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焚糧草龐涓乘勝 減灶臺孫臏絕殺
辟疆旨令蘇秦押運糧草,實在是勉為其難,因為蘇秦在齊沒有根基,甚至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熟知各邑情勢的實用人才。蘇秦本想起用田文,不料田文又被田嬰調(diào)任為南都莒城各邑兩萬技擊的主將。蘇秦曉得,田嬰這個安排是為愛子田文著想,無論如何,沙場可以直接建功,而督運糧草,上對遠征三軍,下對各地百姓,往往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搞得好了,或可做個幕后英雄,搞得不好,尤其是貽誤送糧期限,無論是何原因,都得承擔罪責。 手頭無人,蘇秦不得不倚重在西部守邊多年的牟辛。 為鎮(zhèn)住蘇秦,牟辛不無夸張地召齊五都督運吏員,在蘇秦面前各施絕技,將籌盤撥弄得嘩嘩直響,對照賬冊逐一落實各種數(shù)字。連算三日,蘇秦的眉頭果然皺起。三軍十萬(臨時裁下四萬,并未解散,仍是要吃飯的),連同各地后勤輜重人員近五萬,日均耗糧不下五百石,如果加上rou食、蔬菜、劈柴、草料等必備物資,數(shù)目大得驚人。齊國近年雖說有所儲備,但連年養(yǎng)馬,耕地大量被占,農(nóng)業(yè)荒廢,前番與魏開戰(zhàn),庫中儲備差不多用盡,加之去年多地出現(xiàn)旱情,秋糧歉收,前面數(shù)月,各都邑向阿邑等地庫房運糧不足萬石,僅供三軍支撐二十來日,至于馬草等物,差距更遠。蘇秦第一次從微觀上明白一場大戰(zhàn)不是鬧著玩兒的,也真正明白古今圣賢何以輕易不啟戰(zhàn)端,甚至開始理解精于治內(nèi)的鄒忌為什么反對外戰(zhàn)了。 通常開戰(zhàn),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此番倉促出征,齊國尚未做好足夠準備,糧草供應(yīng)更是重中之重。蘇秦安排牟辛,務(wù)于十日之內(nèi)再運一萬石到阿邑,確保三軍支用四十日。至于四十日之后的軍糧,蘇秦的安排是向泗上產(chǎn)糧國購買,款項由他和太子籌劃。 牟辛一一應(yīng)允,諾諾連聲。 回到帳中,牟辛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難眠,深受一種透入骨髓的恐懼的折磨。 這個恐懼就是田忌。 直到天色大亮,牟辛總算昏然睡去,于過午始醒,報說帳前有人恭候多時。牟辛洗漱完畢,慢步出來,見到負責糧草的參將正與一個商人打扮的陌生人立在帳外。 見過禮,牟辛引二人入帳。 “稟主公,”帳中參將稟道,“這位客商是從定陶來的,聽聞我們有意購糧,特來探問?!?/br> 奇怪,蘇秦昨日吩咐購糧,他何以這么快就曉得了?牟辛心里打一橫,直望過去,略略拱手,問道:“這位客商,你如何認定我們要糧?” “呵呵呵,”那人笑道,“生意人嘛,鼻子總是靈活些,尤其是我家主公。” “你家主公姓啥名誰?” “主公吩咐過,在下不敢亂說。” “是了?!蹦残咙c頭,“敢問你家主公有多少囤貨?” “這個數(shù)?!蹦侨吮瘸鋈种浮?/br> “三百石?” 那人搖頭。 “三千石?” 那人再次搖頭。 “不會是三萬石吧?”牟辛長吸一口氣。 “只多不少?!蹦侨私o出個笑,“我家主公是泗上最大糧商,有私庫數(shù)十座,莫說是三萬石,即便是十萬石,假以時日,也當不在話下,當然,價格也須合適?!?/br> “價格幾何?”牟辛急問。 “這個在下無權(quán)過問,如果貴軍要的數(shù)額可觀,主公樂與將軍面議。” 牟辛心里一震,忖道:“如果我能購到如此之多的糧草,于齊當是大功,蘇秦必會為我說話,想他田忌也奈何我不得。再說,那封書信也不是我牟辛憑空捏造出來的,即使不屬實,也不是我的錯,相國和大王也都驗過,怕他個鳥!” 這樣想定,牟辛膽氣壯些,當下留那人于帳,自去入見蘇秦,將事由略述一遍。蘇秦大喜,命他速去定陶洽談,盡量壓低價錢,先預(yù)訂三萬石,他這就前往臨淄籌措資金。 牟辛別過蘇秦,帶著幾個親信隨員,隨那客商趕往宋地定陶,在一處頗為隱蔽的豪宅門前駐馬,早有人恭候于外,將兩名親隨引入偏廳招待,只將牟辛迎至正廳。 廳中一人,卻是張儀。 張儀著的并不是商服,而是一身官袍,屁股略略一欠,朝他笑笑,指給他該坐的席位。 “這??”牟辛不認識張儀,怔了,看看對方指給他的席位,硬著頭皮坐下,回首尋找一直陪他的客商,卻不見了。 “在下張儀,在此寒舍恭候?qū)④姸鄷r了。”張儀拱手。 坐在對面的竟是敵國相國、聞名天下的張儀! 牟辛目瞪口呆,周身僵硬。 正自驚愣,一路陪他的客商也走進來,著的竟是秦裝。 “牟將軍,”張儀指向秦裝人,“這位是秦公子嬴華,你們當是老相識了呢!” 天哪,親至齊營、陪同自己一路的竟然是秦王眼前紅人、大名鼎鼎的公子華!牟辛感到氣都有點兒上不來了。 “這位就是在下主公,”嬴華朝他淡淡一笑,指向張儀,直入正題,“牟將軍可以洽談糧草了!” “糧??糧草??”牟辛氣結(jié)。 “牟將軍,”張儀指著嬴華,“其實,在下無糧,真正有糧的是這位嬴公子。聽說過蜀地糧倉嗎?在那兒,莫說是三萬石,縱使三十萬石也不在話下?!?/br> 牟辛欲起身,屁股卻如千斤重,欲繼續(xù)坐下去,卻不曉得下一刻會發(fā)生什么。 “在洽談之前,”嬴華兩眼盯住他,“在下倒想提醒將軍感謝一人。” “何??何人?” “我家主公!”嬴華朝張儀努下嘴,“記得曾經(jīng)有封密函嗎?我家主公聽聞鄒公子屈死于田將軍之手,且又拖累將軍陷入險境,于心不忍,方才寫下那信。” 牟辛恍然大悟,完全醒來,再無二話,起身叩拜:“牟辛并一家老小叩謝恩公!” “將軍請起,”張儀揚手,“我們該談買賣了?!?/br> “恩公有話,但請吩咐就是?!?/br> “買賣無他,只問將軍一句話:將軍是想讓田忌將軍為國捐軀于疆場呢,還是讓田忌將軍英雄凱旋?” “牟辛只要他死!”牟辛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好!”張儀朗聲應(yīng)過,轉(zhuǎn)對嬴華,“華公子,你這就使人前往高唐,將牟將軍一家老小接往大梁相府,在下已安排專人安置?!?/br> “恩公??”牟辛泣不成聲,再拜不起。 齊軍逾六萬,對外號稱十萬,加上輜重人員一萬多人,浩浩蕩蕩,合圍大梁。各種旗幟交相輝映,數(shù)以萬計的帳篷密密麻麻地屯扎在大梁城外,從城頭上望下去,威勢赫然,讓人頭皮發(fā)麻。 然而,幾天下來,齊軍情勢似無變化,完全是前番救趙時的翻版,白天大軍圍在城外,或輪番叫陣,或偃旗息鼓,夜間派出少數(shù)騎手四出擾亂。 有過邯鄲教訓的魏惠王這一次學乖了,絲毫不見驚慌,也不登城門樓打氣,而是天天穩(wěn)坐于后花園的釣臺之上,閉目釣魚。與尋常垂釣不同的是,無論惠王釣到什么,毗人都像往常傳旨一樣大聲宣唱,再由其他宮人接力唱出,一直傳唱到每一個守城的將士耳中。 魏惠王發(fā)明的這一新型勵志手段極是管用,滿城臣民見大王如此鎮(zhèn)定,無不信心滿滿,各司其職。 與此同時,魏軍周邊各邑早已得到龐涓指令,家家戶戶關(guān)門清野,但有余糧,全部深埋,齊騎sao擾多地,幾無收獲。加之孫臏嚴禁擾民,六萬齊軍的日用糧草,全部依靠后勤供給。 一連十余日,齊、魏、楚、韓四國大戰(zhàn)呈現(xiàn)出奇怪的膠著靜止態(tài)勢:韓軍龜縮城邑不出;楚軍六萬躲在苦縣遠遠觀望;魏軍主力蹲守鄭城、陽翟城外,如貓守鼠;齊軍主力有條不紊地圍在大梁;大梁城中,一切生活照舊,只是城門緊閉,城墻上時不時地聽到惠王釣到何魚、那魚幾斤幾兩等的傳唱聲。 然而,就在這一切靜悄悄的背后,一支約三千人的魏軍,由襄陵守將鄭克親領(lǐng),在幾個黑衣人的引領(lǐng)下,晝伏夜行,秘過宋境,繞道大野澤東側(cè)直插阿邑的齊軍囤糧基地,在公子華率領(lǐng)的秦國黑雕接應(yīng)下,于黎明前發(fā)動襲擊。 糧囤、草場起火時,守備齊軍多在夢中。 與此同時,一切就如計算好一般,三支齊軍運糧車隊分別在送糧途中的不同地點遭到分股魏軍伏擊,數(shù)百輛輜重車輛幾乎是在同時被焚,幾處滾煙直躥云天,方圓數(shù)十里紅光熊熊,頗為壯觀。 從臨淄著落到部分款項后興沖沖地往回趕路的蘇秦遠遠望到火光與濃煙,大叫“不好”,催馬疾馳。 及至蘇秦趕到,整個倉區(qū)狼藉一片,糧草悉數(shù)被毀,留守齊人或死或傷,部分存活下來的仍在使用各種工具撲火。 蘇秦急召牟辛,已不見蹤影。 聽聞在押與庫存的糧草于一夜間悉數(shù)遭焚,田忌、田嬰盡皆愕然,呆若木雞。 孫臏吸了一口長氣,閉目沉思。 中軍帳中,時光凝滯。 不知過了多久,田嬰最先回過神來,看向?qū)O臏:“敢問軍師,眼下如何用兵?” “撤兵?!睂O臏淡淡說道。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的!”田忌迸出一句,眼中含淚,仰天長嘆一聲,一臉絕望,“天不助我,奈何?奈何!” 田嬰轉(zhuǎn)向?qū)O臏:“如何撤軍,撤往何處,請軍師明示?!?/br> “步卒在前,輜重在中,弩兵在后,保持隊形,穩(wěn)步后撤,以最近距離開往宋境。另,使騎兵竄擾西南,襲擊陘山,可戰(zhàn)則戰(zhàn),不可戰(zhàn)則退?!?/br> “末將得令!” “還有,糧草被焚之事,嚴禁三軍傳播?!?/br> “末將得令!” “哼!”龐涓得聞齊人糧倉被焚,握緊拳頭,在中軍帳里連轉(zhuǎn)數(shù)圈,“姓田的,還有孫兄,這次是你們自找的,甭怪我龐某無情!” 一陣興奮過后,龐涓看看天色,冷靜下來,使快馬通知三軍諸將皆至中軍帳聽令,自己面對沙盤,細審早已謀定的圍擊方案,生怕出現(xiàn)一絲疏忽。 天色迎黑,三軍諸將,包括左軍主將公子嗣,盡皆趕到。一個用樹膠凝固起來的巨大沙盤赫然擺于大帳正中。 沙盤上,魏、宋、衛(wèi)、齊交接之間的所有形勢險峻盡列其中,一目了然。 得聞齊人糧草被焚喜訊,眾將無不摩拳擦掌,紛紛請戰(zhàn)。正熱鬧中,斥候報說齊人不下萬人現(xiàn)身于陘山以北,趁夜色襲擊我?guī)煟种续B飛塵揚,似有大軍集結(jié),要塞告急。 眾人皆吃一驚,尤其是左軍主將公子嗣,就要策馬回去,被龐涓止住。 龐涓不憂反喜,令斥候再探,朝太子申并眾將道:“諸位將軍,我萬不可被此股騎卒擾動!如果不出本將所料,此時齊人當已撤軍,我當全力追擊才是?!庇洲D(zhuǎn)對太子申,拱手,“敢問殿下作何判斷?” “軍旅之事,申聽將軍?!碧由昊囟Y。 “殿下有旨,”龐涓轉(zhuǎn)向諸將,朗聲說道,“鑒于齊人糧絕,齊師已潰,我當即刻拔營,全力追擊齊人,諸位將軍聽令!” “末將聽令!”眾將齊吼。 “各回本營,今夜讓將士們吃飽睡足,備足三日干糧,明日晨起,拔營起寨,兵發(fā)大梁,追擊潰齊!” “末將得令!”眾將再吼,聲如滾雷。 齊兵圍困大梁半月有余,隨軍糧草基本耗盡,只等輜重車輛補充,不想牟辛刻意拖延,在前方追詢下連發(fā)三撥,這又全部遭毀。 三軍能吃食物不足三日,而三日之間,三軍將士無論如何也撤不到本境,因為孫臏、田忌皆知,大軍回撤,貴在沉穩(wěn)有序,一旦失序,將是災(zāi)難性的。而要確保有序,就必須穩(wěn)步緩行,尤其是還有相當數(shù)量沒有戰(zhàn)斗力的輜重人員一并回撤。 從三軍出征到回撤,孫臏的整個表現(xiàn)不無奇怪。田忌、田嬰若是不問,幾乎很少出聲,與他救趙時運籌帷幄、躊躇滿志的狀態(tài)大不相同。 田忌、田嬰最是知情,尤其是在糧草遭焚、大軍回撤之后,二人憂心日重,甚至一度認為,孫臏之所以與此前判若兩人,也許是其心智讓師父送他的那粒死藥改變了。 然而,孫臏除沉默不語之外,其他一切如常,尤其是發(fā)布軍令時,總是言簡意賅,沒有一絲含糊,更不拖泥帶水。即使是撤軍命令,也盡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是以二人雖有疑惑,也只在心里嘀咕。 離大梁最近的地方是宋國邊邑外黃。由大梁至外黃,是條寬約丈余的邦際衢道,可以并行兩輛戰(zhàn)車,旁邊還可走人。齊國六萬大軍,外加萬余輜重人員,步軍在前,輜重車輛在中,戰(zhàn)車在后,騎卒左右護衛(wèi),宛若一條長蛇,前后拖有數(shù)十里,有條不紊地徐徐爬行。一百五十余里路程,三軍走有整整兩日。 在宋魏交界處,兩國均設(shè)關(guān)卡。魏國關(guān)卡,人員早已驚散,關(guān)門大開。出人意料的是宋國關(guān)卡,反倒關(guān)門緊閉,不讓通行。 田忌得報,緊急馳前,果見關(guān)門之內(nèi),宋人森嚴壁壘,遠遠望去,足有數(shù)千人之眾,顯然早有戒備。 田忌放車關(guān)前,拱手叫道:“在下田忌,關(guān)上宋將,速速出來答話!” 不一會兒,一個參將模樣的出現(xiàn)在關(guān)門樓上,拱手作禮:“末將蔡鵬見過田將軍!” “大齊三軍遠征魏國大梁,于今日凱旋,欲借貴國道路通行,敬請打開關(guān)門!” “田將軍可有通關(guān)文書?” “大軍過境,何來通關(guān)文書?” “我王有旨,沒有通關(guān)文書,任何人不予通行!”蔡鵬一口回絕。 “你??敢阻我十萬將士!”田忌震怒,抽劍,夸大軍情。 “田將軍息怒,”蔡鵬笑臉相迎,再一拱手,“末將力微,既不敢阻擋將軍,也不敢違抗王旨,將軍請在關(guān)外稍候,末將這就奏報我王,俟我王旨到,末將即開關(guān)門,迎接將軍?!?/br> 田忌氣結(jié),揚劍就要殺入,田嬰快馬馳到,遠遠叫道:“將軍且慢,軍師有令,三軍改道,兵發(fā)濟陽!” 田忌狠跺幾腳,劍指關(guān)樓:“爾等聽好,捎話給宋偃,今日之事,本將銘記在心,有朝一日,必引三軍將士再來叩關(guān)。”說罷掉轉(zhuǎn)車頭,與大軍絕塵而去。 眼見齊軍越走越遠,關(guān)門樓后轉(zhuǎn)出二人,一個是張儀,一個是公子華。 “華弟,”張儀望著滾滾煙塵,輕聲吩咐,“下面該用你的人了?!?/br> “相國放心,”公子華微微一笑,“在下早已安排妥當?!?/br> “咦,怎么不見牟辛那廝呢?” “我也奇怪。說好在定陶碰頭的,候他兩日,蹤影皆無。要不,在下這就派人尋他去?” “不必了。小人一個,死活由他去吧。” 兩個關(guān)卡之間是個十字路口,東西向,由大梁經(jīng)外黃,直通宋都睢陽,南北向,卡在兩國交界處,由襄陵直通濟陽。兩國以此道為界,但道路兩端均是魏邑,實際上此道多為魏人所用。因是城際衢道,道路略窄,寬處不過八尺,因旁邊還要走人,只能通行一輛戰(zhàn)車,齊軍隊伍拉得更長。 走不過半日,三軍所帶干糧用盡,粟米盡竭。由于知情軍官嚴格封鎖糧草被焚消息,午飯辰光,兵士們依舊像往日一樣,邊在路邊休息,邊等開飯。 然而,莫說是開飯,連炊煙也少冒起。兵士正自惶惑,行軍命令又至,只得餓著肚子行走。又走半日,兵士們現(xiàn)出各種饑狀、各種疲憊。軍馬也不肯走路,一有青草就啃起來,鞭子抽打也不管用。 士兵們向?qū)⑿3臭[開飯,將校們同樣挨餓,知情者假作不知,百般安撫,不知情者紛紛向上級將官詢問。 東南風起,樹枝搖曳,上風林中忽然飄出許多白色的球球,上面系著絲絹。 那些絲絹五顏六色,掛在白色的球球上,漫天飛舞,煞是好看。 白球球飄過頭頂,有兵士彎弓搭箭,射向白球。球體爆破落下,原來是吹起來的豬尿脬。 眾兵卒審看絲絹,無不震驚,上面赫然寫的正是齊國阿邑糧倉、運糧輜重悉數(shù)被焚之事。 想到三日之前突然撤軍及遲遲未能開飯,眾軍卒恍然大悟,恐慌情緒頓時蔓延,隊伍不再齊整。 田嬰急稟田忌,田忌扯起田嬰跳上為孫臏特制的駟馬輜車。 自回撤以來,無論晝夜,孫臏始終不離這輛輜車,也不愿見任何人,包括田忌。與他同車的是左右兩個參軍,外界情勢均由兩個參軍稟報孫臏,孫臏的指令也經(jīng)由二人傳達出去。 看到兩位將軍,左右參軍盡皆下車,將位置騰出。 孫臏二目微閉,似乎窗外的一切與他無關(guān)。 “軍師,”田忌看他一會兒,見他仍不睜眼,急了,“三軍缺糧一日,將士們已經(jīng)得知糧草被焚之事,軍心動搖,情勢危矣,如之奈何?” “魏人何在?”孫臏聲音出來,答非所問。 “據(jù)斥候所報,由鄭城撤回的龐涓主力昨晚已到大梁,由陽翟撤回的公子嗣所部估計明晚可到?!?/br> “甚好?!睂O臏沒來由地說出一句,轉(zhuǎn)向田嬰,“眼下尚有多少馬匹?” “因征伐過急,征調(diào)不力,只有不足三萬匹?!?/br> “駑馬多少?” “不足七千,余為戰(zhàn)馬,其中兩萬為騎,三千為車,七千為輜重?!?/br> “殺駑馬一千匹,按行軍標準就地立灶十萬人。” “殺??殺馬?”田忌吸口涼氣。 孫臏未予回復(fù)。 “馬殺了,輜重車乘如何處置?”田嬰追問。 “棄之?!贝鹫Z干凈利落。 齊人無不愛馬。三軍將士聞聽殺馬,無不心傷。尤其是這些拉輜重車輛的駑馬,個個都是農(nóng)家寶貝,兵士也多出于農(nóng)家。養(yǎng)馬者哭,吃馬者哀,整個造炊現(xiàn)場悲悲切切,如同大喪。 田忌、田嬰默不作聲地相對坐著,邊啃馬rou邊想事情。 “主將,”田嬰若有所思,有頃,放下馬rou,“軍師別是餓糊涂了,殺馬就是殺馬,堆柴烤馬rou即可,卻硬要我們按常規(guī)立灶,分rou煮食,豈不是??多一道子嗎?”略頓一下,恍然有悟,“有了,軍師必是擔心將士們太餓,只吃烤rou,或會噎著,撐著?!?/br> “你呀,凈想這些瑣碎?!碧锛煽嘈σ幌?,眉頭凝起,“最大的癥結(jié)不在這兒。這般撤軍,倒是無懼魏人散兵截擊,也不易潰散,可??如蝸牛般爬行,日行軍不過五十里,魏軍縱是豬,也會追上。如果龐涓兵分兩路,一路尾追,另一路快馬驅(qū)至濟陽,將我兜頭攔住,我前無去路,后無退途,左邊是魏人,右邊是宋人,豈不是陷入絕地了?” “是哩,”田嬰這也緊張起來,“依將軍之計,該當如何應(yīng)對?” “使騎卒一萬快馬加鞭,先驅(qū)趕至濟陽,確保我退路通暢!” “將軍所慮甚是,軍師是很奇怪,在下這就傳令?!?/br> 田忌點頭:“就照你說的,傳令去吧?!?/br> 田嬰剛要傳令,孫臏的參軍過來,低聲:“軍師吩咐,再過三刻,三軍起灶開拔,保持隊形,不得輕舉冒進,穩(wěn)步開往濟陽,在濟水岸邊扎營過夜。” 田嬰看向田忌。 “聽軍師之令。”田忌長吸一口氣,咬牙應(yīng)道。 在齊兵開始殺馬充饑的這天夜里,從鄭城撤回的龐涓五萬主力已先一步趕到大梁,就地屯扎在城外數(shù)里處。 魏惠王大開城門,意氣風發(fā),躬身郊外犒勞三軍。 與惠王同輦而來的還有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 魏人殺豬宰羊,中軍大帳鼓樂聲聲。 惠王執(zhí)龐涓之手,不無解氣:“涓兒,你打得好呀,聲東擊西,火燒齊人糧草,齊人倉皇回竄,寡人親眼看到他們潰不成軍呢!” “是父王穩(wěn)坐釣臺,大梁臣民眾志成城,拖住齊人逾二十日,張相國親臨宋境,鄭將軍千里奇襲,涓不敢偷功。” “呵呵呵,有功有功!”惠王連說幾聲,指著東方,“涓兒,田因齊專與寡人過不去,我忍此人已有多年,黃池一戰(zhàn)雖然解氣,但他差使田忌、孫臏兩番圍我大梁,壞我好事,實在可惡。不想老天并不遂他之愿,今日齊人內(nèi)無糧草,外無救兵,只有挨打的份兒。為父只想提醒你一句,對這幫饑腸轆轆的可惡之鬼,你不可生慈悲之心,只管引兵打去,替寡人出掉這口惡氣!” “父王放心,兒臣這就引兵追擊,打進臨淄,拿下田氏一門,任由父王發(fā)落!” 惠王連叫幾聲“好”字,在龐涓陪同下繞軍帳巡視一圈,躊躇滿志地回宮歇息。 龐涓回到中軍帳,剛剛坐下,張儀由宋地外黃馳回,公子嗣也已奉命趕到。龐涓遂與太子申、張儀、公子嗣等謀議軍事。 張儀將齊兵如何投往宋地,如何被宋人拒于關(guān)外,他如何使人散布齊人糧草被焚,齊軍如何驚惶,兵士如何潰散等,詳細講述一遍,末了說道:“齊兵已潰,我大可快車輕卒直插濟水,阻齊人于大野澤之西,可報桂陵之仇?!?/br> “齊人共有多少軍馬?”龐涓問道。 “沒細數(shù)過,大約六萬?!?/br> “孫臏可在軍中?” “中有一輛加長輜車,當是孫兄所乘。” 話音落處,斥候快報:“報??齊人殺馬,留下成堆馬骨!” “何時殺馬?”龐涓急問。 “錯午時分?!?/br> “是烤rou嗎?” “從痕跡看,是灶臺煮食,潑下的剩湯中,有不少野草?!?/br> “可曾數(shù)過灶臺?” “約略數(shù)過,不下兩萬?!?/br> “兩萬?”龐涓略略一怔,“齊人通常是五人一灶,兩萬灶臺,當有十萬軍卒?!鞭D(zhuǎn)向張儀,“張兄,你怎么說只有六萬呢?” “在下親眼所見,且還使人躲在遠處林中大略數(shù)過,不會大錯?!?/br> “在下相信張兄,”龐涓點頭,“當是孫臏故設(shè)灶臺,行詐兵之計。”思忖有頃,看向眾人,心情激動,“齊人愛馬,今日殺之,可見其完全斷糧,這與我此前預(yù)估相差無幾。一匹尋常之馬,少則數(shù)兩金子,多則數(shù)十兩,食之有傷國本,再說,馬rou也不能常吃,更不能當飯吃,相信齊人堅持不了多久。如果不出所料,齊人必是插向濟陽,沿濟水向東,經(jīng)由葭密撤往齊境。依照齊人眼下行軍速度,或于明晚趕至濟陽,后日至葭密,再一日,至齊境甄邑?!?/br> “龐將軍所析甚是!”張儀附和道。 “殿下,魏將軍,張相國,”龐涓拱手一圈,“兵貴神速,我可兵分三路。我與殿下引車騎兩萬先行追擊,抄近路,經(jīng)由黃池直插濟水,在葭密、甄邑之間咬住齊人,張兄引步卒三萬跟后,魏嗣將軍引領(lǐng)左軍,沿齊軍撤退路徑跟進,堵截齊人南竄之路,圍殲田忌于齊國邊境,如何?” “軍旅之事,悉聽主將!”張儀應(yīng)道。 “申前日傷了風寒,恐力不從心?!碧由赀t疑一下,幾乎是喃聲。 不及眾人說話,公子嗣朗聲接道:“嗣愿從主將,先驅(qū)破敵!” 龐涓看向張儀。 張儀苦笑。 “既然殿下龍體欠安,”龐涓略一思忖,看向太子申,“就與嗣弟換個位吧,殿下將右軍,由大梁追蹤齊人,無須趕路,只需在五日之內(nèi)趕到外黃,進入宋境,堵住齊人南逃之路,合圍齊人!” 聽到“外黃”二字,想到出征前的那個怪夢,太子申不由得打個寒噤。好在那夢是外黃高士給他指出未來明路的,太子申就沒多說什么,點頭應(yīng)允。 待所有人退出已是后半夜。龐涓走進帳后寢處,瑞蓮仍在眼巴巴地候著,一身睡袍。 “讓夫人久等了?!饼嬩缚嘈σ幌?,幾步上前。 瑞蓮迎上,一頭撲他懷里。 嗅到一股清香,龐涓曉得她沐浴一新。想到自己征戰(zhàn)在外,一身汗臭,龐涓汗顏,推開她,剛要喚人送水沐浴,被瑞蓮止住。 顯然,瑞蓮候不及了。 瑞蓮不由分說將他的戰(zhàn)袍盡皆卸掉,脫掉他的內(nèi)衣,掀開龐涓臟兮兮的行軍被,將他塞進被窩,順手脫光自己,鉆進他的懷里。 龐涓久未接近女人了,興致勃發(fā),翻身壓她身上。 “噓,”瑞蓮急道,“夫君,輕點兒!” “哦,”龐涓急忙下來,小聲,“夫人,壓痛你了?” “不是,”瑞蓮一臉興奮,聲音低得不能再低,“你壓痛小龐涓了!” “小龐涓?”龐涓吃一大驚,繼而反應(yīng)過來,不無激動,卻又不相信,“夫人,你是說??” “你摸摸他!”瑞蓮捉住他的大手,導(dǎo)向她的小腹。 龐涓摸上去。 腹部依然是那個腹部,與兩個月前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時幾乎沒有差別,一樣柔和,一樣滑膩,一樣大小,看不出任何懷胎的征象。 “夫人,他在哪兒?”龐涓摸不出,小聲問道。 “就在這兒!”瑞蓮引著他的手,摸到具體部位,“我都感覺到他了!” “真的?”龐涓顯然不肯相信,“我怎么摸不到呢?” “你聽聽!”瑞蓮小聲,“仆女說,她聽到了咚咚咚的聲音,是心跳!” 龐涓將耳朵貼她的肚皮上,聽了半晌,什么也沒聽到。 “夫人,”龐涓笑道,“告訴我,你是怎么曉得的?” “是宮醫(yī)說的,”瑞蓮輕語,“你出征之后,上個月沒有來紅,這個月又沒來,我找宮醫(yī),宮醫(yī)把脈,說是喜脈,要稟報父王,我沒讓他稟報!” “咦,為什么呢?” “我想讓夫君第一個聽到這個喜訊兒!” “好蓮兒!”龐涓將她緊緊摟在懷里。 “夫君,你這給他起個名兒,我好天天與他說話!” “這個??”龐涓思忖一時,“就叫勝孫!” “勝孫?”瑞蓮怔了一下,“是勝過他的孫師伯嗎?” “不是,因為他的孫師伯馬上就要成為階下囚了!” “階下囚?”瑞蓮怔了,“他不是??早死了嗎?” “沒有!”龐涓捏緊拳頭,“他是裝死!他現(xiàn)在是齊軍的軍師,前些日子就在大梁城外,帶領(lǐng)齊人圍攻父王!” “裝死?”瑞蓮震驚,“這怎么可能呢?蓮兒??親眼看著他們??還有阿姐??” “你們都被他騙了!”龐涓恨道,“他是個鬼精,專會騙人。譬如他前些時裝瘋,莫說是你們,連我也被他騙了。” “可這??”瑞蓮一臉呆蒙。 “好了,不說他吧,反正此人馬上就會成為本夫君的階下囚了!” “那??”瑞蓮總算回到現(xiàn)實中,“既然夫君要將孫臏擊敗,為什么還要為兒子起名勝孫呢?” “夫人好問!”龐涓朗聲應(yīng)道,“夫君起下此名,不是要勝過孫臏,而是要勝過孫臏的爺爺?shù)臓敔敗獙O武子!” “夫君,”瑞蓮將頭枕在龐涓臂彎里,“如果你抓到孫臏,要怎么處置他呢?” “怎么處置他?”龐涓閉起眼睛,“這個嘛,本夫君倒是要好好想想。”閉目良久,長笑幾聲,“哈哈哈哈,本夫君想到如何處置他了!” “如何處置?” “就在咱家的后花園里擺上一席大宴,將他與他的那個搭檔蘇秦一道解來,與本夫君和張相國歡聚一堂,為夫人,也為我們的小勝孫,大醉一場!” “夫君,”瑞蓮踏實地伏在龐涓懷里,“你真好!那時,叫梅姐也來,沒有她,就沒有我們的小勝孫!” “哈哈哈哈,”龐涓越想越美,再笑數(shù)聲,輕撫瑞蓮的肚皮,“當然要請她了,還有我們的兩個小外甥兒!” 連日長途行軍,五都之軍平素訓練不足,加之前幾日斷糧,挨餓一日,個別兵士吃馬rou過猛,肚子又過于飽脹,接后的行軍速度反而慢下來,原定天黑之前趕到濟水,抵達卻在一更之后,中間還有不少掉隊的,也有蹲在路邊捂著肚子等著拉屎的。 田忌檢點人馬,因有馬rou充饑,兵士少有逃逸了。 孫臏沒再發(fā)話,田忌命令就地休息,于天亮之前涉濟東折,沿濟水北岸的衢道東拐,于午時抵達魏城葭密東郊。 葭密守軍如臨大敵,緊閉城門不出。 馬rou雖然耐饑,但一日未食,齊卒的肚子又叫起來。 孫臏再次問過魏軍情勢,傳令在葭密城外的一個水澤岸邊扎營,依舊殺馬千匹,但只許立灶六千,棄五百副馬骨,另五百副悉數(shù)隨車運走,同時使騎卒沿附近各道路布設(shè)疑兵。 其他尚可,這讓帶走五百具馬骨,卻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命令。 田忌、田嬰皆是不解。 田忌越想越惑,哭喪著臉道:“軍師呀,輜重車輛多已丟棄,余下的還得運載器械帳篷,何況兵士疲憊,馬力多已不濟,這這這??能不能不拉這些馬骨頭呀?” 孫臏微微閉目。 田忌又候一時,孫臏沒有應(yīng)答不說,反倒伸手扯下車簾。 二人走到一邊。 田嬰看田忌一眼,小聲:“將軍,軍師執(zhí)意,如何是好?” “照軍師吩咐,下令吧!”田忌苦笑一聲,“在下倒也真想看看,他要這些馬骨做什么?!?/br> 大梁距濟陽約二百里,濟陽距陶邑又約百里。 龐涓丟下步軍,與魏嗣率三萬車騎直馳濟陽。騎快車慢,但桂陵伏擊在龐涓心中留下陰影,是以龐涓吩咐車騎不可脫節(jié),外加少許輜重,又涉近十道河溝,逾三萬大軍于翌日近午方才趕至齊人在濟水岸邊的屯營處。 人馬皆疲。龐涓傳令休息,親到齊人宿地探看。 遠遠望去,并無扎過營的痕跡,只有兵士東躺西倒留下的滿地痕印及一些并不緊要且影響行軍的生活用品。龐涓問過當?shù)匕傩?,果是前日夜間有大軍在此宿過,計算里程,僅僅落后齊人一日半的行程。按齊人日行軍五十里的正常速度,兩軍之間,只有不足八十里。 八十里,于車騎而言,不過半日。 龐涓噓了口氣,傳令起程。三軍于天黑之前馳至葭密,計點行程,與齊人相隔只有半日的行程了。 斥候報說,附近道路皆有齊騎出沒,似是疑兵,前面不遠處,有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