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般地刺進了龐倩心里,雖然這些年來,她早已習慣了顧銘夕的樣子,也習慣了他特別的做事方法,但不能否認,只要離開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比如學校和金材大院,顧銘夕就百分百地變成了一個引人注目的焦點。 難道就是因為這樣,顧叔叔才從來不帶顧銘夕去外面玩么? 顧銘夕并不害怕出門。 學校里每一年的春游、秋游、運動會、看電影等活動,他都會參加。課余時間,他也曾經(jīng)和龐倩一起坐公交車去過少年宮,還去過博物館、圖書館,只是每一次,都會有素不相識的路人半好奇半同情地來和他們搭話,問顧銘夕的胳膊是怎么一回事。 龐倩對此覺得很煩,那些人認都不認得,有些大媽居然還會伸手去摸摸顧銘夕殘缺的肩,在他躲開以后嘖嘖地感嘆著,說這小孩兒真可憐。 令她不能忍的是,顧銘夕居然從來不對那些人黑臉,他倒不至于詳詳細細地訴說自己失去雙臂的經(jīng)過,但也會簡單地說一句:“小時候被高壓電打的?!?/br> 有人會追問:“幾歲的時候呀?” 顧銘夕答:“6歲?!?/br> 每次聽到他的回答,龐倩的心情就會變得極度惡劣,她會走在顧銘夕身邊,推著他的背,或是拽著他的空袖子把他帶走,嘴里氣呼呼地喊:“走了走了,要來不及了!” 那時候的龐倩并不知道,她會對這樣的狀況如此煩躁,其實是因為,那些人的問題會將她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帶回到那年夏天,那個悶熱的午后。而發(fā)生在顧銘夕身上的事,卻是她這輩子都不想去回憶的。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瓶未開封的后悔藥。 在碰到一件糟糕事后,會想,如果我當初怎樣怎樣,事情大概就不會怎樣怎樣了。 哪怕龐倩只是一個10歲的孩子,有時也會傻傻地想,如果當年,她沒有把飛盤扔到那個高高的架子上,現(xiàn)在的顧銘夕應該和她一樣,就是個普通的小學生吧?;蛟S,他還會更優(yōu)秀一些,依舊是顧叔叔引以為豪的兒子,是金材大院里最厲害的小孩。 就算他沒有胳膊,他都能在華羅庚金杯賽上得獎;他用腳畫的畫,比龐倩用手畫的都要好看百倍;他的作文還被選去省里參加比賽,最后得了優(yōu)秀獎,被編進了一本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大全,在新華書店都有賣。 如果當年,不是顧銘夕爬上了那個架子,結(jié)果會變成怎樣? 那是1990年的夏天,顧銘夕已經(jīng)幼兒園畢業(yè),正在快樂地過人生中最后一個沒有作業(yè)的暑假。李涵已經(jīng)為他買好了新書包和一堆新文具,就等著9月開學后他成為一個小學生了。 而龐倩,依舊是個胖墩墩的小姑娘,正等著升上幼兒園大班。 彼時,顧國祥已經(jīng)從技術員升到了小工程師,他甚至拿到了公費出國進修兩年的機會,在這一年的春節(jié)過后,他和廠里另三位工程師一起登上了去法國的航班。 顧國祥出國后,李涵又要上班,又要cao持家務,自然變得辛苦許多,因此暑假里,顧銘夕每天白天都會被放在龐倩家里,由龐爺爺和龐奶奶一起照看。 這時候的龐倩和顧銘夕已經(jīng)親近了許多。經(jīng)過那場“鹵蛋風波”,顧銘夕不敢把龐倩丟在一邊了。不管和小朋友們玩什么,他都會把龐倩帶上。 龐倩人胖,脾氣又躁,玩游戲就老輸,輸了還發(fā)脾氣,和她一個隊的小伙伴怨聲載道,只有顧銘夕毫不介意。 那時候,老百姓家里都沒有空調(diào),氣候很是悶熱。 龐倩記得那一天,是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窗外的知了不停地叫著,她和顧銘夕在吊扇下睡了午覺,起床后又一人吃了兩片西瓜。然后,顧銘夕就待不住了,樓上樓下一喊,就約了幾個小孩兒一起出去玩。這是他們每天的必修課,龐爺爺龐奶奶從不反對,只是叮囑顧銘夕要照顧好龐倩。 金材大院也就這么點地方,四幢6層高的樓,花壇、香樟樹、自行車棚,還有永遠在門口聽收音機的曾老頭。 孩子們只玩了一小會兒就轉(zhuǎn)移了戰(zhàn)場,顧銘夕一聲令下,6個小孩就去了一墻之隔的金屬材料公司廠房。 他們?nèi)菑S里職工的孩子,每天都來廠里玩,門衛(wèi)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那么多年下來,還從來沒孩子在廠里出過事。 廠房很大,堆放著大堆大堆的鋼材,連著大型航車都有七、八架。 幾個孩子先玩了會兒捉迷藏,跑來跑去玩累了以后,就有人提議玩飛盤。 飛盤是朱慧強帶來的,他們很快就制定了規(guī)則,分成了兩隊,每隊各派一個人飛,兩兩比拼看誰飛得遠,最后三局兩勝制。 很簡單的游戲,很簡單的規(guī)則,他們就開心地玩了起來,前兩次,龐倩總是飛得不好,飛盤甚至才飛出三、四米遠,引來幾個孩子一陣大笑。顧銘夕耐心地指導著她,到第三次時,她用力一甩,那個淺藍色的飛盤居然高高地飛到了一個淺灰色的架子上。 架子很高,兩邊各有一根電線桿,架子上是一個有著許多奇怪管線的箱子,還貼著一個黃色的閃電標記。 可是,這些5、6歲的小孩,沒人認識這個東西。 朱慧強仰著頭看著自己心愛的飛盤穩(wěn)穩(wěn)地擱在那個大箱子上,對著龐倩生氣地說:“胖胖,是你丟上去的!你要把它拿下來!” 龐倩怎么爬的上去呀,她撅著嘴,求救般地看向了顧銘夕,還拉了拉他的手。 顧銘夕不著痕跡地抽回了手,抬頭看看那個架子,說:“我?guī)团峙秩ツ冒桑銈兺形乙幌?。?/br> 幾個男孩子都很聽他的話,圍在一起給他做了人墊,顧銘夕搓了搓手,爬電線桿之前,扭頭對龐倩說:“你可真笨,老是給我闖禍?!?/br> 龐倩呆呆地看著他,一個剛滿6歲的小男孩,留著短短的頭發(fā),穿一件淺藍色的短袖t恤,胸前似乎還有一個卡通圖像。他的額頭和鼻尖都是亮晶晶的小汗珠,嘴里還缺了兩個門牙,說話漏風。 龐倩一直仰頭看著顧銘夕的動作,他比同年齡的孩子都要長得高,卻很瘦,四肢修長,他踩在朱慧強的肩上爬上了電線桿,身姿極為矯健,蹭蹭蹭沒幾下,手就夠到了那個架子上。 只是,后來的記憶,就變得支離破碎了。 龐倩隱約記得,有一聲巨大的聲響,還有耀眼的火花,周圍充斥著小孩子驚恐凄惶的哭喊聲,伴隨著陣陣白煙,空氣里彌漫起一股臭臭的味道。 這個味道——就像爺爺有一回忘記了關火,硬生生把一碗豬rou給燒焦后的味道,非常非常得難聞,連那么愛吃rou的龐倩聞到以后,都會忍不住打惡心。 龐倩記得自己也哭了,和其他幾個孩子一起,哭得撕心裂肺。有很多大人跑了過來,還有救護車和警車發(fā)著刺耳的鳴叫聲快速趕來。有人一把抱起了哭泣的龐倩往邊上跑,她淚眼模糊地躲在他的懷里,仰著脖子看那幾個穿白衣服的人,把一個黑漆漆的東西抬上了救護車。 “龐龐?!?/br> “……” “龐龐。” “……” “喂,龐倩?!?/br> 腿上突然的感覺令龐倩回過神來,她扭頭看右邊,顧銘夕的右腳正夾著一支筆伸過來,筆頭戳著她的腿。 “干嗎?”龐倩揉揉自己的腿,有些心虛地放硬了口氣。 顧銘夕奇怪地看著她,說:“你該去拿飯了?!?/br> 龐倩抬頭一看,班里的同學居然都在講臺上排隊了,生活委員和值日生正抬著兩大箱的泡沫箱進來,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鋁制飯盒,是學生們的午餐。 “你就知道吃!”龐倩說著就去排隊了,留下一個氣得夠嗆的顧銘夕。 她排隊領回兩個飯盒,一個放在顧銘夕的桌子上,還替他揭開了蓋子。熱騰騰的飯菜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龐倩忍不住咽口水:“哇,今天吃紅燒大排耶!” 顧銘夕已經(jīng)用腳從抽屜里夾了個勺子出來,龐倩揭開了自己盒飯的蓋子,她看看自己的大排,薄薄的,再去看看顧銘夕的那塊,厚厚的…… 男孩子伏著身子、右腳夾著勺子正要開吃,龐倩一下子就把他的飯盒搶了過來。 “我比較喜歡吃你那塊大排?!彼f。 顧銘夕直起身體,龐倩已經(jīng)把自己那個飯盒放在了他面前,“喏,咱倆換一下。” 顧銘夕低頭看了一會兒飯盒,突然說:“你要是吃得下,我這塊大排也給你好了?!?/br> 龐倩:“……” 顧銘夕沖她笑笑:“你要不要啊,我不大喜歡吃豬rou,你知道的?!?/br> 這是真的。龐倩朝他眨眨眼睛:“你真不吃?” “嗯,不喜歡吃?!鳖欍懴u頭,腳趾夾著勺子指指那塊大排,“我還沒吃過呢,你快夾過去吧?!?/br> “哎呀,你可真挑食?。 饼嬞话欀悸裨沟?,一會兒后又眉開眼笑,“那我?guī)湍愠园?!浪費了可不好!” 顧銘夕也偷偷地笑了起來,心想,下午,又要讓龐倩幫著去小賣部買干脆面了。 ☆、05、同桌的你 因為幾天前光著腳在雪地上踩了許久,顧銘夕腳上長凍瘡了,這令他很苦惱。 一年四季,他最討厭的就是冬天,因為冬天衣服穿得厚,他用腳做事就很不方便,穿脫衣服也無法自行完成。另一個原因是,氣溫低了,雙腳露在外面,真的好冷啊。 盡管李涵給顧銘夕制作了露腳趾的襪子,但他并不常穿,更多時候,他就是光著兩只腳做事,洗臉刷牙、吃飯寫字……五年半了,經(jīng)過了截肢初期長達兩年的痛苦練習,如今的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腳趾上的凍瘡又紅又癢,顧銘夕也不敢亂搓,年紀再小一點的時候他也長過凍瘡,那時候他不懂事,兩只腳互相搓啊搓,癢是止住了,可皮也擦破了,甚至還流了血,過了好久傷口才愈合。 勞動課上,顧銘夕右腳夾著剪刀,忍著腳趾的癢、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剪著一張硬卡紙。老師提前就布置了這堂課的任務,因為快要到元旦,所以讓每個同學為同桌做一張新年賀卡。 毫無疑問,手工勞動是顧銘夕最討厭的一門課,他很難使用剪刀,也難以用腳cao作其他的一些工具,尤其是碰到多人合作項目,就算他想要參與,有些同學也會表現(xiàn)得不太歡迎。 對于這樣的事,顧銘夕從不勉強,更不會去和別人吵架。11歲的他已經(jīng)懂得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有些人永遠都無法接受他,他們會覺得他很臟,很怪異,甚至很可怕,對于這樣的狀況,他并沒有辦法改變。 龐倩一直在偷偷地看顧銘夕,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他的桌子低,她不得不湊過身子去看他腳上的卡紙,發(fā)現(xiàn)紙張邊緣剪得像狗啃一樣難看,而且進度奇慢。 “顧銘夕,要不要我?guī)湍慵簦俊彼÷暤貑?,又加了一句,“你剪得太丑了,我才不要這么丑的賀卡。” 聽到她前半句話時,顧銘夕心里還挺開心的,聽到后面那句話,他不樂意了:“不要拉倒?!?/br> “哼?!饼嬞徽f,“那我做的賀卡也不給你?!?/br> “隨你?!鳖欍懴σ恢钡椭^,“我不稀罕?!?/br> 她反唇相譏:“我也不稀罕!” 兩個人都倔強地別開了頭。十分鐘后,龐倩還是沒忍住,去拉了拉顧銘夕的袖子:“顧銘夕,你幫我在賀卡上畫畫吧,我畫得不好看?!?/br> 顧銘夕抬起頭來看她,嘴角有隱隱的笑意,卻還是繃著臉說:“反正不是給我的,我管你好看難看?!?/br> 龐倩想了一下,好像是這么回事,但她是個實誠的小姑娘,馬上就說:“那要么……還是給你吧,你畫得好看,幫我畫一下嘛?!?/br> 顧銘夕終于笑了起來,說:“如果是給我的,更應該由你來畫了,難道我還會稀罕自己畫的畫嗎?” 龐倩撓撓自己的腦袋,不解地問:“你不怕我畫得很丑嗎?” 顧銘夕搖搖頭,笑著說:“不怕。”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顧銘夕和龐倩鄭重地交換了賀卡,這時,簡哲走到他身邊,問:“顧銘夕,去廁所嗎?” 顧銘夕點點頭,穿上鞋子站了起來,說:“去的?!?/br> 在學校里,因為他身體的特殊性,的確有許多孩子不大敢和他來往,但是,他還是有幾個好朋友的。 簡哲和劉翰林就是顧銘夕的好朋友,他倆都不是金材大院的孩子,一年級入學時,因為顧銘夕沒有雙臂,生活上有許多事不能自理,比如首當其沖的大小便問題,黎老師特地在開家長會時問了幾個小男生的家長,愿不愿意讓他們的孩子平時幫幫顧銘夕的忙。 有些家長直說不愿意,嫌臟,嫌麻煩,還擔心會影響自己孩子的學習,但簡哲和劉翰林的家長都同意了。兩個年輕的爸爸叮囑著自己的兒子,要多關心和幫助顧銘夕,他和大家,并沒有什么不一樣。 從那以后,簡哲和劉翰林就承擔起了幫助顧銘夕上廁所的責任。他倆分工合作,一人一周輪流,顧銘夕沒法子自己穿脫褲子,都要靠兩個男孩幫忙,時間久了,三個人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好朋友。 當然,顧銘夕是不在學校里大便的,即使有時熬不住,他也會選擇去找男老師幫忙。 讓同班同學幫著擦屁股……他還是欠點兒勇氣。 總體來說,顧銘夕是個挺隨和的小男孩,他對很多事并不在意,但這不代表,他的心真的大到無邊無際。 當這樣的生活剛開始的時候,他也很害怕,很彷徨,畢竟一個人失去了兩只手,意味著他以后的世界,將變得和別人完全不一樣。 李涵也曾經(jīng)騙過他。那時,顧銘夕剛從手術后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兩個肩膀上裹滿了紗布,而自己的兩只手臂卻不見了。他肩膀很疼,心里又驚慌,忍不住就哭著問李涵,他的手到哪里去了。 李涵就撒了天底下的mama都會撒的謊:“你的手壞啦,醫(yī)生叔叔拿去修理了,等修好了就會給你拿回來的?!?/br> 病床上的顧銘夕很疑惑,有氣無力地問:“能修得和原來一樣嗎?” “當然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