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頭看她，輕輕地笑了：“我說的是實話?！?/br>
    他的眼神那么溫柔，龐倩的心漸漸地靜了下來，他們站在酒樓門口，正月里的寒風呼呼地刮在他們臉上，龐倩抱了他一會兒，說：“顧銘夕，剛才的事，你別放在心上?！?/br>
    他點頭：“我知道，我不會去介意這些事?！?/br>
    但龐倩還是想不明白：“可是，他們?yōu)槭裁匆敲磳δ?？你的姑姑，為什么要說那么過分的話？”

    “虧你還是金融業(yè)從業(yè)者，這都看不出來嗎？”顧銘夕用鼻尖去蹭蹭她的額頭，她的皮膚冰冰的，他的鼻尖也是冰冰的，“他們是覺得，我現(xiàn)在一無所有，之前幾年一直沒回來，等我父親離了婚，我卻突然回來，還說要和你結(jié)婚，明擺著就是要來爭家產(chǎn)?！?/br>
    龐倩覺得匪夷所思：“就算你回來爭家產(chǎn)，也不干他們事吧！你爸爸的錢，和他們有半毛錢關系？”

    “怎么沒有關系呢？”顧銘夕說，“我從小就和他們不親，他們也知道，我爸爸不喜歡我。我爸爸這個人好面子，平時姑姑家有困難，他每次都幫忙，出錢出力托關系。以前爺爺奶奶生病住院，都是我爸爸出的錢，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誰不夸他一句孝子。你覺得，我姑姑和爺爺會樂意看到我爸爸給我錢嗎？”

    生活在和睦大家庭中的龐倩根本難以理解這樣的狀況，又問：“顧銘夕，他們?yōu)槭裁催@么不喜歡你啊？你是你爸爸的親兒子啊！”

    他又笑了：“你以前就知道的啊，他們一直不喜歡我mama，因為她是外省人。我爺爺始終認為，我爸爸當年和我mama在一起，是被她的美貌迷惑。我爺爺總是說，我爸爸當初如果找一個家庭條件再好一點的妻子，現(xiàn)在肯定能發(fā)展得更好。”

    龐倩目瞪口呆：“可是我記得，咱們小的時候，你爺爺奶奶很喜歡你的呀，每次來你們家，都給你帶好多玩具、零食?！?/br>
    “那是我還有手的時候，我手截肢以后，你見他們來過幾次？”顧銘夕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尋常事，“龐龐，以前我不懂，總想要讓自己做得再好一些，再優(yōu)秀一些，也許我爸爸就會喜歡我了，我的爺爺、奶奶、姑姑就不會嫌棄我了。一直到我念了高中，我才知道，有些人的思想是你無論怎么努力也扭轉(zhuǎn)不過來的，他們認定你是失敗者，認定你不會有出息，認定你是這個大家庭難以見人的恥辱，不管你怎么做，他們也不會對你改觀。所以那時候，我就已經(jīng)看開了。”

    龐倩心里酸澀得難受，為他那些年所受的委屈，也為那時候的自己沒能體會到他的心情而感到愧疚。她說：“小時候，也沒見你來和我說這些事，你總是這樣，很多事都喜歡悶在心里，不讓我知道。以后可不許了呀。”

    他應下：“以后不會了，我一定什么都告訴你。”

    其實，龐倩不知道，支撐著顧銘夕度過那苦澀青春期的人，一個是李涵，另一個就是她自己。

    顧銘夕竭盡所能都無法從顧國祥身上獲得的歸屬感、認同感、親切感，以及他想要得到的尊重、依賴、信任、鼓勵和關懷，每一樣，都能切切實實地從龐倩身上得到。

    那個咋咋呼呼的小女孩，是這個世界上最依賴他的人。與她在一起，顧銘夕總能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哪怕有些事，對他來說很困難，但是轉(zhuǎn)過身看到龐倩怯怯的目光，他就不再害怕，而是勇敢地挺起胸膛站在了她的面前。

    街上的情侶拖著手慢悠悠地走過他們身邊，顧銘夕的視線定格在他們相牽的手上。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了，他沒有辦法牽她的手，也沒有辦法給她一個堅實的擁抱，甚至以后，他也沒辦法抱起他們的孩子。

    龐倩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她更緊地攬住了他的腰，把臉頰貼在他溫熱的胸膛上，說：“好冷啊，我想回家了?！?/br>
    又是一陣冷風吹過，龐倩穿得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顧銘夕掙開了她的懷抱，走到她另一邊幫她擋著風口，說：“龐龐，還不能回家，你陪我去茶樓見一下琪姐吧。”

    她很疑惑：“??？琪姐？她在e市嗎？”

    “對，她和先生孩子春節(jié)旅游，今天剛到e市，約我晚上喝茶?！?/br>
    “我還以為是你找的借口?！?/br>
    顧銘夕微笑：“我說了，我不腹黑，說的都是實話?！?/br>
    真是一個學以致用的聰明孩子。

    顧銘夕和龐倩趕到茶樓時，姜琪已經(jīng)到了，看到顧銘夕，她非常得開心，抱了抱他，又抱了抱龐倩，三個人才在桌邊坐下。

    “小顧，你看起來真不錯?！苯骺粗缹γ娴念欍懴?，由衷地感嘆，“果然是回了老家，又有愛情的滋潤，現(xiàn)在真是帥得叫我這個已婚小嫂都要被你迷住了。”

    “琪姐，你不要笑話我了?！鳖欍懴δ樁技t了，悄悄看了龐倩一眼，她正托著下巴笑瞇瞇地看著他。

    姜琪是給顧銘夕帶好消息來的，前一年夏天他新出的書賣得特別好，第一次加印快要賣完，春節(jié)后就要進行第二次加印了。

    姜琪問：“上個月和你談的影視版權的事，你考慮得如何，四家公司，四個方案，有比較過嗎？”

    顧銘夕很抱歉：“真的對不起，琪姐，上個月我和龐龐忙著考試，那些方案我還沒來得及看。這幾天我一定抓緊看完，再和龐龐討論一下，到時給你回音?！?/br>
    姜琪佯怒地瞪他一眼：“你的效率下降許多哦?！?/br>
    “真的很抱歉，你知道，我今年忙著考試啊。”顧銘夕很委屈，“高考結(jié)束，我立刻就開始畫新稿子，故事大綱我下個月就給你，到時我們一起討論?！?/br>
    姜琪笑：“好啦，和你開玩笑的，現(xiàn)在是你事業(yè)的上升期，的確不應該冒進，出書太多也沒好處。”頓了一下，她又問，“對了，你和龐倩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拿到錄取通知書后?！鳖欍懴τ挚匆谎埤嬞唬χf，“琪姐，你真的不要催我，考試很重要，龐龐說了，考上了才有老婆，考不上，我只能繼續(xù)打光棍了。”

    “顧銘夕！”龐倩窘得臉發(fā)燙，往他腰上拍了一下，“別歪曲我的意思！”

    姜琪哈哈大笑：“我以前一直在想，像小顧這樣內(nèi)斂的男孩子，肯定得找個溫柔體貼的女朋友才行?，F(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談了戀愛，自己的性子先改變了，真是叫我意外?！?/br>
    三個人在茶樓里坐了兩個小時，聊得十分愉快，臨走的時候，姜琪告訴顧銘夕，《我的螃蟹小姐》電影劇本已經(jīng)改完，投資也已到位，正在讓演員試鏡，準備節(jié)后開拍。

    “哇！”龐倩興致勃勃地問，“誰來演我？”

    “還不知道啊，目前試鏡的都是有些名氣的小花旦。”姜琪看一眼顧銘夕，說，“本來，影視公司是希望請原作者一起改編劇本的，但是小顧推辭了。要不然開拍后，你倆還能一起去探班?！?/br>
    與姜琪告別后，龐倩載著顧銘夕回家，路上，她問：“你為什么不同意去改編劇本？”

    “我沒有這方面經(jīng)驗，又忙著考試，而且，當這個故事的影視改編權變成人民幣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這個故事已經(jīng)和我們沒有關系了?！彼苷J真地回答她，“我們的故事就只是我畫的那本書，拍出來的，是另一個故事了。到時候不管他們拍得如何，我都不會發(fā)表意見?！?/br>
    龐倩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在電影里，我和你，都是叫的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鳖欍懴πΦ溃耙院笊嫌沉?，咱們就知道了?！?/br>
    車子到了盛世北城，龐倩和顧銘夕一起搭電梯上樓，到了22樓，她拿出鑰匙打開家門，又開了客廳燈。

    暖暖的黃色燈光在客廳里亮起，龐倩脫了鞋，見顧銘夕要雙腳互蹬脫鞋，立刻阻止了他。她把他按在換鞋凳上，蹲在他面前幫他脫下了腳上的皮鞋：“一雙鞋子2000多塊呢，你那樣子脫法很容易磨破皮的?！?/br>
    他小聲嘟囔：“真小氣?！?/br>
    她想到他告訴她，晚餐是他結(jié)的賬，瞪他：“就你最大方！”

    兩個人換上拖鞋，是一對毛茸茸的悠嘻猴情侶鞋，龐倩打開了熱空調(diào)，幫顧銘夕脫下了大衣、外褲，打發(fā)他去洗澡。

    顧銘夕洗完澡換上了珊瑚絨睡衣，走出衛(wèi)生間時，便聽到廚房里傳來吸油煙機的轟轟聲。他走過去，便看到廚房里燈光明亮，龐倩穿著圍裙在煮面條。

    面條在鍋里沸騰著，邊上的兩個面碗里擱著煎蛋，一個碗里有一個蛋，另一個碗里卻有兩個。

    龐倩切了一點小青菜，嘩啦啦倒進了鍋里，煮了一會兒后，她關了火，回頭時才看到倚在門框上的顧銘夕。

    她笑起來：“晚飯時我?guī)缀鯖]吃什么，都快餓扁了，我想，你應該也餓了?！?/br>
    他點頭：“的確有點餓?！?/br>
    “嘗嘗我的手藝！”她拿著湯勺，像揮舞魔法棒似的在空氣里劃出一道弧線，“要是太淡就加鹽，要是太咸就加水，反正不許說不好吃！”

    他當然不會說不好吃，不僅吃光了面條、青菜和兩個煎蛋，還把面湯都喝得干干凈凈。

    龐倩收拾了廚房，洗完澡回到主臥時，顧銘夕已經(jīng)躺在床上看電視了。

    她爬上床，顧銘夕自動挪開，說：“被窩暖好了?！?/br>
    “真乖?！彼е羯p柔而誘惑，“顧銘夕，我有時候會懷疑，我們是不是已經(jīng)結(jié)過婚了?！?/br>
    “唔？”他不解。

    “我們這樣子，和夫妻有什么兩樣?！饼嬞痪锲鹱欤澳闶遣皇墙o我催過眠，其實，我們已經(jīng)登記了？”

    “沒有?！彼麎褐掳涂此拔覀冸S時都可以去登記的，是你一直說，要等考試結(jié)束?！?/br>
    她撇撇嘴，小聲嘀咕：“真沒誠意?！?/br>
    “嗯？你說什么？”

    “沒說什么?！彼蝗豢缱谒砩?，解起了他的睡衣衣扣，“我是說，咱們做功課吧。”

    他驚訝地張了張嘴，還什么都沒說，她已經(jīng)俯下//身來，深深地吻住了他的唇。

    春節(jié)過去，在龐倩這個半吊子“經(jīng)紀人”的參謀下，顧銘夕又簽掉了一本書的全版權，他把那張八十萬的銀行卡交給龐倩，說是遲到了的情人節(jié)禮物，讓她這個專業(yè)人士去理財。

    她居然還不滿意：“為什么這一次的價格反而跌了？是因為你不受歡迎了嗎？”

    顧銘夕笑：“不是，是因為這本新書沒有《螃蟹小姐》那么紅?！?/br>
    “噢！”她羞澀地捧著自己的臉，“我就知道，果然是因為我太可愛的緣故！”

    狗腿軍師給顧銘夕出主意：“其實，你可以畫《螃蟹小姐》的續(xù)集，叫做《我的螃蟹太太》，然后再是《我的螃蟹兒子》，《我的螃蟹孫子》……這樣我們就有賺不完的錢啦！”

    顧銘夕：“……”

    三月初，復旦大學研究生院公布了考研初試分數(shù)線，龐倩順利地上了線，得到了三月底去上海的復試機會。

    鄒立文給龐倩打電話，叫她周末安排一天，他帶她去一趟上海。

    “我給你介紹導師?！彼f，“復試有面試，提前和導師溝通很重要?！?/br>
    龐倩簡直感動得要哭了，到了出發(fā)那一天，鄒立文的車停在樓下，通過后視鏡，他看到龐倩和一個年輕男人一起走來。

    那個男人個子挺高，與那張青澀的大頭貼相比，他看起來成熟了許多，鄒立文的視線掠過了他雙肩下的空衣袖，降下了車窗。

    龐倩已經(jīng)在他車外彎下腰，說：“領導，今天我?guī)Ъ覍?，沒問題吧？”

    鄒立文無奈地搖頭：“我能把你男朋友趕回樓上去么？”

    “不能。”龐倩笑嘻嘻地拉開后車門，和顧銘夕并排坐下，說，“領導，給你們倆介紹一下，顧銘夕，我男朋友，鄒立文，我的領導?！?/br>
    “前領導?！编u立文啟動了車子，補充道。

    “不不不，以后還會是領導?！饼嬞坏淖彀拖衲嗣郏邦I導，我可不想畢業(yè)就失業(yè)，以后還得您多關照呢?！?/br>
    顧銘夕被她逗得笑起來，說：“鄒先生，你好?！?/br>
    “你好?！?/br>
    鄒立文覺得自己就像是專職司機，一路上，只聽到后排的龐倩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顧銘夕偶爾會說兩句，鄒立文卻是專心開車，一語不發(fā)。開了半小時，龐倩突然說：“哎呀，帶了早飯都忘了吃了?！彼贸鏊芰洗?，問鄒立文，“領導，吃煎餅嗎？我男朋友做的，可好吃了?！?/br>
    鄒立文：“不用，我吃過了?！?/br>
    龐倩也不和他客氣，取出煎餅就啃了起來，還喂顧銘夕吃了兩個。

    車廂里一股韭菜煎餅的味道，鄒立文取下太陽鏡戴上，對著龐倩，他向來沒轍。

    車子到了上海，鄒立文直奔母校復旦大學位于邯鄲路的本部，他聯(lián)系了導師，帶著龐倩去了導師的辦公室，顧銘夕就一個人在樓下等他們。等了一會兒后，他開始對著這校園好奇，獨自一人慢悠悠地逛了起來。

    他走在日月東路上，經(jīng)過了一幢幢教學樓，路邊樹木茂盛，有年輕的學生三三兩兩地經(jīng)過他身邊。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特殊，卻并沒有表現(xiàn)驚訝，而是對著他微微地笑了起來。顧銘夕也對著他們微笑，他繼續(xù)往前走，便看到了復旦的地標性建筑——142米高的光華樓。

    “日月光華，旦復旦兮?！?/br>
    ——日月的光輝，天天都照耀在這大地。

    顧銘夕站在光華樓前，仰面看它，這是一幢年輕的建筑，但是在它面前，顧銘夕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他突然很羨慕龐倩還有機會進這高等學府學習，成為這學校里的一份子。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和龐倩并肩坐在小公園的長椅上，她告訴他，她想考上海的大學，顧銘夕笑著問她，有想念的學校嗎？

    她眼睛都亮了起來，說：“有??！復旦?。　?/br>
    那時候的他們，多么年輕。

    龐倩和鄒立文從導師辦公室出來時，給顧銘夕打電話，他說他在校訓墻那里。

    兩個人過去找他，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龐倩感受著這學校陌生的校園風光和人文氣息，心情也激動起來。

    鄒立文的表情卻一直淡淡的，他雙手插在西褲褲兜里，有一句沒一句地提醒龐倩復試時要注意的事。路過籃球場，他突然停了下來，往球場上看了一會兒，才和龐倩一起往前走。

    龐倩歪著頭看看他，八卦地問：“領導，你是不是想到你念書時的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