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在給手臂上的傷口扎上繃帶，站起來時也有些意外于見到這個黑衣書生。

    “江亭幽！”蘇日暮咬牙切齒道。

    阜遠(yuǎn)舟會被困在這里，肯定也有這人一份功勞！

    新仇舊恨涌上來，蘇日暮簡直恨不得將這個男人生吞活剝！

    江亭幽并不以為意，甚至還淺淺地笑了笑，手里小心翼翼將折扇藏在懷里，一邊問：“你進(jìn)來找寧王殿下？”

    蘇日暮不出聲，緊緊盯著他，以防他?；印睦镆灿行┘?，不知道這個混蛋是不是故意在這里阻攔人去救阜遠(yuǎn)舟的。

    江亭幽指了指旁邊的一條路，“從這里直走，你就能找到他了?！?/br>
    蘇日暮依舊一眸警惕。

    江亭幽笑了笑，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不聽話的晚輩，有些無奈的模樣，“信不信由你，不過你再晚上一些，江某可不保證殿下會有什么意外了?！?/br>
    說完，他就沿著另一個方向的路離開了，即使身上沾著不少塵土，他的姿態(tài)依舊灑脫悠然。

    蘇日暮遲疑了片刻，還是抵不住江亭幽話里話外的意思，施展輕功順著他指的方向一路掠去。

    越走越是艱難，這一帶已經(jīng)坍塌得差不多了，等他看到一扇炸得只剩一半的寒鐵柵欄時，他就有種預(yù)感——阜遠(yuǎn)舟一定在里面！

    推開堵著門的破木板，蘇日暮閃身進(jìn)去，一眼就在幾乎成為廢墟的內(nèi)殿里看見掉落于一堆亂木亂石上的瑯琊，瞬間大喜，撿起劍后就在劍掉落那處開始挖人。

    “子諍！子諍，你吭聲了喂……！”一邊搬石頭一邊喊，挖了好一會兒也沒看到人，蘇日暮急了，張口就罵：“阜子諍！你個蠢豬！武功都拿來當(dāng)飯吃了嗎？還會被人算計(jì)！你丫的把自己埋到哪個旮旯里了？！”

    “咳……不是在這里么，找不到只能說你笨……”一聲輕輕的咳嗽夾雜著微弱的話語響起，若非蘇日暮武功高，在時不時的轟隆聲里還真的沒法聽見。

    蘇日暮立刻一蹦三尺高，果然在離那堆亂石不遠(yuǎn)處的角落里看到一抹藍(lán)色衣角，被他關(guān)心則亂地忽視了。

    幸好那是個角落，呈三角之勢將砸落的大石攔住了，也擋住了近在咫尺的爆炸，才沒將阜遠(yuǎn)舟壓成或炸成rou餅。

    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搬開大石，蘇日暮將好友扶起來，一察看，瞬間炸毛了：“阜崇臨呢？！小爺殺了他?。?！”

    阜遠(yuǎn)舟左手上蛇毒造成的灰色已經(jīng)蔓延到了肩膀，看起來觸目驚心的，身上的傷左一塊右一塊，骨頭也斷了不少，簡直找不到多少完好的地方，一探脈，丹田里內(nèi)力更是空空如也——盛名譽(yù)滿天下的神才，此時虛弱得連一個初生稚子都不如??！

    阜遠(yuǎn)舟已經(jīng)有些昏昏沉沉了，甚至能感覺得到生命力從指縫流失的痕跡，淡淡道：“他死了?！?/br>
    阜崇臨已經(jīng)瘋了，點(diǎn)燃火藥的時候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倒是阜遠(yuǎn)舟因?yàn)樗柚棺约航咏虻哪且徽脐幉铌栧e沒被炸死。

    “那小爺去鞭尸??！”一邊把好友背在身上，蘇日暮一邊繼續(xù)炸毛，腳下卻是一刻不停地朝殿外沖去——他清晰得感覺得到阜遠(yuǎn)舟的虛弱，那種令人恐懼的虛弱。

    “咳咳……皇兄一切平安么？”又咳了幾聲，阜遠(yuǎn)舟關(guān)切地問，眼中憂慮只多不少。

    “他好著呢！管好自己吧，你還惦記著那個忘恩負(fù)義的家伙做什么？！”蘇日暮磨牙，天儀帝沒有出聲叫侍衛(wèi)救人的場景在他腦子里記得太深，心里甚至是有些怨恨的。

    光是聽他語氣，阜遠(yuǎn)舟就能想象出事情原委，笑了笑，有些溫柔有些無奈，“若是叫侍衛(wèi)來送死就不是皇兄了，我懂他?！蹦菢訛閲鵀槊耥斕炝⒌丶缲?fù)蒼生的阜懷堯才是他愛的人，如果因他而罔顧性命，那就不是阜懷堯了。

    “你是他弟弟！”蘇日暮恨鐵不成鋼，順便閃開一處燒過來的火源。

    趴在他瘦得硌人的背上的阜遠(yuǎn)舟還是微笑，眼皮卻漸漸闔上，“聞離。”

    “嗯？”

    “我有些累了?！?/br>
    “嗯……嗯？！”

    “我睡一會兒。”

    “睡你個大頭鬼！”蘇日暮怒吼，腳下動作更快，“你丫的敢睡，我就宰了阜懷堯！”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鉛，用力抬，卻是抬不起來，蘇日暮的吼聲模模糊糊地傳到耳朵里，卻也漸漸地遠(yuǎn)去。

    吶，別動皇兄，我會生氣的。

    阜遠(yuǎn)舟想這般告訴蘇日暮，只是無力回應(yīng)。

    然后，他又看見了那片花海。

    牡丹花的花海。

    姹紫嫣紅，妍麗無比。

    只是少年回眸，素顏白衣，天驕不群力壓群芳——冠蓋滿京華。

    “皇兄……”

    遠(yuǎn)山含雪，千秋寂寞，淞海飛崖，那人嘴角微微松融，便是笑了。

    聽說人在死之前會看到自己此生最愛的人。

    他看見了他的魔障。

    一生的魔障……

    只是……

    遇見阜懷堯，他不悔。

    至死。

    不悔。

    “哥……”

    最后，蘇日暮只在耳邊聽見這一聲輕喚，低低的繾綣的——溫柔斷腸。

    ……

    啟碌殿外，阜懷堯忽覺心臟劇痛，痛得他忍不住彎下從來筆直不屈的腰，一滴淚猝不及防地從他眼角滑落。

    ——沒有人看到，甚至他自己都沒有感覺到。

    阜懷堯只察眼角一涼，下意識按住心口，迷茫又哀傷地呢喃：“遠(yuǎn)舟……”

    ……

    第一百五十二章　動心

    乾和宮。

    蘇日暮是被看到病患戰(zhàn)斗力比平時爆發(fā)百倍的御醫(yī)拖到房間里，死死按住來包扎崩裂的箭傷和手上搬石頭時的刮傷的。

    不過他很擔(dān)心剩下半口氣懸著的阜遠(yuǎn)舟，一弄好傷口就想去隔壁的乾和宮內(nèi)殿看看情況——因?yàn)樗阑畈豢献?，阜懷堯就讓他在偏殿待一會兒?/br>
    不過剛站起來，偏殿門口忽然就出現(xiàn)了一個人，也帶來了一陣冰冷的寒意。

    蘇日暮一看，發(fā)現(xiàn)是甄偵，不過他沉著臉，一向有溫柔美人形象的他此時看起來倒是有些可怕。

    是因?yàn)榛蕦m出了大事么……

    蘇日暮胡亂猜測了一下，不過阜遠(yuǎn)舟生死未卜，他也懶得理會旁人。

    反倒兩個御醫(yī)打了個冷戰(zhàn)，告了聲退之后火急火燎跑了。

    蘇日暮也想走，不過被踏步進(jìn)來的甄偵攔住了路。

    “讓開。”蘇日暮不耐煩地道。

    甄偵卻沒有任何動靜，只是看著他，眼神幽深。

    這樣的目光看得蘇日暮有些毛毛的，一時也忘記了自己要干嘛。

    半晌，甄偵才道：“爺將蛇尸帶出來了，有蛇膽就能弄解藥，而且三爺似乎用內(nèi)力化了一部分毒，沒有攻入心脈，方才只是暫時休克，他還有救?！?/br>
    聞言，蘇日暮心里那口一直懸著的氣猛地一松，只覺得整個人都有些發(fā)軟，忍不住坐了下來。

    還有救就行……

    天知道阜遠(yuǎn)舟趴在他背上呼吸突然斷了的時候，那種鋪天蓋地的恐懼有多么可怕……

    甄偵看著地上被換下來的黑衣和他身上的繃帶。

    蘇日暮帶著阜遠(yuǎn)舟沖出啟碌殿時的瘋狂他看在眼里，刺得他眼睛發(fā)疼。

    這個一向漫不經(jīng)心的書生像是暴怒的獅子也像是失去族群庇佑的幼崽，連阜懷堯都還沒開口，就憤怒又無助地拉著御醫(yī)威脅他們用盡辦法救人，完全無視崩裂的傷口上的血像是水一樣往外流。

    那副模樣，好似要流盡自己的血來救阜遠(yuǎn)舟也在所不惜。

    “為什么？”甄偵俯下身子，和他平視，看著他失血的蒼白面孔，眼里有一絲悲哀的痕跡，轉(zhuǎn)瞬即逝，“為什么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要去救他？”

    這個“他”毋庸置疑便是阜遠(yuǎn)舟。

    蘇日暮想起那人被埋在石下的模樣，還是有些后怕，“我若不救他，他會死在那里的?！?/br>
    “可是你也差點(diǎn)死了?！闭鐐删従彽?，眼神黝黑不見底。

    只差那么幾步，如果蘇日暮再慢上幾步，他和阜遠(yuǎn)舟就會被完全坍塌的啟碌殿壓死在里面。

    蘇日暮卻是不甚在意，“有我在，怎么會眼睜睜看著他死？”

    不是局中人，又豈能明白他們之間的感情？假若今天換成是他困在里面，阜遠(yuǎn)舟同樣也會不顧一切進(jìn)去找他。

    如果說阜遠(yuǎn)舟于阜懷堯的愛情是可以為了對方死，那么他們之間的親情和友情便是希望對方活得安好。

    “所以你為了他去死也無所謂？”甄偵似乎想笑，但是牽了牽嘴角，卻沒有笑意。

    “你似乎問過同樣的問題，”蘇日暮難得的認(rèn)真，回視著他，“子諍對我來說很重要，比我的命還重要?！?/br>
    自蘇家滅門，除了報(bào)仇，讓他還能撐著過活的只有亦友亦弟的阜遠(yuǎn)舟了。

    甄偵微微晃神。

    ——對你來說寧王就那么重要，比你命還重要？！

    ——既然知道，你就不該犯我底線。

    “你對他當(dāng)真千般萬般好……”甄偵伸手，拂開他微微凌亂的額發(fā)。

    他的眼神有些異樣，蘇日暮一時竟是忘了避開。

    “只是你在拼這條便宜命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甄偵活了二十多年，感情波動過大時素來是不兜上七個八個彎子不掩飾不罷休，此番第一次這般坦誠說出來時，沒有窘迫，只覺得一陣心酸，“我費(fèi)盡心思把你留在甄府避開肅王的追殺，請御醫(yī)治你的酒毒，你倒好，非要一股腦往閻王爺那頭兒扎，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偏生你還武功高強(qiáng)，我攔都攔不住。”

    他年幼時便入巨門跟隨當(dāng)時已是皇太子的阜懷堯，年少接掌子規(guī)一職，司控四支影衛(wèi)隊(duì)伍里人數(shù)最多任務(wù)最重的巨門，即使比不上阜遠(yuǎn)舟天下第一，也是天縱奇才，雙重身份輪流演的風(fēng)生水起，沒有多少做不到的事情，可唯獨(dú)對蘇日暮無能為力。

    無論他做了什么，在蘇日暮心里好似泥牛入海砸不起一絲波瀾。

    這個表面溫柔實(shí)則感情淡薄做事強(qiáng)勢的男子也會流露出那般憂郁無奈的神色，隱含悲傷，看得蘇日暮心里莫名一絞，疼痛感瞬間蔓延而開。

    “除了爺我素來不將什么人放在眼里，偏偏攤上你，便是因果報(bào)應(yīng)了……”甄偵此時卻笑了笑，很淡很淡的笑，看了讓人微微鼻酸，“罷了，既然你那么看重三爺，就莫要平白丟了性命，害他傷心……也害我不安心?！?/br>
    輕輕的話音落下的時候，雪青色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了偏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