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走后，惠王的病完全好了，只是眼前總是浮出莊周，連續(xù)兩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悶坐在與莊周共同齋心的大樟樹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淚。

    然而，毗人深知，他的這個(gè)主子是絕對不能離開這個(gè)宮門的，一旦離開，于國于君，都將是滅頂之災(zāi)。

    熬到第三日凌晨，惠王實(shí)在挺不過去，使毗人往請莊周。毗人極不情愿地趕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說莊周怕是仍在做夢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莊周榻處，卻是不見人影，其隨身攜帶也不翼而飛?；菔┞月砸徽讣疵靼浊f周是悶得久了，這已逍遙游去，遂望空作別。

    毗人倒是長噓一口氣，興致勃勃地回宮復(fù)旨。

    聽聞莊周不辭而別，惠王枉自嗟嘆一番，傳旨上朝。

    龐涓奏請和秦，惠王傳見張儀。見張儀以歸還曲沃谷地作為睦鄰之禮，魏臣盡歡?；萃醪粦?zhàn)而得曲沃，也是喜悅，當(dāng)廷允準(zhǔn)，旨令朱威與秦人交換國書，辦理接收。

    至此，一場由蘇秦合縱引起、龐涓蓄意發(fā)動的六國伐秦鬧劇，以張儀連橫、秦魏睦鄰收場，不能不說是命運(yùn)之神對鬼谷諸子的捉弄。

    與魏睦鄰的目標(biāo)一達(dá)到，張儀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馬加鞭，晝夜兼程。

    張儀之所以匆忙，是因?yàn)樗抉R錯(cuò)捎來急信，說是蜀道完全開通，苴國太子通國率人前來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宮，謀議對策。

    其實(shí)，比張儀更急的是太子通國。張儀出使前，已經(jīng)預(yù)知通國到訪，叮囑禮司大夫克扣一頭石牛，沒給任何理由。秦公當(dāng)年允準(zhǔn)五頭，且其中一頭須是公牛，扣不得，要扣只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國一行又急又氣又無可奈何，通國幾番入宮覲見秦王討要說法，皆被以各種理由拒在門外，只好前往司馬錯(cuò)的國尉府咨詢因由。司馬錯(cuò)是個(gè)直人，克扣人家一牛，又解釋不出所以然，自然過意不去，只得厚起臉皮向通國賠罪，并說這些全是相國張儀吩咐的，待他回來，一切自有分曉。通國一邊催他寫信促張儀，一邊如坐針氈，苦熬時(shí)光，坐等張儀歸來。

    張儀是迎黑時(shí)分趕回咸陽的。雖然被任命為左相，但他的府宅沒變，依舊住在原先的右庶長府邸。公孫衍走后，秦惠王一度將大良造府轉(zhuǎn)賜張儀，被他婉言謝絕，說是自己的府邸住習(xí)慣了。尤其是香女，壓根兒不愿搬家。

    香女不愿搬，因其心思不在物，只在人。

    這人就是張儀。在這世上，她再無別的親人了，只是為他而活。一日不見，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況此番使魏，前后有兩個(gè)來月未曾謀面呢。

    此時(shí)張儀平安到家，香女喜極而泣，撲他懷里不肯撒手。

    張儀扳過她身子，動作夸張地吸會兒香氣，笑道：“熱水備否？”

    “備好了?！?/br>
    “我這身上臭烘烘的，快別污了你的香氣。走走走，你我洗個(gè)鴛鴦浴去?！痹捯袈涮?，張儀攬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寬衣解帶，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小順兒的聲音飄進(jìn)來：“主公，苴國那個(gè)蠻太子駕到，在府門外立等見您。”

    “吵什么吵？我正光著屁股呢！”張儀沒好氣地沖他嚷道，“讓他明日再來！”

    “夫君，”香女小聲應(yīng)道，“通國太子來過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br>
    “我曉得是啥，”張儀嘻嘻一笑，對小順兒大叫，“順兒，去，這對他說，我與夫人正在鴛鴦戲水。哼，正是因?yàn)樗s路，才害得我一連三日沒有睡成個(gè)囫圇覺，累得我頭暈眼花，這剛到家，還沒打個(gè)盹，他就尋上門來，還讓人活不？”

    “該說的我都說了，可通國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見到主公！”

    “小順兒，”香女這已扣好衣服，走到門口，開門笑道，“甭聽他瞎扯。去，有請通國太子，讓他在客堂里稍候片刻?！?/br>
    小順兒應(yīng)過，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復(fù)關(guān)上門，動作麻利地脫光他，又將他一把拎起，按進(jìn)桶里：“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過了?！?/br>
    因有通國的事，張儀這也無心纏綿，匆匆洗過，換好官服，大步入堂。

    通國起身相迎，一臉急切。

    一番客套話過后，通國擊掌，隨行者抬著兩個(gè)大禮箱進(jìn)廳。通國從袖中摸出禮單，雙手呈給張儀，拱手：“苴地貧瘠，通國僅以些許山產(chǎn)敬奉相國，還望相國不棄?！?/br>
    張儀接過禮單，見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還有精鹽，心里一動，問道：“你們苴地也產(chǎn)鹽嗎？”

    “不不不，”通國太子應(yīng)道，“我們只有山貨農(nóng)產(chǎn)，精鹽為巴王所貢?！?/br>
    “巴王？”張儀心里一動，“聽說巴鹽乃鹽中上品，在下還沒見識過呢?！?/br>
    通國太子忙走過去，打開箱蓋，取出兩只由山草精致編織的袋子，攤開：“這就是巴鹽，請相國查驗(yàn)。”

    張儀細(xì)審那鹽，果是精致，潔白如雪，無一絲雜質(zhì)，掰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咸香直入肺腑，不禁連贊幾聲：“好鹽，好鹽哪！”又轉(zhuǎn)對候在一側(cè)的小順兒，“既為通國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單收下，好生款待?！?/br>
    小順兒點(diǎn)頭應(yīng)過，吩咐抬下箱子，將通國隨從一行請往偏廳，侍奉茶水。

    見張儀為巴鹽高興，通國太子兩手拱起，直入主題：“相國大人出使剛回，通國即冒昧打擾，實(shí)為不得已，還望大人寬諒?！?/br>
    “殿下不必客氣?！睆垉x還過一禮，“殿下此來，為的可是那幾頭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棧道，寬約五尺，可行車馬。通國測試過，運(yùn)神牛當(dāng)無障礙?！?/br>
    “既如此說，在下明日就奏請我王，發(fā)送神牛如何？”

    “這??”通國屏氣凝神，“敢問相國發(fā)送幾頭神牛？”

    “咦？”張儀假作吃驚，“他們沒有告訴殿下嗎？大王允準(zhǔn)五頭神牛，殿下承諾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頭神牛早就備妥，可殿下承諾的蜀道，卻遲遲沒有開通，在下是以??”故意頓住話頭。

    “相國大人，”通國急切地打斷他道，“非通國不努力，實(shí)乃??”淚水流出，聲音哽咽，“實(shí)乃通國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難修呀！”

    “你這講講，蜀道如何難修了？”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擦把淚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談不上走車了。為運(yùn)神牛，父君舉國征調(diào)丁壯，由通國親率，全力以赴開山辟道，不想難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風(fēng)、寒不說，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數(shù)月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根本無法動工?！?/br>
    “是哩，”張儀審視通國，微微點(diǎn)頭，“觀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來真還吃苦不少呢。”

    “謝相國大人體諒，”通國再度哽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壯不足。通國苦拼兩年，使盡解數(shù)，路仍有一半未成。為趕三年之約，通國懇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撥給一萬人丁，全力追趕工期，結(jié)果仍是遲了。通國??”撲通跪地，淚流滿面。

    “殿下萬萬不可！”張儀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禮，折殺張儀了！”

    “相國大人，”通國叩首于地，不肯起來，“通國懇請大人如約贈送神牛五頭，大人若不成全，通國就??不起來了！”

    “唉，殿下，”張儀輕嘆一聲，“照理說，便金神牛，有四頭已經(jīng)不少了，起碼三頭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貪呀?！庇謮旱吐曇簦安徊m殿下，這頭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克扣，實(shí)乃我家大王他??不成心給呀！”

    通國立馬止住哭聲，忽地坐起，不無驚愕地看向張儀：“大王他??為何不成心給呀？”

    “還能為何？舍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頭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說也有數(shù)鎰，可向列國購糧上千擔(dān)，購千里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舍得？”

    “這這這??”通國更是急了，“當(dāng)初大王親口允準(zhǔn)過的，大國之君，一言九鼎，且還立有國書，寫有契約，怎能說反悔就反悔，說少給就少給呢？”

    “殿下，”張儀兩手微拱，“若論契約，何方違約在先，殿下應(yīng)該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宮面君，大王突然問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應(yīng)道：‘聽說這就修好了?！笸跽f：‘寡人似乎記得當(dāng)初那個(gè)叫通國的太子約定三年為期，三年之期到?jīng)]？’內(nèi)宰二話沒說，當(dāng)即拿出當(dāng)年所簽契約及殿下承諾，說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說：‘寡人早就曉得苴人說話靠不住，你們不信，這下應(yīng)驗(yàn)了吧！’內(nèi)宰問：‘苴人既已違約，這幾頭神牛我們是給還是不給？’大王說：‘當(dāng)然不給了，誰讓他們違約呢？’在下一聽大急，忙為殿下求情說：‘大王不可呀，苴人為這幾頭神牛，舉國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給神牛，叫通國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對苴國的父老鄉(xiāng)親呀？’大王見在下此話在理，不好不給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頭，作為違約懲罰。這個(gè)也是應(yīng)該的，殿下通曉情理，想必不會??”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再次泣下，聲音懇求，“莫說是去掉一頭，即使不去，五頭神牛也是不夠分哪?！?/br>
    “哦？”

    “不瞞大人，”通國和盤托出難言之隱，“為趕工期，父君懇求巴王援助。巴王當(dāng)然不肯無緣無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諾巴王，待道路修成，送給巴王神牛一頭。巴王這里剛安頓住，蜀王那里也聽說了，旨令進(jìn)貢兩頭。蜀王為父君長兄，蜀國為苴國上國，父君不敢不允。五牛中只有四?？梢员憬?，巴王一頭，蜀王兩頭，父君只剩一頭了，這一頭若是再讓大王克扣，叫通國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為開拓此道，數(shù)百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頭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國何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哪！”

    通國講到動情處，再次以淚沾襟。

    張儀大受“震撼”，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良久，長嘆一聲，抬頭：“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這樣吧，明日在下進(jìn)宮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見不得別人作難，只要殿下將這些苦楚訴諸大王，在下再幫個(gè)腔，大王或會改變初衷，不作扣留。反正大王還有不少牛，多一頭少一頭無傷根本?！?/br>
    “謝大人了！”通國再拜起身，忐忑辭別。

    翌日晨起，通國隨張儀入宮，照張儀叮囑，哭鼻子抹淚地將蜀道工程之難當(dāng)廷訴說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動”，加之張儀、司馬錯(cuò)相繼“說情”，五頭神牛一頭未少，如數(shù)贈送苴國，只將原來承諾的二十名美女減去十名，算作懲戒延期之過。

    通國如愿以償?shù)氐玫轿孱^神牛，千恩萬謝，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國興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臺階，惠王、張儀相視，會心一笑。

    “大王，”司馬錯(cuò)怔道，“你們這在笑什么呢？”

    “笑張愛卿呀！”惠王指張儀道，“虧他想出這個(gè)妙主意，扣牛一頭，要不然，不定捅出什么婁子來呢。”

    “什么婁子？”司馬錯(cuò)撓撓頭皮，“臣一直納悶?zāi)兀局v好了的，莫明其妙就扣掉人家一頭，任誰也想不通。”

    “呵呵呵呵，你呀，這腦瓜子何時(shí)才能拐個(gè)彎呢？”惠王樂道，“通國此來，隨行人員一大堆，立等運(yùn)牛，而如何征伐，我們尚未備好，暫時(shí)顧不上此事。無事則生非，通國使臣中或會有人隨處走動，萬一有人走漏風(fēng)聲，金牛之計(jì)豈不泡湯？張愛卿這先扣牛一頭，通國一行，上上下下就會為這頭牛揪心，無心他顧了！”

    司馬錯(cuò)這才明白張儀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豎拇指。

    “二位愛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戲就該我們?nèi)コ?。”惠王說著話，引二人直趨御書房，讓內(nèi)宰從書架上抱出兩塊麻油布，在幾案上攤開。

    擺在案上的是兩份地圖，一份是蜀道圖，包括終南山的三條山道。

    面對這份標(biāo)志詳盡、比例恰當(dāng)?shù)牡貓D，張儀、司馬錯(cuò)驚愕之余，無不感動。單看筆跡，就知是秦王親為?？磥恚桶?、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點(diǎn)兒不比他們少呢。

    “兩位愛卿，”惠王看向地圖，“巴、蜀就在這里。禮尚往來，人家主動送來大禮，我們也該有所表示。這如何表示，寡人想與二位議議。”

    “以臣之見，”司馬錯(cuò)開門見山，“可將兵士雜糅于送牛隊(duì)伍中，大軍悄悄跟后，借苴人歡慶之時(shí)襲擊，我保管能出奇制勝?！?/br>
    惠王笑笑，轉(zhuǎn)向張儀：“愛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只是勝之不武?！睆垉x亦笑一聲，算是作答。

    “對付那些蠻人，有什么武不武的？”司馬錯(cuò)急切辯道，“再說，這樣可以減少傷亡。讓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開化的貪金人手里，在下還舍不得呢！”

    “若是此說，”張儀接口，“大將軍只會傷亡更大！”

    “咦？”司馬錯(cuò)怔了。

    “在下問你，”張儀兩眼直盯住他，“大將軍勞動三軍，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嶺，只為一塊小小苴地嗎？”

    “當(dāng)然不是?！彼抉R錯(cuò)當(dāng)即應(yīng)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長驅(qū)直入，殺蜀、巴一個(gè)片甲不留?！?/br>
    “巴人、蜀人并不是豬，你這背信棄義，磨刀霍霍，一上來就把苴人滅了，巴、蜀二王還不拼命？人家熟門熟路，既得地勢，又得民心，而將軍是人地生疏，鹿死誰手尚難預(yù)料呢。再說，即使將軍最終取勝，巴王、蜀王潰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聽從將軍呢，還是跟從巴王、蜀王？將軍只能下更大力氣去追蹤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將是傷痕累累，四分五裂，控制已難，將養(yǎng)恢復(fù)就更需時(shí)日了。這樣的巴、蜀，非但于大秦?zé)o助，反會成為大秦累贅，有不如無?！?/br>
    張儀一番高瞻遠(yuǎn)矚的妙論，莫說是司馬錯(cuò)，即使惠王也驚怔了，連連擊掌：“愛卿妙言！”

    “這這這??”司馬錯(cuò)撓撓頭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國可有錦囊妙計(jì)？”

    “暫時(shí)沒有，”張儀做個(gè)苦臉，又笑了，“不過，只要用心，相信能夠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這一時(shí)吧?！?/br>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你倆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臣曉得了，”司馬錯(cuò)聽出端倪，湊上身去，“大王想必已有錦囊妙計(jì)了？”

    “妙計(jì)沒有，錦囊倒有一個(gè)，”話音落處，惠王真從袖中抖出一只錦囊，擺在面前幾案上，“此囊是有人讓郢都斥候遞回來的，說是楚人聽聞巴、蜀有屙金之牛，也要去搶一頭呢。若是不出寡人所料，楚國大軍此時(shí)當(dāng)在征巴途中?！?/br>
    此言如同晴天霹靂，張儀、司馬錯(cuò)皆是一震，面面相覷。單征巴、蜀已非易事，楚人若是再來插一腳，豈不是??

    尤其是張儀，內(nèi)中震撼非比尋常。張儀深知，與巴、蜀打交道最多的莫過于楚人。在過去近百年中，楚人溯江水而上，已攻占涪陵，完全控制由楚入蜀的江上通道，奪取巴、蜀只是遲早之事。楚人已定吳、越，若是再得巴、蜀，將會成為龐然大物，秦國若想與其抗衡，難度可想而知。楚不能定，何以定天下？人生不過幾十年，張儀的背脊骨都是涼的，不敢再想下去。

    “咦，你二人對起木臉來了？”惠王非但無憂，反倒樂不可支，“巴蜀如此熱鬧，寡人真還有點(diǎn)兒興奮了呢。”

    “大王，”司馬錯(cuò)“咚”一拳砸在幾上，“我們這就發(fā)兵吧。單打巴、蜀，末將還覺得沒勁呢。跟楚人大戰(zhàn)一場，方才過癮！”

    “讓愛卿說著了，寡人也是！”

    “大王，”張儀回過神來，眼角瞟向那只錦囊，“送此囊之人，是??”頓住話頭，目光征詢。

    “呵呵呵，”惠王樂了，“就是你的老朋友，陳軫！”

    張儀咂吧幾下嘴皮，深吸一口長氣。

    此囊的確是陳軫送回秦國的。

    縱親伐秦未果，有功于秦的陳軫卻被張儀排擠出秦國，不無郁悶地再次使楚，也自然而然地再次投奔昭陽。在楚國，怕也只有昭陽曉得他、信任他、能夠收容他了。

    二人相見，客套話還沒說完，昭陽就向他抱怨起征巴的事來。

    “征巴？”陳軫吃一大驚，“啥人征巴？”

    “屈氏！”一聲“哼”字過后，昭陽恨道，“屈門真正無人了，指望一個(gè)乳毛小子來翻江倒海，這不是癡心妄想嗎。”

    “哪個(gè)乳毛小子？”

    “屈原！”昭陽不屑地撇下嘴，“屈宜臼嫡孫屈伯庸的種?！?/br>
    “乳毛小子？他多大了？”

    “不曉得，聽說是十七八了吧，還沒加冠呢?！?/br>
    “呵呵呵，”陳軫笑過幾聲，“果真是個(gè)乳毛小子！敢問大人，何以生一個(gè)乳子的氣呢？”

    “上卿有所不知，”昭陽略略皺眉，“別看他小，鬼精得很呢，聽說頗具才名，甚得殿下器重，此番蒙殿下舉薦，為楚國縱親副使公子如親隨。”

    “殿下不過是讓他歷練一下而已?！?/br>
    “是歷練?！闭殃柭灶D一下，“不過，聽公子如說，此番盟親的盟誓就是此人起草的，連蘇秦也對他另眼相看！”

    陳軫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有頃，微微點(diǎn)頭，拱手賀道：“楚國有此大才，幸甚，幸甚！”

    “什么大才！”昭陽冷笑一聲，震幾，“看我如何??”不知想到什么，生生將后面“收拾他”三字憋回肚里，但肚皮卻一鼓一鼓，口中兀自喘氣。

    “敢問大人，”陳軫刨根問道，“此人與征巴有何關(guān)聯(lián)？”

    “說起此事，在下倒想問問上卿呢?！?/br>
    “大人請問?！?/br>
    “聽說你們秦人欲送五頭會屙金的神牛給苴侯，可有此事？”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什么神牛？狗屁！全都是張儀那廝瞎編出來的。”

    “張儀？”昭陽心里一沉，“聽說此人官拜秦相，可是真的？”

    陳軫點(diǎn)頭。

    “唉，”昭陽臉色沉郁，長嘆一聲，半是自語，半是責(zé)怪陳軫，“想當(dāng)初，真不該??”所省詞句，顯然是后悔聽從陳軫所言，放走張儀。

    “是哩。”陳軫亦是點(diǎn)頭，“此人沒除，終成你我大患?！?/br>
    “好了，”昭陽轉(zhuǎn)過話頭，“我們還是說說苴人吧。苴人為此開山辟路，難道是上秦人的當(dāng)了？”

    陳軫不答反問：“會屙金子的神牛，大人信不？”

    昭陽沉思一時(shí)，搖頭。

    “莫說是大人，連三歲孩童也不會信。若是秦國真有屙金神牛，秦王舍得送給他人嗎？換到楚國，即使大王愿意送人，大人舍得不？”

    “要是此說，”昭陽盯住陳軫，“那個(gè)乳子所言，真還不可等閑視之?！?/br>
    “敢問大人，他是如何言的？”

    “乳子所言，與上卿一般無二。金牛不過是誘餌，秦人欲借苴人之力，開山辟道，再借此道征伐巴、蜀?！?/br>
    陳軫微微點(diǎn)頭：“大人意下如何？”

    “唉，”昭陽長嘆一聲，“乳子之言，讓在下一口否決了。哪想到殿下不依，一口氣鬧騰到章華臺，大王偏聽殿下，倒讓在下??”頓住話頭，神色黯然，有頃，猛然抬頭，盯住陳軫，“上卿來得正好，快幫在下拿個(gè)主意?！?/br>
    “大人不想征巴，難道是對巴、蜀不感興趣？”

    “上卿有所不知，蜀人本為荊人，蜀荊氣息相通，習(xí)俗相近，兩國和睦久矣。蜀地去楚甚遠(yuǎn)，由蜀人居之，與荊人居之無異。至于巴地，盡是窮山惡水，要之何益？”

    “巴人鹽泉，豈不是大利？”

    “巴人鹽泉，多在我手，只有兩處道路險(xiǎn)惡，皆離江水甚遠(yuǎn)，爭之吃力。再說，巴人世居巴山，既不能趕盡殺絕，就得給人家留條活路，是不？”

    “大人既對巴地不感興趣，那就讓給秦人好了。”

    昭陽急看過來。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斜他一眼，晃晃腦袋，“道路既修，秦人必尋口實(shí)出兵，且成此功者，必是秦相張儀！”

    昭陽震驚。

    “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陳軫加重語氣，“張儀野心不在苴地，不在巴地，亦不在蜀地！”

    “其心何在？”

    “荊楚！”

    “此乳子所言矣！”昭陽脫口而出。

    “是哩?！标愝F豎拇指道，“在下是以恭賀，大楚得此明眼少年，幸甚！張儀此番誘哄苴人修路，其志不在苴地，而在巴、蜀。張儀若得巴、蜀，必定會北圖漢中，南圖黔中。大人試想，秦人已得商於，若是再得漢中、巴、蜀和黔中，居高臨下，各路向楚，郢都能得保乎？”

    昭陽倒吸一口涼氣，不相信地望著他：“張儀有那么大的胃口嗎？”

    “呵呵呵，”陳軫苦笑幾聲，微微搖頭，“大人可否記得，此人一出山就滅掉越國，為大楚擴(kuò)地逾三千里，其胃口能算小嗎？”

    昭陽又吸一口氣。

    “大人，巴、蜀之地，不下數(shù)千里，糧、鹽之富，不遜于大楚，至于山珍??”

    昭陽揚(yáng)手止住他，聲音嗡嗡的：“若是出兵遏秦，上卿可有良謀？”

    “能制秦人者，非屈將軍不可?！标愝F點(diǎn)出屈匄。

    于昭陽而言，屈門是不可承受之重，是以陳軫的話音尚未落定，昭陽的臉色就黑沉下去。

    “請問大人，”陳軫卻似鐵了心推薦屈匄，“在楚國柱國中，最熟悉秦人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者，當(dāng)是何人？最熟悉秦、巴山水者，又是何人？”

    陳軫一語道中要害。多年以來，身為楚國的兩大柱國將軍，昭氏一門以征東征北為要務(wù)，與吳、越、中原列國對抗，屈氏一門則負(fù)責(zé)征西，主要與巴、蜀、秦抗衡。如果西征，屈匄確為不二人選。

    昭陽陷入沉思，陳軫也閉上眼去。

    “陳兄，”昭陽猛然抬頭，冷不丁問道，“照理說，你是秦使，該當(dāng)為秦說話才是，為何這般為楚說話了？”

    “在下身為客卿，”陳軫拱手道，“在哪兒都是客。在秦是秦客，當(dāng)為秦謀；在楚是楚客，當(dāng)為楚謀。今到大人府中，當(dāng)為大人謀?！?/br>
    “哈哈哈哈！”昭陽爆出長笑，“上卿究竟在為何人所謀，在下心里一清二楚。講吧，為何此番使楚，真心為楚說話了？”

    “唉，”陳軫長嘆一聲，“大人定執(zhí)此意，在下也是洗脫不清了。好在大人也沒冤枉在下，此番勸勉大人西圖巴、蜀，倒是有點(diǎn)私怨?！?/br>
    “有何私怨？”

    “是張儀那廝。秦公稱王，聽信他言，用他為相。他不知從何處得知在楚所受委屈，皆是在下設(shè)計(jì)，對在下頗有微詞。在下解說不清，在秦又勢小力微，只好躲他一躲。至于所打的使字旗號，無非是圖個(gè)邊關(guān)順暢。陳軫此來，是特意投奔大人的，還望大人不棄！”

    “這這這??”昭陽震驚，“嬴駟也不留你？”

    “一頭老牛，留之何用？”陳軫復(fù)嘆一聲，低下頭去，模樣甚是傷感。

    “陳兄是因?yàn)檫@個(gè)而不想讓張儀在蜀得逞，是不？”

    “就算是吧?！标愝F應(yīng)一聲，抬頭看向昭陽，目光懇切，“令尹大人，昭兄，在下此來，既然是真心投奔大人，投奔大楚，就當(dāng)為大人謀劃，為大楚謀劃。大楚不能沒有巴、蜀，今巴、蜀內(nèi)爭，是最弱之時(shí)，與其讓秦人得之，莫如大楚得之！”

    “在下曉得了?！闭殃枦_他深抱一拳，鄭重點(diǎn)頭。

    然而，昭陽并未聽從陳軫的薦舉之言。

    權(quán)衡再三，昭陽向威王舉薦黔中郡守莊喬為主將，屈匄之子屈丐為副將，設(shè)定一個(gè)兩路夾擊的制秦方案，一路由莊喬親領(lǐng)，經(jīng)由烏江順流而下，直取涪陵，另一路由屈丐親領(lǐng)，出魚復(fù)西進(jìn)，沿江水及江水兩側(cè)的山道分水、陸攻擊前進(jìn)，目標(biāo)也是涪陵。

    昭陽此薦亦為上策。莊喬本是悍將，主政黔中郡近二十年，對手正是巴人。由黔中郡北下烏江，可直搗涪陵，遠(yuǎn)比由魚復(fù)溯水西上方便。為爭奪江水南岸的伏牛山鹽泉，莊喬曾多次使人沿烏江而下，數(shù)度兵臨涪陵。這且不說，為在與巴征戰(zhàn)中占上風(fēng)，莊喬還注重修好與蜀關(guān)系，與蜀王私交甚善，其長子莊勝娶妻蜀王次女，其長女莊嗇嫁給蜀相長子，與這對最具權(quán)勢的蜀國君臣悉數(shù)結(jié)為親家。

    欲制秦人，首要制巴。而巴人的咽喉之地，則是涪陵。

    巴地廣袤，但真正的形勝要地只有四個(gè)，涪陵位于烏江匯流江水處，首當(dāng)其沖。次是江州，控扼江水與潛水。再次是墊江，控扼潛水、涪水和巴水。最安全的地方則是閬中，位于潛水岸邊，東有巴水，西有涪水，北有苴國，南是墊江，堪為巴國心腹之地，是以巴王筑宮殿于此。

    作為巴人先君葬區(qū)，涪陵萬不可失，因而是巴人重兵防護(hù)之地。若是涪陵失守，巴人根脈被切斷不說，整個(gè)烏江流域依賴舟船的所有巴人也將失去依托，成為楚人附庸。

    正因?yàn)榇耍屯跞蚊妥又凶铗斢律茟?zhàn)的長子運(yùn)掩攜步卒兩萬駐守，另配舟船三百艘協(xié)防。距此不遠(yuǎn)的重鎮(zhèn)江州則由巴王次子菟裘鎮(zhèn)守，擁雄兵一萬五千，可據(jù)上水優(yōu)勢，隨時(shí)往來馳援。

    巴人驍勇善戰(zhàn)，又據(jù)山水優(yōu)勢，急切間難以服之。而川中情勢，今又急如水火，一時(shí)也拖延不得。昭陽親至黔中郡與莊喬籌謀，決定與蜀人合作。只要楚、蜀聯(lián)手，趕在秦人到達(dá)之前制服巴、苴，后面的戲就好唱多了。

    這出大戲需要一個(gè)前提條件，就是楚人必須趕在秦人之前擊垮巴人，蜀人也必須趕在秦人之前，擊垮苴人，控制住新開辟的“神牛道”。

    只要秦人入不得川，巴蜀局勢就可完全掌控在楚人手中。

    兵貴神速。

    莊喬接到任命，即全力部署進(jìn)擊。兩路五萬大軍猶如一把鐵鉗，張開血口卡向涪陵。

    與此同時(shí)，莊喬長子莊勝夫婦扮作大鹽商，乘一艘載有食鹽的大舟，沿烏江飛流北下，由涪陵逆水西上至江州，之后棄水登陸，組成浩浩蕩蕩的運(yùn)鹽車隊(duì)，馳往蜀國成都。

    中間一輛軺車上，一巴人模樣的商販閉目端坐，神態(tài)安閑。

    然而，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這個(gè)巴人尚不適應(yīng)身上裝飾，尤其是他的白胖、斯文模樣，還有因長期食細(xì)飲軟、缺乏運(yùn)動而日漸隆起的大肚腩子，與精悍黑瘦、歡蹦亂跳的山地巴人迥然相異。

    這位“巴人”就是“大鹽客”莊勝新雇的“賬房先生”陳軫。

    成都一片安詳。

    成都是蜀國開明王朝的最后一個(gè)都城，而蜀國，則與巴并論，若是溯源，上可追至伏羲氏。及至黃帝，其子昌意娶蜀女（蜀山氏之女），生子高陽，也就是帝嚳。帝嚳封其支庶于蜀，為侯伯，歷夏、商、周三朝。武王伐紂時(shí)，蜀國與巴國盡皆參與，均被封為子國，蜀地東接巴，南接越，北與秦分，西至峨嶓，稱天府。

    蜀王自蠶叢始，接后是柏灌，再后是魚鳧。據(jù)傳魚鳧得道升仙，接其位的是杜宇。杜宇看到巴國也稱王了，不屑與其并伍，改稱帝，號望帝。時(shí)水害為患，民不聊生。望帝任用荊人鱉靈為相，決玉壘山導(dǎo)水，變水害為水利，得蜀民擁戴。望帝法堯舜之義，將大位禪讓于鱉靈。

    鱉靈繼統(tǒng)，設(shè)立新都，改國號為開明，自稱叢帝。叢帝及其子盧帝為政之時(shí)，興修水利，發(fā)展農(nóng)業(yè)，清明政治，開化文字，模仿中原設(shè)立丁役制，以五戶為伍，每戶出一丁壯，所有丁壯又按工種分類，分列土丁、水丁、木丁、石丁和金丁，合稱五丁，分則各務(wù)其業(yè)，合則移山辟石，開疆拓域。經(jīng)此治理，開明王朝國力強(qiáng)盛，開拓疆域，東越潛水，北霸褒漢（漢中地），西征青衣（羌國），南服諸夷，雄霸西南夷。

    盧帝之后，開明朝又歷褒子帝、青帝、赤帝、黃帝、白帝、黑帝、圣帝等九世，其間新都再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