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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戰(zhàn)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4冊)在線閱讀 - 第119 章|祈云雨懷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賭天

第119 章|祈云雨懷王上心 正王法楚廷賭天

    說干就干,事不宜遲。

    子啟當晚宴請昭鼠,射皋君、彭君作陪。三人對昭鼠的才干各出肯定之語,并說王叔尤其欣賞昭鼠,俟時機成熟,就薦他接替景翠做宛郡守尹,云云。子啟特別講到那只陶壺,說王叔只是好奇,看一下而已,待他回宛,王叔就予以奉還,要他盡管放心,連夜就出發(fā)回宛,做好送貨前的所有準備,待子啟三人抵宛后開始行動。

    昭鼠謝過信任,回家闊別妻、子,讓下人備好車馬,自己閃入昭陽府宅。

    “阿叔,”稟報一畢,昭鼠淚出,“小侄此去,怕是兇多吉少了。此來訣別阿叔,一是聽聽阿叔指點,二也是請求阿叔,萬一小侄有個三長兩短,小侄的妻兒老小就托給阿叔了!”起身,叩首。

    “賢侄呀,”昭陽扶他起來,捋一把早已花白的長須,“你說的事,阿叔曉得了。若是他人對你這般講,阿叔一定阻止。是子啟對你講,阿叔就沒話說了。跟著他們干吧,干成了,或是你的遠大前程。王叔不會輕易答應什么,一旦應下,他一般是會兌現(xiàn)的。景氏治宛,不僅是咱昭門不滿,王叔他們也有不少怨言哪。不瞞你說,當初調整各地職缺時,宛郡工尹是個肥缺,誰家都在爭,最終讓你拿去,多半也是王叔的意思。王叔主抓工、貿諸業(yè),名冊到最后是由他過審的。他若不認可,隨便動筆畫個圈,就輪不上你了!”

    “有阿叔這話,小侄心安矣!”昭鼠拱手。

    “不過,阿叔也得提醒你一句!”昭陽盯住昭鼠,“你不可單獨去做。無論如何,你都要拉上鄂君。彭君、射皋君不行,一定要拉上子啟。否則,無事皆大歡喜,萬一有事,只憑阿叔一人,是幫不了你的!”

    “小侄謹聽阿叔!”昭鼠起身拜過,作別。

    送走昭鼠,昭陽召來昭睢,講了昭鼠的憂心。

    “怎么辦?”昭睢盯住昭陽。

    “這是頂風作案,你可透給屈平?!?/br>
    “昭鼠咋辦?”

    “不會有事的,頂多吃點兒苦頭?!?/br>
    “聽屈平說,大王這次是動真的了,任誰都不可犯禁!”昭睢憂心道。

    “鄂君可以!”昭陽擺手。

    巫咸山絕谷里,屈平在前,懷王在后,撥開草木,攀援而上。

    “大王,看,巫咸廟到了!”屈平登上一個高處,聲音激動。

    懷王急上,卻被一個軟軟的東西纏住腿,怎么甩也甩不開。

    屈平跳下來,拔劍斬斷那物,懷王回身一看,是一條巨蟒。懷王腳底輕松了,幾下子就攀上巖頂,但見一片青翠,綠茵如毯,陣陣清香撲鼻而來。

    懷王放眼望去,并不見巫咸廟。

    “屈平,巫咸廟呢?”懷王左右四顧。

    “大王請看!”屈平手一揮,遠處緩緩升起一個廟宇,富麗堂皇。那廟宇一直升到天上,浮在那兒,下面是白云朵朵。

    “大王,巫咸大神來了!”屈平跪叩。

    懷王看向那廟,驚愕,原來那不是廟,而是一個巫咸大神。

    大神浮在白云上,向他二人飄過來。

    “大王,你不是為祈雨來的嗎,快祈禱呀?!鼻酱叩馈?/br>
    “巫咸大神在上,”懷王叩首,拜道,“楚地大旱,楚民蒙難,熊槐特來寶山,祈請大神布云施雨,賜福楚民……”再拜。

    眨眼不見巫咸大神。

    懷王抬頭,震驚,遠處走來一個白紗少女。

    白紗少女向空中招手,現(xiàn)出一群巫女,手中各拿樂器,奏起巴山巫樂。

    少女款款走到懷王跟前,伸手給他。

    懷王細看,是祭司白云。

    懷王站起來,拉住白云。再看自己,身上不見王服,竟是赤身裸體,只有一圈樹枝擋在羞處。原來懷王不知何時變作祈雨大禮上的巫陽了。

    巫樂聲中,二人起跳一種奇怪的舞蹈。

    屈平不見了,旁邊燃起幾堆篝火,火光熊熊,熱浪滾滾而來。

    懷王與白云由對舞變成貼身舞,懷王漸漸摟住白云。

    音樂越來越狂,二人越跳越歡,越貼越緊。

    白云沉在音樂和舞蹈里,一臉迷醉地將臉貼在懷王胸脯上。

    白云的白紗落下去,赤身裸體了。

    火光明滅中,一張由百花鋪成的合歡榻若隱若現(xiàn)。

    懷王瞄見那只榻,帶著白云踏著巫樂舞過去。

    眼見二人就要跳到合歡榻上,音樂戛然頓住。

    白云睜眼,盯住懷王,驚愕,一把推開他。

    懷王驚了,不知所措地看著她。

    “你是何人?”白云聲音震顫,“巫陽呢?我要巫陽!”

    “我就是巫陽呀!”懷王應道,“你看,我這裝飾,難道不是巫陽嗎?”

    “你不是,你是大楚之王!”白云后退。

    白云的身上又有白紗了。

    那白紗越來越白,懷王看不清白云的軀體了。

    “我……我是巫陽啊,白云,”懷王辯解,“我是來求云祈雨的,你快布施云雨!”

    “你不是巫陽,”白云繼續(xù)向后退,盯住他,“屈大人呢?屈大人在哪兒?他才是巫陽!”

    “屈大人不在這兒,這兒只有我,我就是巫陽!”懷王張開兩臂,撲過去。

    “你看看你自己,你是大楚之王!”

    懷王回看自己,果然又是王服在身,王冠在首。

    “白云祭司,”懷王顧不得其他了,徑直欺前,“寡人是大楚之王,寡人要你,寡人要云雨,寡人要巫山云雨!”

    “大楚之王,”白云一步步后退,手指向他,“你不可過來,我要屈大人,我只要屈大人,我的云雨只給屈大人……”

    “白云,白云,”懷王急了,連續(xù)叫她名字,“我是大楚之王,大楚的天、大楚的地,大楚的一切都是寡人的,寡人要云雨,寡人只要云雨,你快給我云雨……”跌跌撞撞地撲過去。

    白云長袖一揮,天女一樣飄升。

    白云越升越高,飄遠,空中留下一串長長的聲音:“屈大人——”

    懷王張開雙臂,撒開兩腿,在后狂追,邊追邊叫:“白云,白云,白云……”

    懷王突然飛起來,一直飛到天空,抱住白云,口中不住大叫:“云雨,云雨,寡人要云雨……”

    “大王?大王?”懷王的身邊響起急促的聲音。

    懷王陡然醒來,見自己抱著鄭袖睡在榻上,一床錦被讓他蹬掉于地,鄭袖更是讓他摟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懷王尷尬,忽地坐起。

    鄭袖將錦被扯上來,蓋在身上。

    遠處傳來雞鳴,窗欞透出亮光。

    懷王揉會兒眼,愣會兒神,緩緩下榻,索索穿衣。

    聽見懷王起榻的聲音,在外房侍寢的宮女全都起來,服侍懷王。

    洗梳之后,懷王走進鄭宮后花園里,例行晨練。鄭袖搬過琴來,為他伴奏劍舞,眾宮人亦都過來,觀舞助興。

    舞至一半,懷王的動作慢下來。

    懷王收住劍,抬頭看天。

    “大王,”鄭袖住琴,小聲提醒,“這一曲還沒舞完呢!”

    懷王沒有睬她,依舊觀天,若有所思。

    鄭袖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天空。

    天空晴朗,萬里無云。

    “有多久沒有下雨了?”懷王半是自語,半是征詢鄭袖。

    “好像是有些日子了!”鄭袖眼皮子眨巴幾下,小聲應道,“花園里的花草早就旱了,臣妾得天天澆水呢?!?/br>
    “是呀,”懷王的目光仍在天上,“一絲兒云也沒,看來,旱情還不小呢?!?/br>
    “大王,天若旱了,莊稼豈不長不好了?”

    “唉,寡人愁的正是這個?!?/br>
    “咋辦呢?”鄭袖走過來,關切地盯住懷王。

    “祭祀雨神!”

    “怎么祭祀呢?”鄭袖輕聲,“臣妾能幫上忙嗎?”

    “嗯,”懷王閉目有頃,盯住她,“還甭說,這事兒真得勞煩你呢?!?/br>
    “臣妾愿為大王分憂!”鄭袖一臉好奇,“只是,雨神在哪兒?臣妾又該怎么行祭呢?”

    “雨從云走,云從巴山來!”懷王指向西邊,“巴山深處有個巫咸山,山上有個巫咸廟,廟里有位大神叫巫咸,云神雨神皆聽大神差遣。”

    “這……”鄭袖眉頭微擰,“大王是要臣妾前往巫咸山上的巫咸廟里祭祀巫咸大神嗎?”

    “呵呵呵,這倒不用,”懷王笑道,“巫咸山太遠了,都是大山,你吃不消哩?!?/br>
    “咋辦呢?”

    “聽聞那個廟里的祭司到郢都了,你去求請她就是!”

    “好哩,”鄭袖笑道,“臣妾今日就到太廟,請廟尹尋那祭司,安排祭祀,為大王祈雨,賜福天下黎——”

    “不要去太廟,你可直接尋她!”懷王打斷她。

    “這……”鄭袖懵頭了,急問,“那個祭司在哪兒?是男是女,姓啥名誰?”

    懷王白她一眼:“若是男巫,寡人能讓你去請嗎?”

    “嘻嘻,敢問大王,”鄭袖猛地想到什么,眼珠子連轉幾轉,撲哧笑了,“那個祭司可是姓白,單名一個云字?”

    “咦,你如何曉得?”

    “大王晨時好像夢到她了,口口聲聲喚她名字,還……還把臣妾摟得緊哩!”

    “你……”懷王大窘,掃一眼仍在不遠處觀舞的眾宮人,斂神,壓低聲,語氣嚴厲,“怎可褻瀆巫咸大神?”

    鄭袖嚇一大跳,跪地,叩首:“臣妾知罪!”

    “好了,好了,起來吧?!睉淹鯏[手,放緩語氣,“巫咸大神既已托夢于寡人,這個事兒就遲緩不得,你立馬安排祭祀,不可懈??!”

    “臣妾領旨!”

    早膳之后,懷王上朝,鄭袖左想右想覺得無著,尋到懷王身邊的宮尹,打探詳情。宮尹透給她,或可詢問上官大人。

    朝堂與后宮之間隔著一堵高墻,朝大夫沒有特許是不可進后宮的,宮尹此話等于是許可她征召靳尚。鄭袖放膽,使宮吏前往召請靳尚。

    在宮吏引領下,靳尚走進后宮,進入南宮,也就是鄭袖的宮院。

    按照后宮規(guī)矩,若無楚王在場,宮妃是不能私見朝大夫的,若見,也須第三者在場,否則就會說不清楚。靳尚覲見時,鄭袖著服齊整,端坐于主人席,幾個宮吏并宮人盡皆侍立。

    靳尚趨入,叩首:“臣靳尚叩見南宮娘娘,恭祝娘娘萬福!”

    “靳大人,”鄭袖也是急了,顧不上叫平身,“聽說巫咸山來個祭司,是巫咸廟的,你知道她嗎?”

    “回稟娘娘,”靳尚自己起來,走到客席坐下,拱手,“臣知道?!?/br>
    “太好了!”鄭袖問道,“她在哪兒?”

    “在屈平家里?!苯卸⒆∴嵭?,“娘娘何以問起此事?”

    鄭袖將懷王的諭旨扼要說了,道:“靳大人,本宮從未辦過這等事情,對巫咸大神也一無所知,如何去做,本宮實在不知呢。朝中之人,本宮誰也不熟,只好向靳大人請教了!”

    “臣樂意為娘娘效力!”靳尚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拱手應道,“巫咸大神以風云雨露潤澤大地,大王讓娘娘主持祭祀,是娘娘洪福齊天,臣賀喜娘娘了!”

    “聽大人此話,本宮稍安!如何祭祀,還請大人為本宮cao心!”鄭袖拱手。

    “謝娘娘信任!”靳尚再次拱手謝過,“就臣所知,巫咸廟祭司名喚白云,眼下寄住于左徒屈大人府中,與屈大人相善。以臣愚見,娘娘可使人召請屈大人,讓屈大人求請祭司,事就成了。至于如何祭祀,臣也不知,娘娘征詢祭司即可!”

    “謝大人了!”鄭袖松出一氣,笑道,“再難的事,一到大人手里就是易事。不瞞大人,本宮應下大王諭旨,卻真的是一籌莫展哪!”轉對宮吏,“你去,傳本宮諭旨,有請左徒屈平!”

    作為除令尹府之外的最重要府衙,左徒府斷然不是形同虛設。從被任命的第一天起,屈平就搬進懷王特賜的左徒府宅,是一個緊挨昭陽令尹府的五進院落,別的不說,單是院門外面的兩尊石獅就非同凡響。與此宅同賜的還有三十名仆役與十名衛(wèi)士,宅中一應內務,由一個頗為精干的府尹統(tǒng)籌。

    除處理左徒的份內事之外,為因應王旨,屈平新立三個特別事務司,為五金司、鹽鐵司、緝查司,由景鯉、昭睢、屈遙分別兼任三個司的司尹,上官大夫靳尚大局協(xié)調。四人皆是高官,各有府宅,平時皆在自己的府宅理事,但須在每天卯時,到司徒府會聚,議事。

    這日,還不到卯時,昭睢提前趕到,向屈平密報了宛地有可能發(fā)生的犁鏵走私。屈平問過詳情,遂請靳尚、景鯉、屈遙入府謀議。

    偏巧靳尚應召進宮去了,來的只有景鯉與屈遙。

    情況火急且重大,因為誰都知道,他們要面對的是王親,要抓捕的是鄂君、彭君、射皋君等誰也惹不起的超級大鱷。

    “諸位大人,”屈平語氣平靜地講解事態(tài),“在下得到一個絕密消息,由于所有關卡盡皆封閉,有人急了,鋌而走險,要將大量烏金偷運給秦人!”

    屈平沒有透出消息來源,自也是為保護昭睢。

    幾人面面相覷。

    屈平展出宛地形勢圖,指圖接道:“諸位請看,如果偷運大批量烏金,對手只能選擇最近的距離,因為多走一里路,就會多歷一分風險。由宛地至淅邑,最近的距離是這兒!”拿筆在圖中勾出一條線,由宛城經涅邑,直到黑水關。

    “這條線路中,”屈平在涅邑與黑水關兩處畫個圈,“重要的是這兩地,一是涅邑,二是黑水關。淅水戰(zhàn)后,大王令莊嶠左軍回撤,將此二地的防御移交給宛郡,由景缺將軍轄制?!倍⒆《兀熬驮谙滤?,涅邑守尹可能已被對方收買,因而,我們能夠掌控的只有一處,黑水關!”再指圖,畫出兩條線,“在下的判斷是,對手會偽裝成貨運,將犁鏵之類藏于其他物品內,于光天化日運往涅邑,之后,選擇夜間由涅邑出發(fā),沿小道繞過關卡,涉過黑水,與秦人交接?!?/br>
    見屈平不但得到情報,且連對方所要走的線路都摸得一清二楚,屈遙、景鯉大是驚愕,同時也有疑惑。

    “萬一對手不走這兒呢?”景鯉指圖,“譬如,對手這樣走,將貨裝船,沿淯水運至穰邑,再由穰邑陸運至此,由這兒過黑水!”

    “嗯,”屈平點頭,“景大人說的是,對手也可能這樣,但無論如何,對手必須涉過黑水!”沿黑水劃線,“在下之意是,沿黑水布線,無論對手怎么過,就在黑水對岸一舉擒獲!”看向昭睢,“昭大人,你是何意?”

    其實,這些都是昭睢透給他的,而昭睢是聽昭陽講的,昭陽是聽昭鼠講的,昭鼠是與子啟謀劃出來的。

    然而,屈平不能透出這個,否則,一旦泄密,就害了昭家。

    “左徒與景兄所析盡皆成理?!闭杨」笆?,“沿黑水設防還有一個益處,就是一旦截獲,對手無話可說,因為,”指圖,“由這兒到這兒,黑水是我方控制的邊界,如果不越黑水,即使抓獲對手,他們也會狡辯說,不過是將烏金移個地方而已。烏金是他們的,他們想怎么移就怎么移。然而,一過黑水,性質就不同了。”

    昭睢點出這個,眾皆嘆服。

    “諸位大人,”見幾人達成共識,屈平拱手,“事不宜遲了。對手如果偷運,就會以最快的速度達成,快到讓我們來不及反應。所以,在下決定,今日動身?!笨聪蛘杨?,“昭兄,你留下來,處置府中事務?!笨聪蚓磅幣c屈遙,“景兄與遙弟,勞煩二位辛苦一趟,與在下趕赴黑水關!”

    幾人點頭。

    要調用景缺,必須景翠發(fā)話。

    屈平與景鯉驅車趕到景翠府,將情勢稟過。

    “動用關卒,須請王命!”景翠給出用兵步驟。

    屈平隨即入宮覲見懷王,將情由細述一遍,但沒有透出是子啟等王親。

    懷王震怒,當即出具虎符,給出詔令,握住他手:“屈平哪,寡人候的就是這個!”取下佩劍,“拿上這個,大膽抓捕。無論何人,若敢抗命,先斬后奏!”

    屈平跪地,鄭重接過王劍,拿到虎符與王旨,匆匆去見景翠。景翠書信已就,蓋上私印,交給屈平。

    兵貴神速。從得到密報,到備車出征,前后不過一個時辰。然而,就在屈平跳上馬車,揚鞭馳聘之際,一輛宮車急馳而至,車中跳下南宮宮吏。

    “左徒屈平,請接懿旨!”宮吏沖屈平抱拳。

    屈平拱手復禮:“臣屈平恭聽懿旨!”

    “南宮娘娘諭旨,請左徒屈平見旨即隨車入宮,有要事相請!”

    顯然,“南宮娘娘”與“要事”幾字阻住了屈平。

    幾人面面相覷。

    “景兄,”屈平解下王劍,并虎符、王旨與景翠密信等一并遞給景鯉,壓低聲,“你與屈遙先走一步,在下進宮覲見娘娘。若是事情不大,在下追趕你們。若是事大,那邊的事兒就托給你倆與景缺,由二位并景缺將軍全權處置。有王命在身,王劍在手,你們放膽行事。大王決心已下,國之蛀蟲,不可不除!”

    景鯉接過,別過屈平,與屈遙跳上各自的輜車,急馳而去。

    望著兩輛輜車馳遠,屈平長嘆一聲,回身跳上宮車,在宮吏引領下直入后宮,覲見南后娘娘。

    屈平吃驚地發(fā)現(xiàn),坐在南宮客席上的是靳尚。

    “臣屈平叩見南宮娘娘!”屈平叩首。

    “左徒大人,請起!”鄭袖伸手,微笑示意。

    “謝娘娘恩賜!”屈平起身,在靳尚對過留給他的席位上坐下,拱手,“娘娘召臣,可有臣效力之處?”

    “是這樣,”鄭袖笑道,“近日楚地干旱,多日無雨,禍及莊稼。今日凌晨,巫咸大神托夢于大王,大王遵從神諭,吩咐本宮祭祀巫咸大神,請她布云施雨。本宮長居深宮,孤陋寡聞,不知巫咸大神在何處,也不知如何祭拜,更不能違怫王命,于無奈中,求問上官大人,方從上官大人處聽聞巫咸山有位祭司與左徒熟識,本宮喜甚。由于旱情嚴重,王命急促,本宮方使宮人召請大人,勞煩大人求請祭司入宮,助本宮祭祀巫咸大神,求請大神布施云雨,”拱手,“望屈大人成全!”

    顯然,這是一個極其意外的非常事件,且前后因果合情合理。

    然而,屈平王命在身,而南宮娘娘,包括上官靳尚,并不知道這個突發(fā)而至的王命。是將王命講出,以求請理解而奔赴王命呢,還是不講出來,遵從娘娘懿旨?

    屈平的腦海里急劇翻騰。

    如果講出,就等于泄密。娘娘與靳尚雖說不會講出,但后宮嘴雜,尤其是涉及王親,只要走漏一點兒風聲,后果就不堪設想。若是不講,他只能遵從娘娘之命,否則,就有不敬娘娘之嫌。后宮諸宮中,懷王獨寵南宮。不敬南宮娘娘,失禮于大王不說,萬一娘娘鬧騰起來,反而多生節(jié)枝。

    “臣受命!”想到此處,屈平拱手。

    “左徒大人,”就在屈平退至門外,轉身欲去時,南后送出一句,“要盡快請到祭司喲,本宮只在此處恭候!”

    屈平拱手應過,匆匆趕回府中,讓府尹備輛輜車,直馳草廬。

    屈平看看天色,大約申時。如果趕急一點兒,接到白云,將她送到宮中,及至天黑,他或能趕到荊門。若是換馬夜奔,他或可于明日黃昏之前趕到黑水關。

    白云卻不在家,老花匠說她一大早就到下里的巫咸廟里侍奉巫咸大神去了。屈平曉得下里,但真還不曉得有個巫咸廟呢,遂問明詳細地址,吩咐車夫一路馳去。

    輜車連拐幾道彎,轉入郢都西街的一個集市區(qū)。西街為工坊區(qū),住的多是社會低層的手藝人,人口密集,市場龐雜,店肆林立,街道越走越窄,到后來進入巷子,走不動車了。

    屈平吩咐車夫守在巷子外面,自己匆匆穿過巷子,邊走邊問,一路尋到老花匠述及的小廟。

    廟門上寫著“巫咸神廟”四字。

    廟有些年代了,看樣子是個棄廟,非常破敗,完全不配這個鬧市的景致,但匾額是新掛起來的,字也是新題的,字跡娟秀,當是白云的手跡。

    讓屈平吃驚的倒不是廟的破敗,而是廟門外跪著的幾個人??捶?,他們全是巴人,似乎在候等什么。

    跪在隊尾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

    屈平覺得奇怪,大步走到廟門口,跨上臺階,朝廟門里一看,更是吃驚。跪在地上的巴人排作一行,在廟院里井然有序地打了三道彎,一直排到殿門,使人乍看起來,院子里到處都是巴人。

    這些巴人大多一身汗臭,衣不遮體,但都極其虔誠,神色靜穆地跪在地上,朝著殿門,五體投地。

    屈平曉得,這兒是巴人居住區(qū),俗稱下里,生活在郢都的最底層,被楚人稱作下里巴人。

    這些巴人,一些是沒有殺掉的戰(zhàn)俘,一些是出于各種因由而流落于楚地的巴人,另有一些是世代居住于郢地的巴人鹽商。這些巴人大多熟悉一門吃飯的絕技,全靠絕技吃飯,郢都楚人也漸漸離不開他們,所以才在這兒專門辟出一個里,讓他們居住,生息。一開始,這個里內住的多是巴人,后來,楚人中的下層百姓,或想學巴人手藝的,或為其他因由,也都搬過來,下里漸漸就混雜了。

    殿門開著,堂中立著一個泥塑,當是巫咸大神了。泥塑被修飾一新,還上了一層顏色,看起來栩栩如生。

    泥塑前面排列著五片竹席,每片竹席上躺著一個患者。凡是躺下的患者無不袒胸露臂,甚者全身赤裸,以方便祭司下針。

    所有巴人都按秩序靜靜地跪著,守候自己的輪次。場面靜穆,莊嚴,沒有人喧嘩。

    鎮(zhèn)壓整個場面的是祭司白云。

    白云站在殿中,一身巴巫服飾,披頭散發(fā),全身貫注地盯住眼前的患者,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念叨什么。每念叨一句,她就朝患者的某個部位扎上一針。眾患者中,少的只扎一針,多的連扎好多針,甚至幾十針,遠看上去,身上像個刺猬。

    白云身后的幾案上放著兩只竹簍,里面盛滿竹筒。

    扎畢一個病人,在起針時,白云就從竹簍里摸出一只竹筒,一手握緊,另一手在尾部一推,筒的前面就會噴出一股似水非水的液體,如雨霧般射向患者的身上或頭上。每個被噴的患者無一例外地打個激靈。

    激靈打完,患者就朝巫咸大神叩首拜謝,謝畢離開。排在序位的下一人膝行進門,朝巫咸神叩首,解帶脫衣,躺在席上,任由白云行針。

    望著他們的赤身,白云全無羞怯。

    顯然,在她眼里,他們根本不是男人,只是病人。

    屈平看呆了。

    這些日來,屈平一直忙活國事,若不是南后娘娘有請,幾乎把她忘了。真沒想到,白云竟然尋到這個地方,做出這等大事。

    從宮中出來的屈平一身官袍,冠帶周全,站在廟中這些衣衫不整的窮人中間,真就是個怪物。所有人都像看戲似的盯住他,沒有一人睬他,更沒有人向他施禮。

    屈平陡然覺得自己來到了一個不該來到的地方。

    屈平急步退回,匆匆走到他的輜車邊,對御者道:“把你衣服脫下!”

    御者驚訝地看著他。

    “脫呀!”屈平邊說邊脫自己的。

    御者脫下衣服,屈平不由分說,穿在身上,指著自己的官袍:“要是冷了,你就穿上這個。”腳步匆匆地又返回去。

    屈平回到巫咸廟時,白云已經診完多人,跪在廟門外的病人全都進去了,那個衣衫襤褸、渾身散發(fā)刺鼻臭味的老乞丐依舊跪在隊尾。

    許是覺得自慚形穢,老乞丐與前面的人保持至少三四步的距離。

    屈平自覺地跪在老乞丐身后。

    老乞丐看到他,緊忙起來,走出去,遠遠地跪在屈平后面,離屈平的距離更遠。

    老乞丐身體很弱,但仍撐著。

    “老人家,”屈平看向他,指指前面,“你該在這兒!”

    老乞丐搖頭,指指前面,示意他先。

    “老人家,您哪兒不舒服?”屈平觀他氣色不好,額頭汗出,語氣關切。

    老乞丐沒有理他,顧自跪著,眼睛閉合。

    屈平輕嘆一聲,搖頭,欲走過去跪在隊尾,又覺得沒有必要,也就挨住乞丐坐下,離他約兩步遠。

    申時過去,已入酉時。

    屈平估算時間,照這速度,若是將所有患者全部診完,天色怕是黑定了。南后那兒要是再誤些時辰,今晚肯定走不成了。

    走不成怎么辦?明日再去?萬一鄭袖再有什么事又該如何?

    屈平倚在廟墻上,閉目思忖。

    如果自己不去,他們能行嗎?他們?yōu)槭裁床荒苄心??自己又為什么不放心他們呢?淅水之?zhàn),屈遙已是景翠麾下的裨將軍,帶兵過萬,景鯉更是大楚工尹,反觀自己,不過一個文學侍從,無論是出使還是謀事,都還沒有完全獨立地歷過事呢。

    是的,宛地他大可不去。事關重大,昭睢斷不會虛言。那撥人已賣四萬張犁頭,剩下六萬張是絕對不會收手的,而面對王命,他們只能孤注一擲。所有這一切本就在他的預計中,他也將他所能想到的應對方案部署妥當。景鯉、屈遙皆是朝中能臣,辦事可靠,尤其是景鯉,處事干練,斷不會也不敢視王命為戲。再說,大王授命左徒府緝查烏金,這是誰都曉得的。作為左徒,他如果不在府中,對手反而會起疑。反之,自己一直守在府中,不定是個好事呢。

    這樣想定,屈平心里踏實許多,也不再著急,睜眼西望,太陽快要落山,不時有被治療過的患者走出廟門,出門還不忘跪下,朝巫咸大神再磕個頭。

    屈平走至廟門一看,隊伍竟只剩下不到兩行了。

    院子里依舊靜穆,屈平可以清晰地聽到白云的吟詠聲,但聽不懂她在吟詠什么。看來,他要討教的東西還多著呢。

    屈平正自忖思,突然傳來“哎”的一聲,有人撲嗵倒地。

    屈平看過去,是老乞丐。

    老乞丐歪倒在地,人事不醒。

    “老人家!”屈平趕過來,俯身擋他鼻孔,見仍舊有氣,伸手抱起老人,大步跨進廟門。但他沒有越位,只是靜靜地站在隊尾。

    屈平不能破壞這個神圣、靜穆的秩序。

    這個突兀的動作引來院中所有人的目光。屈平雖然換了御者服飾,但在這個廟院里仍舊是個衣著體面的人。而這樣一個衣著體面的人竟然抱起在這兒排了幾乎一天隊卻始終守在隊尾的老乞丐,眾患者無不震驚。

    這些患者誰都曉得老乞丐本來是排在他們前面的,這辰光被人抱著,顯然病得不輕了,一個接一個地讓出自己的位置。

    屈平循序走進殿門。

    剛好白云在給一個患者噴水,騰出一個席位。屈平將老乞丐放到席位上,脫去他本就不能遮體的襤褸。

    白云這也看到屈平,震驚。

    屈平沖白云深揖一禮,指指老人。

    白云閉目,朝巫咸神念叨幾句,轉身,為老人搭脈,翻眼皮,察看手指,耳輪等,確定好病情,下針。

    屈平朝巫咸大神跪下,替老乞丐,替所有患者,叩謝大神恩惠。

    待最后一個患者走出廟門,天色完全黑定。

    一整天沒有停歇,縱使氣血充盈的白云也累壞了,餓壞了。

    看到白云的疲態(tài),屈平扶她走出廟門。走有百來步,白云指向巷子里的一個飯館,笑道:“請我吃頓飯,好不?”

    屈平笑笑,拍拍肚皮:“這兒也在咕咕叫呢。”

    二人拐進飯館,點些吃的。待結賬時,屈平摸向袖袋,竟無一銅,這才意識到自己穿的是御者的服飾,抱歉地笑笑,起身道:“麻煩你待一會兒,我的衣飾在車上,這就取去!”

    “坐下吧!”白云笑笑,“本祭司是此店???,與店家講好打總兒結了。”

    屈平抱歉地笑笑,復又坐下,盯住她。

    二人相互凝視。

    “屈大人,”白云笑問,“您乃百忙之人,何以得空來此僻巷?”

    “尋你?!鼻綉?。

    “哦?”白云笑了,“這么些日你都沒尋,今朝何以來尋?”

    “慚愧!”屈平抱拳,不無感動,“你是怎么尋到此地的?”

    “巫咸大神召喚我來!”

    “白云!”屈平直呼名字,眼中濕熱。

    “屈大人,你有何說?”

    “我有一個請求!”

    “大人請講?!?/br>
    “我……我想叫你阿妹!”

    “為什么?”

    “因為我沒有阿妹!”屈平盯住她,“我渴望一個阿妹,但她必須像你這樣!”

    “嘻嘻,”白云盯住她,調皮一笑,“本祭司正好沒有阿哥呢!”

    “阿妹,你……愿意了?”屈平驚喜。

    “阿哥已經叫出口了,阿妹敢不愿意嗎?”白云又是一笑。

    “阿妹,你……真好!”屈平滿是欽敬。

    “哪兒好了?”白云歪頭看著他。

    “這兒?!鼻街感?。

    “你的這兒,不好嗎?”白云也指向他的心。

    “不好?!鼻洁?。

    “說說,”白云笑了,“它怎么個不好?”

    “它……不潔凈,”屈平幾乎是囁嚅,“有時候,它總是想到別的地方!”

    “嘻嘻,”白云掏出針來,“要不要阿妹扎一針?”

    屈平袒開胸脯,眼睛閉上:“阿妹,扎吧!”

    白云卻沒扎針,而是弄起神來,口中念念有詞,緩緩從腰間解下竹筒,朝他的心窩上猛地一噴。

    屈平打個激愣,跳起來。

    “嘻嘻,”白云笑道,“阿哥再看看,它潔凈了嗎?”

    屈平盯住她手中的竹筒:“你沒扎針?”

    “你不是說它只是不凈嗎,阿妹清洗一下就可以了?!?/br>
    “謝阿妹!”屈平拱手。

    白云起身,朝店家笑笑,揚手別過,伸出胳膊給屈平:“阿哥,今朝累死了,你得拖著阿妹!”

    “我……”屈平遲疑一下,挽過她的胳膊,雙雙走出門去。

    輜車一路馳至王宮門外,緩緩停住。

    屈平跳下車,扶白云下來。

    白云看向王宮大門。

    進郢都以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華麗的地方。

    “阿哥,”白云指著宮門,“這是哪兒?”

    “是王宮?!鼻叫πΑ?/br>
    “阿哥,”白云怔了,“你為何帶阿妹來到此地?”

    “求請阿妹做件事情!”

    “何事?”

    “是這樣,”屈平道出原委,“楚地旱有一個多月了,尤其是郢都,大王心憂旱情,昨夜夢到巫咸大神,向大神祈求云雨,大神讓大王舉辦一個祈雨大典,大王旨令娘娘,娘娘征詢上官大人,上官大人曉得阿妹,就舉薦了。娘娘下午召阿哥覲見,旨令阿哥請阿妹入宮,阿哥……”止住。

    “難怪屈大人今朝得空了呢!”白云臉色變了,改過稱呼,“還要認個阿妹!”

    “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