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依舊是冷冷淡淡的，不過對于處在神才永寧王殺人目光下的人實在是救場良方——因為阜遠舟立刻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阜懷堯身上。

    蒼鷺別的不說，危急時刻察言觀色的能力（野獸的預(yù)見危機意識……？?。┻€是不錯的，他見現(xiàn)場氣氛實在詭異，就趕緊捆了不知在想什么的江亭幽，火急火燎帶著人往外候著去了。

    驛站內(nèi)很快就褪去了人聲，重新變得安靜下來。

    不知哪里來的水，“啪嗒”一聲滴在了飛檐上。

    江亭幽被捆起來之后，阜遠舟本是垂著手拿著劍的，此時被水聲一驚，不知怎么的，這個拿劍比泰山更穩(wěn)的劍客竟是渾身一震，瑯琊脫手而落，砸在了滿是稻草灰塵的地上。

    “哐當(dāng)”聲在靜謐的環(huán)境里足以嚇人一大跳。

    正想站起來的阜懷堯也被嚇了一下，還沒回神就見眼前藍影一閃，阜遠舟已經(jīng)閃身過來，用力抱住了他。

    “遠……”阜懷堯的話音剛開了一個頭，就忽的停住了。

    因為阜遠舟在發(fā)抖。

    很劇烈的顫抖。

    他就這么發(fā)狠一般地用力抱緊阜懷堯，渾身都在抖，阜懷堯甚至能夠聽到他牙齒在打顫的咯吱咯吱聲。

    阜懷堯怔了怔，一時連他勒住自己的痛感都忘卻了，他伸出手，摸到對方的臉，發(fā)現(xiàn)上面都是水跡，眼睛里也全都是水，還在不斷地往外涌。

    那水跡很燙，滾滾落在他的手上，燙得阜懷堯都心口發(fā)悶。

    這個溫潤如玉驕傲示人的男子，這個傲骨不折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子，竟是像孩子一樣淚流滿面，而且是在意識清醒的現(xiàn)下。

    “皇兄……”阜遠舟哽咽著出聲，那一劍刺進去剎那的絕望與悲傷緊緊地纏繞在他心里，滲入他的五臟六腑，讓他在那窒息般的痛感之中不斷陷落，無處可逃——即使明白那不過是演戲。

    太可怕了……

    哪怕只是一場戲，他都忍受不了阜懷堯會死去這個假設(shè)。

    冷月，鮮血，白衣，孤墳。

    只是想象，就能叫他崩潰。

    阜遠舟臉上的淚洶涌不停，連他自己也無法去控制，就如剛才的那種瞬間天崩地裂生不如死的感覺，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擺脫。

    只是一場戲我就要瘋了，如果那是真的怎么辦？如果剛才你倒下鮮血溢出呼吸停止的那一幕是真的怎么辦！如果我現(xiàn)在站在你的陵墓前，如果我只能孤零零地對著你的墓碑……

    阜遠舟將臉埋在他的心口，聽著那一下又一下徐緩堅實的心跳，隱隱約約的嗚咽聲傳了出來。

    悲傷得讓人斷腸。

    阜懷堯遲疑了一下，伸手環(huán)住他，輕輕在他后背拍了拍，淡漠的聲音被暗夜的皎潔月光拉扯出一抹奇異的溫柔感，“莫哭，皇兄無事?！?/br>
    這樣的聲音似乎突然就驚醒了阜遠舟，他一下子就有些慌亂了，連忙將阜懷堯扶了起來，魔怔一樣去擦拭那白衣上左肋處的血跡。

    阜懷堯就該是一身霜雪白衣無垢的，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有什么東西弄污了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心安

    阜懷堯按住了他神經(jīng)質(zhì)一般的擦拭動作，無聲地嘆息一下，道：“你明知這血不是朕的?！?/br>
    阜遠舟猶然有些心有余悸，拉開兄長的衣襟確定里面的護身軟甲完好無損了才松了一口氣，急急忙忙地把他左肋心臟處被扎破的羊皮囊拿出來丟掉，又轉(zhuǎn)眼看到了阜懷堯脖頸上的劃傷，立馬翻出金創(chuàng)藥幫他處理傷口。

    阜懷堯輕柔地摸摸他的長發(fā)。

    阜遠舟匆匆抬頭沖他笑笑，示意自己無礙，他眼里甚至還含著淚沒有擦去，看起來讓人心里都跟著被針微微一刺似的。傷口不大，就是揪得發(fā)疼。

    阜懷堯嘴角溢出一絲無奈。

    為了阜懷堯的安全，阜遠舟可謂是費盡心思，知道他喜歡有事無事出宮走走，阜遠舟就強烈要求他穿上護身軟甲，暗地里也叫六指女魔蜚語和黑面饕餮隨見忡看護著，不過即使這樣他還是不放心，苦思冥想一番后干脆用羊皮囊裝上人血，要阜懷堯貼在心臟處，如果真的遇到刺客，避無可避時就讓對方扎這里然后裝死，因為有些死士會不見血不罷休，這般也能迷惑對方一時，可以拖延到護駕的人到來了。

    阜懷堯那會兒還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沒想到這么快就派上了用場。

    ——上次練武的時候，遠舟說過，蛇打七寸，劍取人心。

    這就是當(dāng)時阜遠舟的暗號。

    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在演戲，阜懷堯心里也不是無所觸動的。

    ——我們之間的仇怨那么深，豈會有罷休的一天……

    這句話當(dāng)真沒錯，德妃，劉家滿門，都是間接死在他手上的，因為一個帝王絕對不會允許朝廷里有個家族一手遮天而且心生逆反。

    不過即使是如此，他也不曾后悔過，自古帝王皆無情，大致就是這樣了，他要盛世太平他要政治清明他要四海五湖萬民臣服，就必須得這么做。

    ——皇兄演的真好，遠舟就真的陷進去了幾乎出不來了，幾乎就忘記了，冷漠鐵血的阜懷堯，連知道二皇兄會害父皇都冷眼旁觀坐收漁翁之利的大皇兄，怎么會有感情呢？

    這句話同樣沒錯，他是阜懷堯，攝政皇太子，如今的天儀帝，他生為玉衡王，死做玉衡鬼，為了這個江山社稷，他只能七情不動六欲不沾——哪怕那是他的父皇。

    他怕自己沾上了，就失了理智。

    ——遠舟每天都在忍耐，都在等，等你殺了我，或是我殺了你。

    ——皇兄，或許遠舟才應(yīng)該問你一句，你究竟有多恨遠舟？

    有多恨呢？恨到要他傲骨錚錚毀于一旦……

    為什么恨呢？恨他擾他心神，讓立誓為玉衡盛世太平義無反顧的他都有了一份私心。

    恨到了最后呢？他都忘記自己心中是那份喜歡更重還是恨意更深了。

    那么到了如今呢？一抬頭便看見那人溫柔笑顏，似乎已經(jīng)成了戒不掉的毒癮。

    還恨嗎？不恨了，高處不勝寒，皇城人情涼，若君同在，便不會那么冷了。

    只是……

    ——半癡半癲度半生，百年后同棺而葬，那大抵才是我們最好的結(jié)局吧。

    阜懷堯又何曾不這樣想過呢？

    他是玉衡的君主，是一個國家的主宰，一個瘋瘋癲癲依賴于他的阜遠舟才是最好控制的角色，而不是眼前這個計謀絕頂?shù)挠缹幫酢?/br>
    只是，看著那時候神志不清的阜遠舟，心里又何嘗不是有幾分惋惜悲哀的？

    世事難兩全，半點不由人。

    ——你我之間終究要有個了結(jié)的，不然這一生你提防我我欺騙你，什么時候才算是盡頭？那樣太累了……

    你是真的，有些累了吧……

    阜懷堯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在深夜萬籟俱寂夜涼如水時，看見那道軒如松海的男子披著衣站在窗口，風(fēng)吹樹影，月色寂寂，挺直的背影不知背負了什么，重若千鈞，使他的模樣，就仿佛變成了一只差了一根稻草就能被壓垮的駱駝，倦倦而立，身影蒼茫，那種驚人的傷感蔓延開來，他甚至連身后的人已經(jīng)醒來都不曾察覺。

    怎么能不累呢？那么多的陰謀那么多的算計，你的，我的，朝廷的，甚至還有江湖的，都說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就像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一樣，豈會有罷休的一天？

    我不是不肯相信你，也不是沒有交托信任給你，只是你始終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guān)。

    我怎么會不知你有事瞞我呢？從冷宮里看遍世事冷暖人情淡漠欺軟怕硬才出來揚名立萬的你從來予人都是保留三分預(yù)留退路的，從十歲那年開始我就已經(jīng)看透，何況作為皇帝，我也不能給你十分信任，不過你倒是了解我，向來知我是喜是怒。

    你自責(zé)你倦怠你惶恐，我反而覺得安心，因為這樣我方知你并不是有心為之。

    只是，看了還是會覺得心口刺疼吧，一身傲骨堅韌不屈的阜遠舟，落淚時能叫人連心肺都跟著窒息起來。

    我真的不知如何才能讓你不再心事重重，大概就像你說的，我們之間總要有個了結(jié)。

    ——你總說真心不值錢，可惜在遠舟看來，真心比江山重要多了。

    是啊，你就是這樣的人，重感情重情義，一分仇報一分，一分恩報三分，動了真心就傾注一切感情……

    動了……真心……

    阜懷堯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自己怎么會想到這般念頭。

    江亭幽的話又像是鬼魅一樣響在耳側(cè)——不過江某為什么覺得這不像是手足之情，倒像是……愛上你了？

    愛……

    阜懷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完全沒有緣由的。

    難道真的是父子一脈相承……不，不對，阜遠舟明明不是……

    是他想多了吧，江亭幽那人詭異得緊，怎么能信他隨口胡謅的話呢……

    給傷口上好藥順便拍拍灰塵的阜遠舟注意到他的動作，趕緊就扶著他打算出去，“皇兄你冷了嗎？我們回宮吧！”

    他來得匆忙，拆機關(guān)的時候外袍就脫了，沒有多余的衣服。

    “遠舟?！备窇褕虻氖趾鋈恢棺×怂膭幼?。

    “嗯？”阜遠舟回頭看他，皎明的月光下，他曜石般的雙瞳烏澄澄的，澄澈干凈，不沾雜質(zhì)。

    阜懷堯的手慢慢地放松了，“不，沒事?！?/br>
    是自己，想多了吧……

    驛站外，貪狼的人帶走江亭幽之后，蒼鷺就帶著他們隱藏在角落里護衛(wèi)了，取而代之的是兵器森然的銀衣鐵衛(wèi)。

    “陛下，臣……”薛定之見到人出來了，第一時間就跪了下來負荊請罪。

    若是天儀帝有個什么閃失，他不用請罪，直接以死謝罪就行了。

    不過阜懷堯淡淡阻止了他的動作，“朕累了，有事明天再說?！?/br>
    “是?！毖ΧㄖB忙叫人把準(zhǔn)備好的馬車牽過來。

    阜遠舟扶著他上車。

    簾子還沒放下來時，阜懷堯忽然問：“現(xiàn)下什么時辰了?！?/br>
    “回稟陛下，已經(jīng)酉時了。”薛定之看了看天色，道。

    “楚故那邊如何了？”問的自然是京城大道機關(guān)靨穿愁那里的事。

    阜遠舟皺了皺眉，對阜懷堯還牽掛著外物不注意自己受驚的身體這點有些不滿，不過他也知道兄長就是這個性格，不好說些什么。

    “應(yīng)該差不多完事了?！毖Χㄖ?。

    從阜懷堯被劫持開始這段時候過的實在度日如年，實際上其實時間也不長，何況拆機關(guān)是精細活，估計現(xiàn)下還沒完工呢。

    “去看看。”白衣的帝王淡淡下令。

    “這……”薛定之為難，這剛出了亂子，他怎么還敢讓這位陛下亂跑啊？

    阜遠舟可就直接反駁了，“皇兄，我們先回宮，楚故待會兒自會進宮稟報的?！钡然亓藢m，他立刻就點了自家兄長的睡xue！

    “無妨，順路，去看看罷了。”阜懷堯語氣雖然還是不急不緩的，不過顯然一錘定音了。

    阜遠舟蹙緊了眉尖。

    馬車轆轆地動了起來，一隊警衛(wèi)森嚴的護衛(wèi)守在四周，緊緊跟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