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敗六國秦公稱王 驅(qū)犀首張儀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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函谷一戰(zhàn),秦以一國之力,敵六國之軍,不勝也是勝了。 這也是自即位之后秦公在列國舞臺上真正有意義的亮相。戰(zhàn)后一個月,秦公旨令清理損失,撫傷恤死,論功行賞,公孫衍、陳軫、司馬錯、公子華、公子疾、甘茂等一應(yīng)將士,凡是參戰(zhàn)者,盡皆重獎。即使被公子卬打得閉門不出、連丟河西數(shù)十邑的吳青,也因應(yīng)對得法,使秦避免更大損失,不僅沒受責(zé)罰,反倒晉爵一級。 秦公在朝中一連頒獎數(shù)次,獨(dú)無張儀。 朝臣亦無猜測和議論,多數(shù)認(rèn)為他雖然參戰(zhàn),卻沒建功,因他既無斬首,也未明確掛帥,所謀也在暗中,多是講給秦公聽的,即使是公孫衍也不曉得。 張儀初時也是詫異,以為秦公會另有說法,連候幾日,仍舊不見說辭,好像這場大戰(zhàn)壓根兒與他張儀無關(guān)似的。 咸陽城內(nèi),各家府宅皆有慶賀,唯獨(dú)張儀的右庶長府冷冷清清,莫說是爭強(qiáng)好勝的家宰小順兒臉上掛不住,即使是香女也覺不平,要他進(jìn)宮問個公道。 “好戲在后頭呢,”張儀笑對香女道,“籌備酒宴,本公請了幾個貴賓,馬上就到!” 果不其然,酒菜尚未備好,幾輛馬車就在府前停下,公子疾、公子華、司馬錯三人搭作一伙直入正堂。 香女端上酒菜,四人把酒暢飲,不消半個時辰,皆有醉意。 幾人中,只有公子疾曉得張儀所建之功,此時喝多了,趁酒意鳴不平,公子華大聲附和。得知自己出奇兵原是張儀所謀,司馬錯大是嘆服,當(dāng)即表示,再上朝時為張儀請功。 “呵呵呵,”張儀擺擺手,把酒笑道,“在下叫諸位來,不是求你們幫在下請功的?!?/br> 幾人一怔。 “在下是為兩樁事情,其一是,”張儀舉爵,“請諸位喝酒。在下雖是酒鬼,卻不喜歡喝悶酒,特請諸位助興。來來來,請端起。” 三人紛紛端起酒爵。 張儀舉爵,朝幾人拱一拱手,一飲而盡。 三人沒有舉爵,只是各睜兩眼,盯住他,聽他下文。 “其二,”張儀抿下嘴唇,“是想送給諸位一樁功勞?!?/br> 三人盡皆放下酒爵。 張儀示意,三個頭湊過來。張儀如此這般講述一番,三人無不表情驚愕,面面相覷。 “諸位,”張儀干脆把話講絕,“若是信得過在下,就照在下所言,不可有誤?!?/br> 一陣沉默過后,三人先后點(diǎn)頭。 “好!”張儀又倒一爵,“來,為這樁功勞,干!” 四人碰酒。 半月過后,秦宮大朝,張儀啟奏夜觀天象,咸陽上空有王氣沖天,公子華啟奏鳳鳴岐山,公子疾啟奏龍躍渭水,司馬錯啟奏有麒麟現(xiàn)身咸陽北郊。一時間,朝中幾位重臣接連應(yīng)和,無不上奏祥瑞異象,朝廷之上群臣一時呆了。 與群臣一般無二,秦公也是一臉驚愕。 待回過神來,秦公怫然作色,不由分說將幾人呵斥一頓,說一堆“大敵雖去,合縱仍在,初戰(zhàn)雖捷,卻不能浮躁自滿,南面稱王??”等虛話套話,喝令退朝,拂袖而去。 滿朝文武面面相覷一陣,盡皆看向率先啟奏的張儀。張儀兩手合掌,“啪啪啪”地連拍幾下,拍完之后,扭身即走。 誰也不曉得他為何而拍。 公孫衍一臉惑然,瞇眼琢磨一會兒,輕嘆一聲,搖頭亦出。 望著張儀漸去漸遠(yuǎn)的背影,陳軫嘴角浮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苦笑,不無嘆服地擰起眉頭,深吸一口長氣。是的,這些無不是他曾經(jīng)玩過的把戲,但他當(dāng)年玩得那么辛苦,人家張儀卻信口道來,連個證人證物也不屑準(zhǔn)備。 關(guān)鍵是,張儀玩得恰當(dāng)其時。 就天下情勢而論,秦公是該稱王了。 一連數(shù)日,秦公不再上朝。 公子華有事欲奏,聽聞秦公在御花園里,趕過去求見,卻被守值內(nèi)臣攔在園門外。公子華扯住內(nèi)臣,求問細(xì)情。 “不瞞公子爺,”內(nèi)臣悄聲道,“君上這些日來心事浩茫,一直悶坐,莫說是見人,連膳食也不應(yīng)時。不過,今朝心情稍稍好些,聽說園中迎春花開,移駕賞花來了,大家都很開心呢。內(nèi)宰特別叮囑小的在此守候,任誰來也不準(zhǔn)稟報,免得擾了君上雅興?!?/br> “這??” “若是急事,公子爺可在此處守候,待君上出來,就可見駕了。” “也好?!惫尤A謝過,就在附近林蔭信步溜達(dá)。 正走之間,公子華聽到身后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接著,一陣幽香襲來,扭頭一看,驚喜道:“云妹!” 是紫云公主。 “華哥?!弊显祁D住步,小喘道。 “云妹,你這氣喘吁吁的,慌什么呢?” “尋你!”紫云嗔他一眼。 “尋我?”公子華呵呵樂了,“是有好吃的了,還是有好玩的了?” “你凈想自家好事,”紫云又是一嗔,“從來就沒為紫云想過?!?/br> “咦,云妹呀,”公子華越發(fā)樂了,“這話可就冤死華哥了!我這問你,華哥何時不曾想到過云妹了?華哥何事不曾想到過云妹了?記得有年云妹想吃老太后花盆中的長命果,是誰人從老太后的龍頭拐杖下面替云妹偷摘出來的?” “就讓你偷枚果子,瞧你早晚掛在嘴角上?!弊显谱龀鑫鼱?。 “好了好了,”公子華湊上來,輕聲安撫,“云妹呀,想讓華哥做什么,輕啟玉口就是。” “我??”紫云臉色微紅,“想見一個人!” “誰?” “就是??就是那個??”紫云的臉色更紅了。 “嘻嘻,”公子華涎臉一笑,湊她耳邊,壓低聲音,“是安國君吧?” 紫云啐他一口,揪住他耳朵,咬牙恨道:“再提那個死人,看我擰斷你這耳朵!” “咦?”公子華捂住耳朵,撓幾下,“不是那個??又是哪個呢?” “就是你常提起的那個!” “這??”公子華有點(diǎn)蒙了,“華哥提過的人多了去了,云妹想見的是哪個呀?” “就是??那個嘴巴會講的?!?/br> 公子華撓起頭皮來:“阿妹呀,是個嘴巴都會講呀!” “右庶長,”紫云公主豁出去了,“就是張儀!” “張儀?”公子華吃一驚,“阿妹,這??這不成呀!” “為啥?” “因為??”公子華抓耳撓腮,“因為張儀早有家室了。” “我曉得。他夫人名叫香女,天生奇香,還會舞劍!” “是是是,”公子華豎拇指贊道,“云妹耳目倒是靈通?!?/br> “華哥,”紫云臉上紅暈褪去,眼中現(xiàn)出倔強(qiáng),兩道目光直逼過來,“云妹相中這人了,你必須幫我?!?/br> “這??”公子華面現(xiàn)難色,“云妹有所不知,張儀與他夫人相親相愛著呢。不瞞云妹,華哥從未聽說他在外面有過女人,府中也沒納妾,想來張儀是個重情的人呢?!?/br> “要是他們不恩愛,要是那人不重情,紫云我還看不上呢!”紫云越發(fā)認(rèn)定了,“華哥,我認(rèn)定他了,我這就要見他?!?/br> 顯然紫云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是真的上心了。河西之戰(zhàn),紫云公主軍功顯赫,但因是女兒身而無法封君,也不好定爵,孝公只好在咸陽為她專門立起一宮,號紫云宮,封為大秦第一公主,賜金杖,享永生刑事豁免權(quán),位在秦宮所有女子(除老夫人及其母夫人之外)之上。因公子卬健在,且未寫休書,紫云公主在名義上就不好嫁人,一直孤零零一個人。但秦宮遵法而不循禮,宮闈男女之事沒有成規(guī),紫云公主喜歡誰就可與誰肌膚相親。 紫云公主卻是心高氣傲,誰也沒有看上。公孫衍初入秦時,公子華考慮過撮合他倆,側(cè)面提過數(shù)次,但她似乎沒有動心。 此番紫云看上張儀,竟然尋他尋得氣喘,公子華不得不慎重起來,吸口長氣,思考有頃,一拍腦門道:“有了!” “華哥快講!” “張儀是個酒鬼,我把他灌醉,云妹與他生米煮成熟飯,如何?” “這??”紫云臉色緋紅,略一遲疑,旋即點(diǎn)頭,“也好,聽說香女當(dāng)年也是這般嫁他的?!?/br> “嘿,”公子華驚愕了,“云妹真是神了,連這也曉得哩?!?/br> 紫云不無嬌羞,低下頭去。 想到自己要奏的事情并不緊要,公子華當(dāng)即動身,請紫云去他府中,安排范廚備好酒菜,親自去請張儀。 張儀早就聽他說起過這壇百年陳釀,聽到公子華請他品嘗,二話沒說,抬腳就走。 范廚拿出本事,備好七冷八熱滿滿一案美味佳肴,又將祖?zhèn)麝愥勌岢鲆粔兀瑪[在堂中。張儀一入院就聞到酒香,連贊好酒,迫不及待地直入酒席,“噗”地坐下。 公子華亦無二話,與他對坐,拿過擺在案上的酒壺,美美嗅幾下,繪聲繪色地開講范家陳釀的陳年往事,說是喝過此酒的人屈指可數(shù),在魏地,只有兩個死人和兩個活人,兩個死人是范廚的先祖和先父,兩個活人是孫臏和公子華,莫說是龐涓,連魏王也不曾喝過。而在秦地,得飲此酒的也只三人,一是秦公,二是嬴虔,三就是他張儀了。 張儀未飲先醉,拿過酒壺,連嗅數(shù)下,就要斟酒,被公子華攔住。 “張兄且慢,”公子華拿過酒壺,笑道,“今得美酒,當(dāng)有美人斟酒才是?!毖杂檽粽疲匾嘛h飄的紫云移步趨入,沒有珠光寶氣,不見粉黛顏色,但見雙頰嬌羞,二目含情,一顰一笑,盡現(xiàn)真樸之美。 盡管張儀見識過不少陣仗,也是看得兩眼發(fā)直,怦然心動,轉(zhuǎn)向公子華道:“果是美女,公子金屋藏嬌,讓在下飽眼福了!” “小女子謝先生美言?!弊显乒蛟诘厣希眠^酒壺,慢慢倒酒,舉止如一般侍婢無二。 觀她衣著,張儀只將她視作府中侍婢,再沒多問,與公子華切入正題,把酒品啜。 果是好酒。 不消多時,壺中仙品已被“品”完,二人的酒興卻剛升起。公子華吩咐搬來早已備好的三十年陳釀,開懷暢飲。 有美女斟酒,有仙品墊底,二人完全放開了。不消半個時辰,一壇老酒已是見底,公子華喝叫再開一壇。同時傳令起歌舞。一十六名樂手依序而進(jìn),席地跪坐,奏起雅樂。一十六名舞女翩躚而出,從樂起舞。音樂雅致,舞姿曼妙,美女頻斟,公子連勸,張儀把持不住,不消一時就喝高了。 別人喝高了或吐或睡,張儀喝高了卻要耍個小酒瘋,忽地站起,歪歪斜斜地當(dāng)庭起舞。紫云見了,也站起身,在他身邊伴舞。 張儀兩眼迷離,紫云含情脈脈,沒舞多久,兩個軀體就你來我往,貼作一處。 見張儀腳步已是踉蹌,公子華示意,紫云扶他去往側(cè)室,侍奉他躺于臥榻。 張儀睡醒時已是夜半。 房中燃著數(shù)盞燈,兩盆炭火,既暖和又亮堂。紫云躺在他懷中,仍未睡醒,但衣衫不整,頭發(fā)凌亂,半隱半露的酥胸上搭的正是他的手臂。 張儀唬出一身冷汗,急急松開,翻身坐起。 經(jīng)他這一折騰,紫云也醒過來。顯然意識到場面尷尬,紫云粉臉?gòu)尚?,胡亂扎起衣裳,頭發(fā)也顧不上打理,飛也似的逃走了。 見紫云逃走,張儀這才松下一口氣,將昨晚之事細(xì)想一遍,將腦門子連拍幾拍,自說自話:“張儀,張儀,喝酒誤事,切記,切記!” 惺忪一時,感覺內(nèi)急,張儀起身,匆忙間尋不到茅房,見四下并無他人,就在院中竹叢里行過方便,回房倒頭又睡。 張儀再醒時,天色已是大亮,院中傳來人聲。 一陣腳步聲響,公子華走進(jìn)。 想到昨夜之事,張儀面上過不去,拱手道:“公子好酒,讓張儀出丑了!” “呵呵呵,”公子華亦拱一下,爽朗笑了,“聽聞張兄是性情中人,昨日始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矣。張兄喝到后來,兩眼發(fā)直,目中只有美人,連在下也不睬了?!?/br> 張儀臉上一陣臊紅:“是公子謀我!” “嘿,得了便宜還賣乖,天底下哪有你這號人?”公子華就題發(fā)揮。 “好好好,”張儀連連拱手,“在下服你了?!笨纯慈疹^,“在下這得告辭。一宵沒回,我家香女放心不下呢!” “我說張兄,”公子華卻不撒手,“你就知道嫂夫人,難道就不問問昨夜良宵春夢,摟在懷中的是何人嗎?” “何人?”張儀心里一緊。 “未來的大秦陛下嫡親御妹!”公子華盯住他,微微一笑,打趣他道,“紫云公主慧眼相中張兄了,在下這在等著喝張兄的喜酒嘍!” 張儀臉色陡變,許久,方才長嘆一聲:“唉,喝什么喜酒?公子呀,你這是拿在下朝火墻上推??!” 多日不朝的秦公突然召請大良造公孫衍和上卿陳軫入宮覲見,二人皆吃一驚。 沒有幾句客套話,秦公就將話題扯到張儀的奏議上,緊盯二人:“二位愛卿,天降祥瑞,右庶長等奏議寡人祭天祀地,寡人不敢逆天,但天地之祭,事關(guān)重大,寡人心中忐忑,今召二位愛卿,是想聽聽二位高見,請二位暢所欲言?!?/br> 公孫衍、陳軫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時,見二人仍不開口,秦公直接點(diǎn)將:“公孫愛卿?” “君上,”公孫衍拱手,“張儀所奏,臣以為有三不妥?!?/br>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愛卿請講!” “其一,”公孫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為傳言,臣使人探訪,迄今尚未取到實(shí)證。秦法,無證不立。其二,山東列國皆已并王,君上此時南面,是步列國后塵,既無新意,亦難收奇效。其三,當(dāng)年君上與蘇子在論政壇上所辯,必已廣播天下,列國皆知?!?/br> 公孫衍顯然有意和張儀對著干,一連列出三條反駁奏議,條條直中靶心。第一條,在秦國,秦法為大。張儀想得周全,卻未慮及此條。第二條,等于復(fù)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用上意來駁張儀。至于第三條,則是把張儀所奏徹底堵死。 這三條反駁顯然出乎秦公預(yù)料。 秦公捋須沉思,場面一時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抬頭,看向公孫衍:“愛卿可有長謀?” “臣以為,”公孫衍順勢說道,“六國合縱謀我,大敵雖去,危局未解,我當(dāng)以三策應(yīng)對:一是韜光養(yǎng)晦,儲糧備戰(zhàn);二是結(jié)交列國,穩(wěn)定戎狄,化敵為友;三是取蘇子之謀,在合適時機(jī)帝臨天下,以蓋群雄。” “愛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質(zhì)疑。 “這??”公孫衍聽出話音,不好再說下去。 “對張子所奏,陳愛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頓一下,轉(zhuǎn)問陳軫。 “回稟君上,”陳軫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實(shí)證,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關(guān)天地,當(dāng)聽天意,君上可赴太廟卜卦!” “愛卿所言甚是?!被菸墓B連點(diǎn)頭,拱手辭客,“寡人有擾二位愛卿了!” 公孫衍、陳軫拜別,一同退出宮門。 步下殿前臺階后,公孫衍顯然不屑與陳軫同行,邁步正欲走去,陳軫住步,朝公孫衍拱手揖道:“公孫兄留步!” “哦?”公孫衍亦頓住步,扭頭看過來,卻沒還禮,“是陳大人呀,兄不敢當(dāng),請問何事?” “在下略備薄茗一壺,欲請大良造賞臉品鑒!”陳軫再次拱手。 “品鑒不敢,”公孫衍略一拱手,“謝陳大人厚愛。只是在下冗務(wù)在身,敬請寬諒?!闭f罷,轉(zhuǎn)過身,大踏步而去。 陳軫曉得公孫衍仍在記恨當(dāng)年之事,望著他的背影悵然一嘆:“唉,公孫兄,似你這般胸襟,連一個陳軫也容不下,哪里能是張儀的對手?”搖搖頭,徑投嬴虔府中去了。 此后數(shù)日,在張儀、公子疾、公子華等發(fā)動下,眾多朝臣紛紛上奏,各個郡縣均有祥瑞異象報奏,證物證人也都陸續(xù)送抵咸陽。大良造案頭擺滿各地傳來的異象奏聞及群臣奏請祭天的奏章。 直到此時,公孫衍方才明白自己做了蠢事,正自追悔,府門外面一片喧囂,一隊宮衛(wèi)旋進(jìn)院子,荷槍侍立。公孫衍慌里慌張出迎,剛出堂門就見惠文公健步走入,趕忙叩地迎駕,被惠文公一把扯起,挽臂入堂,分主仆坐了。 “公孫愛卿,”惠文公客套幾句,眼角斜向案前一堆奏章,直入主題,“你這兒的奏議不少嗬。” “啟稟君上,”公孫衍拱手道,“臣正欲進(jìn)宮,向君上奏報此事?!?/br> “呵呵呵,”惠文公朝他笑笑,“不想寡人先行一步了。”指向奏議,“就案上這些,愛卿是何觀瞻?” “君上,”公孫衍再次拱手,“天降祥瑞,異象紛呈,證人證物臣這兒全齊備了。前幾日,臣使人夜觀天象,斗轉(zhuǎn)星移,斗柄正對秦野,紫微閃爍異常,這些確為帝王氣象。天意不可拂,民意不可違,是以臣以為,君上可以祭天,南面稱孤?!?/br> “唉,”惠文公長嘆一聲,“公孫愛卿,其實(shí)寡人此來,并不是與你談這事的!” “君上?”公孫衍一怔。 “此地并無他人,寡人這也對你實(shí)說?!被菸墓钢干献嘧h,“所有這些,都是應(yīng)景之作,寡人心里有數(shù),愛卿心里也有數(shù)。寡人想說的是,時過境遷,六國并王謀我,寡人若再韜光養(yǎng)晦,內(nèi)不足以激勵民志,外不足以抗衡列國,這個王位,寡人是不得不坐了。” 見惠文公如此托底,公孫衍深為所動,長吸一口氣,跪地叩道:“君上,是臣謀短了。” “愛卿請起,”惠文公抬手,見他起身坐定,接道,“愛卿所謀,亦不為短,是寡人此前把路斷了?!?/br> “君上??” “好了,”惠文公擺手,“我們不談這個,如何祭天,如何建制,寡人想聽聽愛卿之意?!?/br> “回稟君上,”公孫衍早有備案,擇要奏道,“若是此說,臣倒有一奏!” “請講。” “商君之法雖說利于耕戰(zhàn),但過于嚴(yán)苛,尤其是連坐之法,民皆畏懼。以威勢臨民,民懼服而非心服,可用于戰(zhàn)時,不可視作長策。是以臣斗膽奏請君上借祭天之威,仿照中原朝制,設(shè)立相府,改良商君之法,推行新政,以寬仁治民,德臨天下,成就王業(yè)。” 公孫衍此奏,顯然不是一時心血來潮。 “公孫愛卿,”惠文公二目微閉,思慮良久,睜眼應(yīng)道,“秦民不化,難以理喻,只可嚴(yán)律,不可寬宏。商君之法在秦由來已久,秦民皆已知法,懼法,視法為大,若是廢之反倒不妥。不過,如愛卿所言,適當(dāng)改良倒是可取。至于吏制,不宜硬套中原,但可以改革,設(shè)立相府節(jié)制。愛卿可據(jù)此擬出條陳,三日后上朝,報奏寡人?!?/br> “臣領(lǐng)旨?!?/br> 三日之后,秦宮大朝,公孫衍上奏,秦公頒旨祭天。 及至四月,秦公擇定吉日在咸陽效外拜祭天地,詔告天下,正式稱王,是謂秦惠文王。同日,秦惠王頒旨設(shè)立相府,重新詔命百官。 相府雖設(shè),相卻未拜。就在眾臣翹首以待相位歸屬之時,秦惠王卻旨令五大夫以上諸臣,包括各地郡縣守丞,盡皆薦舉相國人選,所薦奏折依照舊時規(guī)程呈送大良造府,由大良造統(tǒng)一報奏。 顯然,拜何人為相,秦惠王仍在斟酌。 秦惠王確實(shí)在為相位人選犯難。 惠王心中的不二人選是張儀,但問題是,公孫衍如何安置? 公孫衍堪為大才,至秦后屢建大功,又在大良造位上轄制百官數(shù)年,朝臣及各地郡縣沒有不服的。如果舍公孫衍而拜張儀,公孫衍該作何想?以公孫衍之志,必舍秦而去。秦已失蘇秦,再失公孫衍,單憑一個張儀,何以遏制列國? 惠王一時尋不到解招,突然想到前太傅嬴虔,遂去探望。相國人選至關(guān)重要,作為前朝老臣,老太傅在秦國公族世家里威望頗高,惠王很想聽聽他的建言。結(jié)果,他還沒有張口,嬴虔就出口薦舉陳軫。在他眼里,陳軫才是真正的大才,勝商鞅多矣。 惠王笑笑,問候幾句身體,閑扯幾句,便托詞離開。 惠王前腳剛走,陳軫后腳趕到,尋他對弈。 棋局尚未擺開,老太傅便拱手賀道:“陳軫哪,老朽這要賀喜你了?!?/br> “賀喜?”陳軫怔道,“敢問太傅,晚輩喜從何來?” “未來國相呀!”老太傅詭秘一笑,壓低聲音,“不瞞你小子,方才王上探訪老朽,老朽斷出王上是征詢國相人選來的,就向他薦舉你了。你猜王上是何反響?是連連點(diǎn)頭,眉開眼笑呀。哈哈哈,你小子就等著坐那相位吧?!?/br> 顯然,嬴虔老了。老而生童心,凡事也就想得天真些。 望著面前的一頭白發(fā)和真誠表情,陳軫苦笑一聲,拱手:“謝老太傅抬愛?!睌[開棋局,拿出裝黑子的棋盒雙手呈上,“太傅,您請執(zhí)先。” “咦?”嬴虔大是詫異,“你小子,大喜臨門,你不好好慰勞老朽,就讓執(zhí)個先?”說罷將棋盒推到一邊,連連搖頭,“這般打發(fā)老朽,不成,不成!” “不瞞太傅,”陳軫又是一聲苦笑,“國相人選,大王早就定妥了?!?/br> “啊?”嬴虔吃一怔,“何人?” “右庶長,張儀!” “什么?”嬴虔一拍幾案,“你是說那個在楚國偷走和氏璧的家伙?他算老幾!不成,不成,老朽這就進(jìn)宮問問駟兒!” 嬴虔起身欲走,被陳軫死活扯住衣襟。正拉扯間,公子華回來探父,被嬴虔逮個正著,劈頭問及此事,公子華推說不知。 “看看看,”嬴虔樂了,轉(zhuǎn)對陳軫,“你小子凈是瞎猜。華兒與駟兒自幼就在一起耍,形影不離,如果駟兒定下人選,華兒不可能不知?!?/br> 陳軫自也曉得其中利害,對公子華揖道:“適才前輩與在下話及相國之事,是在下妄猜上意,公子萬不可當(dāng)真,亦請不要對外提起!” “陳大人,”公子華回揖,“在下心里有數(shù)?!倍⒆∷?,“順便問一句,如果大王真的如大人所言,拜右庶長為相,大人作何感想?” “唉,”陳軫長嘆一聲,“不瞞公子,在下為大秦使楚,奉大王旨意與張儀結(jié)怨。在下探過鬼谷,又在楚地與他交道多日,深知其人。鬼谷諸子中,儀與蘇秦、孫臏大是不同,與龐涓倒有幾分相似,卻又勝之?dāng)?shù)倍。儀大用于秦,在下必不容于儀,處境危矣。” 陳軫與張儀的過節(jié),公子華自是熟知,安慰道:“陳大人想多了。人臣各為其主,大人奉旨謀事,張儀焉能不知?再說,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張儀今與大人同朝為臣,共謀王業(yè),想必不會再去計較過往的斤斤兩兩。” “如此最好?!标愝F再揖,“公子若是得閑,也望在張子面前為軫說幾句軟話?!?/br> “謝大人信任,在下一定盡力!” 當(dāng)公子華到右庶長府上“說軟話”時,張儀果如陳軫所料,恨得牙齒“咯咯”作響,誓言讓陳軫付出代價。 說也湊巧,剛好這日上燈時分,秦王不期而至,且自帶酒菜,在后花園的涼亭里與張儀對酌。君臣誰也沒有聊及朝事,只是喝酒。 酒過數(shù)巡,張儀借酒意道:“我王陛下,臣聽說有人腳踏兩只船,隨時準(zhǔn)備開溜呢!” “哦?”秦王略略一怔,以為他矛頭指向公孫衍,笑道,“愛卿不會是指大良造吧?” “大良造為人磊落,臣不敢中傷!” “愛卿是講??”惠王又是一笑,豁然開朗,“陳上卿吧?” “大王圣察?!?/br> “愛卿何出此言?” “據(jù)臣所知,”張儀侃侃言道,“陳軫在楚,令尹昭陽對其言聽計從,非尋常私交可比。不僅是令尹,聽聞楚王亦與軫相善,軫出入章華臺,如出入自家庭院。商於谷地本為楚有,前些年卻為商君所奪。此谷六百里乃楚、秦咽喉,為兵家必爭之地,是以楚人視秦如寇,軫身為秦使,卻分別得寵于楚國君臣,個中蹊蹺,不言自明!” “愛卿想多了,”秦王笑道,“陳愛卿使楚,是寡人一手安排,結(jié)交昭陽,逼迫愛卿,也是受寡人所使。就眼下所察,陳愛卿在楚,并無出格之事。” “臣治越期間,斷過一樁訟案,大王可愿聞否?” “寡人愿聞。” “有女風(fēng)流成性,濫交男人,連嫁數(shù)次,皆被遣返,但因其貌美,音甜,善媚,總有男人娶她。在又一次被遣返之后,父母恨其不淑,敗辱門庭,拒其入門。此女痛哭流涕,誓言痛改前非。父母心慈,只好許其歸門思過。思過數(shù)月,此女果是有悔,行為舉止無不賢淑。父母喜,再使媒妁約嫁。鄰近知此女者,無人肯娶。一遠(yuǎn)客游至,不知端底,見此女貌美性溫,舉止得體,又有媚態(tài),遂下聘禮,娶之入門。不及三月,此女舊疾復(fù)萌,與仆役通jian時,為其夫察覺。仆役情急,刃其夫,終成訟案?!?/br> 話音是明擺著的,秦王微微皺眉:“愛卿是說,陳軫有二心?” “不是二心,是三心,四心!臣聽聞,陳軫早年在衛(wèi),為宋謀。入宋,為魏謀。在魏時,又密結(jié)商君,為秦謀。今軫入秦,大王敢望此人一心為秦乎?” 秦王長吸一口氣,眉頭結(jié)得更緊。 “以臣所斷,”張儀趁熱打鐵,“列國七強(qiáng),可以王天下者,非秦即楚,秦、楚不共戴天。秦視楚為敵,楚亦視秦為仇。作為仇敵使臣,楚國君臣何以獨(dú)信陳軫?大楚之王,僅為一個白膚舞姬嗎?堂堂令尹,尚缺幾箱黃金珠寶嗎?是以臣疑此人以國情輸楚。” 秦王眼睛微微閉合,陷入沉思,良久,抬頭:“愛卿所言,不可不察,只是,捉j(luò)ian須雙,捉賊須贓,無憑無據(jù),叫寡人如何處置?” “若是不出臣所料,”張儀應(yīng)道,“近日陳軫或會向大王辭行?!?/br> “辭行?”秦王怔道,“辭行何為?” “去秦適楚?!?/br> “這??不會吧?” “王若不信,可試問之?!?/br> 秦王本想聽聽張儀如何看待相國人選,不料被張儀將話題引至陳軫身上,反倒懷下心事,越琢磨越不踏實(shí)。反復(fù)數(shù)日,秦王終是按捺不住,召陳軫入宮,閑聊幾句,直入主題:“陳愛卿,寡人這召你來,是有一樁難事?!?/br> “可是相國人選?”陳軫點(diǎn)破。 “正是。依愛卿之見,何人堪當(dāng)此任?” “張儀。” “哦?”秦王略是一怔,吸口長氣,微微點(diǎn)頭,轉(zhuǎn)開話題,“寡人聽說,愛卿近日要出趟遠(yuǎn)門,可有此意?” “大王明察,臣確有此意。” “愛卿欲至何地,寡人愿為愛卿約車?!?/br> “謝大王恩典,”陳軫拱手,“臣欲往楚地。” “哈哈哈,”秦王長笑數(shù)聲,“愛卿此行,還真讓人說著了呢!” “大王,恕臣冒昧猜度,能夠說著臣的,必是這個未來國相了吧!” “是何人并不緊要,”秦王又笑幾聲,二目直逼陳軫,“只是他所講的一個訟案,倒是成趣?!?/br> “敢問大王,是何訟案?” “說是一個不貞之婦,因心懷二志,致其夫家罹禍,終成訟案?!?/br> “臣不才,求聞訟案?!?/br> 秦王將張儀所講訟案一一復(fù)述,之后,二目如炬,直射陳軫。 “臣沒有訟案可說,”陳軫沉思有頃,拱手應(yīng)道,“卻也遇有一樁趣事,大王可愿一聽呢?” “寡人愿聞。” “楚人有一妻一妾,妾年少貌美,自不待言,妻雖年長,卻也風(fēng)韻不減。有客至,居楚人之家,戲楚人妻,遭妻唾罵,復(fù)勾其妾,妾半推半就,未幾,得手??途硬痪茫怂?,其友問客:‘你今如愿以償,我且問你,娶下哪一個了?’客應(yīng)道:‘已娶其妻矣。’其友愕然:‘咦,其妻辱罵你,其妾迎合你,你為何不娶其妾,反娶其妻呢?’客笑道:‘此時與彼時,所想不同而已??途悠浼視r,我想的是誰能迎合我。而今居家娶妻,我想的則是誰能為我而辱罵其他男人?!?/br> 陳軫于眨眼間對出這個故事,秦王大是嘆服,豎拇指贊道:“愛卿真急智也?!?/br> “謝大王夸獎,”陳軫應(yīng)道,“非臣急智,此故事在楚地廣為流傳,臣不過是有感而發(fā)罷了?!?/br> “愛卿心跡,寡人知矣。只是,寡人甚想知道,有人預(yù)測你去秦適楚,寡人也忖知你將去秦適楚,你其實(shí)也心知肚明,為何仍要對寡人明言去秦適楚呢?” “回稟大王,”陳軫苦笑一聲,“除去楚地,臣真還不能再去其他地方了?!?/br> “咦?”秦王怔了,“愛卿何出此言?天下之大,難道愛卿只有楚國一地可去嗎?” “正是?!标愝F再出一聲苦笑,“大王試想,未來國相既已預(yù)測,大王既已忖知,臣若是另適他地,豈不有失大王和國相所望嗎?至于臣是否會以國情輸楚,方才那個掌故已代臣言明。想必大王已知,楚王不算昏主,昭陽亦不為庸相。臣若以秦之國情輸楚,則與楚人之妾一般無二,大王難道相信楚王、昭陽會重用臣嗎?” “好辭令啊!”秦王脫口贊道,“陳愛卿,寡人相信你,也請你相信寡人。這樣吧,愛卿既然動念再去楚地,寡人理當(dāng)成全,這就予你車二十乘,金百鎰,歌伎二十,依舊持大秦使節(jié),如何?” “大王??”陳軫由衷感動,叩地泣道,“臣??臣??” “愛卿請起,”秦王親手扶他起來,“愛卿此去,在楚地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時待得悶了,你再回來。無論愛卿身在何處,寡人必定念著你。記住,秦地,永遠(yuǎn)是你的家。寡人,永遠(yuǎn)是你的親人?!?/br> “大王,”陳軫哽咽,“軫??記下了!” 從宮中回來,陳軫擔(dān)心夜長夢多,便安排仆從翌日出行。 陳軫正自收拾細(xì)軟,宮中賞賜之物并二十名歌伎送達(dá)。一番迎送過后,天色已黑。陳軫剛要喘口氣,猛然想起一事,遂讓仆從端起菜肴,自提一壇陳釀,緩步走進(jìn)府中一處偏院。 在此院寄住的是公子卬。 聽到腳步聲,公子卬迎出房門,拱手揖道:“一聽聲音就知是陳兄來了。” 陳軫放下酒壇,回揖:“卬弟,在下與你話別來了?!?/br> “話別?”公子卬怔了,“陳兄這是??” “吃著說吧?!?/br> 陳軫提酒壇進(jìn)屋,支走仆從,擺下酒菜,斟滿酒,與公子卬一邊喝酒,一邊將與張儀如何結(jié)怨等事,由頭至尾,根根源源地全都倒給公子卬,末了嘆道:“唉,想我陳軫,真就是個苦命之人,在魏辛苦多年,尚未有個出頭之日,無端得罪龐涓,被逼入秦,在秦剛剛有個開端,這又遇到張儀。鬼谷子的門下弟子,真就是在下的克星?。 ?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