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fēng)呼嘯，榆城一片沉寂，天邊云層厚厚累積，遮星蔽月，正是雷雨將至之時(shí)。

    來人拿了兩件小廝的衣裳，偽裝時(shí)我問他貴姓，他低著聲音道：“蓮城中郎士?！?/br>
    我不懂“中郎士”是何等官階，只是聞言微微一笑：“我叫步遙，俠士何不坦誠相對？”

    “葉默。”他丟下這個名字去探路，我卻震驚得久久不能回神。

    等他回來，慌忙扯住他藍(lán)色衣綢，話都不利索了：“你叫葉莫？‘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莫？”

    此時(shí)他的目光被細(xì)雨打得有幾分涼薄，正盯著我看：“靜默的默。”

    他就這樣望著我，絲毫不見熟悉的姿態(tài)，我一時(shí)間竟被他冷淡夾雜著幾分冷冰冰的眼神望得有點(diǎn)不知所措，好像我不該再有奢望。

    我和君盡瞳換上小廝的衣服，跟隨葉默在院子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終于在深夜的尾梢轉(zhuǎn)出了別院，東方亮起灰蒙蒙的天色，雨勢驚人，沒走幾步，別院的人紛紛被驚醒，可想而知，中年將軍離奇被殺，領(lǐng)頭人被五花大綁起來，等他一覺睡醒，大概會氣得掀翻屋頂吧。

    我正竊喜著，那邊葉默停下腳步，道：“蕭山的人反應(yīng)很快，我先引開一撥人，你們混在早市的人群里，想辦法出城。君候就在城外三里地的榆林亭?！?/br>
    他留下這番話，身子一閃，徑直飛向另一個方向。君盡瞳從未離開過青竹小筑，眼下被漸漸蘇醒的榆城弄得手足無措，我拉著他穿過熙熙攘攘的集市，剛到城門口就看到蕭山和君候的兩撥人馬，換做以前我定會主動投奔君候的人馬，但如今有了中年將軍背棄的前車之鑒，我不能帶著君盡瞳自投羅網(wǎng)。

    猶豫之際，君盡瞳突然松開我的手，擠進(jìn)人群，一會兒就不見了。我急得抓耳撓腮，找了半天還差點(diǎn)和領(lǐng)頭人撞個正著，只見他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隔壁的街市走去，旁邊的人點(diǎn)頭哈腰似的指引著他，我突然覺察到不好，不會是君盡瞳落入蕭山的手里了吧。

    君盡瞳目不能視，這么明顯的目標(biāo)實(shí)在太好找了，我偷偷搶在領(lǐng)頭人到來之前找到蕭山的人，果不其然，君盡瞳委頓地倒在地上，嘴角溢出血，蕭山的人還在不停踢他腹部，僅僅兩個小廝，力道如此之大，分明有國仇家恨的模樣。

    我出其不備，召出離蟲鉆進(jìn)他們嘴巴里，離蟲入腹就是蝕骨銘心的疼，這兩人疼得抽搐幾下，很快口吐白沫的死去。

    我跑出來察看君盡瞳的傷勢，責(zé)怪他為何意氣用事不跟我一起。他此刻已經(jīng)疼得說不出來話，只是緊緊抓住我的衣袖，有股黯然心碎的聲音無形中彌漫，我突然感到心疼，用離蟲探查他傷勢，老實(shí)說我失明后尚能看見每個人身上獨(dú)有的火苗，復(fù)明后更能用離蟲看見他七筋八脈的走向，身體受傷還都只是小事，他竟然不知不覺的中了毒？

    誰給他下的毒？

    一想到中年將軍曾跟他單獨(dú)一室，結(jié)果不言而喻。君盡瞳大概是不想連累我吧，畢竟帶著一個目不能視還身中劇毒的人，任誰都難從戒備森嚴(yán)充滿算計(jì)的榆城逃出。

    但我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扶起君盡瞳躲進(jìn)臭烘烘的垃圾堆里，領(lǐng)頭人剛到，便一眼看見橫死的兩具尸體，下顎猙獰的臉露出熊熊怒火，一把拍碎手邊的人家籬笆院墻：“給我把他們倆找出來，敢在獅子頭上拔毛，我定要他們挫骨揚(yáng)灰！”

    蕭山的人接令，四散開，推門入室，強(qiáng)行搜索，很多反抗的人被割了喉，樣子慘烈到駭人。

    我抱著垂死的君盡瞳躲在垃圾堆里，看見蕭山的人用長劍隨意地戳了幾下，劍刃劃過我捂著君盡瞳嘴巴的手肘，帶出幾縷血絲，我慌忙用袖子抹過，他們抽出長劍，見垃圾堆找不出什么，咕噥著一州王侯的胞弟也不能藏這里，沒溜達(dá)幾下就走了。

    我苦笑還有今日的狼狽，更為君盡瞳趕到心痛，他本該是天之驕子，享有富貴安寧，哪怕傾回遭逢儺教的狠毒之手，他也該坐享尊榮，眼下卻不得不躲進(jìn)垃圾堆里保命。

    “你大概從未有如此落魄的時(shí)候吧，是我害了你?！蔽覔崦杳灾腥钥∶纼?yōu)雅的臉，等蕭山的人徹底離開后，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只見少年背著魚簍路過，見我鼠頭鼠腦的樣子十分驚訝。

    “你怎么躲到垃圾堆里了？”少年好奇地蹲下身子，我趕緊把手指豎在唇瓣上，讓他不要聲張，少年想到橫行霸道的蕭山人，立馬明白了我此刻的處境，拍拍胸脯道：“你們跟我走吧，我家就住在俞河邊上，家里只有我阿姐，她心地善良，不會不管你們的?！?/br>
    我點(diǎn)頭說好，跟著少年一路穿過僻靜的小巷，等見到穿過榆城的俞河，河邊鵝黃衫姑娘飛快過來，抱住少年擔(dān)憂道：“小軒，我還怕你出啥事，聽說集市很亂，蕭山的人在抓兩名逃犯……你們是誰？”

    她錯愕略帶懷疑的目光打量我和君盡瞳，我知道自己混在垃圾堆里，味道指定難聞，于是退后幾步，手背在衣服上搓了搓，羞赧道：“我們、我們……”

    鵝黃衫姑娘頓悟，我本以為她會嚴(yán)詞拒絕，沒想到她拉著我們進(jìn)了屋，讓叫小軒的少年打來干凈的清水，給我擦拭。

    我胡亂抹了一把，讓她看看昏迷不醒的君盡瞳，鵝黃衫姑娘將他平放在床上，也不嫌棄我們渾身散發(fā)惡臭，用毛巾蘸點(diǎn)清水，順著君盡瞳清晰的輪廓擦拭，露出姣好的五官。

    “這位公子好像中了毒?！彼坪趼远c(diǎn)醫(yī)術(shù)，我瞧見了希望，攥住她的手懇請她救治，她只是搖頭道：“我只跟人學(xué)過半年，實(shí)在不精通，不敢隨便救治。”

    我欣喜的目光又落了下來，折騰一天，肚子竟在這時(shí)咕咕叫起來，鵝黃衫姑娘嫣然一笑，讓小軒拿出魚簍里剛打的魚，說是喝喝魚湯，能去除淋了一夜的雨的寒氣，屋外細(xì)雨綿綿變成狂風(fēng)大作，有股山雨欲傾的味道。

    鵝黃衫姑娘挽起袖子，露出白玉般的一截手臂，將鮮美的肥美下入鍋里，邊用鍋鏟翻炒，邊告訴我干凈的衣服在哪。

    我順著她說的位置找到一件碧色青衫，忍不住脫下沾染惡臭的衣服。正巧小軒從偏房抱柴火進(jìn)屋，撞見我背后參差錯落的疤痕，手里的柴火掉落在地，鵝黃衫姑娘也聽到動靜，轉(zhuǎn)頭看來，我竭力想蓋住后背的疤痕，卻還是沒能遮住，而后微微一笑：“嚇到你們了?！?/br>
    普通人家的姑娘小子定沒見過這副慘狀，我怕他們想到蕭山的人抓的兩個逃犯，忙套上衣服說道：“我們這就走，不打擾你們了?！?/br>
    “別走呀?！毙≤幾プ∥业囊环揭陆?，那邊鵝黃衫姑娘輕輕嘆口氣，溫柔的言語令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動容：“你們定是受過很多罪，吃過很多苦?！?/br>
    她這么一說，我喉頭哽咽了，按捺心緒，坐下來一五一十的說清楚：“我們就是蕭山要找的人，昨晚我們被掠到他們的別院，殺了一個人逃了出來，眼下怕是大禍臨頭了?！?/br>
    鵝黃衫姑娘靜靜聽完，魚湯也泛出渾白的湯汁，香氣撲鼻而來，我嗅了嗅，饞道：“好香啊?！?/br>
    她“噗嗤”一笑，把魚湯盛出來，蹲到我面前的桌上，坦言道：“人間萬古事，不如人間煙火氣，吃飽了才有力氣跑?！?/br>
    小軒嘴饞的伸手去撈，鵝黃衫姑娘拍了怕他不安分的手背，笑著無奈的搖了搖頭，小軒吐吐舌頭，洗了手再過來，我用筷子撕了塊雪白滑嫩的魚rou下來，剛進(jìn)嘴里，鮮美可口的魚rou就滑進(jìn)腹中，我道：“這就是人間煙火氣?！?/br>
    小軒還是個少年，橫掃落葉般的大快朵頤起來，鵝黃衫姑娘也不吃，倒是盛了碗魚湯給君盡瞳喂下。他喝了新鮮的魚湯，臉色好了些，長長的睫毛煽動著，好像不久便能醒來。我光顧著填飽肚子，整個條魚被我和小軒分食，咂咂味回過神來，鵝黃衫姑娘只是坐著淺笑，對小軒露出寵溺溫柔的目光，我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放下筷子：“是不是我太能吃了?！?/br>
    鵝黃衫姑娘笑著搖頭：“姑娘不必拘謹(jǐn)，餓了再多吃一點(diǎn)?！?/br>
    后來我和小軒收拾碗筷的時(shí)候，見他鬼鬼祟祟的拿出一塊烤雞腿，我道：“好呀，你還藏私貨呢。偷吃可不好哦。”

    “誰偷吃啊。”小軒臉漲得通紅，想到什么又嬉笑起來：“今天是我阿姐的生日，我才央求人帶我去打魚。在回來的路上，我見市集的人跑的跑，逃的逃，拿了塊雞腿回來給阿姐吃?！?/br>
    他賊兮兮的笑，我卻怎么也笑不出來，仔細(xì)打量這間家徒四壁的茅舍，盡管蓋在俞河邊很有意境，但這家只有姐弟兩人，年歲都不大，很難想象如何維持生活……

    “你們明明都吃不飽，我還來添麻煩?！蔽艺娴睦⒕螛O了。

    鵝黃衫姑娘見我和小軒收拾碗筷不回來，出屋子來尋，聞言笑道：“我們并非大義之人，舉手之勞還是要的。”

    小軒從小渲染在這環(huán)境下，豪情萬丈的拍拍胸脯道：“我阿爹阿娘生前就教我們，與人為善就是與己為善，如果說什么江湖義氣，我們不太懂。”

    真是熱心腸的姐弟兩。

    我怕耽誤太長時(shí)間，雨幕有緩和的勢頭，背著君盡瞳跟姐弟兩告別，沒想到前腳剛踏出茅屋，后腳蕭山的人在清濛的云霧中摸了過來，鵝黃衫姑娘眼見形勢不對，將我和君盡瞳藏到自家地窖里，這里放了一些過冬的芋頭，除了芋頭，還是芋頭。

    他們生活如此清貧，只有芋頭能充饑過冬，一想到我剛才吃了那么多魚rou，鵝黃衫姑娘只是眼巴巴的望著，并未動一下筷子，我便懊惱不已，此時(shí)君盡瞳幽幽醒來，我抱住他，貼在他耳邊小聲道：“蕭山的人在外面，有家姐弟兩救了我們，把我們藏進(jìn)地窖里?！?/br>
    君盡瞳很快認(rèn)清形勢，沉默的點(diǎn)點(diǎn)頭。只聽外面發(fā)出尖叫聲，我趕緊打開地窖的一道縫，從縫隙中看見鵝黃衫姑娘露出的一截臂彎引起蕭山之人的歹念，正被人欺負(fù)著，我怒火中燒要出來，小軒突然拿起一截木棍跑過去，蕭山的人拔出長劍對準(zhǔn)少年的額頭就是一劍，鵝黃衫姑娘被這幕畫面驚呆了，我再也不能忍，捏住離蟲子蟲沖出去，幾道銀光隨著意念鉆進(jìn)蕭山的人體內(nèi)，不多久，他們也口吐血沫的死去。

    雨水沖刷土壤摻雜的血水，鵝黃衫姑娘爬過去抱緊小軒冰冷的身體，無力的嚎啕大哭著，訴說世道的不公，旋即拔出長劍刺向自己的腹部，不留一絲余地。

    她微微挽起的臂彎垂落了，猶如撞向地面的碎玉，落了滿地的晶瑩玉潤，我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是我害了你們?！?/br>
    她卻將目光投向灰蒙蒙的遠(yuǎn)方，咬牙切齒道：“這亂世任誰都不能獨(dú)善其身……”

    天空劈開一道紫紅色的雷電，她最后睜著凄楚的眼神道：“有錢者魚rou百姓，有權(quán)者欺壓平民，在位者罔顧人倫，而大儺神竟縱容這一切的發(fā)生，我爹娘就死在離州逃往這的路上，我們王侯沒有錯，我們山主沒有錯，有罪的是這不分黑白的人世間！”

    沒想到他們會是離州逃難來的流民。

    而大儺神在拋棄他們后，又派人奪走了他們的生命。

    “原來你在這啊?！鳖I(lǐng)頭人從俞河對面涉水而過，我怕君盡瞳出地窖，慌忙蓋上茅草，他每一步踏來，便有勁風(fēng)一陣強(qiáng)似一陣的壓迫，而他越是靠近，我越是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fā)置我于死地的氣息。

    我嘴角上揚(yáng)的微笑卻沒有減弱幾分，他歪著頭打量我，目光落到我空無一人的身后：“君家小侯爺呢？”

    “丟掉我走了。”

    “他會放任你不管？”領(lǐng)頭人耐人尋味的目光在我身上游離，看我被雨水打濕衣衫露出曲線的身子，上前幾步扼住我的肘腕，陰森道：“那我就把你剝光，放在城門上，讓所有人仔細(xì)瞧好，看他還能做縮頭烏龜?shù)綆讜r(shí)！”

    他挑釁的話語讓我感到不好，我立刻冷言道：“他本就是個瞎子，我跟他混作一團(tuán)干什么。他是王侯的小公子，一不能襲承侯位，給我尊貴的生活。二還是個瞎子，連生活都費(fèi)勁。三……你說的毫無道理啊，憑什么會以為犧牲我就能逼他出來？”

    我連說了兩個“瞎子”把話堵死，希望君盡瞳聽到后能按捺不出。

    “好啊。”領(lǐng)頭人帶著我轉(zhuǎn)眼來到城門之上，將我推倒在墻壁與他的臂彎之間，炙熱而火辣的氣息噴在我的頸窩處，我召出離蟲，沒想到他到底是儺主叔叔輩的人物，氣息一震，硬生生震飛了離蟲。

    他就這么以俯視之姿，將我抱在他腰間，強(qiáng)壯有力的臂彎牢牢鎖緊，迫使我動都不能動。

    大雨沖刷一切感覺，我也不是在乎名譽(yù)的人，只是我還沒談過甜蜜的愛情，還沒享受到被人疼愛的滋味，就要以最憋屈的姿態(tài)丟下清白，我知道以領(lǐng)頭人的實(shí)力是無人能及的，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希冀，我也希望那一抹湛藍(lán)色能出現(xiàn)眼前。

    可是我沒等到他，從沒想到，有一天在我深陷絕望之際，有個人會不顧一切的出現(xiàn)，上刀山下火海的來救我。

    是君盡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