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 章|應(yīng)黑咒嬴駟暴崩 滅中山趙雍發(fā)力
旨令大巫祝在咸陽城布下捉拿陰魔的天羅地網(wǎng),又旨令宮中侍衛(wèi)甲不離手,晝夜輪替,太廟巫祝持法器跟從守護。 為安全起見,惠王哪兒也不去了,每天只守在王宮里,御書房、寢宮、朝殿三地輪轉(zhuǎn),且每一處都設(shè)有三重甲士守護,其中一層甲士持的是大巫祝特制的驅(qū)邪之器。入夜,臥榻上,惠王也只讓羋月侍寢。 如是過有十余日,平安無事,羋月再也沒有夢到那個魔影,惠王也漸漸睡得踏實。 惠王的心安定下來,再到太廟,給共工大神又設(shè)一祭,現(xiàn)場撥出足金一百鎰,旨令嬴華前往終南山太白頂為共工大神修筑大廟,請專業(yè)祭司守駐,四時祭典。 做完這些,惠王的心方才踏實下來,旨令于次日大朝,朝會中大夫以上群臣。 從漢中回來,惠王還沒顧上召集大朝。此番朝會群臣,他必須理清并明確當下朝務(wù)。與楚國的戰(zhàn)事暫時緩和,之前的朝務(wù)是戰(zhàn),眼下需要調(diào)整為耕,而事關(guān)國家戰(zhàn)略方向的調(diào)整,身為主君,他要首先從紛亂的頭緒中理出一條清晰思路。 當下最大的朝務(wù)可歸為兩類,一類是內(nèi),改戰(zhàn)為耕,與民休息。連番大戰(zhàn),近二十萬傷亡及錢糧消耗,不僅是民眾,即使朝廷也吃不消了。幸虧蘇秦阻止,否則,楚熊真要發(fā)瘋,血拚秦國,于秦人來說,最好的結(jié)果,無非就是與楚人同歸于盡。另一類是外,蘇秦縱盟五國,趙國胡服騎射,楚太子質(zhì)押于齊,齊、楚再度合盟,韓國歸還宛城,等等,一系列的天下大勢變化如何應(yīng)對,他必須有個明確。 再有一樁大事,就是嬴蕩。 想到嬴蕩,惠王心里一震。 是的,該向這孩子說點兒什么了。 惠王不再遲疑,使內(nèi)臣召來嬴蕩,帶他前往先君孝公的怡情殿,從密室里取出那個石匣子,對他緩緩講起孝公大行之前所發(fā)生的往事,包括孝公之夢、枯井覓匣等,最后提及三只黃鳥。 嬴蕩撫摸那只石匣子,目光落在上面所刻的先知文字上:“周數(shù)八百,赤盡黑出;帝臨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蕩兒,”惠王盯住太子,“這個石文,你作何想?” “回稟父王,”嬴蕩握拳,“沒有什么是拳頭搞不定的!” “有?!?/br> “何物?” “你的心!”惠王指向他的心。 “是的,父王,”嬴蕩興奮,再次握拳,“我的心比烏金還硬!” “他人的心也是?!?/br> “哼,”嬴蕩應(yīng)道,“那就試看誰的心更硬了!” “蕩兒,”望著這個恃力輕智的兒子,惠王長嘆一聲,閉上眼去,良久,睜開,盯住他,語重心長,“你須記住,拳頭是永遠服不了人心的,不過,有一物可以!” “何物?” “此物!”惠王從袖管里緩緩摸出一卷竹簡,遞給他。 “這不是《商君書》嗎?”嬴蕩瞄一眼,脫口而出,“兒臣早就遵循父王之命,閱過多遍了!” “閱過多遍,遠遠不夠,你要日日讀之,時時念之!” “兒臣遵命!”嬴蕩應(yīng)過,似是想到什么,“對了,父王方才講到,先君大行,要帶走三只黃鳥,兒臣沒聽明白?!?/br> “過去的事,就讓它成為過去吧。”惠王復(fù)嘆一聲,“寡人可以不用黃鳥,你不可!” “黃鳥是誰?”嬴蕩繞在三只黃鳥上。 “好吧,你一定要問,寡人這就告訴你。三只黃鳥,一只是商君,一只是甘龍,還有一只,是老太傅,你的虔阿公?!?/br> “虔阿公?”嬴蕩眨巴幾下眼睛,“虔阿公不是……安享晚年了嗎?” “虔阿公得以安享晚年,一是他自請引退,二是血濃于水,寡人于心不忍。” “敢問父王,您所養(yǎng)的三只黃鳥是誰?”嬴蕩冷不丁問道。 “這個……”惠王盯住他,“寡人沒有黃鳥!” “兒臣曉得他們是誰!”嬴蕩陰陰一笑,“一只是張儀,一只是魏章,還有一只,兒臣迄今沒看出來!” “嬴蕩!”惠王猛地斂神,指住他的鼻子,聲色俱厲。 嬴蕩嚇一大跳:“父王——” “寡人明示你,”惠王一字一頓,“寡人沒有黃鳥!張儀不是黃鳥,他是你的姑父!魏章不是黃鳥,他是你的——”略頓,“不說這個了。寡人再示警你一事。秦國大業(yè),最大阻力是合縱,最大的敵人是蘇秦。只要蘇秦在,秦國就離不開張儀!” “兒臣明白?!?/br> “明白不可,你須記下!” “兒臣記下了?!?/br> “去吧?!被萃踔赶虻铋T。 嬴蕩走出。 聽到嬴蕩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惠王復(fù)嘆一聲,緩緩閉目。 有頃,惠王眼睛沒睜,聲音卻是說給候于旁側(cè)的內(nèi)臣:“傳旨相國,請他速回咸陽。” 內(nèi)臣應(yīng)過,剛要安排傳旨,外面風聲大作。 惠王打個驚顫,起身:“回寢宮!” 內(nèi)臣召人,負責守護的數(shù)十甲士并兩名手持降魔法杖的巫祝迅即現(xiàn)身,簇擁惠王回到寢宮。 寢宮門外,羋月聞訊,已在恭迎。 風很大,天空布滿烏云,但雨沒下來,也沒雷聲。 一夜無事,羋月也沒做噩夢。 雞啼頭遍,惠王起榻,沐浴更衣,換上王服。 風停了。天空陰沉沉的,不知多少層黑云將咸陽城完全籠罩。奇怪的是,空氣仍舊是干爽的,幾乎嗅不到任何水汽。 宮城內(nèi)外是死一般的壓抑。 與任何一次大朝一樣,有不少雜音傳過來,細細聽去,大體可以辨出三撥人,一撥是趕往前殿的朝臣及遠處宮門外面的送行人馬,一撥是負責警戒的甲士,似乎在分派崗位,還有一撥是負責驅(qū)邪的巫人。 朝鐘響過三遍,朝臣們都已進殿。 在近百衛(wèi)士與巫人的簇擁下,惠王疾步趕往大殿,由偏門步入。 惠王跨進,偏門隨即關(guān)上,門外守著四名甲士并兩名手持法器的巫人。 殿堂上,朝臣逾百,分作數(shù)排黑壓壓地筆直站著。 內(nèi)臣候立于側(cè),高聲唱宣:“王上駕到!” 隨著唰唰聲響,眾臣齊刷刷地正襟跪下,叩拜于地,異口同聲:“我王萬壽!” 惠王健步登上王位,正襟坐下,威嚴的目光掃向眾臣,聲音緩緩的:“眾卿平身!” “謝王上!”眾臣起身,依序站定。 就在此時,大殿外面,天空愈發(fā)陰沉,空氣愈發(fā)凝滯。 陡然,空中掉下一個火球。 那火球約有人頭大小,直落下來,發(fā)出刺目的光。 負責守護的所有衛(wèi)士并巫人無不被這光團嚇傻了,呆若木雞,誰也不敢看它。 那火球落到地面,彈起來,之后一下接一下地朝大殿方向滾彈過來,一邊滾動,一邊發(fā)出耀目的白光。 不知是誰識得此物,大叫:“是滾地雷!” 聽到滾地雷,所有衛(wèi)士全都閃躲。 那火球彈向惠王剛剛走過的偏門。 偏門關(guān)得極緊。那火球正要撞門,一巫人舉起法杖辟頭打去。 巫人的法杖尚未打到,先自倒地,法杖著火。 滾地雷放棄偏門,彈跳著滾向正門。 正門守著更多甲士,但所有甲士盡被它的強光照得睜不開眼,紛紛拿甲衣遮眼。 滾地雷徑直滾向殿門。 兩扇殿門緊緊關(guān)著。 門檻下面有一小孔,是專門留給宮貓進出以捉耗子用的。那火球竟然變化身體,如長蛇般從那方孔里直鉆進去。 所有甲士驚呆了。 “快,打開殿門!”宮尉大叫一聲,打開殿門,卻是遲了。 整個大殿被那火球照得亮如白晝,所有朝臣全嚇傻了,誰也不曉得發(fā)生何事,無一人敢動。 大殿正中是一條可并行四人的通道。那火球沿著通道一跳一跳地滾向王座。 顯然,惠王曉得在發(fā)生什么,一臉驚懼。 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惠王欲逃不及,欲叫不得。眼見火球跳到跟前,惠王于情急之下抓起王璽,朝它狠命擲去。 卻是遲了。 那火球如一只輕猿,只幾下就滾彈到他的身前,剛好撞上尚未完全扔出的王璽。隨著一聲爆響,王璽被炸得粉碎。 巨大的爆炸氣浪并聲響震倒了所有朝臣。 惠王被雷電擊中,倒在地上。 惠王面前的龍案連同周邊物體全都起火,站在惠王旁側(cè)的內(nèi)臣也被震倒,昏迷不醒。 惠王動也不動,任由烈火焚燒。 “父王——”太子蕩最先回過神來,大叫一聲,撲向惠王。 眾臣也都爬起,紛紛解衣脫帽,撲打火苗。 “快,水,水!”司馬錯大叫。 為防火災(zāi),大殿門口各擺一只巨大的水缸,缸中盛滿清水,缸后擺著一摞子銅盆。隨著司馬錯的叫聲,軍尉命令甲士排作兩隊,將一盆盆的清水飛速傳進。 嬴蕩與司馬錯分別接過,先澆滅惠王身上的火苗,再澆向其他火頭。 火熄了。 再看惠王,早已駕崩,全身遭雷擊火焚,已經(jīng)不成人形。 “王上——”朝臣們跪在地上,大放悲聲。 公子疾朝公子華嘀咕幾句,公子華起身,急步走到放聲悲哭的太子蕩跟前,急急耳語。 太子蕩打個驚戰(zhàn),忽地起身,聲如洪鐘:“諸卿,諸大夫,聽旨!” 聽到是太子嬴蕩的兇狠聲音,朝臣們無不止哭,齊刷刷地看過來。 “此時此地所發(fā)生之事,你們誰也沒有看見,必須讓它爛在心里!”嬴蕩幾乎是厲聲,神色威嚴,“先王是為秦民,是為秦國,是為天下,cao勞過度,于今日早朝意外駕崩。自今日起,舉國大喪,致哀七日!” 眾臣面面相覷,繼而跪叩于地,異口同聲:“臣領(lǐng)旨!” “諸卿,諸大夫,”嬴蕩接道,“眼下未到致哀辰光,誰也不許哭,全部到偏殿去,為先王默哀!”轉(zhuǎn)對公子華,“華叔,封閉宮門,旨令所有宮人、衛(wèi)士、繁雜人眾,不可喧嘩,不可交頭接耳。凡妖言惑眾者,誅殺九族!” “臣領(lǐng)旨!”公子華朗聲應(yīng)道。 “召御醫(yī)、殮人入殿,為先君定妝!”嬴蕩轉(zhuǎn)對御史車衛(wèi)君,壓低聲音。 “臣領(lǐng)旨!” 一日之內(nèi),趙武靈王接到兩個特大喜信兒,一個來自秦國,秦惠王駕崩了;另一個來自中山,江姬及公子元楞被處死之后,中山新王在陰公協(xié)助下,進一步迫逼江氏一族,江公欲起事,使人向趙王求助。 武靈王強壓興奮,連做二事:使信使赴大梁召請?zhí)K秦,使肥義善待江公使者。 肥義厚待江公使者,向他轉(zhuǎn)達趙王口諭,對江姬及公子元楞遇難及江氏一族的當下處境深表同情,對不義之君的惡行深惡痛絕,并承諾說,如果江公起兵,趙王愿意站在江公一側(cè),要人給人,要槍給槍,要錢給錢,要兵給兵,助江公誅殺不義之君,為中山人匡扶正義,立江氏一族所推舉的王室公子為王。 江公使者喜不自禁,急不可待地趕回稟報。 不消旬日,蘇秦亦由大梁馳邯鄲,馬未停蹄,直接入宮覲見趙王。 “蘇子,”一向沉穩(wěn)的武靈王也是喜極,急不可待,“寡人所候的機緣,終于到了!” “可是中山之事?”蘇子淡淡一笑。 “正是?!蔽潇`王扼要述過中山江公使者向他求助一事,盯住蘇秦,“寡人這請你來,是謀議如何少死些人!無論如何,中山人馬上就是趙人了!” “善哉我王!”蘇秦拱手,“我王可有取中山良策?” “呵呵呵,”武靈王搓搓兩手,捋一把胡須,“是有一策,但在蘇子面前,不敢稱良!” “請問王之策?” “待江公起事,”武靈王躊躕滿志,“中山王必將出兵彈壓。江公勢力多在太行山中,易守難攻,中山王師必傾其力。此時,寡人可兵分五路,由南北西東四個方向攻打中山。主力為南路,出自邯鄲,強渡槐水,向北攻打;西路出自淶源,分兩路東出,一路出井陘,直擊中山內(nèi)臟;一路出拒馬河,攻打紫荊關(guān),配合北路;北路出自代地,經(jīng)由軍都徑,與燕人由北向南合擊,東路為舟船,經(jīng)河水至大野澤,封鎖河道,主要是防止中山人東躥?!?/br> “我王好策!”蘇秦豎起拇指,“此為軍事,非臣所長?!?/br> “是的,是的,”武靈王笑道,“寡人急請?zhí)K子,為的是邦務(wù)!”指向北方,“此戰(zhàn)非同小可,寡人志在必得。但要吞滅中山,寡人雖有勝算,但心里仍舊忐忑??偮犔K子講,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所謂上兵,乃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不過,寡人早看明白了,要想拔掉中山這根毒刺,不戰(zhàn)是不行的,必須用其次,而寡人所念,不過是其下,伐兵與攻城。寡人眼巴巴地望著蘇子來,為的正是求您的上策,伐交與伐謀!” “謝我王信任!”蘇秦拱手,“臣以為,就中山之事伐交,我王可借五國縱親會盟良機,派五使問聘列國。一是問聘齊王,重申不干涉宋國之事;二是問聘魏國,重申不干涉衛(wèi)國之事;三是問聘韓國,可讓出上黨地區(qū)所爭議二邑;四是問聘燕國,助燕收回其下都并中山所占之地;五是問聘秦國……” “秦國?”武靈王重復(fù)一聲,幾乎是呢喃。 前面四使,之前曾與蘇秦議過,只這問聘秦國,武靈王尚未想透。無論如何,縱親以秦為敵,以制秦為旨,身為縱親的發(fā)起國,趙國若是前往敵國問聘,叫其他縱親國去作何想。 “大王,”蘇秦侃侃應(yīng)道,“當年先君駕崩,秦王使人前來邯鄲憑吊。今秦王駕崩,我王亦當使人前往致哀才是!” “嗯,這倒是個理?!蔽潇`王捋一把胡須,“依蘇子之見,使何人致哀為好?” “陳軫。” “陳軫?”武靈王怔了,“他……在何地?” “邯鄲?!?/br> “?。俊蔽潇`王一臉錯愕。 陳軫的家暫時安處在一個略略偏僻的街道上。 與其說是街道,毋寧說是一個大胡同,窄到只能行下一輛車。如果走到半道,對面也來一輛車,就須得有一輛退回去,因而,但凡有車拐入此街,御者就得先站到車轅上照個高。 車身比通常輜車寬大數(shù)尺的王輦及其余宮車自然是通不過的。 武靈王吩咐御者守在胡同外面,扯起蘇秦徑走進去?;抡吡顜е鴰讉€宮人抬下幾箱厚禮,與幾名侍衛(wèi)跟在身后。 蘇秦叩門,開門的是陳軫。 見一群胡人來到門口,陳軫先是一怔,繼而認出蘇秦,既驚且喜,連連拱手:“哎喲喲,我的蘇兄呀,這方趙地就是靈氣,在下剛剛對你白嫂子念叨幾句蘇兄,蘇兄這就到了!” “陳兄選下這處寶地,真正難尋哩!”蘇秦回個禮,指向趙王,“在下——” “在下趙雍,”不待蘇秦引見,武靈王跨前一步,拱手,“不知陳先生大駕光臨僻壤,失禮,失禮!” “趙雍?”陳軫打個驚怔,見他除一身胡服之外,并無特征,遲疑一下,盯住他,“可是趙王?” “正是寡人!” “哎喲!”陳軫驚叫一聲,撲嗵跪地,“草民……陳軫叩見趙王!” 武靈王猝不及防,待反應(yīng)過來,陳軫已經(jīng)叩下了。 “先生,快快請起!”武靈王拉起陳軫,上下打量他,笑道,“先生名聞天下,寡人久慕,只不得見,沒想到先生竟然悄無聲息地光臨趙地,真叫寡人喜不自禁哪!聽蘇子說,先生喜得貴子,寡人聊備薄禮,特來問候!”轉(zhuǎn)對宦者令,“上禮!” 宦者令使人抬上幾個大禮箱。 陳軫又要叩謝,被趙王扯起,與蘇秦等直入院中。 巷子不大,院子倒是不小,被人打理得干凈整潔。 陳軫調(diào)整席次,擺出南面尊位,恭請武靈王坐下,自與蘇秦于陪位坐了。 三人再度客套幾句,武靈王移至正題,拱手,語氣懇切:“寡人此來,除拜望先生之外,另有一事求請先生!” “求字軫不敢受,大王請講!” 武靈王看向蘇秦。 “陳兄,”蘇秦接道,“秦國出事了?!?/br> “哦?”陳軫一怔,盯住他,顯然尚不知情。 “秦王駕崩,其子嬴蕩繼位,謚其號為惠文,舉國治喪!” 陳軫閉目,眼前浮出嬴駟,良久,淚水出來。在這世上,能夠知他、用他且能讓他真心敬服的人無外乎二人,一個是眼前的蘇秦,另一個就是秦王嬴駟。 “先生,”武靈王拱手,“秦國大喪,寡人不勝悲哀,本欲親往憑吊,無奈國事繁冗,一時脫不開身。寡人欲使他人代行大禮,可遍視朝中,竟無可意者。求問蘇子,蘇子舉薦先生,寡人適才得知先生已光臨敝邦,不勝欣喜,亦不勝惶恐,即刻拖蘇子冒昧登門,有擾先生了!” “軫謝大王厚愛!”陳軫略略一想,回禮,“軫舉家奔趙,寄身大王福地數(shù)月矣,飲趙水數(shù)月矣,食趙粟亦數(shù)月矣,理當報效大王,是以大王之命,軫不能不從!” “謝先生!”武靈王拱手謝過,轉(zhuǎn)對宦者令,“宣讀詔命!” “陳軫聽旨!”宦者令摸出詔命,朗聲宣道。 陳軫離席,叩首。 “奉天之命,冊封大賢陳軫為趙國客卿,賜客卿府宅一座,駟馬輜車一乘,黃金三十鎰,玉圭一對,絲帛三十匹,臣仆十名。欽此,趙王雍。” “臣軫受命,謝大王厚賜!” “客卿陳軫聽旨!”武靈王朗聲。 “臣聽旨。” “寡人拜客卿陳軫為特使使秦,擇吉日出行,使命是,憑吊先秦王,與秦睦鄰結(jié)好!” “軫受命!” 宣完詔命,武靈王告辭,陳軫送客回來,方與蘇秦敘舊,叫夫人抱出已有幾個月大的嬰兒。 “叫何名字?”蘇秦接過孩子,逗他一會兒,遞給伊娜。 “還沒定下呢?!标愝F支走伊娜,笑道,“我起了三個名字,只待蘇子厘定!” “在下榮幸?!碧K秦笑了,“說說,都是何名?” “一曰康衢,二曰坦途,三曰畛陌?!?/br> 康衢為可供王輦奔馳的寬大馳道,坦途為可錯駟馬之車的雙驅(qū)馬路,畛陌則為僅供牛車通行的田間小道。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幾聲,“陳兄這與路道飆上了。只是這路道哪能越走越窄哩?” “唉,”陳軫苦笑,“在下生就個奔波的命,這小子也是在道途中搗騰出來的。至于這道越走越窄,正是在下此生的寫照啊。想當年,在下至魏,一心欲搏的是大魏相位,一心欲爭的是天下巨賈白圭,可謂是雄心萬丈,只可惜時運不濟,在下向上的攀爬之道就越走越窄了。迄至今日,在下好不容易想開了,只欲覓個偏遠角落了此殘生,不想蘇兄這又吼動在下上路,你說這……” “在下以為不然,”蘇秦應(yīng)道,“就在下所見,陳兄的路非但沒有走窄,反倒是越走越寬了,因為陳兄的心,是越開越闊了。一如陳兄方才所說,陳兄是想開了。想開了,就放下了。放下了,也就通透了。是以這孩子,在下以為當叫康衢?!?/br> “你呀,”陳軫笑出幾聲,“真會安撫人。好吧,康衢就康衢!” “對了,陳兄,”蘇秦回他個笑,轉(zhuǎn)入正題,“在下請你遠走這趟秦地,一是為嬴駟,二是為張儀。” “為嬴駟可解,為他張儀呢?”陳軫盯住他。 “先秦王不在了,張兄的日子怕就不好過了。你代在下去看看他。如果張兄開心,我就放心了。如果張兄不開心,你就請他過山東來,在下在函谷關(guān)外恭候!” “蘇子請他過山東,來做什么呢?” “合縱,摒秦。” “嘖嘖嘖,”陳軫吧咂幾下嘴唇,“蘇子別不是異想天開吧?” “唉,”蘇秦長嘆一聲,“陳兄啊,這天,它開也好,它不開也好,在下終歸是可以想想吧!” 在陳軫奉趙王使節(jié)使秦的同時,武靈王又使人分別出使,大夫仇液至韓,大夫王賁至楚,大夫富丁至魏,大夫趙爵至齊,各奉使命予以問聘。 至于燕國,武靈王就直接拜托蘇秦了。 邦交諸務(wù)安排完畢,武靈王開始秘調(diào)三軍,傾趙國之力,集車、騎、步卒等二十余萬眾,兵分五路,以泰山壓頂之勢逼向中山國境:使牛翦統(tǒng)領(lǐng)趙國輕騎,出淶源邑,攻占井陘關(guān)、紫荊關(guān),直擊中山腹地,是謂西路;使趙希統(tǒng)率草原胡騎,出居庸關(guān),助燕軍南攻,收復(fù)下都武陽,是謂北路;使趙與統(tǒng)率山地步卒,占據(jù)山地,配合江公叛軍;使肥義統(tǒng)率舟船,封鎖河水并易水、槐水;擔任主攻的中路則以趙袑統(tǒng)領(lǐng)右軍,許鈞統(tǒng)領(lǐng)左軍,趙章統(tǒng)領(lǐng)中軍,渡槐水北征。 就在武靈王部署大軍之時,中山內(nèi)亂了。得到趙王承諾的江公舉全族之力,集山地丁壯逾兩萬人,襲擊井陘等山地要塞,奪占井陘關(guān)。 井陘塞堪稱中山最重要的關(guān)塞,中山王聞報大驚,急召司馬熹、公孫宏謀議,三人深悔未能及時鏟草除根,終致釀出禍端。中山王調(diào)遣銳卒三萬,前往奪關(guān)。江公的叛軍據(jù)險死戰(zhàn),同時向趙王再度求救。危機關(guān)頭,牛翦所部逾萬騎卒趕到。 與此同時,趙軍其他四路亦不宣而戰(zhàn),同時從四個方向?qū)χ猩絿嘲l(fā)起全面猛攻。四方急報傳至靈壽,中山王驚慌失措,靈壽城內(nèi)人心惶惶。 在戰(zhàn)爭全面打響的第三日,中山王正式收到趙武靈王的戰(zhàn)書,歷數(shù)他殺死母妃江姬、誅殺兄弟、侵犯燕國、迫害江氏、貪圖安樂、驕奢極欲、后宮yin亂、醉生夢死、巧取豪奪等共一十二宗罪,不仁、不孝、不義、不悌占全,堪稱是罪大惡極,氣得他拔劍斬殺呈送戰(zhàn)書的趙國信使,詔命全國丁壯拿起武器,保家衛(wèi)國,誓與趙寇血戰(zhàn)到底。 然而,一切皆遲。 由于井陘塞為江公叛軍先一步占領(lǐng),經(jīng)過長期籌備的數(shù)萬趙國騎卒由井陘關(guān)絡(luò)繹而出,中山軍失去地利,開始潰退,但無論如何也快不過趙國騎卒,退路被迅速切斷。與此同時,趙騎一部迅速插向槐水北岸的中山長城防線。中山長城是專對趙國設(shè)置的,只壘起一面石墻,前為槐水,作天然屏障。中山數(shù)萬守軍躲在石墻后面,正全力以赴地防御正在槐水對岸籌備渡水的十萬趙國大軍,不想?yún)s背后受敵,數(shù)以萬計的趙軍騎卒由井陘塞奔馳過來,伏在墻頭的中山步卒紛紛成為他們的靶子。槐水北岸長城全線潰散,多段城墻插上趙軍旗幟。十萬趙軍再無阻礙,不慌不忙地渡過槐水,毀掉中山城墻,如排山倒海一般殺進中山國境。 經(jīng)過三日苦戰(zhàn),中山全境無處不起烽火,由樂毅引領(lǐng)的五萬燕軍在趙國胡騎的支援下,將下都團團圍困,中山人控制的紫荊關(guān)也在趙、燕毛十萬軍士的雙向夾攻下失陷,逾萬中山將士大多戰(zhàn)死。主將趙希依據(jù)武靈王旨令,將下都及北易水等原燕境內(nèi)被圍困的中山軍交給樂毅引領(lǐng)的燕人,自率胡騎涉過中易水,由北側(cè)撲入中山腹地。 一時間,除肥義的舟船軍卒之外,四路趙軍幾無遮擋地殺入中山腹地,將中山軍卒分割包圍于幾座防御堅固的城邑。 都城靈壽被完全孤立,城外趙軍越聚越多,從城門樓上望去,各個方向皆是趙軍連營,旌旗招展。 中山國的數(shù)百里鄉(xiāng)野幾乎全被趙人控制。武靈王早將中山人視作子民,詔令趙軍嚴守軍紀,不可擾亂中山人生活,同時四下張貼告示,只要中山人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江氏、樂氏等受到中山王族壓制的部族紛紛活動,四處游說,在鄉(xiāng)野的中山人這也看明情勢,曉得趙王是成心吃掉中山國的。胳膊擰不過大腿,不少人選擇放下武器。 真正抗拒的是陰公等在朝廷得勢的幾個部族。 到這辰光,武靈王反倒不急了,連綿不斷地將這些年儲存的糧草運入中山,確保部卒不犯中山人的私財。中山鄉(xiāng)民漸漸安定下來,不再對趙人反感,更多人放下兵器。 三個月之后,在蘇秦游說下,燕國下都武陽的近中山三萬守卒全部降燕,中山所占燕土亦悉數(shù)被燕人收回。中山境內(nèi),所有邊關(guān)、要塞及大片鄉(xiāng)野落在趙人手里。陰公的老家肥邑,在肥義的支持下,淪為隸民的肥氏一族奮起暴亂,與趙人里應(yīng)外合,攻陷肥邑,滯留于城中的陰氏一族大多被殺。再后一月,隨著房子、石邑、中人、扶柳的先后淪陷,方約數(shù)百里的中山國僅余靈壽一座孤城,全部守卒不到三萬,逃無可逃。 時已入冬,北風刮起來,第一場風雪落下。 就在武靈王與眾將謀議最后一擊時,蘇秦來了。 “敢問我王,”在武靈王講完全部攻城方案之后,蘇秦拱手,“我王是要得到一個完整、富饒、活力四射的靈壽,還是要一個殘破、貧賤、死氣沉沉的靈壽?” “寡人探過,中山王是不肯降的?!蔽潇`王苦笑一下,拱手回個禮,指向外面尚未化去的薄薄雪地,“冬天已經(jīng)來了,我三軍將士不能長期居住在帳篷里,是以靈壽須在冬至日之前拿下?!?/br> “臣聞一言,”蘇秦應(yīng)道,“窮獸莫逼,窮寇莫追。就眼下情勢,中山王、陰公、陰姬等人不是不肯降,是不能降,因為江氏一族皆在城外候著,斷不會放過他們!” “你說的是!”武靈王傾身,“蘇子可有取城妙策?” “策有一個,不能算妙。”蘇秦看向幾案上所擺的攻防沙盤,指著東門,“我王可網(wǎng)開一面,就是這兒,東城門,放中山王出走。” “放他去哪兒?” “齊國。” “齊王肯收留他?” “巴不得呢!”蘇秦應(yīng)道,“齊王若得中山王,就是握住一枚對付我王的棋子。” “他有這枚棋子在手,還不——”武靈王苦笑一下,止住話頭。 “中山全境既已歸趙,只要大王治理得當,中山人心服,就沒人記起這個中山王了。再說,齊王的目標不是中山,是宋國。他拿中山王在手,不過是備個萬一。大王既已應(yīng)承宋國,待齊國謀宋,只要大王守信,中山王就是一枚廢子。大王若是強行攻城,中山王無路可退,必拚死一搏。我王今日已得中山,中山人無不是趙人,同為趙人,若為這枚廢子互相廝殺,臣以為不智?!碧K秦應(yīng)道。 “蘇子所言甚是!”武靈王想通了,傳旨李疵。 眼見自己一步一步地將棋局走至死處,司馬熹有點兒慌神了。好在誅殺江姬并公子元楞并不是他的主謀,是中山王、陰公與公孫宏的合力。然而,司馬氏一家皆被困在靈壽城里,一旦城破,就不會有人聽他解釋。因而,當李疵與他談及趙王的旨意,司馬熹兩眼放光,當即召到公孫宏,二人謀議妥當,入宮覲見中山王。 趙人圍城數(shù)月,并無一輪進攻。中山王初時驚懼,緊張,日久也就松懈了。 “大王,”司馬熹稟奏,“冬天來了!” “是哩?!敝猩酵豕幌律砩系聂靡?,盯住他,曉得他有話要說。 “趙人仍舊住在野外的帳篷里。”司馬熹指向外面。 “咦?”中山王盯住他,瞇起眼睛,“相國之意不會是……要寡人邀請他們?nèi)氤前桑俊?/br> “不是,”司馬熹一臉憂慮,“是趙人要攻城了!” “你……你怎么曉得?”中山王震驚了。 司馬熹看向公孫宏。 “大王,”公孫宏接道,“是趙使講的,說是奉趙王旨意!” “趙王怎么說?”中山王傾身。 “趙王旨意是,”公孫宏壓低聲音,“趙王提供我王兩條路可供選擇,一是守城,與趙人血拚。我若守住了,趙王退兵。我若守不住——”頓住話頭。 “另一條呢?”中山王急問。 “放大王出城!” “出城?”中山王怔了,“哪兒去?” “齊國?!?/br> “齊王他……為燕國之事,恨著寡人呢!” “眼下不會恨了。”司馬熹接道,“趙人獨吞中山之地,齊王眼紅呢。但這辰光齊王聽信蘇秦,再入縱盟,與楚、趙、魏、燕四國在大梁剛剛結(jié)成縱親,趙王伐我,齊王不便于強行干預(yù),但心里不爽。只要我王入齊,向齊王求救,齊王就得借口,或可迫使趙人助王復(fù)國!” 中山王看向國丈江公。 江公一直坐在旁側(cè),兩眼閉合,未出一聲,見女婿看過來,方才睜眼,盯住司馬熹:“趙王可說怎么出城?” “趙人撤離東城門,為我王留出一條馳道。我王可東奔至河,趙人有船接我王渡過,送我王至齊!” “要是趙王使jian呢?” “趙王有個條件,就是我王出城之后,留下旨令,使三軍放下兵器,打開城門,放趙人入城。” “不成!”中山王一拳震幾,幾乎是吼,“這是投降,中山人的血里沒有這股奴性!” 江公閉目。 “王上,”公孫宏小聲,“我四面受困,山地、鄉(xiāng)野盡被趙人所占,既無處可走,也無救援,守在孤城,只有一個結(jié)局……”略頓,“是以臣以為,走為上!” “王上,”司馬熹亦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昔年魏人樂羊伐我,克我顧都,走先君恒公。之后,恒公又憑一己之力復(fù)國。今趙人再度克我全境,靈壽不保,我王若是……” “不要說了!”中山王擺手止住他,看向眾人,“寡人往投齊地,你等籌備去吧?!?/br> 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在李疵安排下,江公、公孫宏等人護送中山王訾??并王后陰姬等眾分乘二十乘輜車,攜帶大量珠寶,出逃?xùn)|城門,一路向東,至河水處,有肥義部眾奉王旨接引,渡河?xùn)|去。次晨,司馬熹傳示王旨,洞開四門,靈壽歸趙。 接后數(shù)日,在解除中山人的全部武裝之后,武靈王依之前約定,立江公薦舉的中山先王厝的庶子姬尚為中山國君,拜江公為中山國相,貶司馬熹為庶人,中山國的其他朝臣也都或用或貶或罰,一一處置。 中山人舉境臣服,悉聽趙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