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秦公所述，合縱對韓有百利而無一害，韓昭侯舉雙手擁護(hù)。樓緩以趙侯特使、合縱副使身份使韓之后，韓昭侯一口應(yīng)允不說，還使公子章為特使回訪趙國。

    送走張儀后，蘇秦就騰出手來約見韓國公子。公子章捎話給蘇秦，說韓侯對他極是器重，已虛相位以待。蘇秦覺得時(shí)機(jī)成熟，遂別過趙侯，以燕、趙特使身份使韓。

    韓侯既已同意合縱，就等于不戰(zhàn)而下韓國，蘇秦使韓的宗旨也就順勢而變，改作迂回攻魏。

    韓都鄭城與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馬一日即到。合縱人馬欲至鄭城，就必須經(jīng)由魏境。蘇秦抓住這一機(jī)緣，在路過魏境時(shí)，故意走得甚慢，傳令部眾制作無數(shù)旗幟，將“五通”“三同”等縱親要旨題寫在五顏六色的旗幟上，又將縱親訴求、縱親方式等編寫成通俗易懂的歌謠，抄錄成冊，沿途廣為散發(fā)，使乞丐、流浪藝人等四處傳唱。燕、趙兩國的合縱人馬約近五千，蘇秦又讓隊(duì)伍故意拉開，遠(yuǎn)遠(yuǎn)望去，前后綿延十余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鑼鼓喧天，極盡招搖。

    此等聲勢遠(yuǎn)遠(yuǎn)大于列國間的尋常問聘，魏國朝野震動(dòng)，上下都在議論蘇秦與合縱。

    魏惠王將蘇秦散發(fā)的縱親冊子細(xì)細(xì)閱過，讓毗人召來武安君龐涓，抖抖手中的冊子問道：“涓兒，這個(gè)冊子你看過了嗎？”

    這聲“涓兒”讓龐涓頗為受用。自從失去孫臏，魏王越發(fā)看重龐涓，對他越來越倚重，每逢大事，必首先與他商議。眼下孫臏已成廢人，龐涓遍觀列國再無對手，內(nèi)中的雄心也就膨脹起來，覺得壯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數(shù)了。

    龐涓內(nèi)心篤定，也深為感動(dòng)，瞄冊子一眼：“回稟父王，兒臣看過了?！?/br>
    “聽說蘇秦與賢婿也是同門，他這人如何？”

    “敢問父王，欲知蘇秦何事？”

    “其才何如？”

    “這個(gè)，”龐涓略頓一下，撲哧笑道，“叫兒臣如何說呢？蘇秦與張儀同修口舌之學(xué)，別的不敢恭維，舌功倒是厲害！”

    “呵呵呵，”惠王亦樂起來，“聽說越王讓張儀的舌頭攪暈頭了，寡人一直覺得好笑。聽你這么一說，竟是真的！涓兒，若與張儀相比，蘇秦的舌功如何？”

    二人相權(quán)，龐涓當(dāng)然更樂意接受蘇秦，當(dāng)即笑道：“出鬼谷之后，兒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數(shù)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說十句，兒臣愿信蘇秦三句，信張儀半句?！?/br>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來，“難怪越王上當(dāng)，原來是這樣！看來，日后遇到張儀，寡人也須當(dāng)心一些?！?/br>
    “父王說笑了，”龐涓亦笑幾聲，“越王怎么能跟父王相比呢？只怕見了父王，張儀的舌頭先自僵了?！?/br>
    二人再笑。

    “涓兒，”惠王斂住笑，切入正題，“看這冊子，蘇秦想的是合縱三晉，下一程必來大梁。依你之見，我當(dāng)如何應(yīng)對才是？”

    “兒臣懇請父王召見一人?！?/br>
    “何人？”

    龐涓擊掌，一個(gè)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趨入，叩首：“衛(wèi)國太子姬憲叩見魏王，恭祝王上龍?bào)w健康，萬壽無疆！”

    惠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衛(wèi)國太子姬憲？”

    “回王上的話，”姬憲泣道，“先君薨天，太師亂政，篡改先君遺命，廢去姬憲，致使朝野亂制，人神共怒。姬憲懇求王上出兵平亂，還天下以公道！”

    “好了，”惠王擺手，“寡人知道了?！?/br>
    姬憲識(shí)趣，再拜退下。

    見他漸退漸遠(yuǎn)，惠王若有所思，轉(zhuǎn)向龐涓：“愛卿之意是??”

    “王上，”見惠王稱他愛卿，龐涓亦改稱呼，“衛(wèi)國雖然不大，卻是一塊肥rou。今衛(wèi)室內(nèi)爭，姬憲求援，臣以為，我們何不趁此良機(jī)??”頓住話頭，打出吞衛(wèi)的手勢。

    “嗯，”惠王微微點(diǎn)頭，“這個(gè)衛(wèi)國，是該絕祀了?！?/br>
    “王上，”龐涓托出底牌，“新立的衛(wèi)侯與韓交好，而扶他上位的太師與趙交好，我若允諾縱親，衛(wèi)國絕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動(dòng)：“嗯，寡人有數(shù)了?！闭f畢，打了一個(gè)哈欠。

    龐涓告退。

    惠王走到榻前，側(cè)躺下來，本欲小憩一陣，心里卻又掛了衛(wèi)國的事，翻來覆去，無法入靜。

    惠王又翻幾次身，干脆坐起，叫毗人備車，擺駕相國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的習(xí)慣?；萃踮s到時(shí)正值未時(shí)，惠施午睡未醒。見是魏王駕到，家宰要去稟報(bào)，被惠王攔下。

    惠王讓家宰帶路，與毗人一道徑至后花園中，遠(yuǎn)遠(yuǎn)看到惠施躺在涼亭里的軟榻上，睡夢正香?；萃踝叩浇?，見惠施的呼嚕一聲蓋過一聲，甚是羨慕，對毗人笑道：“觀這睡相，惠愛卿是個(gè)有福之人哪！”

    毗人指著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國的口水，滴成一條線，就像樹上的蟲子溜絲一樣，快要著地了?！?/br>
    惠王看過去，樂了，呵呵笑起來。

    惠施被笑聲驚醒，睜眼見是王上，以為在夢中，揉眼再看，確定無疑，慌忙下榻，叩道：“王上??”

    惠王遞過一條手帕，笑道：“惠愛卿，擦掉你的哈喇子再說?！?/br>
    惠施接過手帕，卻拿袖子朝嘴上一抹，尷尬一笑：“讓王上見笑了?！?/br>
    惠王指手帕：“惠愛卿，這??手帕怎么不用？”

    惠施將手帕納入袖中，叩首：“臣謝王上賜香帕?！?/br>
    惠王怔了下，笑道：“愛卿倒會(huì)打劫。來來來，起來說話?！?/br>
    惠施謝過，在亭上坐下。

    扯了一陣閑話，惠王言歸正傳，談及合縱，皺眉道：“照說三晉合一不是壞事，可這等大事，蘇秦不尋寡人，卻去尋那趙語，讓他倡導(dǎo)，置寡人于何地？趙語軟弱無能，登大位后處處受制，唯唯諾諾，更使趙門風(fēng)雨飄搖，何能領(lǐng)袖三晉？這且不說，寡人既已南面稱孤，走出了這一步，若是再與趙、韓縱親，與韓渠、趙語同坐一席，豈不是??”頓住話頭，氣呼呼地看向惠施。

    “王上若是不愿，不合就是。”惠施緩緩說道。

    “這??”惠王再皺一下眉頭，“蘇秦豎子，四處招搖，大講合縱的益處。三晉本為一根，趙語首倡，韓渠響應(yīng)，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從，豈不等于公然與三國為敵？拋開趙、韓、燕不說，縱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議論寡人不智。再說，蘇秦首去秦國，今又合縱燕、趙、韓三國，鬧得天下沸沸揚(yáng)揚(yáng)，已成大名。此人赴韓之后，必然扭頭東下，合縱寡人。此人若來，寡人見他不妥，不見他，也是不妥。思來想去，寡人真是兩頭犯難，此來問問愛卿，可有萬全之策？”

    惠施抬頭笑道：“王上若為此事犯難，臣倒是有一計(jì)應(yīng)對?！?/br>
    “愛卿快講！”

    “待蘇秦來時(shí)，王上就以秋獵為名，托國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輔政。蘇秦與武安君是同門，彼此知底。有他應(yīng)對，王上想進(jìn)則進(jìn)，想退則??”

    不待惠施講完，惠王擊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時(shí)，越發(fā)興奮，連呼幾聲“妙哉”，便樂悠悠地?cái)[駕回宮。

    這年九月，就在韓昭侯拜相蘇秦的當(dāng)兒，魏惠王大朝群臣，當(dāng)廷頒詔，托國于太子申，使武安君龐涓輔政。翌日，惠王與惠施、毗人及幾位后宮佳麗一道，在公子卬的護(hù)衛(wèi)下，帶三千武卒，前呼后擁地趕往梁囿圍獵。

    惠王離都后數(shù)日，秦使公孫衍一行先蘇秦一步趕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孫衍不憂反喜。此番使魏，公孫衍的使命是阻止蘇秦合縱?；萃跗诖藭r(shí)離宮，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說明，魏王并不贊成三晉縱親，而這一點(diǎn)與他在咸陽時(shí)的判斷一絲無差。公孫衍斷定，只要魏王不在宮中，蘇秦縱是將三寸不爛之舌攪得天花亂墜，縱親終也難成。

    心中有了底氣，公孫衍越發(fā)鎮(zhèn)定下來，在館驛住下，翌日以秦國特使身份上朝，稟明來意，遞上祈請秦、魏親善的國書和聘禮。太子申臨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國來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卻是地位顯赫的秦國大良造，顯得更加謹(jǐn)慎，禮儀性地向秦公問安，接過國書和聘禮，辭以廷議，要公孫衍回館驛候旨。

    公孫衍回至館驛，氣沉心定，攤開書簡讀起來。

    后晌申時(shí)，朱威、白虎到訪。

    公孫衍引部屬迎出，揖道：“朱兄，白少爺，犀首恭候多時(shí)了！”

    朱威、白虎回過揖禮，一臉詫異，異口同聲道：“恭候我們？”

    “當(dāng)然嘍，”公孫衍笑道，“在下備妥了，若是申時(shí)仍然見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門問罪！”

    二人皆笑起來。

    三人攜手進(jìn)廳，分賓主坐下。

    公孫衍上下打量白虎，贊道：“幾年不見，少爺有出息了！”

    “唉，”白虎想起往事，長嘆一聲，“早晚想起那幾年，真如做夢一般！”

    三人敘一會(huì)兒別情，朱威要公孫衍屏退左右侍從，將話引入正題：“公孫兄，我們此來，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請講！”

    “我王總算從昏睡中醒過來了，親賢臣，遠(yuǎn)小人，文用惠相國，武用武安君，近年來勵(lì)精圖治，國家大治。公孫兄當(dāng)年的冤情，在下也已查清原委，稟報(bào)王上了。王上聞報(bào)，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說是對不住公孫兄。王上還說，魏國的大門永遠(yuǎn)為公孫兄敞開，公孫兄無論何時(shí)愿意回來，王上都會(huì)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孫兄事秦之后，幾番謀魏，也都是各為其主，王上保證既往不咎?！?/br>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過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說，真就是一場噩夢！王上夢醒了，白兄弟夢醒了，可在下之夢，卻是未醒。再說，在下本非負(fù)義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與我勢不兩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孫兄怎能這么快就與過去一刀兩斷了呢？”

    “不瞞朱兄，”公孫衍緩緩說道，“剛至咸陽那陣兒，在下也是想不明白。與秦為敵那么多年，更在河西與秦人浴血奮戰(zhàn)，突然卻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敗仗當(dāng)降將似的。有那么一段時(shí)間，在下天天酗酒，不愿面對這一現(xiàn)實(shí)。可后來，在下還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這個(gè)人既有關(guān)聯(lián)，也無關(guān)聯(lián)。如《春秋》所載，自周室東遷以來，天下無義戰(zhàn)。天下既無義戰(zhàn)，我公孫衍為誰謀算，也就不存在義與不義了。王上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這么簡單！”

    “唉！”朱威長嘆一聲，“白相國若是知曉公孫兄今作此想，該是多么難過！”

    公孫衍埋下頭去，苦笑一聲，轉(zhuǎn)過話頭：“朱上卿，我們今日只說當(dāng)下，不說往事，如何？”

    朱威亦出一聲苦笑，看下白虎，點(diǎn)頭：“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這事兒急切不得。說起當(dāng)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br>
    “朱兄請講！”

    “蘇秦倡議合縱三晉，趙、韓皆已起而響應(yīng)。在下審過他的主張，頗為惶惑，與白兄弟商議多時(shí)，仍是琢磨不透，此來是想聽聽公孫兄之見?！?/br>
    “敢問朱兄因何惶惑？”

    “簡單來說，就是利弊。我若合縱，是弊大于利呢，還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蘇秦在咸陽時(shí)，在下與他有過交往，知其胸懷壯志，是個(gè)奇才。那時(shí)，蘇秦所謀，是輔助秦公，一統(tǒng)天下，成就蓋世帝業(yè)。不想秦公并無此志，當(dāng)眾與他激辯，將他駁得理屈詞窮。蘇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頭東去，再謀出路，竟又想出三晉縱親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爺一樣，也琢磨過此事，初時(shí)拍案叫絕，后來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雖為大才，卻走入偏門，可惜了呢！”

    “公孫兄因何拍案叫絕？”白虎插問。

    “因?yàn)榇似迳醮?。”公孫衍轉(zhuǎn)向白虎，侃侃說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為一國所謀，所下棋局無非一隅；蘇秦卻不一樣，無論是其帝策還是方今合縱，皆是從天下著眼，弈的是天下這局大棋，遠(yuǎn)比我等高出一籌。在下說它利天下，其意在此。你們請看，三晉若是真的合一，在內(nèi)無爭，在外，東可制齊，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誰敢與其爭鋒？列國皆不爭鋒，自無戰(zhàn)事，豈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嗯，”白虎連連點(diǎn)頭，“若是此說，蘇子之謀果然高明！”

    “蘇子緣何又入偏門了呢？”朱威接道。

    公孫衍反問：“請問二位，三晉能合嗎？”

    “既然有此大利，三晉應(yīng)該能合?！敝焱?yīng)道。

    “唉，”公孫衍輕嘆一聲，“三晉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晉了。僅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為仇敵，積怨至今。三晉所爭，豈止是七百里？別的不說，單說這百年恩怨，能夠一筆勾銷嗎？”輕咳一下，“蘇秦宣揚(yáng)‘三同’，要三晉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們說能成嗎？三晉不同心，能同力嗎？不同力，能同仇嗎？說到這兒，在下想起一個(gè)故事，說是齊有一人，欲使兔、龜、鶴同拉一車，結(jié)果，兔朝荒野里拉，龜朝水池里拉，鶴朝天空拉，三方各自盡力，心卻不同，車子非但不動(dòng)，反而被它們拉散架了。蘇秦欲使三晉縱親，就如這個(gè)齊人一樣，豈不是走入偏門？”

    朱威、白虎頻頻點(diǎn)頭。

    “還有，”見二人聽進(jìn)去了，公孫衍補(bǔ)充一句，“假定三晉真的遂了蘇秦之愿，同心協(xié)力，親如鐵板一塊，結(jié)果非但無利，反而更糟。”

    “這又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試想，三晉縱親，不利于誰？不利于齊、楚、秦。三晉以齊、楚、秦三國為敵，三國若是單打獨(dú)斗，肯定不是三晉對手。然而，三晉能合，三國為何不能合？若是三國因循三晉，結(jié)盟連橫，齊從東來，秦從西來，楚從南來，三晉就是一塊鐵，也會(huì)被壓成碎塊。再說，三晉若是真的成就縱親，齊、楚、秦也的確無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說，合縱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br>
    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相視良久，沉默無語。

    公孫衍使魏，天香再出山，與太子申舊情重溫。

    韓昭侯不甘示弱，以公子韓章為合縱副使，精選出兩千人加入使團(tuán)，加上侍從，合縱總?cè)笋R逼近八千。韓都鄭城距大梁不過三百里，蘇秦傳令部屬仍如以前一樣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搖，優(yōu)哉游哉。

    距大梁不足百里時(shí)，探馬報(bào)說魏惠王托國于太子申，與相國惠施、安國君公子卬前往梁囿圍獵去了。魏王此舉顯然是在躲避合縱，燕、趙、韓三位副使聞?dòng)嵳痼@，急稟蘇秦。樓緩建議直奔梁囿，認(rèn)為這樣既可省卻數(shù)日路途，又可擒賊擒王。公子噲、公子章贊許。

    蘇秦傳令直驅(qū)大梁。又走半日，探馬再報(bào)，說是秦使公孫衍已先一步趕至大梁。幾位副使無不詫異，問蘇秦對策。

    “呵呵呵，”蘇秦笑道，“秦人不來，這戲還不好看呢?！?/br>
    眾人見蘇秦表情輕松，亦都安下心來。

    隊(duì)伍磨磨蹭蹭，于第三日上午抵達(dá)大梁西郊，離城五里停下，等候魏宮指令。

    候有半個(gè)時(shí)辰，一輛宮車馳至，魏宮東宮御史下車，向蘇秦宣讀太子口諭，要求合縱車馬就地屯扎，列國特使、副使及相關(guān)使臣入城駐驛。

    如此高規(guī)格的使團(tuán)，魏人卻使一個(gè)中大夫出來宣旨，且是太子口諭，幾位副使皆現(xiàn)慍色。

    蘇秦拱手謝過，安頓好三國將士，帶姬噲、樓緩、公子章及隨身人員，分乘二十輛車乘，打著合縱旗號(hào)，跟在內(nèi)史的宮車之后馳入大梁。

    魏宮冷淡，民眾卻是熱鬧。許是蘇秦的張揚(yáng)、造勢起了效果，大梁城中各界百姓聞風(fēng)而動(dòng)，扶老攜幼地?cái)D在主街道上，爭睹蘇秦及列國諸公子風(fēng)采。

    蘇秦、姬噲、樓緩、公子章諸人站在各自的車上，滿臉是笑，一路走，一路向大梁民眾拱手致意。

    行至南街口時(shí)，蘇秦突然看到街邊盤坐一個(gè)乞丐，蓬頭垢面，目光呆滯地望著這一盛大場面。站在他身邊的是幾個(gè)小孩，個(gè)個(gè)如他一般，顯然是街頭流浪的乞丐。許是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氣味難聞，看熱鬧的市民遠(yuǎn)遠(yuǎn)躲著，因而這幾人極是搶眼。

    蘇秦一眼認(rèn)出是孫臏，心底“轟”的一聲，急呼停車。

    車隊(duì)停下。

    蘇秦縱身跳下車，一步一步地走向?qū)O臏。

    萬眾矚目，周圍靜得沒有一點(diǎn)聲音。

    孫臏仰起臉，沖他傻笑。

    蘇秦走到孫臏身邊，彎下兩腿，跪地，朝孫臏連拜三拜，淚水流出，泣道：“孫兄??”

    孫臏卻無任何反應(yīng)，只是目光呆呆地望著他，傻笑。

    不過，此時(shí)他是笑出聲來的，手指蘇秦：“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像生完蛋的母雞在鳴功請賞。

    所有人都驚呆了。身兼趙、韓二相，同時(shí)又是趙、韓、燕三國特使的蘇秦，竟然在大街上向一個(gè)瘋子下跪，簡直就是曠古奇事，看熱鬧的人群迅速聚攏來，如看猴戲一般。

    飛刀鄒亦跟過來，站在幾步遠(yuǎn)的地方，警惕地觀望周圍情勢。

    在前面引路的魏宮內(nèi)史急呼停車，呆呆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姬噲、公子章、樓緩三人不無尷尬地站在車上，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gè)小乞丐顯然被嚇壞了，走也不敢，動(dòng)也不敢，慘白了臉，怔怔地望著這一切，仿佛是在夢境。

    蘇秦拜畢，抬頭，兩眼直視孫臏。

    孫臏止住笑，與他對視。

    也就在這一瞬間，蘇秦看到孫臏的雙眸里射出兩道光芒，直入蘇秦內(nèi)心。

    蘇秦豁然明白。

    孫臏?zhǔn)栈啬抗猓抗庵噩F(xiàn)呆滯，兩手舞起，敲響戰(zhàn)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蘇秦聽出是進(jìn)軍鼓聲，曉得孫臏在催他快走，便拿袖子抹去淚水，轉(zhuǎn)對飛刀鄒：“取金子來！”

    飛刀鄒摸出一只錢袋，呈遞蘇秦。

    蘇秦將錢袋恭恭敬敬地?cái)[在孫臏跟前，再拜三拜，轉(zhuǎn)過身，回到車上。

    飛刀鄒放好乘石，蘇秦踩上，登上車輛。

    車隊(duì)轔轔而行。

    車隊(duì)剛一離開，孫臏身邊的幾個(gè)乞丐飛身上前，搶奪起金子來。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目光依舊癡呆地盯住蘇秦遠(yuǎn)去的方向，嘴唇動(dòng)著，似乎依舊在敲出“咚咚咚咚??”的戰(zhàn)鼓聲。

    “你是說，”龐涓吃驚地盯住龐蔥，“蘇秦竟然當(dāng)眾向?qū)O臏下跪？”

    “不僅下跪，還哭了?！饼嬍[稟報(bào)。

    龐涓深吸一口氣，良久：“孫臏說什么了？”

    “孫臏?zhǔn)裁匆矝]說，就跟往常一樣，先是傻笑，后來敲鼓，已經(jīng)認(rèn)不出蘇秦了。蘇秦給他一袋金子，他看也沒看，讓幾個(gè)小乞丐搶走了?！?/br>
    龐涓噓出一口長氣，略頓一下，長嘆一聲：“唉，當(dāng)年在鬼谷時(shí)，我們四人情同兄弟，眼下我等俱是顯赫，唯有孫兄境況如此，莫說是蘇兄，即使大師兄早晚見到，也是揪心哪?！甭灶D，“還有，孫兄整日在這大街上，似也不是辦法。別的不說，下雨了，刮風(fēng)了，他又到何處去？”

    龐蔥略作遲疑，緩緩稟道：“孫兄在咱家院里，頗不開心。這一出去，天寬地闊，好多了，后來又交上幾個(gè)乞兒為友，孫兄像是換了個(gè)人，時(shí)不時(shí)地發(fā)笑，開心極了。至于落腳之處，小弟也安頓過了。南街口上那個(gè)小廟，原是陳軫的家宰戚光收來做自己家廟的，自動(dòng)歸咱府上。我實(shí)地察過，里面還算安靜，房子也能住，就讓孫兄與幾個(gè)乞兒在里面住了。天氣好時(shí)，有乞兒街上乞討，孫兄餓不著。雨雪天氣，小弟就使范廚拿些吃用過去，保證孫兄凍餓不著?！?/br>
    “嗯，”龐涓點(diǎn)頭，“如此安頓，倒也不錯(cuò)，只是??讓孫兄與一幫乞兒住在一起，委屈他了?！?/br>
    “大哥，”龐蔥聲音哽咽，“你對孫兄這份真情，實(shí)讓小弟感動(dòng)。大哥放心，孫兄既是大哥義兄，也就是小弟義兄。大哥盡管去忙大事，這些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來，小弟不難看出，孫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門庭，只在乎自在開心。在大街上，孫兄能得自在，能得開心，總比關(guān)在咱家院子里好。再說，”略略一頓，壓低聲音，“他在院里，有礙寧靜不說，還會(huì)驚擾夫人，弄得后花園里就像鬧鬼一樣，誰也不敢去?！?/br>
    “蔥弟所言也是?！饼嬩更c(diǎn)頭，“孫兄這件事兒，市井可有議論？”

    “據(jù)小弟所知，大哥義救孫兄、不棄不離之事，早已傳遍列國，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無人不夸大哥尚情重義，是個(gè)好人。”

    “唉，”龐涓又嘆一聲，“他們有所不知，孫兄與大哥之間的情義，斷不在這層表皮。遙想當(dāng)年，為救家父，孫兄與大哥出入虎xue，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點(diǎn)死于jian賊陳軫之手?！睆?fù)嘆一聲，“唉，蔥弟呀，大哥欠孫兄的，此生只怕難以償還了。”淚水流出。

    “大哥??”龐蔥也動(dòng)容了。

    龐涓正要說話，外面?zhèn)鱽砟_步聲。

    龐蔥出去，返回時(shí)稟說是三國特使蘇秦到訪。

    龐涓起身，在廳中連走幾個(gè)來回：“幾個(gè)人？”

    “只他一人?！?/br>
    “哦？”龐涓眼珠兒連轉(zhuǎn)幾轉(zhuǎn)，“我去迎客，你搞幾根荊條，備個(gè)搓板，放在客廳里！”

    話音落處，龐涓人已動(dòng)身，趕至門口，果見蘇秦垂手恭立。

    龐涓加快腳步，邊走邊揚(yáng)手大叫：“蘇兄??”

    蘇秦迎上幾步，拱手長揖：“龐兄??”

    龐涓飛跑上前，一把抓過蘇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蘇兄光臨，迎遲了，迎遲了！”

    “呵呵呵呵，”蘇秦笑出幾聲，“在下不請自來，冒昧相擾，還望龐兄寬諒！”

    “什么寬諒不寬諒呀！”龐涓朝他胸上猛擂一拳，責(zé)怪道，“蘇兄這是問罪在下呢！不瞞蘇兄，近日王上出游，殿下主政，朝中一應(yīng)事務(wù)全都推給在下了，在下忙得是暈頭轉(zhuǎn)向呀，這不，剛從朝中回來，聽聞蘇兄光臨，未及換下朝服，就迎出來了！”說著抖抖身上朝服。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幾聲，回敬他一拳，“龐兄說到哪兒去了！在這城中，誰人不曉得龐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責(zé)怪？只是??在下此來，人地生疏，思來想去，也只龐兄一個(gè)故友，故而在館驛里下榻之后，屁股尚未坐熱，趕忙備車探訪，前來驚擾了。”

    二人互相客套幾句，攜手走入府中，在客廳里分賓主坐下。

    龐蔥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蘇秦品過一口茶，主動(dòng)提起孫臏之事，換過面孔，不無沉重地悵然嘆道：“唉，不瞞龐兄，方才在下見到孫兄了！”

    龐涓裝作不知：“哦？”

    “唉，”蘇秦復(fù)嘆一聲，“孫兄之事在下早就聽說了。在邯鄲之時(shí)，就有風(fēng)傳孫兄犯下死罪，因龐兄搭救，方才逃過一命，不想他又禍不單行，成為瘋?cè)?。在下只是聽聞，原本不信，今日親眼得見實(shí)況，在下??”

    蘇秦尚未講完，龐涓已是泣不成聲：“蘇兄??”

    蘇秦亦拿袖子抹淚。

    “蘇兄，”龐涓緩過一口氣，緩緩說道，“孫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對不起孫兄！”說著起身擺好搓板，抓過備好的荊條，遞予蘇秦，“蘇兄，在下有負(fù)先生叮囑，有負(fù)與孫兄的結(jié)義之情，有負(fù)鬼谷同窗之誼，罪該萬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師兄亦不在，只好由蘇兄代勞，替先生、大師兄主罰，為孫兄討個(gè)公道！”兩膝一軟，跪在搓板上，脫去朝服，露出后背，微微閉目，“蘇兄，行罰吧！龐涓若是叫出一聲，加罰十下！”

    蘇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荊條，緩緩起身，雙手扶起他，長嘆一聲：“唉，龐兄，這這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龐涓掙開蘇秦，復(fù)跪下來，再次乞請：“蘇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瞞蘇兄，孫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請孫兄下山，不請他來大梁，孫兄就不會(huì)??唉，不說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塊壘不去，寢食難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里就減輕一分，打十下，就減輕十分，打一萬下，在下??在下??”再次哽咽。

    龐涓將話講至此處，蘇秦盡管心如明鏡，也是感動(dòng)，輕嘆一聲，再次扶起龐涓：“龐兄莫要自責(zé)！你如何對待孫兄，在下也早知道了?！鳖D一下，“在下一路聽來，到處都在傳頌龐兄，頌揚(yáng)龐兄忠義分明，重情仗義，可追古人。在下??在下聽了，既為孫兄難過，又為龐兄自豪。只是，孫兄是個(gè)誠實(shí)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沒搞明白，還望龐兄告知。”

    龐涓抹去淚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噓再三，將孫臏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孫臏如何受刑、如何發(fā)瘋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孫臏住在街頭等，從頭至尾細(xì)述一遍。

    蘇秦聽完，故作肅然起敬，拱手：“此前所聞，只是個(gè)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孫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龐兄將事做到這個(gè)份上，也算竭力了，于情于義，都令在下敬佩?！睆?fù)嘆一聲，“唉，當(dāng)初先生為孫兄易名之時(shí)，在下也曾納悶，今日看來，一切都是命定。”

    “都怪在下呀，”龐涓依舊自責(zé)，“若是不寫那封信，孫兄就不會(huì)下山，就不會(huì)來到魏國，也就不會(huì)??唉，是在下害了孫兄哪！”

    “龐兄，”蘇秦臉色一沉，盯住龐涓，“說起這事兒，我們兄弟真得合計(jì)合計(jì)。依方才龐兄所言，孫兄必是蒙冤。依龐兄之見，會(huì)是何人陷害孫兄？”

    龐涓一擂幾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將他碎尸萬段！”

    “方才龐兄說，”蘇秦不急不緩，“孫兄蒙冤之時(shí)，秦國使臣正在大梁，會(huì)不會(huì)—”略頓一下，“在下是說，此事會(huì)不會(huì)與秦人有關(guān)？”

    “對對對，”龐涓打個(gè)激靈，猛拍腦門，“蘇兄所言極是，當(dāng)時(shí)秦國使臣公子疾就在大梁，后來在下私下打探，聽宮中傳言，孫兄與那人有過一面之交，說是弈棋來著。你知道，王上最恨的就是秦人，孫兄不知深淺，與那廝弈棋，犯下大忌！”

    “單是弈棋不犯死罪。”蘇秦似在啟發(fā)龐涓，“在下在秦?cái)?shù)月，甚知秦人。秦人奪占河西，謀得函谷，甚懼魏人報(bào)復(fù)，見龐兄、孫兄皆事魏國，秦人恐懼，或會(huì)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孫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個(gè)劉清，還有那封書信，當(dāng)是秦人所為。”

    龐涓臉上現(xiàn)出怒容，震幾道：“蘇兄說得是！”略頓，愈加認(rèn)定此事，咬牙切齒，“狗娘養(yǎng)的！我早覺得這事兒蹊蹺，原在此處彎著！”朝蘇秦連連抱拳，“蘇兄，在下謝你了！自孫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訪察此事，什么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琢磨。狗娘養(yǎng)的秦人，霸我河西，奪我函谷，可作舊恨，陷害孫兄，當(dāng)是新仇。舊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恥，誓不為人！”說完猛擊幾案，震得咚咚直響。

    “龐兄，”蘇秦見火候已到，情緒激憤地接上一句，“秦人陷害孫兄，這仇這恨就不是賢兄一個(gè)人的，但凡鬼谷弟子，皆應(yīng)雪報(bào)。只是，”話鋒陡轉(zhuǎn)，“龐兄可曾想過如何報(bào)仇？”

    龐涓打個(gè)愣怔，見蘇秦兩眼緊盯住他，眼珠兒一轉(zhuǎn)，稍作遲疑：“在下即刻稟報(bào)王上，引大軍征伐暴秦，光復(fù)河西。”

    蘇秦?fù)u頭。

    “哦？”龐涓驚道，“不伐秦國，如何報(bào)仇？”

    “不是不伐，是眼下不能伐。”

    “為何不能伐？”龐涓急問。

    蘇秦一字一頓：“因?yàn)榍貒珡?qiáng)，單憑魏人之力，是雞蛋碰石頭。”

    “蘇兄何說此話？”龐涓臉色漲紅，又羞又怒，“在下不才，卻視秦人為案上魚rou，圈中羔羊，何曾懼他？”

    蘇秦再次搖頭，微微笑道：“龐兄說出此話，可見并不知秦。在下親歷秦境，秦之優(yōu)劣，可謂是耳聞目睹，不知龐兄愿意聽否？”

    “在下愿聽?！?/br>
    蘇秦侃侃而言：“秦行苛法，一人違法，十鄰連坐，因而秦人不懼死而懼法。全民懼法，自然是上下同欲，舉國同仇，皆是死戰(zhàn)之士。秦公年輕有為，謀算甚深，心狠手辣，連商君、甘龍他都敢誅，沒有什么是他干不出來的。秦國宮廷，無不懼他，可謂是一呼百應(yīng)。此人心胸甚大，比其公父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且不說，秦公內(nèi)有公孫衍、司馬錯(cuò)、公子疾、甘茂諸賢相助，外得函谷、河水之險(xiǎn)，幾乎就是四塞之國。河水之險(xiǎn)自不必說，單是那道函谷關(guān)，在下親自走過，當(dāng)真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退一步說，縱使龐兄攻開此關(guān)，自函谷至陰晉二百余里，每一步都是險(xiǎn)峻，只要秦人步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