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8章| 秦公野心失大才 蘇秦失意逃性命
書迷正在閱讀:側(cè)臥君榻撿個殘王當(dāng)夫君、無敵咸鯤養(yǎng)成系統(tǒng)、大棋圣、替身模特、總裁爹地寵上天、富貴錦繡、魔法仙妻、我的鴕鳥先生、一夜驚婚媽咪超有錢、神秘老公太矯情
蘇秦于初冬時分趕到咸陽,轉(zhuǎn)眼已有兩個來月。 眼見大年將至,秦宮仍無音訊,莫說是蘇秦,縱使竹遠(yuǎn),也坐不住了。 這日晨起,竹遠(yuǎn)吩咐下人備好車馬,徑出咸陽東門,馳往終南山。及至午時,竹遠(yuǎn)趕至山下,尋個客棧寄下軺車,步入山道。因山中高寒,積雪未化,竹遠(yuǎn)歷盡辛苦,方于第三日迎黑回到寒泉。 拜過寒泉子,竹遠(yuǎn)將蘇秦赴秦及其才學(xué)大略講過,不無疑慮道:“先生,照理說,蘇子之才正是秦公所需,可秦公遲至今日,仍然不肯召見,弟子百思不得其解?!?/br> 寒泉子沉思有頃,抬頭問道:“蘇秦可曾議政?” 竹遠(yuǎn)點(diǎn)頭。 “他是如何議政的?” “蘇子一到咸陽,舍人就感到他不同凡俗,向弟子講起他,弟子讓他第二日開壇議政。議政時,蘇子果是不同凡響,站得高,看得遠(yuǎn),縱論天下,認(rèn)為大勢趨統(tǒng),列國必歸于秦,同時聲稱,自己已有上、中、下三策輔秦?!?/br> “哦?”寒泉子眉頭抬起,“是何三策?” “上策也叫帝策,可使秦居一而掃列國,帝臨天下;中策也叫霸策,可使秦威服天下,領(lǐng)袖諸侯;下策也稱邦策,可使秦偏安關(guān)中,高枕無憂?!?/br> “唉,”寒泉子輕嘆一聲,“這個蘇秦,真也是聰明過頭了!” 竹遠(yuǎn)驚道:“先生?” 寒泉子緩緩說道:“咬人之犬多不吠,吠犬多不咬人。天下列國紛起稱王,多是占個名義,實(shí)意欲王天下者,唯有秦公!” “先生是說,”竹遠(yuǎn)恍然大悟道,“蘇子不該將秦公心中所想一語道破?” “是呀?!焙佑謬@一聲,“莫說是蘇秦,縱使老朽,也只能是點(diǎn)到即止。在秦公心里,天下一統(tǒng)是長久國策,只可做,不可說!” 竹遠(yuǎn)緊咬嘴唇,半晌方道:“是弟子害了蘇子。若是不讓他議政,當(dāng)無此事了?!?/br> 寒泉子閉上雙目,凝神再入冥思,許久之后,睜開眼睛:“一切皆是定數(shù),是秦不該得到蘇子?!?/br> 竹遠(yuǎn)急了:“弟子苦守幾年,只為求訪大才。好不容易候到蘇子,這??”思忖有頃,“弟子這就再向秦公舉薦,讓他務(wù)必留用蘇子?!?/br> 寒泉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修長,既為定數(shù),又何必勉強(qiáng)呢?” 竹遠(yuǎn)怔了。 “還有,你回去之后,可以告訴蘇子,讓他速離咸陽,否則,或招殺身之禍。” 竹遠(yuǎn)目瞪口呆。 惠文公坐在書房里,眼睛半睜半閉,內(nèi)臣垂頭守在一邊。 有頃,惠文公蹦出一句:“這些日來,那個蘇秦在做什么?” “稟報君上,”內(nèi)臣應(yīng)道,“有時誦讀,有時在街頭轉(zhuǎn)悠。不過,旬日之前,蘇秦兩次出城?!?/br> “哦?”惠文公睜眼,“干什么去了?” “據(jù)黑雕臺稟報,此人或至田間地頭,或至村落農(nóng)家,與野民談天說地,問些收成、納糧、服役諸事,并未出位。臣以為是瑣事,也就沒有驚動君上?!?/br> “唉,”惠文公點(diǎn)頭嘆道,“此人確系大才,寡人是該會他一面了?!庇诸D許久,“宣大良造覲見!” “臣領(lǐng)旨!” 不消半個時辰,公孫衍叩見。惠文公直入主題,笑道:“前番愛卿、上大夫力薦蘇秦,寡人原說會一會他,不想這些日來忙于瑣事,竟將此事忘了。方才寡人打盹時,陡然想起這檔子事兒,怕再忘記,這才急召愛卿?!?/br> 公孫衍心里咯噔一聲,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幾年下來,公孫衍既知秦公,亦服秦公。然而,龐涓、孫臏橫空出世,列國情勢一年一變,三年大變,一如亂花迷眼,看得世人如墮五里霧中。許多變化,即使才氣如他,也未完全看透。秦公既已起用他為大良造,卻又在列國大張旗鼓地全力求賢,說明對他有所不滿。公孫衍雖無能力完全看透時事,自知之明卻是有的。剛開始,公孫衍甚想不通,心中自然憋悶。然而,自會蘇秦之后,公孫衍內(nèi)中折服,決意讓賢,欲與蘇子并肩合力,輔助秦公成就一番人生大業(yè)。誰想風(fēng)云突變,秦公不見蘇秦不說,這又指派公子疾使魏謀取孫臏,真正讓他捉摸不透。 見公孫衍只在那兒發(fā)呆,惠文公笑道:“愛卿,你這是怎么了?” 公孫衍回過神來,拱手道:“臣謹(jǐn)聽君上吩咐!” 惠文公似已猜出他在想些什么,再笑一聲:“這些年來,東來街上人來人往,寡人都讓列國士子搞昏頭了。蘇子既有大才,寡人就想會一會他,偏巧疾弟不在,只好煩請愛卿安排一下?!?/br> “臣領(lǐng)旨?!甭灶D一下,公孫衍似是想起什么,“臣這就去請?zhí)K子入宮覲見?!?/br> “不不不,”惠文公連連搖頭,“似蘇子這般大才,寡人自當(dāng)躬身求教才是,哪能勞動蘇子貴體?” 公孫衍聽出秦公語帶風(fēng)涼,心頭一寒:“君上之意是??” “呵呵呵,”惠文公笑道,“聽說東來街上鬧出個論政壇,甚有意趣,寡人早想見識一番,只無機(jī)緣。今有蘇子在,寡人就想兩事并作一事,請?zhí)K子再開一壇,一則見識一下何為論政壇,二則洗耳恭聽蘇子高論,與蘇子并天下士子共議時政,愛卿意下如何?” 公孫衍沉思有頃,緩緩說道:“臣以為不妥?!?/br> “有何不妥?” “東來街上魚龍混雜,君上公然拋頭露面,無異于以身涉險,萬一有所差池,臣??” “呵呵呵,”惠文公再笑幾聲,“愛卿過慮了!昔日文王訪賢,不惜躬身渭水岸邊。寡人訪賢,不過在自家門口走動幾步,就有差池了?” 公孫衍遲疑有頃:“君上定要如此,臣這就安排。只是,哪一日合宜,還請君上定奪?!?/br> “聽說論政壇是在申時開壇,那就明日申時吧?!被菸墓蝗萆套h,“你可吩咐壇主,要他搞得熱鬧些。寡人在朝中悶得久了,也想聽聽野外聲音?!?/br> “臣遵旨!” 公孫衍告退,一頭霧水地走出宮門,略一思索,向右拐至東來街,在街頭站有一時,本欲前往“英雄居”,直接通知竹遠(yuǎn),想想不妥,就又回到宮門前面,跳進(jìn)軺車,直驅(qū)回府,令府中御史持請?zhí)麎髯h事。 隨御史前來的不是竹遠(yuǎn),卻是賈舍人。 公孫衍迎出府門,遠(yuǎn)遠(yuǎn)看見,不及見禮,迎頭急問:“竹先生呢?” 賈舍人拱手道:“回大良造的話,竹先生回終南山去了?!?/br> 公孫衍震驚,愣怔一時,方才說道:“這可糟了!” 賈舍人望一眼御史,轉(zhuǎn)向公孫衍:“怎么了?” “明日申時,君上欲去論政壇與蘇子議政?!?/br> “與蘇子議政?”賈舍人先是一怔,旋即喜道,“這是好事呀!蘇子已候數(shù)月,東來街上更是議論紛紛,眾士子見蘇子不用,論政壇不開,以為賢路閉塞,一些性急的已離咸陽,轉(zhuǎn)投他處去了?!?/br> “竹先生不在,如何是好?” “能否奏請君上,另改時日?” 公孫衍搖頭:“君上一旦定下,如何更改?” 賈舍人低頭略想一時,斷然說道:“竹先生臨走時,將壇中諸事交由草民代管,眼下事急,論政壇就由草民召集,大良造意下如何?” 公孫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點(diǎn)頭:“既有此說,明日議政之事,煩請賈先生暫代壇主?!?/br> 賈舍人拱手:“大良造若無他事,草民告辭?!?/br> 公孫衍亦拱手道:“賈先生慢走?!?/br> 賈舍人回身,剛跳上車,公孫衍叫道:“慢!” 賈舍人復(fù)跳下車,眼望公孫衍:“大良造還有何事?” 公孫衍話中有話:“君上有旨,明日論政,要搞熱鬧一些!” “大良造盡可放心。”賈舍人頷首笑道,“東來街上久未論政,眾士子早已急不可待了!” 賈舍人匆匆趕回東來街,直奔運(yùn)來客棧。 見是賈舍人,蘇秦拱手道:“哦,是賈兄呀,請!” 賈舍人并未進(jìn)門,一臉喜氣地拱手賀道:“恭賀蘇兄,喜事來了!” 蘇秦怔道:“喜從何來?” “明日申時,君上躬身東來街,親聽蘇兄論政!” “君上躬身?”蘇秦似吃一驚,想了下,抬頭問道,“仍在論政壇?” 賈舍人鄭重點(diǎn)頭:“是大良造親koujiao代在下的。大良造還說,君上特別吩咐,明日申時論政,要搞熱鬧一些。君上這是多慮了。君上躬身東來街親聽士子論政,此事在論政壇是頭一遭,想不熱鬧都難!” 蘇秦思忖許久,伸手入囊,欲掏金子付開壇費(fèi)。 賈舍人笑攔道:“此番論政,免收三金。” 蘇秦怔了:“論政壇不能因在下壞了規(guī)矩?!?/br>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蘇兄放心,君上親聽,開壇費(fèi)用當(dāng)由官府支出。再說,如此盛事,也不是誰想聽就能聽的,在下可賣號牌,虧不了!” “既如此,蘇秦謝賈兄了!” 賈舍人不無關(guān)切道:“君上親聽,蘇兄當(dāng)仔細(xì)籌備才是,在下也得精心布置。此等大事,竹先生偏又不在,萬不可出了差錯!” “有勞賈兄!” 翌日,剛交未時,東來街頭就有鑼者邊敲邊喊:“列位士子,特大喜訊,論政壇再次開壇嘍,開壇人仍然是洛陽士子蘇秦!此番論政,空前盛事,君上躬身親聽,在論政壇尚屬首次,欲旁聽者,可持三十圜錢至論政壇登記領(lǐng)牌,憑號牌入場!” 眾士子奔走相告,議論紛紛。 有人不無激動地叫道:“諸位士子,你們快聽,蘇子重新開壇,秦公親聽論政,破天荒哪!” 不知是誰接道:“天哪,領(lǐng)牌就要三十圜錢,不是個小數(shù)喲!” “三十圜錢算什么?能睹秦公風(fēng)采,這點(diǎn)小錢物有所值!” “唉,”一士子長嘆一聲,不無遺憾地連連搖頭,“可惜在下囊中羞澀,沒此眼福了!” 另一士子從袖中摸出三十圜錢:“仁兄切莫傷感,在下借你三十圜錢,快去領(lǐng)牌。去得遲了,只怕拿錢也買不到了!” 那士子接過三十圜錢,連連拱手:“謝仁兄了!謝仁兄了!”轉(zhuǎn)身走向英雄居。 申時將至?xí)r,東來街驟然奔來數(shù)百甲士,五步一人,沿街站定。英雄居門前,兩側(cè)各立甲士十名。 眾士子手持所領(lǐng)號牌依序進(jìn)場,眾甲士驗(yàn)過號牌,搜過身,放他們步入。 論政壇上一切照舊,只是座位有變,中間擺放主位,主位左右各有兩個空座。按照公孫衍的布置,壇中不設(shè)評判席,凡持牌士子均于論壇前面的空場上席地而坐。 申時剛到,一聲鑼響,代壇主賈舍人從側(cè)室走出,朗聲宣布:“諸位士子,申時已到,論政壇開壇!” 話音落處,門外一陣喧鬧,然后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內(nèi)臣唱宣:“君上駕到!” 眾士子紛紛扭身,沿中間讓出一條兩步寬的通道,跪叩于地。 賈舍人急走幾步,走至士子前面,叩道:“草民賈舍人并列國士子,叩見君上!” 惠文公面帶微笑,沿通道走進(jìn)院中,徑至主位,落座,擺手道:“賈先生,列位士子,平身!” 賈舍人及眾士子齊聲叩道:“謝君上!” 緊隨君上的是前太傅嬴虔、大良造公孫衍,二人分別上前,見過禮,于左首兩個空位上分別落座。 眾士子紛紛復(fù)位,席坐于地。 又是一聲鑼響,賈舍人唱道:“有請開壇人,洛陽士子蘇秦!” 側(cè)門響動,蘇秦趨步走出,至惠文公前叩道:“洛陽士子蘇秦叩見君上!” 惠文公細(xì)細(xì)審視蘇秦,好一會兒,才微微一笑:“蘇子請起!”又手指右側(cè)客位,“請坐!” 蘇秦再拜:“謝君上!”起身至右首客位席坐。 賈舍人趨前幾步,坐于蘇秦下首。 惠文公撇開蘇秦,目光掃向在場的所有士子,連連拱手,揖道:“諸位士子,嬴駟聽說,你們來自四面八方,還有從吳越、燕地而來,可謂是不遠(yuǎn)萬里了。嬴駟還聽說,你們俱是飽學(xué)之士,各懷絕技,光臨僻壤。諸位士子,你們?nèi)绱丝粗刭?,嬴駟早該會會諸位,謝謝諸位的盛情,”苦笑一聲,再揖一禮,“可是,你們有所不知,秦地雖偏,雜事卻是不少。一來冗務(wù)纏身,二來內(nèi)憂外患不絕,嬴駟日日窮于應(yīng)酬,未得片刻閑暇,實(shí)在是身不由己??!諸位士子,所有慢待之處,嬴駟在此真誠道歉,望大家見諒!”起身,朝場上士子抱拳拱手,長揖至地。 惠文公這一舉止雖為客套,卻也動人,在場士子無不改坐為跪,叩首至地,不少人涕泣出聲。 “諸位士子,平身!”惠文公率先坐下。 眾士子亦改跪?yàn)樽抗恺R射過來。 惠文公轉(zhuǎn)過身來,朝蘇秦拱手揖道:“嬴駟久聞蘇子大名,早欲請教,原因也就不消說了。嬴駟此來,一為見見諸位士子,二也為聆聽蘇子高論?!?/br> 蘇秦拱手回揖:“君上百忙之身,能撥冗前來,草民受寵若驚,感激涕零!” 惠文公手指公孫衍,微微笑道:“聽公孫愛卿說,蘇子前番論政,有治秦長策欲教嬴駟,嬴駟洗耳以聞?!?/br> “蘇秦信口開河,妄言議政,不意驚擾君上,心中惶恐!” “蘇子不必自謙。”惠文公再笑一聲,“嬴駟此來正是要聽蘇子高論的,何談驚擾二字?嬴駟不才,請?zhí)K子賜教!” 按照昨夜想定的方案,蘇秦決定放棄旁敲側(cè)擊,而是開門見山,直抒胸臆,當(dāng)即抱拳道:“君上虛懷若谷,蘇秦不勝感懷。蘇秦不才,有三策可以治秦,敢問君上愿聽何策?” “是何三策?” “上、中、下三策。上策可使天下歸一,當(dāng)稱帝策;中策可使諸侯臣服,當(dāng)稱霸策;下策可使偏安一隅,當(dāng)稱邦策?!?/br> 惠文公臉上仍舊微微含笑:“嬴駟愿聞上策。” “上策實(shí)乃治亂之道?!碧K秦侃侃而談,“古之治亂,無非王、霸兩業(yè)。古時王業(yè),也即商湯、周武所行之道,無不是吊民伐罪,取無道天子而代之。古之霸業(yè),也即齊桓、晉文之道,無不是結(jié)聯(lián)諸侯,攘外安內(nèi),盟主天下?!?/br> 惠文公笑問:“今之治亂呢?” “蘇秦以為,時過境遷,古之治亂之道并不適合今日亂局。今之治亂,唯有一途可走:大爭滅國,天下為一?!?/br> 惠文公臉上仍舊掛著笑意:“嬴駟愿聞其詳。” “自平王東遷始,周天子名存實(shí)亡,形同虛設(shè),取天子而代之已不切實(shí)際。自三家分晉始,列國紛爭日盛,民不聊生,百姓思治,盟主天下亦為明日黃花。草民以為,天下之所以大亂,是因?yàn)榉种?。分治則散,散則亂,亂則爭,爭則不治。因而,若要治理當(dāng)今天下,需從源頭做起,使天下歸一。只要天下歸一,只要列國消失,就能做到車同軌,民同俗,法同依,令同行,政令就能通過各級吏員上行下達(dá),民可無爭,無爭則安居樂業(yè)。” “蘇子所言,當(dāng)是大同之世。只是,”惠文公微微一笑,轉(zhuǎn)過話鋒,“如此妙境,照蘇子所言,當(dāng)是千古帝業(yè),可與嬴駟有關(guān)?” 蘇秦抱拳:“以秦觀之,成此大業(yè)者,非君上莫屬!” “哦?”惠文公假作一驚,“蘇子此言從何說起?” “回稟君上,”蘇秦不明就里,侃侃應(yīng)道,“天下一統(tǒng),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shí)力。縱觀天下,諸侯雖眾,有此實(shí)力者不過三家——秦、楚、齊而已。齊背海而戰(zhàn),富而失勇;楚大而無治,民待教化;唯秦政通人和,民富國強(qiáng),法度嚴(yán)整,四塞皆險,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大業(yè)不成,當(dāng)無天理?!?/br> “呵呵呵,”惠文公依舊微笑,“聞聽蘇子之言,嬴駟大是振奮!依蘇子之見,嬴駟當(dāng)如何實(shí)施帝策?” 蘇秦胸有成竹:“帝業(yè)巨大,自非一蹴可就。蘇秦以為,君上可分三步走。第一步,稱王正名;第二步,遠(yuǎn)交近攻;第三步,一掃天下?!?/br> 惠文公心頭一顫,面上仍舊不動聲色,只是眼睛圓睜,身子趨前,緩緩說道:“駟不才,愿聞其詳?!?/br> 蘇秦侃侃言道:“名不正,則言不順。天下已入并王時代,時至今日,與周天子并王者已有五家。宋公、中山君稱王,可視為笑談,但楚、魏、齊三國稱王,卻是不爭之實(shí)。戰(zhàn)國三強(qiáng),齊、楚均已稱王,唯秦仍是公國。以王國之實(shí),披公國之名,氣勢已損三分。君上若是稱王,秦則名實(shí)相符。屆時君上以王命征伐,遠(yuǎn)交近攻,蠶食、鯨吞周邊諸鄰,俟時機(jī)成熟,可一掃天下,成就帝業(yè)?!?/br> 場上士子無不張口結(jié)舌,唏噓四起。 嬴虔、公孫衍相視一眼,彼此點(diǎn)頭,表情頗為振奮。 惠文公卻將笑容收斂,沉思有頃,抬頭逼視蘇秦:“聽蘇子之言,寡人如聞天書,眼界大開。只是,”略略一頓,“蘇子盡言秦之所長,可知秦之所短乎?” 聽惠文公改稱寡人,蘇秦心頭一沉,揖道:“敬請君上指點(diǎn)!” 惠文公不看蘇秦,目光掃向在場士子:“依蘇子所言,天下一統(tǒng),必大爭;大爭必滅國;滅國必實(shí)力。國之實(shí)力首在軍力,軍力首在人力。就寡人所知,秦舉國人丁不過四百萬,去除老弱幼稚,青壯男女不過兩百萬,可征男丁不過九十萬。秦為四丁抽一,即使按三丁抽一之列國慣例,秦舉國征丁,也不過能征三十萬人。即使這三十萬,也需大打折扣,因秦有三地不可征:一為西北邊陲,以抗御戎狄;二為河西故地,以安撫舊民;三為商於谷地,以接濟(jì)貧困。照此算來,秦可征之丁,僅二十萬眾。以二十萬之眾,守土尚嫌不足,豈能遠(yuǎn)圖?” 惠文公有理有據(jù),自述己短,眾士子心服口服,無不點(diǎn)頭稱是。蘇秦心中卻是一凜,因惠文公所言根本不是實(shí)情,與他近日調(diào)查出入甚遠(yuǎn)。 “此為人力,”惠文公顯然意猶未盡,“再看財力。天下皆言秦地富強(qiáng),其實(shí)不然。就寡人所知,秦雖有二十年變法改制,財力大長,但從根本上講,應(yīng)該說是剛剛脫貧,民眾不過是有一口飽飯而已。個別家室或達(dá)富足,但國庫依舊空虛?!?/br> 眾士子皆現(xiàn)詫異之色,蘇秦更是惶惑。 惠文公看在眼里,輕咳一聲,苦笑一聲,做出個手勢:“諸位或許不信,以為寡人不說實(shí)話,是在故意裝窮叫苦。諸位士子,人皆有虛榮之心,你們中有誰愿意自曝己短?天下皆言秦國變法富強(qiáng),孰不知,富的只是黎民。先君為獎勵耕織,推行的是變法不變稅,稅制仍為先祖定制,十抽一。秦國依據(jù)新法,取消隸農(nóng),許其拓荒種地,隸農(nóng)因無所積累,國家非但無收,反得接濟(jì)他們,對其十年不納糧,五年不抽丁。秦人之所以擁護(hù)新法,皆因于此?!鳖D住話頭,看一眼眾人,做出個苦相,“不瞞諸位,寡人庫中,存金不足萬兩,儲糧不過百萬石,”又扭頭望向嬴虔,“公叔執(zhí)掌國庫多年,嬴駟所說,可有虛言?” 嬴虔點(diǎn)頭稱是。 “諸位士子,”惠文公再次苦笑一聲,聲音凝重,“寡人不怕笑話,自揭家底,無非是想向大家證實(shí)一下,寡人并無虛言?!鞭D(zhuǎn)向蘇秦,“這點(diǎn)財力,應(yīng)對荒年尚嫌不足,何堪遠(yuǎn)圖?” 眾士子皆是嘆服。 蘇秦這也覺出秦公之意,揖道:“君上對國情了如指掌,如數(shù)家珍,草民慚愧。世人皆知秦人富足,草民今日方知個中曲折。沒有細(xì)流,何來江河?庶民不富,談何國強(qiáng)?商君變法若此,當(dāng)是亙古未有之大手筆了?!?/br> 惠文公微微點(diǎn)頭:“蘇子有此感悟,寡人甚慰!”頓住話頭,掃視場上眾人一眼,長嘆一聲,“唉,常言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秦國民力不足,財力尷尬,嬴駟縱有一統(tǒng)天下之心,力從何來?” 蘇秦垂下頭去,陷入沉思。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面現(xiàn)疑惑,不知君上意圖何在。 惠文公將目光緩緩轉(zhuǎn)向蘇秦:“嬴駟前面所述,皆為外因。蘇子有所不知的,還有一因?!?/br> 蘇秦抬眼望向秦公。 惠文公字字有力,義正詞嚴(yán):“周室雖微,可天下仍為大周之天下,列國仍為大周之屬臣。大周天子,楚、魏、齊、宋可以不認(rèn),韓、趙、燕、中山諸國可以不認(rèn),嬴駟不敢不認(rèn)。因?yàn)榍厥遗c周室同宗同源,本為一家,在嬴駟身上流淌的仍是周室之血,因而,周天子只要健在,周室只要不絕祠,嬴駟縱使有力,又如何能行這般不忠不孝之事,陷先祖于不忠不義之地?” 此言簡直就是在赤裸裸地斥責(zé)蘇秦。 蘇秦面色羞紅,表情尷尬,垂首不知所措。 現(xiàn)場鴉雀無聲,眾人表情無不驚訝。 惠文公轉(zhuǎn)頭掃射眾士子一眼,凜然說道:“諸位士子有目共睹,近幾年來,中原列國紛紛稱王,唯嬴駟不敢越雷池一步者,皆因于此。”目光移至蘇秦身上,“因而,蘇子所言之帝策雖好,卻非治秦良藥。一則嬴駟羽毛未豐,氣候未成,無力實(shí)施;二則嬴駟本為庸人,難以忘本,無心實(shí)施?!?/br> 蘇秦沉默無語。 “好了,”見場上氣氛做足,惠文公音調(diào)有所和緩,嘴角微綻一笑,“今日嬴駟有幸聽聞蘇子高論,獲益匪淺。眼下時辰已遲,嬴駟尚有雜務(wù),不能與蘇子還有諸位士子盡興暢談了。待嬴駟忙過眼前一時,擇日再來此地,與眾位及蘇子談地說天?!?/br> 蘇秦起身,叩拜于地:“草民叩謝君上恩寵!” 惠文公緩緩起身,內(nèi)臣唱道:“君上起駕回宮!” 眾士子紛紛起身,再次閃開通道,紛紛于兩側(cè)跪下,齊聲叩道:“恭送君上!” 惠文公掃視眾人一眼,大踏步走出。 嬴虔、公孫衍互望一眼,再望一眼仍然叩拜于地的蘇秦,輕嘆一聲,緊隨而去。場上士子看到眾軍卒撤走,也都悄無聲息地步出英雄居,自始至終,竟無一人吱聲。 北風(fēng)呼嘯,天寒地凍。 論政壇上,蘇秦依舊跪在那兒,表情木然。離他不遠(yuǎn)處站著賈舍人,靜靜地望著他,看那樣子,似想過來勸慰幾句,抑或拉他起來,卻又遲遲未動。 不知僵有多久,門外傳來車馬聲。賈舍人打個激靈,迎出門去,見是師兄竹遠(yuǎn)。賈舍人迎住竹遠(yuǎn),向他扼要講述了秦公親聽論政之事。 竹遠(yuǎn)輕嘆一聲,一句話未說,緩步走至蘇秦跟前,輕聲叫道:“蘇子?!?/br> 蘇秦抬頭,木然看他。 竹遠(yuǎn)話外有音:“天有不測風(fēng)云,你看這天,說冷也就冷起來,蘇子不宜一直守于此處?!甭月砸活D,將話說得又明一些,“去吧,蘇子最好離開此處,走得越快越好!”又將手搭在蘇秦肩上,別有用意地重重一按,長嘆一聲,徑去房中。 蘇秦不由得打個寒噤,轉(zhuǎn)眼看向房外,天色果然驟變,烏云壓頂,朔風(fēng)呼呼,說冷真就冷起來。 聽到不遠(yuǎn)處傳來竹遠(yuǎn)沉重的關(guān)門聲,蘇秦緩緩起身,拖著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步地挪回客棧。 通過公開議政,惠文公好不容易消除了蘇秦的“帝策”影響,卻又陷入另一重?zé)馈?/br> 回宮之后,惠文公獨(dú)坐幾前,濃眉緊鎖,悶有好一陣兒,陡然將拳頭擂于幾上,臉上現(xiàn)出殺氣,怒道:“什么稱王正名?什么遠(yuǎn)交近攻?什么一掃天下?寡人苦思數(shù)年,好不容易才謀定的宏圖遠(yuǎn)略,竟被此人三言兩語,赤裸裸地擺在天下人面前!這個蘇秦,簡直是在找死!”忽地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此人簡直就是鉆在寡人肚里的蛔蟲,若不除之,不知要壞多少大事!” 又踱幾個來回,惠文公回至幾前坐下,叫道:“來人!” 內(nèi)臣急進(jìn):“臣在!” “通知黑雕,讓那個人徹底消失!” “臣領(lǐng)旨!” 內(nèi)臣退至門口,轉(zhuǎn)身正要離開,惠文公又道:“慢!” 內(nèi)臣頓住步子,回望過來。 惠文公放緩聲音:“你且退去,容寡人再加斟酌?!?/br> 是日黃昏,雪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大地一片潔白。 蘇秦癡癡地坐在運(yùn)來客棧的寬大客廳里,凝視窗外的老槐樹。將近一個時辰的落雪使槐樹的枝條披上銀裝,那根曾經(jīng)送走吳秦的大枝上面,也已積起一層厚雪。 院外響起敲門聲。 蘇秦開門,是店家。 店家深揖一禮,賠笑道:“請問蘇子,此處住得可好?” 蘇秦還過一揖,賠上一聲干笑:“還好,謝店家關(guān)照?!?/br> 店家又是一笑:“蘇子在小店已住兩月有余,所交押金早已用完,飯菜、日用均在小店賒欠。小店本小利薄,蘇子,你看這??” 蘇秦心頭一寒,知店家見他前途無望,前來逐客了,也就斂起笑容,淡淡說道:“店家莫要客氣,住店自然要付店錢。麻煩店家算算,在下尚欠多少?” 店家從袖中摸出一塊竹片,遞給蘇秦:“在下已經(jīng)算好,請?zhí)K子過目?!?/br> 蘇秦接過竹片,瞄一眼,驚道:“在下僅住兩月,已付五兩,何以仍欠這許多呢?” 店家微微一笑:“回蘇子的話,賬是一筆一筆算出來的,本店不會多收一個圜錢。蘇子于十月晦日黃昏時分入住本店,迄今已過兩個晦日又兩日,按照本店規(guī)矩,當(dāng)算三個滿月,店錢為一十二兩。蘇先生一日三餐,吃用折合五兩。另有房舍清掃費(fèi)、洗衣費(fèi)、茶水費(fèi)、洗浴熱水費(fèi)、養(yǎng)馬費(fèi)、草料費(fèi)、馬棚費(fèi)、軺車存放費(fèi)及其他日用,又折三兩,打總兒當(dāng)是二十兩。先生已付五兩,尚欠一十五兩。” 蘇秦心頭火起,臉色紫漲:“似你這等算法,豈不是黑店了嗎?” 店家又是一笑:“本店久負(fù)盛譽(yù),不曾黑過一客,蘇子何出此語?” “好,我且問你,店錢每月四金,可你講好減去一兩的,為何仍算四兩?” 店家略想一下,拍拍腦門,笑道:“噢,對對對,在下想起來了,確有此事!這樣吧,本店減去一兩,蘇子再付一十四兩即可?!?/br> “你??”蘇秦氣結(jié),“既然是每月三兩,在下僅住兩月單兩日,算作三月,加起來也不過九兩。” “蘇子別是誤解了,”店家笑道,“在下的確說過減你一兩,但指的是第一個月,并不是每月都減一兩。” 蘇秦冷笑一聲:“在下總算明白,那位仁兄何以會吊死在你這店里!” “這??”店家臉上掛不住了,微笑換作干笑,“一事歸一事,蘇子莫要扯到他人?!?/br> “好了,”蘇秦冷冷地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剩余多少,在下明日一并付你?!?/br> 店家哈腰笑道:“蘇子想也不是賴賬之人,明日付也成。蘇子歇著,在下告辭?!?/br> 店家走后,蘇秦關(guān)上房門,臉色煞青,在廳中連走幾個來回,打開包裹,拿出錢袋,摸來找去,竟然只有三塊金餅,再摸身上,也不過四五枚銅幣,一時愣在那兒,思忖有頃,屈指算道:“賣田共得三十兩,還大哥一兩,置衣八兩,置車馬八兩,開壇三兩,押店家五兩,在函谷關(guān)置換一兩??” 蘇秦七算八算,真也只有這么多了。蘇秦起身又踱幾個來回,彎下腰去,順手拿起店家留下的賬目,自語道:“如此算賬,真太氣人。店錢自應(yīng)包括清掃費(fèi)、熱水費(fèi)等,至于養(yǎng)馬費(fèi),當(dāng)真是第一次聽說,軺車存放也要收費(fèi),更是匪夷所思。怪只怪自己入住時未曾問個明白,眼下只有聽他擺布了。也罷,先生這輛軺車想是值些錢財,待我明日賣了,還他就是。”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起床,見雪止了,趕到后院套上車馬,徑往集市。店家擔(dān)心他偷偷溜掉,使人遠(yuǎn)遠(yuǎn)跟在后面。蘇秦瞥見,猶如吞下一只蒼蠅,只盼速速尋個買主,還上他的黑錢,離開這處傷心地。 這日是臘月二十八,因是小月,再過一日就到年關(guān)了,因而集市上人來人往,到處都是置買年貨的老秦人。蘇秦尋個熱鬧處停下車子,卸下馬,拿出備好的木牌插在車上,上面早已寫有“鬻車”二字。 候有半個時辰,竟無一個買家,蘇秦漸漸著急起來。 將近午時,有幾個人攏過來,照著軺車東瞅西瞧,其中一人趴在雪地上,審看車軸。 蘇秦裘衣錦裳,卻在這兒賣車,面子上覺得過不去,因而并不睬他,合著眼站于一側(cè)。審有一時,鉆入車下的那人站起來,拍拍沾在身上的積雪,問道:“先生這輛車子,要賣多少錢?” 蘇秦早已想好,不假思索:“一十二兩足金。” 那人再次鉆進(jìn)車下,仔細(xì)察看一番,搖頭:“是老車了,你修過不久吧?!?/br> 蘇秦點(diǎn)頭。 那人再將身上的雪拍掉,輕嘆一聲:“唉,這位先生,不瞞你說,似你這車,又舊又破,裝飾也差,少說用過百年,車軸上還有裂痕,不堪大用了。先生知道,軺車主要是賣個車軸,車軸若是不好,車子就是一堆廢料?!?/br> 聽那人講得有鼻子有眼,蘇秦曉得遇到行家了,急切問道:“依你之見,當(dāng)值幾兩?” 那人伸出四個指頭。 蘇秦驚道:“才四兩?不說這車,單是修它,在下也花去二兩足金。” 那人笑道:“不瞞先生,這輛車子本值六兩,因是修過,扣除二兩,軸兒有傷,又扣一兩,在下算你四兩,是看你車上有些裝飾,這才追加一兩。” 車馬屬于富貴人家,原本超越蘇秦的認(rèn)識,那人又講得頭頭是道,蘇秦完全蒙了,悶頭苦想一會兒,半是嘟噥:“在下急需一十二兩足金,否則不會賣它?!?/br> “呵呵呵,是哩,”那人笑了,“大凡賣車賣馬的,都是急等錢用。如若不然,有車有馬多好,誰愿步行呢?” “八兩如何?”蘇秦討價了。 那人聳聳肩,徑直走了。 眼見圍觀的幾人紛紛離去,蘇秦急了,揚(yáng)手叫道:“先生留步!” 那人踅回來。 其他幾人見了,復(fù)圍攏來。 蘇秦賠笑道:“在下連馬奉送,只要一十二兩,如何?” 那人走到馬跟前,察看牙口,贊道:“嗯,馬倒不錯,可值五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