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在府中連待三日，易王沒有召見。

    第四日適逢大朝，蘇秦以外相身份上朝，引來百官注目。打眼望去，滿朝盡是陌生面孔，文武多是易王的寵信，文公一朝賦閑在家的太師赫然在列，站在文臣班首。

    易王遲到三刻上朝，且上朝后只處理一宗朝務(wù)：迎聘秦國公主。蘇秦從朝臣奏報中得知，秦國送親車馬已經(jīng)過趙入燕，再有三日就到薊城，送親特使為上大夫公子疾。

    眼見木已成舟，蘇秦知道再諫已是多余。再說，函谷大戰(zhàn)在即，蘇秦一沒閑心與公子疾在薊城斗口，二有姬雪武陽之約，一刻也不愿在薊城多待，遂以縱親事務(wù)繁忙為由，向易王辭行。

    易王假意挽留幾句，便順?biāo)浦鄣販?zhǔn)奏。

    蘇秦急如星火地趕到武陽，在褚敏府中落席，屁股尚未坐熱，春梅就到了，要他即刻覲見太后。

    春梅并沒有帶蘇秦前往離宮，而是帶他來到武陽一家不起眼的客棧。

    春梅推開一道院門。院中不見一人，春梅止住飛刀鄒，引蘇秦走進客堂，又反身回至院門處，將門順手關(guān)上，與飛刀鄒守在門外。

    廳堂里，姬雪一身麻服，坐于主位，靜如一尊神像。

    蘇秦站在門內(nèi)，身似樹樁，心卻狂跳不止。

    姬雪也是。

    一女一男，一坐一站，不知過有多久，誰也沒動，甚至可以彼此感知對方越來越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打破沉寂的是姬雪，聲音微微發(fā)顫：“蘇子，您要一直站著嗎？”

    蘇秦回過神，趨前兩步，跪叩：“臣蘇秦叩見太后?！?/br>
    “免禮。”姬雪輕應(yīng)一聲，指向?qū)γ嫦?，“蘇子請坐，看茶。”

    “謝太后。”蘇秦再拜后落座。

    面前幾案上早已擺好茶盞。蘇秦端茶在手，眼睛卻在姬雪身上。

    短短兩年未見，姬雪瘦了，面色蒼白，憔悴不少。

    “是茉莉花茶?！奔а┍荛_他的目光，聲音輕柔。

    “是嗎？”蘇秦的心思不在茶上，但還是輕啜一口。

    姬雪苦笑一下，端起茶具，輕啜一口，情緒平穩(wěn)下來。

    蘇秦知道，姬雪這么急切地召他過來，斷然不是讓他品茶的。

    蘇秦放下茶盞，直入正題：“太后，一切都已過去，可臣觀太后憂色依舊，可為何事？”

    姬雪將薊宮驚變由頭至尾細述一遍，只將易王威逼、欲行不倫之事略去，末了泣道：“臣妾薄命，陰差陽錯嫁入燕室。燕室遠離中原，臣妾孤苦無依，本想偏安燕地，過幾日安生日子，了此殘生，不想竟是一事緊連一事，事事催逼，叫臣妾??”說不下去了，以袖抹淚。

    見姬雪一口一個“臣妾”，蘇秦就如在胸中揣了只受驚的兔子，心全讓它踹碎了，掩袖泣道：“是秦?zé)o能，讓公主受苦了！”

    “是臣妾命苦，與蘇子何干？”姬雪抹去淚水，抬頭，盯住蘇秦，“蘇子，臣妾事小，燕國事大。臣妾急召你來，是有大事相托?！?/br>
    “公主請講?！?/br>
    “先君在時，早已察覺姬蘇心術(shù)不正，有意傳位于噲兒，可惜遲了，讓姬蘇搶先。事已至此，臣妾力孤，還請?zhí)K子幫忙?！?/br>
    “謹聽公主吩咐?！?/br>
    “姬蘇人性泯滅，人倫早喪，前逼兄，后弒父，如何能承大業(yè)？臣妾以為，可借子之、褚敏之力，召集先君舊臣，由臣妾出面，詔告先君遺愿，傳檄天下，廢姬蘇，立公子噲，重整燕室?！?/br>
    “先君可有遺詔？”蘇秦問道。

    姬雪搖頭。

    “如果沒有遺詔，此事就不可為！”

    “可這??”姬雪大怔，“先君對臣妾多次講過，說得明明白白，此番緊急回來，為的正是這事兒！”

    “就眼下而言，”蘇秦解釋，“說殿下弒君，尚無足夠證據(jù)。先君近侍失蹤，迄今仍是謎團，我們可以質(zhì)疑，不可用據(jù)。殿下名分早定，燕國無人不知。先君薨天，殿下承襲，也是正統(tǒng)，篡位之說難以成立。先君雖有廢殿下、隔代傳位之愿，惜無遺詔。沒有遺詔，我們就會師出無名，燕人不知就里，何以心服？再說，殿下謀位之心早生，早就在培植勢力。今日羽翼已成，朝堂之上皆是他的親信，更有先君胞弟老太師坐鎮(zhèn)。燕室老族多唯太師馬首是瞻，殿下既已得他助力，根基已穩(wěn)。先君重臣或免或貶，能借用者不過是子之和褚敏二位將軍。即使他們二人，僅憑公主口諭，也未必會出力。這些都是外話，最棘手的還是公子噲。公子噲宅心仁厚，甚得先君遺風(fēng)。如果是他人篡位，他或可應(yīng)命。謀位者是其生父，叫他如何選擇？”

    蘇秦這席話就如一盆冰水當(dāng)頭澆下。

    姬雪身子后仰，臉上血色全無，兩眼閉起，兩行淚水悄然滾下。

    是的，這些日來，占據(jù)她心的只此一事，就是如何實現(xiàn)先君遺愿，廢姬蘇，立子噲，為燕室扶立仁君。心事太重，她就障了智慧，不曾想得這么遠，這么細。

    “公主？”蘇秦不知就里，被她的表情嚇壞了，跪叩，“公主??”

    “蘇子，”不知過有多久，姬雪緩緩睜眼，摸出手絹拭淚，表情也恬淡多了，“你走吧，我??有點兒累了。”

    蘇秦難受得想哭，本想再解釋幾句，遲疑一下，又止住了，代之而出的是“臣??告??退??”三個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的模糊字音。

    蘇秦再拜起身，緩緩?fù)顺觥?/br>
    蘇秦退到院中，廳內(nèi)卻傳出姬雪的聲音，非常輕柔：“蘇子，明日黃昏之后，可有閑暇？”

    “有！”蘇秦脫口而出。

    傳出的聲音更柔了：“明日旁生霸，是為佳時。臣妾欲請?zhí)K子賞月，可否？”

    旁生霸是周人對月望日的叫法。月望這日月相正圓，是賞月佳時。

    蘇秦聽出姬雪的語氣里沒有絲毫責(zé)怪，始知她非但未生誤解，反而是真正理解了他，內(nèi)中一陣激動，顫聲應(yīng)道：“唯聽公主。”

    見過姬雪，蘇秦又回到褚敏府中。二人就先君陵墓的修筑及離宮安全、供奉等國事議論一時，蘇秦辭別，回到館驛。

    路上，蘇秦見飛刀鄒時不時地從袖中摸出一物，置于鼻下嗅賞，笑道：“鄒兄得到什么寶貝了，在下可否一賞？”

    飛刀鄒遞過一物。

    蘇秦學(xué)他一樣放到鼻下，一股奇香襲來，幽幽裊裊，清淡而純正。

    “好香囊！”蘇秦贊道，“鄒兄何處得之？”

    “梅姑娘方才送的?！憋w刀鄒一臉天真，“咦，主公，你說，梅姑娘為何送我這個？”

    蘇秦沒有回答，反問：“鄒兄，你覺得梅姑娘這人如何？”

    “是好人。”

    “喜歡她嗎？”

    “喜歡?！?/br>
    “呵呵呵，”蘇秦笑道，“喜歡就好。”遞還香囊，“此物貴重，鄒兄當(dāng)好生保管，莫要辜負梅姑娘一片心意?！?/br>
    “只是，”飛刀鄒面現(xiàn)惶惑，“在下不曾為梅姑娘做過什么，姑娘卻送在下如此厚禮，叫在下??”

    “鄒兄若是過意不去，何不回贈一物？”蘇秦點撥道。

    “不瞞主公，在下也是這么想的?？杀橛^左右，在下并無貴重物事，不知以何物相贈？”

    “敢問鄒兄，你最最不舍的可有何物？”

    飛刀鄒輕輕搖頭：“在下并無不舍之物?！?/br>
    “那??”蘇秦換個角度，“生死關(guān)頭，鄒兄若是尚存一念，能說出否？”

    “主公?！?/br>
    “在下聽著呢，說吧！”

    “說過了呀，就是主公。只要主公安在，在下死可瞑目矣?！?/br>
    望著這位素昧平生卻數(shù)年如一日不顧生死地守護自己的忠勇義士，一股莫名的感激，在蘇秦心頭升騰。

    “鄒兄！”蘇秦在心底深處輕叫一聲，一手重重地搭在飛刀鄒肩上。

    翌日，旁生霸之夜。

    黃昏過后，玉兔起于東天，在薄如絲帛的塊狀白云間穿行。

    離宮后花園的露臺上，朔風(fēng)裹寒，吹冷臺前一池清水，水中明月被拉成條條亮帶，隨波逐散。

    偌大的露臺上，除蘇秦、姬雪主仆之外，再無他人。姬雪與昨日大是不同，雖說素服淡妝依舊，但已換作絲緞，不再是麻服，精、氣、神更是判若兩人。發(fā)型也有變化，不再是燕國先君夫人高高聳起的發(fā)髻，而是在洛陽王宮及笄之后的公主發(fā)髻，略有散漫，天真無拘。

    蘇秦可以覺出，她的憂慮一掃而空。借著朗朗的月光，他甚至觀察到她臉上溢出的喜色和嘴角上掛著的淺笑。一旦卸去為老燕公復(fù)仇的巨大壓力，姬雪就沒有什么再可忌憚的了，何況離宮偏僻，又緊鄰燕公高陵，若無重大祭事，少有人來。

    蘇秦感覺得出來，這個月圓之夜是屬于他的，一切設(shè)計皆是為他。蘇秦內(nèi)心充滿感動，嗓眼里如同塞了什么，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只是實實地卡著，生出一陣奇癢，一直癢下去，癢進心田里。

    “蘇子，”姬雪甜甜一笑，“臣妾多時未曾摸琴了，今兒風(fēng)清月潔，臣妾想為蘇子彈奏一曲，以饗視聽?！?/br>
    蘇秦的嗓眼里依然卡著，無法出聲，便拱手打了一個揖。

    “梅兒，擺琴?！?/br>
    春梅移過一張長幾擺于姬雪前面，又從旁邊抱出一琴，置于幾上。

    “梅兒，今日風(fēng)寒月高，jiejie獨彈也是無趣。何不取出你的瑟來，你我姐妹共為蘇子協(xié)奏一曲，豈不更妙？”

    春梅原本不通音律，只是在隨嫁燕宮之后，才從公主學(xué)藝。姬雪愛琴，就讓她鼓瑟。功夫不負有心人，十余年下來，春梅竟也鼓得一手好瑟。主仆二人時常琴瑟和鳴，打發(fā)漫漫歲月。

    然而，在這樣一個晚上，在蘇秦與飛刀鄒兩個男人跟前，公主不僅與她姐妹相稱，且又邀她琴瑟和鳴，這是春梅做夢也不曾想過的。

    春梅既驚且亂，囁嚅道：“公主，奴??奴??奴婢手賤，豈??豈敢??”

    “梅兒，”姬雪不無感慨，“記住，在我心中，你早不是奴婢，是meimei。在洛陽時，你原本跟隨meimei，是meimei舍不得離別，才讓你陪我。你是代meimei來的，你就是我meimei。梅兒，去吧，拿出你的瑟來，今對明月，我們姐妹為蘇子合奏一曲。蘇子精于音律，堪為知音，你我琴瑟和鳴，正可請他指教?！?/br>
    姬雪這番話發(fā)自肺腑，出自真情。

    春梅涕淚交流，跪地泣道：“公主??”

    蘇秦感動，拱手：“在下能聞梅姑娘雅奏，幸甚！”眉頭一動，轉(zhuǎn)對飛刀鄒，“鄒兄，來，你我兄弟共賞公主姐妹雅奏，豈不快哉?！?/br>
    “呵呵呵，”飛刀鄒不無靦腆地搓搓手，“在下耳拙，只怕糟蹋了雅曲?！痹捯袈涮?，人已過來，在蘇秦身邊坐下。

    春梅瞟他一眼，臉色緋紅，幸好在這月光下面，還算有些掩飾。事已至此，她不好再推辭，便再次移來一張長幾，取下一瑟，款款坐下，如姬雪一般開始調(diào)弦。

    不消一時，諸弦調(diào)好。

    春梅、姬雪相視點頭，同時起奏。

    初節(jié)起奏，二人輕挑慢彈，琴瑟和合，音響遠悠，如涼風(fēng)過坡，秋雁掠空。至第二節(jié)，琴瑟各自為調(diào)，琴唱瑟和，錯落有致，如鳥兒問答，天地氤氳。緊接著，琴音清漫，瑟聲低吟，兩相和合，琴瑟協(xié)鳴，如群鳥起于蒲葦，勁風(fēng)漫過山林。接下幾節(jié)，瑟之鉤挑雜以琴之綽注，粗放獷達，蒼涼磊落，如驚鴻斜飛，驟雨突襲，間或二音高拔，或如九天悶雷，或如風(fēng)暴過谷，或如鐵石撞擊，或如驚濤拍巖。陡然間，琴瑟再和，指緩弦顫，音響曼妙，余音裊裊，恍如雪后初晴，涼風(fēng)拂面，清冽之氣沁人肺腑。

    蘇秦是知樂之人。琴瑟一起，他就微閉雙目，傾耳以聽。初時尚在算計二人指法，細品調(diào)門，不久即是耳中有音，心中無指。再后音指皆無，只覺自己身心俱浮，飄飄蕩蕩，如飛絹隨風(fēng)浮沉。最后竟是心身俱無，如癡如夢，于恍惚之中，猛聽錚錚數(shù)聲，琴瑟皆息，萬籟俱寂。

    蘇秦陡然醒覺，擊掌驚道：“好個琴瑟和合，天下絕彈矣！”

    “謝蘇子高評。”姬雪拱手作謝。

    春梅似是仍舊沉浸在音樂里，手雖不動，人卻在那兒發(fā)癡。

    顯然，她完全沉進音樂中了。

    “敢問公主，此曲何名，如此精妙？”

    “沒有曲名。是臣妾面對漫漫長夜、寒月冷風(fēng)自創(chuàng)出來的。蘇子若是要名，就叫它‘蒼月寒雪’吧！”姬雪的聲音微微顫抖。

    蘇秦凄然無語。燕地高寒，長夜漫漫，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其中多少凄苦，多少辛酸，以公主柔弱之軀，斷然不是一曲《蒼月寒雪》所能言盡的。

    許久，蘇秦的喉眼里擠出一個聲音：“公主，你??受苦了！”

    “蘇子??”許是過于激動，許是不勝露臺冷寒，許是蘇秦一言道破她這首曲子的萬千委屈，姬雪但覺一陣眩暈，身子軟癱，歪倒在鳳頭琴上。

    “公主！”蘇秦震驚，再顧不上其他，飛身躍起，箭步跨到姬雪身邊，將她扶起，跪下，聲淚俱下，“公主，你??怎么了？”

    姬雪微微睜眼，聲音小得不能再?。骸疤K子，抱我！”

    蘇秦抱住她。

    姬雪指向?qū)嬏帯?/br>
    蘇秦抱她進房。

    炭火興旺，暖氣襲人。

    蘇秦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到榻上，蓋上錦被。

    姬雪的纖手緊緊握住蘇秦，聲音顫抖：“蘇子，天冷月寒，今宵??能不能不回去？”

    是夜，蘇秦沒有回去。

    蘇秦與姬雪宛如兩架干透的柴堆，在這個朔風(fēng)瑟瑟的寒季，終于遇到火星，熊熊燃燒了。

    六國縱軍依從主帥龐涓軍令，分路開往崤塞。

    崤塞位于洛陽以西，河水南岸，東起于澠池，西止于曲沃，長約百里，山高谷深，道路曲折，可與函谷道比險。二者的不同是，崤塞較寬，最窄處也有十余丈許，便于行軍運輸，函谷道較窄，部分谷道僅寬丈許，易守難攻。

    龐涓的部署是，魏、韓、趙三軍主力屯于崤塞之西的陜與曲沃，直對函谷關(guān)，算作一線。燕、齊、楚主力屯于崤塞之東的澠池一帶，算作二線，與一線隔崤塞遙相呼應(yīng)。但這只是臨時屯守，進攻時所有部署重新打亂，如何調(diào)動唯帥令是從。

    陜與曲沃是兩個重邑，位于崤塞與函谷之間，北臨河水，三面環(huán)山，是塊易守難攻的不規(guī)則盆地，方圓數(shù)十里，春秋時屬于北虢國，陜叫焦城，曲沃叫桑田。由于此處溝通兩大要塞，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此時仍舊為魏國領(lǐng)地。

    這一帶一馬平川，只有些許土岡，是再理想不過的沙場，尤其利于戰(zhàn)車馳騁。龐涓將前鋒設(shè)于曲沃，并在函谷關(guān)外設(shè)置三道防線，把中軍帥帳扎于陜城之外的一道土岡上，城邑辟為糧草重地和戰(zhàn)地救護場所，重兵把守。

    北風(fēng)裹挾陣陣寒氣，席卷起縱親各軍的雜色旌旗。

    與這股肅殺的寒意相反，縱親軍士氣高漲，尤其是連綿不絕的魏軍營帳內(nèi)，殺氣騰騰。各營在演練時發(fā)出的沖殺聲、金戈搏擊聲遙相呼應(yīng)，時斷時續(xù)。

    中軍帥帳外氣氛森嚴(yán)，甲盔戟士分立兩側(cè)。

    帳內(nèi)，兩個參將及幾個軍尉肅然侍立，目不旁視。主帥龐涓端坐于一張巨大的帥案后面，兩眼迷離，兩耳豎起，神情專注，顯然在傾聽什么，右手指節(jié)時不時地敲在前面的帥案上。

    遠處傳來車馬聲。

    馬蹄聲止，魏軍副將張猛跳下戰(zhàn)車，匆匆走進帳中，正欲稟報，見龐涓那般陶醉，忙又止住，輕手輕腳地小步趨進，在帥案前數(shù)步處站定。

    龐涓卻似沒有察覺，仍在專注傾聽。

    張猛豎起耳朵，但周圍聲音嘈雜，有口令聲，有馬嘶聲，有腳步聲，有金戈聲，有鳥叫聲，還有風(fēng)裹旌旗的嘩啦聲，他實在辨不出主帥在聽什么，且聽得如此起勁。

    又候一時，見龐涓仍舊沉醉于那聲音里，張猛輕咳一聲，小聲稟道：“主帥??”

    “噓，”龐涓擺手，“你聽！”手指再次合節(jié)拍地敲打帥案。

    跟著他的節(jié)拍，張猛漸漸聽到一個縹緲的聲音。聲音來自很遠的營盤，盡管雄渾，但終歸敵不過附近的噪音，若不細聽，真就埋沒了。

    是金石鼓樂聲和兵士們的歌聲。顯然，有兩支隊伍在輪流唱著同一首歌，像在比賽。歌曰：“渡河梁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

    張猛笑了：“主帥是在聽歌？”

    “呵呵呵，”龐涓回過神來，“王上與楚、齊、韓三王在虎牢關(guān)上合唱的就是它。這陣兒聽唱，韻味十足?。　?/br>
    張猛遲疑一下：“主帥莫不是讓各營各寨皆唱此歌，激勵士氣吧？”

    “哈哈哈，真還讓你說準(zhǔn)了！”龐涓大笑幾聲，轉(zhuǎn)頭吩咐侍立一側(cè)的參將，“傳我?guī)浟?，從即日起，縱軍各營皆唱此歌，半月之后比賽，哪個營寨唱得好，唱得響，本帥就封哪個營寨為破敵先鋒！”

    參將應(yīng)命而出。

    張猛吃一大驚：“主帥，這??”

    張猛想說的是，以唱歌是否響亮來挑選破敵先鋒，這也未免太荒誕無稽了，但終究未說出口。

    “呵呵呵，不說這個吧?！饼嬩笓Q過語氣，指著前側(cè)席位，“張將軍，請坐。觀你氣色，像是有急事，這就說來?！?/br>
    見他轉(zhuǎn)換話題，張猛只好抱拳稟道：“末將是來請戰(zhàn)的，將士們等不及了！”

    “別是你張將軍等不及了吧？”龐涓反問。

    “這??”張猛被他道破，囁嚅道，“主帥，時不我待了！縱軍數(shù)十萬待命已有月余，再不決戰(zhàn)，影響士氣不說，只怕??”

    “怕什么？”

    “別的不說，單是糧草就是大忌。大軍擠在這崤塞里，又是冬季，崤塞只此一條道，我們既行軍又運糧，越急越是不濟。再說，這天氣??”

    “來來來，”龐涓的表情興奮起來，揚手道，“你就說說這天氣！”

    “大雪節(jié)已過，冬至將臨，行將入九。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萬一天寒地凍，大雪封道，莫說是攻打函谷關(guān)??”張猛不想再說下去。

    龐涓卻是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爆出一聲長笑。

    張猛讓他笑愣了，呆望他。

    龐涓止住長笑，朗聲問道：“張將軍熟知此地，在下甚想知道，此地何時才能如你所說的天寒地凍、大雪封道？”

    “說不準(zhǔn)呢。交九后，只要西北風(fēng)連刮兩天，整個山川就會凍住?！?/br>
    “呵呵呵，”龐涓笑得合不攏口，連連點頭，“說得是，天有不測之風(fēng)云哪！”轉(zhuǎn)對帳外，“來人！”

    一軍尉應(yīng)聲而入。

    “備上兩只木桶，盛滿水置于帳外，俟其結(jié)冰，晨昏各查看一次，記下冰層厚度，隨時報我！”

    那軍尉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去了。

    張猛一臉疑惑地望著龐涓。

    “張將軍，”龐涓笑道，“你還有何事？”

    “末將??末將想??”

    “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日伐秦吧？好，請隨我來?！饼嬩赋稄埫妥叱鰩ね?，見那軍尉正在朝兩只木桶注水，指著它們，“就在它們被完全凍實那日?！?/br>
    燕軍大帳里，燕將子之端坐于案前，盯住案上的調(diào)兵虎符。虎符一側(cè)擺著燕宮新主的詔書，說齊人欲襲燕，要他即刻撤兵，回防河間。

    文公薨天，殿下登基，南面稱孤，迎娶秦婦，齊燕交惡，詔命回防??六國會盟后，前后不足兩月，燕宮即鬧出接二連三的驚天變局，任他有多少智謀也難以籌算。合縱是文公一力主張的未來大政，新主不顧縱親誓約，如此行事，更讓他進退維谷。不退，王命難違。退，如何向縱親國交代？燕國今后又將何以取信于天下？

    子之正自為難，公子噲?zhí)又?，一邊啼泣，一邊將宮中之事細述一遍，包括母親如何向齊求助，如何被父王賜死及太后如何請殉等，只將父王毒殺先君一事刻意隱瞞。

    子之忖思良久，沉聲問道：“賢侄，你我相交多年，算是知音了。末將有話求問賢侄，望賢侄據(jù)實以告?！?/br>
    “將軍請講。”

    “末將說句大逆之言，是與不是，賢侄姑妄聽之。末將觀察殿下多年，知他胸襟褊狹，既不能謀遠，亦不善明斷，品行德望不及先君萬一。若是不出末將所料，燕宮由他執(zhí)掌，必生禍亂，燕國也將大難臨頭?！?/br>
    “將軍可有良謀？”

    “賢侄品行可追先君。能救燕國者，非賢侄莫屬?！?/br>
    公子噲大睜兩眼。

    “賢侄若有救燕之心，末將愿意肝腦涂地，助賢侄扶大廈于將傾。殿下執(zhí)意迎娶秦婦已經(jīng)觸怒縱親列國，內(nèi)有太后，外有末將，更借縱親列國，尤其是你外公之力，此事必成，賢侄但請放心?！?/br>
    “不可！”公子噲搖頭，“將軍大義，姬噲心領(lǐng)。不過，此事斷不可為。父王已就大位，是為燕主。我等身為臣子，萬不可生此逆心！”

    “賢侄，機不可失啊！”子之再勸。

    “我意已決，將軍不必再言，”公子噲再度搖頭，“燕國本已多難，不能再亂下去。父王既已即位，也已詔告天下，我等自當(dāng)鼎力輔佐，盡人臣之道。再說，將軍既為噲之知交，亦當(dāng)知噲。噲無意大位，只要燕國平安無禍，臣民安居樂業(yè)，于愿足矣！”

    “唉，”子之長嘆一聲，“賢侄既已意決，末將也就無話可說了?！背饨械?，“來人，傳令三軍，連夜準(zhǔn)備，明日凌晨拔營退兵！”

    龐涓是辰時接到燕國軍報的。

    龐涓匆匆掃過，遞給張猛。

    張猛看畢，倒吸一口冷氣，急問傳信軍尉：“子之將軍何在？”

    軍尉應(yīng)道：“據(jù)探馬所報，由于軍情緊急，燕軍連夜拔營，子之將軍隨大軍回撤了。”

    伐秦在即，縱親首倡國之一不戰(zhàn)先退，且事先不作任何稟報，只在大軍撤走后送來一封不痛不癢的軍報，無論如何都不可小覷。

    張猛將軍報遞還龐涓，半是自語：“六國縱軍尚未開戰(zhàn)，一軍自去，于士氣不利。再說，天下既已縱親，有誰能在此時突襲燕國呢？”

    龐涓略一思忖，出口道：“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襲擊燕人的必是齊人?！?/br>
    “齊人？”張猛大怔。

    “先君薨天，新君即位，是強敵侵襲的最佳時機。燕國北為胡人，南為齊、趙和中山，趙、燕首倡縱親，中山及胡人之力不足以撼動燕國，不敢妄動。足以擾燕且逼迫燕國新君撤回子之將軍的只能是齊人。”

    “六國縱親初成，盟約墨跡未干，齊人不至于??”

    “什么縱親？”龐涓從鼻孔里哼道，“蘇秦那呆子一廂情愿之事，豈能當(dāng)真？別的不說，單說這縱親列國皆發(fā)大軍討秦，你道真為縱親？為的是他們自個兒！三晉與楚人，哪個不是秦人仇讎？只有齊人和燕人與秦?zé)o礙，你看，這就來事了吧。老燕公尸骨未寒，新燕公就與秦人結(jié)親，為的是什么？制齊人。齊人南對強楚，西面三晉，都是硬骨頭，不好啃。只有燕國可以欺負。平素有楚和三晉掣肘，齊人尚有顧忌。這陣子，天下目光皆集函谷，楚、秦、三晉無力他顧，子之將軍又不在朝，如此用兵良機，老齊王豈能錯失？”

    張猛憂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如果齊、燕真的開戰(zhàn)，走的就不單是燕人，齊人也必撤軍。齊人撤軍，趙人也或不安。還有楚人和韓人，這??”

    “你說得是?！饼嬩肝⑽Ⅻc頭，“不過，此番伐秦，在下原就不曾指靠燕、齊，只要他們不在背后擾亂就是。楚與三晉皆為秦仇，他們方是在下所倚。秦人屢次揚言伐韓宜陽，韓人自不待言。秦人羅織內(nèi)jian，差點襲占晉陽，趙人記恨此仇，也是用心。此番會盟，虎牢關(guān)四王相會，未曾邀請趙侯，但趙侯仍舊不計此嫌，派軍三萬，使李將軍為主將。就沖這一點，趙人當(dāng)沒說的。在下放心不下的只有楚人，尤其是昭陽那廝，雖有能耐，卻精于算計個人得失，當(dāng)不得大用。此番伐秦，楚營最佳主將當(dāng)是屈匄，依楚王能耐，竟然派他來了，確實令人費解。好在此人利欲熏心，在下已經(jīng)送他一塊肥rou，想他不會不出力?！?/br>
    “將軍所言甚是，此番伐秦，楚人利益的確最大，唾手而得商於谷地、漢中諸邑不說，我們還要白白送他陘山諸邑。那可是我們血拼出來的！”

    “哼，”龐涓冷笑一聲，“即使在下白送給他，也怕他的胃口難以消化呢！”陡然想起什么，“說起此事，張將軍，煩請你這就走一趟楚營，看看他的云車造好沒。帶上十桶酒，慰勞一下那些工匠。要是一切如那廝所言，這些云車當(dāng)是不錯，日后必能用得上?！?/br>
    “末將遵命?！?/br>
    楚營大帳設(shè)在澠池西南十幾里外的一道岡坡上，背坡臨水，位置絕佳。

    昭陽興致勃勃地引領(lǐng)張猛來到后山，走至一片空曠處。這是楚軍的臨時軍工坊，數(shù)十名工匠正在熱火朝天地趕制云車。

    一行數(shù)人走到一架行將完工的云車前。那云車足有數(shù)丈高，大小如房屋，四周包裹犀甲、銅皮，刀戈鋒鏑皆傷不得。箭孔多達數(shù)十個，還有幾個可隨意開合的門與平梯，一旦靠近城墻，即可放下平梯，直奪對方墻垛。

    工坊令迎上。張猛詳細問過制作情況，工坊令逐一稟明，招呼眾人當(dāng)場演示。云車果是靈敏，只需數(shù)人推動，前后左右皆可行動，靈便自如。

    張猛眉開眼笑，不無贊嘆地轉(zhuǎn)對昭陽道：“呵呵呵，有此妙物，函谷關(guān)何愁不破？”

    “呵呵呵，”昭陽捋須笑道，“張將軍滿意即可。不瞞將軍，在下費心數(shù)年琢磨此物，專為攻關(guān)陷壘之用。莫說函谷關(guān)僅高三丈，即使再高兩丈，也必拜伏于它的腳下。”

    “將軍智謀過人，在下嘆服！”張猛恭維一句，指著尚未完工的云車，“敢問將軍，這些云車何日可用？”

    “在下全力趕制五輛，旬日之內(nèi)，當(dāng)可完工。請將軍稟明主帥，何日攻關(guān)，楚人請打頭陣！”

    “呵呵呵，”張猛拱手應(yīng)道，“將軍放心，有此妙物在，破秦頭功，無人敢與將軍爭鋒！”

    “謝將軍成全！”

    幾輛云車就為楚軍爭下如許面子，昭陽大是得意。

    送別張猛，昭陽哼著小曲兒回到大帳，意外看到帳中候著二人。一是家宰邢才，哈腰迎候；另一是陳軫，反縛雙手，埋頭跪地。

    昭陽不問即知，是陳軫跑到郢都搬來邢才了。

    昭陽冷冷掃視陳軫一眼，轉(zhuǎn)對邢才：“你不在府里守著，來這兒做什么？”

    “回稟主公，”邢才應(yīng)道，“陳大人再三懇請，小人支應(yīng)不過，只得陪他來了。”

    “我還以為是誰跪在此地呢，原來是陳上卿呀，”昭陽冷冷一笑，轉(zhuǎn)向陳軫，揶揄道，“來就來了，綁縛兩手卻是為何？”

    “聽聞大人興兵伐秦，軍費短缺，在下此來，或可為大人籌措些許軍資，以濟所需?！?/br>
    “你？籌措軍資？”昭陽怔了。

    “是這樣，”陳軫侃侃應(yīng)道，“在楚之日，大人對在下關(guān)懷備至。大人恩德，在下無以為報。在下并無多余錢財，思來想去，唯有賤軀尚有所值。在下自縛至此，是想以此賤軀捐贈大人，望大人笑納，成全在下誠意?！?/br>
    “哈哈哈哈，”昭陽手指陳軫，“就你這身肥rou？能值幾何？”說畢，又是幾聲長笑。

    “五百金?！?/br>
    “啥？”昭陽斂住笑，“你身上何處貴重，竟值五百金？”

    “這個?！标愝F兩手被縛，只好晃晃腦袋，“搖來晃去的這件東西?！?/br>
    “哼！”昭陽冷笑一聲，“此物砍它還得費刀子，怎么就值五百金了？”

    “大人有所不知，”陳軫搖頭，“在下這顆腦袋，在大人這兒或不值錢，但在另一個人眼里，至少可值五百金?！?/br>
    聽出話中有音，昭陽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誰？”

    “龐涓！”

    “哈哈哈哈，”昭陽恍然大悟，爆出長笑，“是了，是了。若是此說，此物當(dāng)值五百金。聽說龐將軍先考靈前至今仍在為它空著地方呢?！闭f著，走到近前，拍拍陳軫的頭皮，“說吧，陳上卿，就本公所知，你這人一向重財惜身，怎么這辰光慷慨起來了？”

    “人固有一死，陳軫能為大人捐軀，死得其所?！?/br>
    “嘿嘿，”昭陽陰笑兩聲，“這話聽起來假。不過，”牙齒咬得咯咯響，“過去的舊賬是要算算，你這兒還欠我先妣一條命呢。來人！”

    帳外沖進兩個衛(wèi)士，一左一右立在陳軫旁邊。

    “將這廝拖出去，將雙肩之上的那個東西斬了！”

    兩個衛(wèi)士扭住陳軫，正要拖出，邢才輕咳一聲：“主公？”

    昭陽擺手，衛(wèi)士放下陳軫。

    邢才走到昭陽身邊，悄語：“上卿此來，是有大事稟報主公?！?/br>
    昭陽轉(zhuǎn)對衛(wèi)士：“松綁。”

    衛(wèi)士為陳軫松綁后，退出帳外。

    昭陽在主席位上坐下，指客席朝陳軫努嘴：“陳上卿，坐！”

    陳軫拱手謝過，席坐下來。

    邢才斟上茶水，候立于側(cè)。

    “陳上卿，又有何事稟報？”

    “大人，”陳軫不慌不忙地啜口茶水，放下茶杯，拱手，“罪人此來，是奉秦公旨意，奉送大人一份功勞?！?/br>
    “哼！”昭陽一震幾案，“不過三個月，我六軍鐵蹄就將踏平秦川，只怕嬴駟那廝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如何還敢妄稱秦公？”

    “呵呵呵，”陳軫輕笑數(shù)聲，“龐涓一廂情愿之詞，大人竟也信了？”

    “本公深信不疑?！?/br>
    “看來，大人是真的不知秦人了?！标愝F微微抱拳，“且不說山河之險，即使真刀實槍比拼，鹿死誰手也難預(yù)料，何況??”

    “何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