進(jìn)來的暖紅余暉，心想著應(yīng)該是夕陽，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了很久。

    整個內(nèi)殿冷冷清清的，只有藥的味道四處飄散。

    等適應(yīng)了那股無時不在蔓延的疼痛，阜遠(yuǎn)舟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安放在被子里的手被人虛虛握著，對方的皮膚微涼，像是怎么捂都捂不暖。

    他的心瞬時多跳了幾拍，側(cè)過頭去，一片霜色的白猝不及防映進(jìn)了眼。

    年輕的帝王就這么靜靜地倚在床邊，握著他的手休憩，狹長的眸閉上時彎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度，長長的睫羽在眼底映下一筆濃重的墨彩，玄色玉冠束起了烏黑的長發(fā)，余下的青絲順著那張湛然若神的顏容滑下，襯得那膚色蒼白得過分。

    并不是病態(tài)的蒼白，而是一種近乎透明的白——像是秋日里冰凍的霜露，連周身都帶著若有若無的寒氣。

    這個人一直都是這樣的，即使是睡著了那份冰冷也依舊不變，好似真的冰雪為身堅石成心。

    他身上還穿著正服，想來之前還在處理政事，臉上倦色深重，像是徹夜未眠，大抵是熬不住了，才會就這般睡了過去，連身邊人醒來都不曾察覺。

    即使知道這個姿勢睡得不舒服，不過阜遠(yuǎn)舟還是不想攪了他難得的深眠，只是靜靜地望著他，手里感受著他的溫度，心里柔軟一片。

    這樣真好，阜崇臨點燃火藥的時候，頭頂?shù)拇笫蚁聛淼臅r候，在蘇日暮背上意識沉淪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這個深愛著的人了。

    至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