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蟬兒走后，約小半個時辰，也即玉蟬兒預(yù)言的三刻左右，蘇秦悠悠醒來。

    醒來的標(biāo)志是睜眼。

    蘇秦睜開眼，看到了守在榻沿、一直握著他手的姬雪。

    “雪兒——”蘇秦輕叫。

    姬雪沒有應(yīng)他，只將臉貼近他的臉，哽咽出聲，淚水不住地流下。

    “你……我……這是怎么了？”蘇秦聲音柔弱。

    “蘇子，”姬雪哽咽一時，止住，“沒事了?！?/br>
    蘇秦的大腦慢慢地轉(zhuǎn)起來，依稀記起過去的事，詫異道：“鄒兄呢？”

    “他在門外?！?/br>
    “叫他進來?！?/br>
    姬雪召進飛刀鄒。

    飛刀鄒將近日發(fā)生的事情扼要述過。

    蘇秦緩緩閉目。

    “蘇子，是阿妹救的你呀！”姬雪補充道。

    “師姐？”蘇秦睜眼，欲坐起，但沒有成功，“快，她在哪兒？”

    “她……走了。”姬雪應(yīng)道。

    “她……”蘇秦止住。

    “她說先生在召她，她奉先生之命趕來救你，為你扎了三輪針呢?！?/br>
    “先生……”蘇秦眼里出淚，“弟子……又讓您費心了……”

    “蘇子，”姬雪走到碳盆前，端起擱在盆邊上的藥碗，“是阿妹為你熬的藥，這還熱著呢?！?/br>
    姬雪將藥碗放在榻邊的案上，扶蘇秦坐起，將藥碗端到唇邊，小咂一點：“不涼不熱，正好?！?/br>
    蘇秦喝下。

    “還有一碗稀粥，想喝嗎？”

    蘇秦點頭。

    姬雪端來稀粥，蘇秦喝幾口，躺回榻上。

    休養(yǎng)三日，俟鬼谷子的三劑草藥喝完，蘇秦身上來力氣了，嘗試下榻，被姬雪止住。

    “蘇子，”姬雪盯住他，“阿妹特別吩咐，你的五臟傷得很重，至少要休養(yǎng)一年?！?/br>
    “這……這怎么能成？”蘇秦再欲坐起，“快，召鄒兄來，備車，我……我要到大梁，路上養(yǎng)！”

    姬雪出去，剛走幾步，飛刀鄒與屈將子疾步走過來。

    問候禮畢，在屈將子為蘇秦摸脈時，蘇秦提及魏國，說他要盡快過去。

    “蘇大人，”屈將子把完脈，盯住他，“從脈相上看，至少三個月之內(nèi)，您哪兒也不能去了?！?/br>
    “我阿妹說，他得靜養(yǎng)一年?！?/br>
    “是的?！鼻鼘⒆狱c頭，“身子骨是大事。天下需要蘇大人，但天下需要的不是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蘇大人，而是一個虎虎生風(fēng)的蘇大人！”略頓，“不瞞大人，幾日之前，老朽已在安排大人的后事呢。若不是鬼谷先生施救，大人絕無生機?！?/br>
    “蘇秦謝前輩了！”蘇秦拱手。

    “還有，”屈將子壓低聲音，“此地不可久住，老朽正在為大人安排靜養(yǎng)之所?！?/br>
    “為什么？”

    “您這次涉險，與魏國的事有關(guān)。”

    “哦？”

    “有人知悉老朽稟報大人有關(guān)魏國王妃的內(nèi)情，報告給她，她在情急之下，才向大人下毒?！?/br>
    蘇秦震驚。

    “如果不出老朽所斷，報信與下毒之人，就在大人府中?！?/br>
    “何人？”蘇秦急問。

    “秋果。”

    “?。俊碧K秦目瞪口呆，良久，喃聲，“不可能。她不會害我！”

    “是的，但魏國的那個王妃會。她已無路可走，只能涉險。”

    “可這……”蘇秦腦子急轉(zhuǎn)一會兒，“從前輩告知晚輩到晚輩中毒，前后不過旬日，秦人怎么會……”頓住。

    “大人知悉宮廷，卻不知悉秦人的黑雕臺。黑雕臺往來送信的是鷹，鷹擊千里呀。莫說是黑雕臺了，即使我們墨門，若有大事發(fā)生，音訊亦可于一日之內(nèi)傳送千里?！?/br>
    “前輩可有證據(jù)？”蘇秦補充一句，“秋果的事?！?/br>
    “有兩個證據(jù)，一是大人的飲水。聽鄒說，大人是在飲下竹筒里的水之后失去知覺的，毒就下在水里。大人的私物平素皆由秋果打點，那日她什么都備下了，不可能忘記裝水。她是有意只裝那么多的水?！?/br>
    “為什么？”

    “因為水裝滿了，大人若是只喝幾口，一是毒不足夠，二是會留下證據(jù)?！?/br>
    “其二呢？”

    “其二是，大人中毒后，秋果一直守在身邊，一刻不停地哭，什么也不肯說，后來，老朽忖出什么，不讓她守大人，她也覺出什么，于昨晚黃昏時分出門，行動隱秘，中間換過衣裝，最終進入一家鋪面。時已很晚，所有店鋪均已關(guān)門，惟有那家鋪面留著一扇暗門，她進去時里面透出亮光。她進門良久，才從店里出來，在街上游蕩一夜，于天亮之后方才回府，這辰光就在她房間，想是睡去了。”

    蘇秦閉上眼睛。

    顯然，這完全不是他所想聽到的。

    “謝前輩關(guān)愛！”良久，蘇秦睜眼，對屈將子拱手，“無論如何，晚輩懇請前輩，不可傷害秋果。”沉吟一時，幾乎是喃聲，半是說給自己，半是說給眾人，“如果蘇秦必須死，蘇秦情愿死在她的手里?！?/br>
    “蘇秦——”姬雪撲倒在他身上，悲泣。

    “雪兒，”蘇秦輕輕拍她，苦澀一笑，“蘇秦這不是……還在活著嘛！”

    得知蘇秦被鬼谷子救活，秋果遭到墨家猜疑，天香震驚，將實情急稟公子華，請求下一步行動。公子華沒再奏報秦王，令她與秋果即刻回秦。

    秋果接到返秦指令這天，蘇秦府中剛好發(fā)生兩件大事，一是屈將子為蘇秦安置好了休養(yǎng)場所，在籌備搬遷，二是木實帶著一個半大的女孩子回來了。

    秋果扶著門扇，隔著門縫向外窺探。

    門縫外面，喜氣盈盈的院子里，守在蘇秦身邊一刻不離的姬雪從她的寢處飛跑出來，在半大的女孩子跟前停步，盯住孩子。

    女孩子有木實的肩頭高了，一身墨裝，披著短劍，英氣颯爽，一看就是個從小就習(xí)武功的。

    女孩子也盯住姬雪。

    “叫娘親呀，菲菲，”木實指著姬雪，鼓勵她，“這就是你一直念叨的娘親！”

    叫菲菲的孩子一動不動，只將兩只大眼盯住姬雪，一個衣飾錦繡、華麗典雅的貴婦。

    “叫呀，菲菲，你不是一直想著娘親的嗎？”

    姬雪緩緩蹲下，盯住那孩子。

    “叫呀，菲菲，叫娘親！”木華走過來，站在她的另一側(cè)。

    “娘——”孩子的聲音極輕。

    “菲菲——”姬雪撲嗵跪地，向她張開雙臂。

    女孩子一步一步挪向她，兩個軀體合在一處，摟在一起。

    門縫里面，秋果出淚了。

    秋果腿軟了，出溜在地上。

    一行腳步聲傳入秋果的耳里。

    腳步聲漸漸弱下去，隱沒在蘇秦的寢處。

    兩行淚水無聲地淌下秋果的眼眶。

    光陰一寸一寸地挪動。

    秋果終于站起來，擦去淚水，脫光身子，將滿滿一桶水一瓢一瓢地舀進一個大銅盆里，緩緩清洗她的身體。

    洗臟兩盆清水，秋果走到妝臺前，面對銅鏡坐下，對著銅鏡一處一處地品鑒自己那發(fā)育得近乎完美、一直守至如今的處子之軀：頭發(fā)是油亮的，五官是端正的，眉眼是清秀的，鼻子是小巧的，嘴唇是性感的，牙齒是潔白的，皮膚是滑膩的，胸脯是高聳的，乳尖是精致的，細(xì)腰是緊束的，屁股是圓潤的，兩腿是修長的……

    秋果震撼了。

    秋果從未想到過，自己竟然也是這么美。

    秋果將頭發(fā)高盤，笄起，而后是粉黛，描眉，涂唇，再后，她打開首飾盒，將她的所有飾物一支一支地插在頭上。

    然后是衣柜，一件接一件地穿。時值夏末，天氣依舊很熱，但秋果覺不出。秋果一古腦地將她平時幾乎沒有穿過的漂亮衣裳一件不落地全都穿在身上。

    秋果走到妝臺前，再次對鏡坐下，望著鏡中的自己。

    秋果笑了。

    秋果笑得很燦爛。

    秋果笑出淚花來。

    秋果給自己做出各種鬼臉。

    秋果緩緩走到榻前，摸出她克扣下來的那瓶藥水。

    秋果打開塞子，伸鼻嗅嗅，沒有怪味。

    秋果塞上塞子，掂掂重量，一滴兒沒少。

    秋果緩緩跪下，對天禱道：“阿大，娘，恕果兒不孝了……”

    禱畢，秋果從枕下摸出黑雕臺發(fā)給她的雕牌，別在領(lǐng)口的顯眼位置，將藥瓶揣進內(nèi)襟，打開房門，一步一步地走向蘇秦的寢舍。

    一人搶過來。

    是木華。

    “阿妹，”木華盯住她，笑道，“穿這么漂亮呀，是要做啥呢？”

    “我要走了，來與義父告?zhèn)€別?！?/br>
    “走了？”木華眼珠子連轉(zhuǎn)幾轉(zhuǎn)，“哪兒去？”

    “很遠的地方。”秋果指指西方，給她個笑。

    木華明白她指的是秦國，她這是來訣別蘇秦，要回國去，略一思忖，帶她走向蘇秦的主臥。守在門外的飛刀鄒迎上，一臉詫異地盯住秋果。

    “鄒叔，”木華指著秋果，“阿妹要走了，來與主公告別！”

    秋果對飛刀鄒笑笑，盯住他。

    “秋果，”飛刀鄒盯住她的衣服，“不嫌熱嗎？”

    “不嫌?！?/br>
    飛刀鄒遲疑一下，進門稟告蘇秦。

    蘇秦傳進。

    飛刀鄒引她走進蘇秦的臥室，木華守在門口。

    蘇秦身體仍舊很弱，斜躺在榻上，背后靠著軟墊。榻沿上坐著姬蘇菲菲，菲菲身邊是姬雪。

    看著秋果的裝飾，菲菲一臉驚奇。

    秋果走到屋舍中間，距蘇秦幾步遠處，緩緩跪下。

    “秋果，快起來，”蘇秦語氣興奮，“義父介紹你一個新朋友，你的meimei，”看向菲菲，“菲菲，她就是你的秋果阿姐，阿大的義女?！?/br>
    這幾日，姬雪已經(jīng)曉得秋果的事，兩眼不眨地盯住秋果，全身高度戒備，仿佛她身上藏著殺人的兇器。

    秋果未作回應(yīng)，也沒有看任何人，只將兩眼盯住蘇秦，似要把他刻在心底。

    “秋果？”蘇秦的目光轉(zhuǎn)向她的服飾。

    “蘇秦，”秋果改了稱呼，直呼他的名字，“我想單獨與您說句話?！?/br>
    在場人無不震驚，包括蘇秦。

    “秋果，你……”蘇秦略頓，看向姬雪與菲菲，“雪兒，帶菲菲出去一會兒，我與秋果說句話。”

    “蘇子？”姬雪急了。

    “去吧，秋果有話只對我說。”蘇秦執(zhí)意。

    姬雪遲疑一下，拉起菲菲走向門外，回頭又望一眼，見飛刀鄒與木華一左一右守在秋果身邊，適才放心，大步出去。

    “說吧，秋果，”蘇秦笑了，“鄒叔叔，還有木華jiejie，都不是外人?！?/br>
    “我只想對您一個人講?！?/br>
    飛刀鄒、木華愈加緊張，盯住秋果。

    “鄒兄，木華，你倆也出去。”蘇秦的聲音越發(fā)輕柔。

    “主公？”木華急了。

    “出去吧。”蘇秦擺手。

    二人退到門外。

    “秋果，沒有人了，你有什么，就說給阿大?！碧K秦目光鼓勵。

    秋果朝蘇秦連叩三下，一字一頓：“蘇秦，我想說三句話?！?/br>
    “說吧，義父聽著呢?！?/br>
    “第一句，秋果不想做你女兒，從來就沒有想過！”

    “你……”蘇秦曉得她要說什么了，笑笑，“好吧，那就做我阿妹。我有個師姐，正好缺個阿妹呢?！?/br>
    “也不想做您阿妹?！?/br>
    “好吧，第一句先撂置，第二句?！?/br>
    “我想讓你知道，我是秦國黑雕臺的人?！鼻锕赶蛐厍暗牡衽疲斑@是我的標(biāo)志。”

    “我已經(jīng)知道了?！碧K秦淡淡一笑，“第三句呢？”

    秋果從胸襟里摸出那瓶藥水，打開塞子，盯住瓶子，聲音淡淡的：“瓶中之物本是用來毒殺您的，被秋果克扣下來一半，留給秋果自己?！睕]有再看蘇秦，將瓶舉起，仰脖就飲。

    “秋——”蘇秦大叫一聲，噌地下榻。

    蘇秦的“果”字尚未發(fā)出，但聽“嗖”的一聲，一物飛來，疾如閃電，不偏不倚地穿過秋果的臂肘，擊在瓶口上。

    隨著“啪”的一聲脆響，瓶子碎裂，藥水灑落在秋果的身上與地上。

    是一枚飛刀。

    緊接著，兩條身影幾乎同時飛進，一左一右，將秋果緊緊拿住。

    秋果驚呆了。

    秋果第一次領(lǐng)教了她這個鄒叔與木華的厲害。在他們面前，她在終南山里學(xué)來的三腳貓功夫，簡直不值一提。

    秋果傷悲地哭了。

    與此同時，姬雪、菲菲也都沖進來。

    姬雪扶蘇秦上榻，緊緊坐在他的身邊。

    蘇秦的淚水流出。

    “秋果呀，”蘇秦幾近哽咽，“蘇秦今日始知，這又欠你一條命??！”

    “鄒叔叔，你……”秋果聲音絕望，“你……殺了我，殺了我呀，秋果求你——”

    “雪兒，菲菲，扶秋果過來?！?/br>
    姬雪、菲菲走過去。

    木華取下她的雕牌，搜查秋果，見她身上再無異物，方才松開她。

    姬雪、菲菲一邊一個，將秋果攙到蘇秦榻邊。

    秋果跪在榻前，悲傷地嗚咽，聲音幾近絕望。

    “秋果呀，”待她的哭聲弱下去，蘇秦輕拍她的頭，“這次的事蘇秦不會怪你，不會怪天香，不會怪華公子，更不會怪秦王，因為，蘇秦曉得，無論你們哪一個，都不想殺死蘇秦?！?/br>
    “你……怎么曉得的？”秋果止住泣，盯住他。

    “先說你秋果吧，”蘇秦緩緩解釋，“蘇秦曉得，這些年來，你的心只在蘇秦身上，你怎能殺死一個你救下兩次命且一直記掛在心的人呢？再說天香吧，蘇秦與她無怨無仇，無牽無掛，她又為什么一定要殺死我蘇秦呢？還有華公子與秦王，如果他們要殺蘇秦，蘇秦早就死了?！?/br>
    “可……是他們一定要殺你的！”

    “是的，他們不得不殺！”蘇秦輕嘆一聲，“現(xiàn)在沒事了。秋果，你放心好了，你就安心守在這兒，沒有人會傷害你。無論之前發(fā)生什么，蘇秦都信任你，蘇秦永遠信任你。還有鄒叔他們，他們會保護你的！”

    秋果再次悲哭。

    “木華，帶秋果回她房間，加強守衛(wèi)，我們就住此府，不必搬家了。”

    “蘇大人，”秋果拭去淚，移開身體，改過稱呼，“謝謝您的信任。秋果眼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條是死，一條是回秦。雕臺已經(jīng)來令了?！?/br>
    “這……”蘇秦語結(jié)。

    “秋果是一心求死的，可鄒叔叔不讓秋果死。秋果再無他路，只能收拾行囊，回秦復(fù)命！”秋果語氣堅決。

    “秋果，你再想想，你若回去——”蘇秦欲言又止。

    “若是我不回去，這又不死，阿大、娘親、弟弟，還有很多很多的人，他們就——”秋果悲泣。

    是的，他們就得死。

    依據(jù)秦法，秋果若是受令不回，就是叛國罪，莫說是家人，包括親戚、鄰居，都要受到株連。

    這是一條死結(jié)。

    蘇秦思考良久，轉(zhuǎn)對飛刀鄒：“鄒兄，為秋果備車！”

    就在蘇秦遭難的當(dāng)兒，一身商賈打扮的張儀在鄂君啟、彭君與射皋君的陪同下由紀(jì)陵君的封地北上，巡游宛城，陪行的是車衛(wèi)國。

    西周時期，宛城本為申侯封地，后為楚人所滅，建立宛郡，轄周邊北至方城、西至於城、東至漾陵、南至鄧、穰等大片沃土，近二十年來，郡守一直是景翠。

    宛城位于淯水邊，城墻高厚，呈方形，東西南北各八里，有城門十二，東西南北各三門，中為主門，容大車通行，城門堅固。中門兩側(cè)，各五百步處，有左右二側(cè)門。側(cè)門狹小，僅容農(nóng)車與行人出入，戰(zhàn)時關(guān)閉。城門外面是濠溝，深且闊，引淯水環(huán)繞。如果加上周邊各邑及更大范圍的北地方城，就防御而言，宛城堪稱是固若金湯。

    張儀是第二次來到宛城的。第一次是十多年前，他拖著傷軀與香女乘著賈舍人的輜車?yán)仟N離楚時經(jīng)過這兒，在宛城歇息過一宿，換過傷藥。但那時的他一心只想逃離楚地，無心也無暇觀賞街景。此番不同。張儀故地重游，真正感受到了宛地的富足與民風(fēng)，不勝感慨。

    張儀此來的身份是來購買犁鏵的商賈，所以鄂君他們沒有張揚，只以客商之禮相待。晚宴放在宛城一家豪華酒肆，幕后東家就是鄂君。陪酒的四人，分別是鄂君、射皋君、彭君與宛郡工尹昭鼠。

    即使昭鼠，也不曉得坐在鄂君客位的上賓竟然是赫赫大名的秦國相國張儀，只認(rèn)他是送來大筆生意的秦地財神。

    酒過三巡，張儀興致上來，用酒水在幾案上寫出一個大大的“宛”字，笑問鄂君：“君上可知此字？”

    顯然，張儀要的是解字，而不是只讀出來。

    鄂君解不出，支吾一時，看向彭君。

    彭君也是一個不愛讀書的人，摸摸頭皮，拱手：“在下愚拙，敬請張子賜教?！?/br>
    “呵呵呵，”張儀淺笑幾聲，“賜教不敢，在下不過是有感而發(fā)呀。諸位請看此字，上面是個‘宀’，就是一棟房子，下面是個‘夗’字?！畨怼谋玖x是遭風(fēng)吹后彎著腰的沃野之草?！稹帜兀烤褪情L在屋子之內(nèi)的彎著腰的草。長在屋子里的草沒有風(fēng)為什么會彎腰呢？因為高處是屋頂，光線只能從門窗來，草木趨光，于是這些草就彎著身子，頭朝門窗，所以叫宛?！?/br>
    “哎喲喲，”公子啟一臉驚訝，輕輕擊掌，“張子不說，在下真還不知‘宛’字竟有這般寓意呢！來來來，”舉爵，“張子，請為這個‘宛’字，干！”

    眾人笑過，喝下。

    見張儀目中無人，賣弄學(xué)識，且將“宛”字解釋為趨勢就光、直不起腰的草，而幾個封君竟無見識，甘受其辱，坐在末位的昭鼠看不下去了，緩緩放下酒爵，緩緩接道：“就下官所知，此字還有一解。據(jù)傳當(dāng)年炎帝過此，登高望遠，見此地四周皆山，中如簸箕，清流不絕，繁草如毯，沃野平疇，由衷出嘆，‘此地龍氣宛潛，真乃富民之箕也’。得炎帝吉言，屬下民眾紛紛于此定居，播種收獲，休養(yǎng)生息。及至先祖文王之時，滅申祠，得宛地，于此處建邑。城邑始定，要先文王定名，有人訴先王以炎帝之說，先王興甚，一語定音，‘既然龍氣宛潛，就叫它宛邑吧’。再后此邑歷經(jīng)變遷，由宛邑至宛城，再至宛縣，再至宛郡，但變來變?nèi)ィ冀K未曾離開過這個‘宛’字?！?/br>
    昭鼠的這個解釋極為高明，一是將“宛”字設(shè)為上古圣人所名，二是認(rèn)定宛城是出龍氣之地，三是點出宛地是由楚國的先祖征戰(zhàn)所得。

    昭鼠的急智為眾王親扳回面子，鄂君啟等無不鼓掌。

    張儀盯牢昭鼠。

    昭鼠是由昭陽舉薦、楚王任命的宛城工尹，主司宛城地區(qū)的工坊與冶爐。這個司職官職不高，位置卻好，算是肥差中的肥差，前些年一直把持在景氏一門的手中，三年前昭陽費盡心思才算搗騰過來，薦舉昭鼠掌管。昭鼠是昭陽親侄，在昭門后輩中算是有見識的一個，為人八面玲瓏，上任僅只三年，果是不負(fù)所望，自己賺個盆滿不說，也將各方利益照顧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昭氏勢力也漸漸植根于景氏轄區(qū)。

    “嘖嘖嘖，”張儀收回目光，朝昭鼠豎起拇指，夸張地舉爵，“來來來，在下提議，為昭大人的博學(xué)多識，干！”

    眾人皆飲。

    “昭大人，”張儀望向昭鼠，拱手，“在下還有一請，代關(guān)中秦民，致敬大人一爵！”

    “這……下官……”昭鼠看向鄂君。

    “呵呵呵，這是該當(dāng)?shù)模睆垉x笑道，“聽鄂君說，犁鏵的事兒全是由昭大人張羅的呢！”

    “下官承蒙諸位君上錯愛，謝張大人抬愛，只是，這爵酒過重，下官不敢輕飲！”昭鼠再次看向鄂君。

    “哦？”張儀這也看向鄂君。

    “喝吧，”鄂君朝他揮手致意，“張子的美意，怎么能輕拒呢？”

    “謝張子盛情！”昭鼠這才執(zhí)爵，向眾君致敬一圈，與張儀對飲。

    “請問大人，”張儀親手執(zhí)壺，起身，走到昭鼠跟前，為他斟滿，笑道，“首批貨物可否備齊？”

    “庫存清點完畢，有一萬多張，各家商號里存貨一萬來張，計二萬張有余?！?/br>
    “哦？”張儀震驚，“首批是四萬張，這還差有一萬多呢。”

    “正是。”昭鼠點頭。

    “啟公子，”張儀看向鄂君啟，“契約是一個月內(nèi)交貨，這已過有旬日了？”

    “張大人放心，”射皋君接過話頭，“我們盤查過了，各家?guī)熘羞€存一些糙金，這就熔鑄，不出旬日，當(dāng)可交貨！”

    “這么說來，”張儀鼓幾下掌，轉(zhuǎn)向昭鼠，“旬日之后就可發(fā)貨嘍？”

    “集散整裝至少需要三日，至于何時發(fā)貨，下官謹(jǐn)聽諸位君上的旨令！”昭鼠看向幾位王親封君。

    張儀看向鄂君啟。

    “張子，十五日后起貨如何？”鄂君啟輕扣幾案。

    “為十五日之后起貨，干！”張儀舉爵。

    翌日晨起，昭鼠自去安排集散犁鏵的事，鄂君啟等幾個封君邀請張儀前往鄂君封地巡視煉爐。

    鄂君封地廣約六十里，都邑鄂邑位于宛城正北五十里開外的淯水兩岸，是宛郡的最重要冶鐵重邑，有大小冶爐數(shù)十座。顯然，子啟請封此地，看中的正是這些冶爐。這些冶爐多是遠近封君投資興建的，鄂君只有兩座。但無論是誰家冶爐，只要在鄂君地盤，他就有十分之一的抽頭，單是這筆收益，任誰都是眼紅。

    巡視完煉爐，接著是存放生鐵的庫房。望著碼得整整齊齊的鐵塊，張儀笑逐顏開，又讓鄂君帶他前往附近農(nóng)地，觀賞農(nóng)人如何使用耕牛犁地。張儀興致上來，脫光靴子，挽袖束腰，手扶犁把，學(xué)農(nóng)人的樣兒由歪到直地犁了小半個時辰。

    是夜，張儀在鄂邑住下，于次日晨起，離開鄂邑返秦。

    將別時，張儀本已上車，又從車上跳下，將鄂君扯到一側(cè)，附耳悄道：“儀有肺腑之言，這想吐給公子！”

    “啟洗耳恭聽！”鄂君應(yīng)道。

    “想必公子已經(jīng)曉得，”張儀壓低聲音，“秦王已將於城封予在下。於城雖為彈丸之地，卻也是在下家底。一如公子所知，於城貧瘠，在下奔波多年，亦無多少積蓄。如今家大業(yè)大了，沒有錢就養(yǎng)不起家室。眼見逾萬張口嗷嗷待哺，在下苦無良策，欣聞楚有犁鏵，而關(guān)中之民卻苦于耕地之難，這才靈機一動，出策貨貿(mào)犁鏵，欲籍此賺筆小錢。于是在下奏請秦王，貿(mào)犁鏵以濟秦民，秦王聽在下議論合理，就允準(zhǔn)了。可在下沒有多少本錢，集全部家當(dāng)亦不過是百兩足金。無奈之下，在下只好說服秦室有錢的公子并世家參股。他們聽聞犁鏵前景廣闊，無不振奮，各自傾盡家財，無不想籍此大賺一筆。公子曉得，在下雖為王室之婿，在秦卻無根底，此筆生意，在下是賺得賠不得。萬一做砸了，那些公子任哪一個都有能力將在下剁為rou泥！”

    見張儀如此這般講出隱密之情，鄂君啟大是感動，鄭重承諾：“張兄放心，有啟在，保管這筆交易順順當(dāng)當(dāng)！”

    “可在下一路看來，大王似是鐵心伐秦呢。伐秦，首沖就是於城，也就是在下的食邑，這……”張儀欲言又止，給他個苦笑。

    “唉，”鄂君啟恨道，“都是景翠那條老狗搞事！是他一心要伐！”

    “啟公子，”張儀盯住他，語氣凜然不可犯，“在下也不是吃素食長大的，早已在於城備下精兵三萬候他，在下想讓公子對王叔捎個口信，爭來打去，無非是為利害。未來無事最好，咱們雙方全力于生意往來，各掙小錢，各享各樂。萬一有事，就請王叔的麾下勇士高抬貴手，給在下留點薄面。當(dāng)然，在下也會保全王叔顏面。但凡是王叔的人馬，在下不會讓秦人放出一支箭！但凡王叔看上的一草一木，一城一池，在下傳令秦人悉數(shù)讓出！”

    “謝張子成全！”鄂君啟拱手，“張子厚意，啟一定捎給王叔！”

    張儀依依惜別鄂君，當(dāng)晚驅(qū)至宛西涅邑。涅水由北部伏牛山的五垛頂奔流直下，流至山腳后，在宛城通往於城的衢道處打個大彎，形成這座城池，再流向南，匯入黑水。這座城池位于涅水的彎道北岸，故叫涅邑。涅邑原為楚人的一座商貿(mào)集散小邑，被商鞅攻占之后，方才擴建成一座中等城邑，屯銳卒八千，成為秦人最東部的前沿陣地。

    翌日晨起，張儀巡視完四門防御，交待守將一些事項之后，驅(qū)車向西，過黑水至於東重鎮(zhèn)淅邑，再次巡檢防御，于次日回到於城。

    張儀剛進府門，一行車馬亦入城門。

    是由咸陽一路趕來的秦惠王。

    與惠王同行的是公子疾與公子華。

    張儀回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當(dāng)惠王趕到府上時，張儀仍舊泡在池子里，正自哼著曲子搓皮。

    是魏章進來稟報的。

    張儀驚呆了，噌地從盆里跳出，匆匆穿上衣裳，趕到正殿。

    正殿是當(dāng)年公孫鞅建的。張儀來后，未作任何改動，只將商君府改作於城君府。

    君有君位。張儀的君位也是商君留給他的，與其他席位稍稍不同的是，地上鋪著一塊織錦軟毯，面前立著高大氣派的雕龍幾案，案上放著玉圭。

    張儀進門，見秦王坐在客席上，君位給他留著，不由分說，將他硬扯到君位，按他坐下，道：“委屈王上了，先湊合著坐！”自己退后，叩首，“得罪，得罪，臣是真的不知王上駕到呀！”

    “呵呵呵，”惠王揚手笑道，“寡人可是算準(zhǔn)了你將在這個辰光回來，卡著點兒上門，只沒想到你會在澡池子里?！?/br>
    眾人皆笑起來。

    一番客套之后，張儀與魏章在右側(cè)的臣位坐下，虛出左側(cè)席位，按公子疾與公子華分別坐了，君臣切入正題。

    “張相國呀，”因有魏章在，惠王不便稱妹夫，改作官稱，“不瞞你說，一個多月來，寡人心里惦著個事兒，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呀。”盯住張儀。

    “如果不出臣所料，王上所惦的當(dāng)是那幾箱黃物。”張儀緩緩應(yīng)道。

    “嘿，”惠王笑了，“你倒說得輕巧。什么幾箱，是幾十箱呀，寡人的全部家當(dāng)都在里面。快說說，寡人的犁鏵在哪兒？”

    “如果王上有耐心，在此小住半月，當(dāng)可看到楚人首批送來的四萬張犁鏵！”

    “是嗎？”惠王來勁了，“要是這說，寡人真就不走嘍！”

    接下來半個時辰，張儀將如何前往紀(jì)陵面見王叔、如何到宛城看貨又如何約定起貨日期等過程詳述一遍，聽得惠王心向神往。

    “呵呵呵，”惠王樂不合口，“看來這宗生意寡人是虧不了嘍?！甭灶D，斂笑，輪番看向張儀與魏章，“張相國，魏章將軍，讓寡人真正睡不踏實的還不是這二千鎰金子，而是商於。一連好多天，寡人都在凌晨時分夢到南蠻在磨刀，這才動身趕過來?！倍⒆∥赫?，“魏將軍，兵來將擋，南蠻若來，寡人想聽聽你是如何擋的？”

    魏章早就有備，引他們走到一側(cè)，撥開一道簾子，現(xiàn)出一張沙盤，是魏章用龐涓的沙盤技術(shù)制作的，其上涵蓋西至咸陽、東至宛城、北至洛陽、南至郢都的廣域地貌，層巒起伏，道路溝壑、城池村鎮(zhèn)、兵營要塞、糧草集散等無不赫然在目。

    “稟奏王上，”魏章指沙盤插著楚旗的楚卒營寨，“就末將所知，楚人已調(diào)動三路大軍約二十一萬于我商於周邊，其中有王師三萬、景氏方城守御勁卒六萬、屈氏勁卒六萬、王親封君出師六萬，征戰(zhàn)指日可待?！敝赶蛏天豆鹊?，“如果不出末將判斷，楚人襲我，可有三種方案，一是兵分兩路，一路由宛城沿商於衢道西征，搶涅邑、淅邑，奪占東武關(guān)；一路由丹陽沿淅水河谷北征，奪占於城；二是兵分三路，上述兩路不變，第三路由丹水河谷插向商南，從背后襲擊西武關(guān)；三是上述三路不變，再分一路，出上庸，擊我漢中地，與我全面開戰(zhàn)?！?/br>
    “將軍所析甚是，”惠王點頭，“敵勢洶洶，將軍作何應(yīng)對？”

    “末將的計劃是，”魏章指點沙盤，“無論楚軍主攻何處，末將皆起本部主力迎戰(zhàn)其中軍，與景翠對陣，尋機決戰(zhàn)。其他二路，皆重兵布防，據(jù)險以守。只要擊潰楚國中軍，其他二路也必不戰(zhàn)自退。至于上庸之?dāng)常⒁詾?，就眼前楚軍動向，楚王尚無意圖與我全面開戰(zhàn)，因而可以忽略不計?！?/br>
    “將軍麾下能戰(zhàn)之士可引多少？”惠王問道。

    “五萬?！?/br>
    “以五萬之士抗二十一萬楚國銳卒，將軍可有勝算？”

    “勝算有三?！蔽赫侣曇羟謇?。

    “哦？”

    “一在勢險，我得地利；二在氣聚，我得人和；三在器銳，我得器利。地利，可以少勝多；氣聚，可同仇敵愾；器利，可勇氣百倍。反觀楚人，遠征攻堅，不得地利；家國雜糅，不得人和；更重要的是三，兩兵對戰(zhàn)，決勝之勇，在器。兩兵相若，智勇相當(dāng)，執(zhí)矛者勝執(zhí)棍者，放矢者勝擲石者?！?/br>
    “將軍有此氣勢，寡人就放心了?！被萃踉俅吸c頭，“雖然如此，我們還得防個萬一才是?！鞭D(zhuǎn)向公子華，“華弟，你有何說？”

    “若以臣之意，不戰(zhàn)則已，要戰(zhàn)就得把楚人打趴下。”公子華握拳。

    “怎么個打趴下？”

    “仿效張相國在楚滅越之法，”公子華指向地圖，“增調(diào)銳卒一十五萬，合兵二十萬，以銳卒隱于溝壑，之后敞開大門，堅守城池，放敵長驅(qū)直入。待敵完全入袋，我銳卒封閉關(guān)隘，截斷楚人糧道，關(guān)門打狗。”

    “是夠狠的！”惠王笑了，轉(zhuǎn)向公子疾，“疾弟？”

    公子疾笑笑，看向張儀。

    惠王也看過去。

    “魏章將軍，”張儀沒有答話，轉(zhuǎn)向魏章，“如果楚有中軍六萬，在你跟前排兵布陣，你需要多少兵馬可以敵之？”

    “何謂敵之？”魏章不解。

    “就是與敵決戰(zhàn)沙場，槍對槍，刀對刀，將軍需要多少兵卒可以守住陣勢？”

    “若是單單守住陣勢，銳卒兩萬足矣?！?/br>
    “若是擊潰對方呢？”

    “再加五千！”

    “王上，”張儀轉(zhuǎn)對惠王，“臣之意，商於谷地不可再增一兵一卒，僅以現(xiàn)有五萬御敵?！?/br>
    “說說，你如何以五萬之卒御敵二十一萬？”

    “由魏將軍引銳卒兩萬，迎擊景翠中軍，潰之，但不追擊。臣另備一萬接應(yīng)，但不參戰(zhàn)，以防萬一。臣引一萬，駐守涅邑，與敵一軍交戰(zhàn)后，讓出涅邑、黑水關(guān)，堅守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