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晚膳熱呼呼地呈了上來,終究還是沒有溫溫馨馨吃下去。 “皇后?”聽坤寧宮的總管報上名時,阜懷堯甚至覺得一陣陌生。 “是的陛下,”那個太監(jiān)在阜遠舟的冷光下幾乎忍不住發(fā)抖,又為了自家娘娘的面子而強作鎮(zhèn)定起來,“娘娘已經(jīng)備好酒菜,請您移駕坤寧宮?!?/br> 阜懷堯唇邊霎時多了一抹常人難以察覺的苦笑。 登基之時,他以為先帝守喪為由拒絕了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選,按照祖制封了一后二妃,端寧皇后原本就是他的太子正妃,很聰明又知書識禮的女人,十八歲時他為鞏固政權(quán)而聯(lián)姻的,阜懷堯天性淡薄,又另有所愛之人,和端寧皇后成親四年不算恩愛,也是相敬如賓,但是他這段時間先是登基后是改革,又要照顧阜遠舟,竟是生生把這個明媒正娶的皇后忘在后宮里,若是胡攪蠻纏一點的女子,早就找上乾和宮哭哭啼啼了,也難為端寧皇后如此鎮(zhèn)定地派個人請他移駕。 “遠舟,”他回頭看那個藍衣峻顏的男子,眸色復(fù)雜,旋即又歸于平靜,“朕今晚過坤寧宮,你用完膳就早些休息,不用等朕了?!?/br> 阜遠舟蹙了眉,抿抿唇極是委屈,“皇兄不回來了嗎?” 阜懷堯微微一遲疑,最后還是安撫地摸摸他的頭,道:“朕盡量?!?/br> 說完,囑咐宮人們照顧好永寧王,他就帶上常安,和那個太監(jiān)一起出了殿門,往坤寧宮去了。 乾和宮內(nèi)留下的宮人們不安地偷偷看著面無表情的藍衣男子。 聽得他們走遠了,兄長早前也撤開了跟著他的影衛(wèi),阜遠舟才開口,“全部退下?!?/br> 一眾宮人潮水般退去。 直到四處無人,他的臉色驟然陰沉下來。 端寧皇后…… 這段日子過得太輕松了,他都幾乎忘記阜懷堯不是他一個人的。 他有皇后,有妃子,將來還會有小孩叫他父親。 男子漢大丈夫,成家立業(yè),承接香火,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不是嗎? 天經(jīng)地義…… 阜遠舟望著那盤顏色鮮艷的辣子雞,象牙白的筷子在他手中瞬間化為粉末。 …… 坤寧宮,宮燈亮亮惶惶,燈火輕曳,殿中的锍金柱上鏤著繁密尊雅的鳳傲九天紋路,半透明的軟煙紗帷鋪天垂地,富麗堂皇的模樣。 身姿挺拔的男子緩步踏入殿中,袍角輕揚,雪白的衣衫一塵不染,鮮紅淚痣映點著霜白的臉,足以讓人忽略出色的相貌,只感覺肅殺一片。 宮人齊齊跪拜,三呼萬歲。 阜懷堯淡淡讓他們免禮。 “陛下難得到妾身的坤寧宮,怎么的殺氣這么重?”有女子輕笑一聲,掀開重重鵝黃紗帷,迎到天儀帝面前。 這就是全天下最尊貴的女子。 她不過二十出頭,著一身錦紅朱羅綾鳳大撒金蓮宮裝,頭梳高綰,鬟髻黑亮,唇間一點胭脂,襯著精心描畫的白皙容顏,額間,貼一枚桃瓣形的花鈿,如云的髻發(fā)上簪著兩支七寶步搖,上面綴著的瑩亮的瑪瑙珠子長長垂至肩頭,水袖及地,身形纖娜,隨著她緩步移動間,聞得環(huán)佩叮咚之聲,十分悅耳。 (注:臣妾,古來稱地位卑賤者,也表臣服者,多指眾人,不應(yīng)用在后宮) 端寧皇后,花菱福。 “妾身見過陛下,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br> 阜懷堯微微松了松慣來無表情的臉,親自扶起她,“起身吧,近來朝事頗多,未顧及到你,皇后見諒?!?/br> 花菱福掩唇一笑,纖長的指甲描著艷麗的紅,那神色也不知是介意還是不介意,“陛下莫要折殺妾身了,朝事為重,妾身還是明理的。” 兩人相攜著往內(nèi)殿走去,遠遠一看,當真是璧人一對。 阜懷堯一個眼色過去,常安識趣地帶著宮人都離開了,順便還關(guān)上殿門。 兩人走到桌邊坐下,那里已經(jīng)備著上好的酒菜,花菱福親自給他斟了一杯酒,“不過,陛下勤于政事是萬民之福,荒廢后宮可就未免有失準允了?!?/br> 阜懷堯臉色淡淡的,拿著酒并沒有喝,“所以,皇后打算興師問罪?” “這不是沒興師么?”花菱福眼波流轉(zhuǎn),“要是陛下像妾身這樣天天聽著meimei們的哭訴,能忍著一兩個月才問罪的話,妾身自然就安分了。” 天儀帝動作微頓。 皇后口中說的meimei自然是另外二妃——珍妃和華妃,他隨手在衛(wèi)鐸送上來的花名冊上點的,連見都沒見過。 阜崇臨造反失敗后,他的母后即是前皇后自盡,德妃和大多數(shù)宮妃已死,他的生母早已去世,博安王之母淑妃跟著兒子去了他的封地,現(xiàn)在的后宮完全是花菱福說了算,珍妃和華妃自然找她哭訴了。 “皇后的意思是……” 花菱福拿起筷子為他布菜,語氣聽不出端倪,“玉衡皇族這一代人丁單薄,陛下縱使醉心政事,也總得留下皇家血脈,妾身和大臣們才會安心?!?/br> 狹雍的長目隱含冷然的光,“莫非朕老了?” “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怎么會老了呢?” 天儀帝二十二歲登基,的確算是極年輕的了。 “那皇后催著朕留下龍子,莫不是覺得朕時日不長?”他的語氣里,已經(jīng)帶上雷霆之壓,眼底,是冰硬而冷冽的色彩。 端寧皇后卻不甚在意地笑笑,“這扣在妾身身上的罪名真大,妾身可擔待不起?!?/br> 阜懷堯有些無奈。 鐵血酷厲的皇太子,手段狠辣的天儀帝,人人都存著三分敬畏之心,大概只有阜遠舟和花菱福不會受影響了。 而這兩個人,一個是他所愛之人,一個是他的發(fā)妻。 真是一筆糊涂賬。 花菱福突然換了話題,“早些天妾身去了御花園,正好看見了陛下?!?/br> “何時?”阜懷堯微擰眉心,他并不記得有此事。 “那日陛下在御花園的溯陽亭批改奏章,寧王殿下……在練琴?!被飧5纳裆]有多大變化,原本微翹的嘴角卻抿平了片刻。 天儀帝從小就以克己律人出名,風花雪月根本和他扯不上關(guān)系,這樣冷酷得仿佛只有天下蒼生無情無愛的一個人,竟也會為了陪阜遠舟而將處理事務(wù)的地點移到別處。 那日的琴聲真是好聽,好聽到端寧皇后忘了曾經(jīng)東宮里全部樂師被趕走的事,好聽到她都旋身而走不想打破這樣平靜如畫的畫面。 阜懷堯喝下了那杯拿在手里頗久的酒——那日是阜遠舟在御書房待得無聊,無精打采的,他一時不忍就帶著奏折去了御花園,黏著他的阜遠舟便興致勃勃地彈起琴來,能讓他不覺得聒噪的琴音,恐怕只有阜遠舟了。 端寧皇后放下了筷子,忽然問:“寧王殿下住在乾和宮?” “是?!备窇褕蛱谷坏溃八⒉粫裰静磺宓絺说牡夭?。” “妾身入住東宮后,似乎不??匆妼幫跖c陛下來往?!?/br> “畢竟是兄弟?!?/br> “兄弟……” “是?!边@一字,堅決不留余地。 花菱福靜靜地看著他,好像在透過他的血rou去找那顆被人認為是冰雪鑄就的心。 阜懷堯沒有避開她的視線——這個女子從來都是極聰慧的。 半晌,她才緩緩道:“陛下是天下共主,您想做的,沒人可以攔您?!?/br> “不,”宮燈盞盞明亮,那雙寒星般的眸子卻帶著晦澀的陰影,阜懷堯的背挺得筆直,仿佛堅不可摧,“文人史官的口誅筆伐,朕還是擔不起的?!?/br> 花菱福微微愕了一下,旋即搖頭,似乎想說什么,最后還是止住了——若真的情到深處,江山拱手相讓者,也不或缺,何況只是史書上人死后的濃墨一筆。 兩人默契地拿起筷子,夾起些東西送進嘴里,也不知是不是吃出了味道。 阜懷堯想起了乾和宮里的那盤辣子雞,不知阜遠舟吃了東西沒有。 “妾身從來不知道,”花菱福看著他,目光晦澀,“您也會露出這樣的神色?!?/br> “什么?”天儀帝回神。 “在思念著某人的神色?!被飧H缡堑溃恢约涸摬辉摽嘈?。 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子妃,當今的皇后,她的丈夫在她面前公然想著另一個人——一個出色到女人都要在他面前慚愧的男人。 更該苦笑的是她一點也不覺得別扭或者嫉妒。 阜懷堯有些詫異,“真的嗎?” 這樣的反應(yīng)顯然取悅了花菱福,她咯咯笑了幾聲,才解釋道:“別人也許看不出,但妾身畢竟在您身邊呆了那么多年,何況這種事請總是女子比較細心?!?/br> 也太不覺得陌生,在無數(shù)次攬鏡自照時,這樣的表情熟悉得讓人發(fā)狂。 阜懷堯微一皺眉心,作為帝王,被人輕易看出心事的感覺可不太好。 想到這里他又想起阜遠舟,那個男子也有一雙洞察世事的眼睛,但是他只會表現(xiàn)出他知道你能讓他知道的事情,不能知道的全然當做不知。 端寧皇后搖頭——沒救了。 “陛下,無論您想做什么,”勾勒出眼線分明的眼眸微微挑起,“妾身只說一句,皇家正統(tǒng),必須有人繼承?!?/br> 就算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也是要資本的。 天儀帝面如止水,身旁的獸頭金熏爐中焚滿了檀香,裊裊輕煙燃起,緩緩繚繞在他面前,就使得那一張冷峭的面龐顯得如同云山霧罩一般,神色不太分明。 許久,阜懷堯方迎上她的視線,“你想要個孩子?”雖是疑問句,語氣卻是肯定的。 “沒錯?!?/br> “只是孩子?” “不,”花菱福眼神一厲,“妾身的孩子,必須是嫡長子?!?/br> 出身尊貴,天子正統(tǒng)。 她不想再出一個阜崇臨。 天儀帝性冷勤政,只要他答應(yīng),她的孩子就是將來的君臨天下。 重重華美織錦下,阜懷堯的小指輕抽,“你不等他了?” “不……不等了?!被飧]p輕撫上自己精致的臉龐,已經(jīng)成熟,不再有當年稚氣的模樣。 猶記當時,竹馬廊前弄,青梅枝上紅。 “四年了,從太子正妃到端寧皇后,該來的話,他早就該來了?!?/br> 小繡樓前,一支刻著清荷的木簪子,一條繡了鴛鴦的紅荷包,互換到了彼此手里,連心跳都是急促的,仿佛這樣就可以地老天荒。 “人能有多少個四年,何況是女人。”花菱福輕笑,那笑容里不知道是包含了什么,竟像是隨時都會碎掉似的。 最后那一面,那人嘶吼著的悲哀的臉龐,雨中決絕喚不回來的背影,她聲嘶力竭的哭聲,大紅奢華的紅嫁衣,默默燃到天亮的紅蠟燭。 榮華富貴,母儀天下,飛上枝頭變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