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公孫衍未雨綢繆 魏惠王設局塞賢
位于大梁的魏室行宮里,一個侍女引著公子疾進來。 紫云公主起身迎接,興奮地望著他:“疾哥,又有好音訊了?” “呵呵呵,”公子疾回她個笑,“對于上將軍來說,不是什么好音訊喲!” “疾哥快講!” “衛(wèi)人不降,有墨者助衛(wèi)人守城,上將軍久攻不克,急上火了,頭疼得厲害,連換三撥疾醫(yī),仍不見輕!” 紫云追問:“還有嗎?” “韓、趙皆已出兵,齊卒正向西部邊境移動,不下五萬人!” 紫云壓抑住興奮:“快取黑雕來,將這好音訊傳給公父!” 公子疾擊掌,一人提只黑雕進來,情報已經綁好。 紫云詳細驗過,對公子疾道:“疾哥,放飛吧!” 公子疾沖她一笑:“請云妹放飛!” 紫云接過鳥籠,到門口放飛。 看到黑雕盤旋飛遠,紫云淚水流了出來。 “云妹?”公子疾小聲叫道。 紫云扭身走回,在幾案前坐下:“筆墨伺候!” 侍女取過筆墨,紫云寫好一函,親手封起,交給公子疾:“勞煩疾哥,請代我將此信轉遞上將軍?!庇謱κ膛骸笆帐靶心?,明日起駕!” 侍女興奮地問:“是去帝丘嗎?” 紫云啐她一口:“你個烏鴉嘴,還真以為本公主要嫁給那個連嬰兒也不肯放過的畜生嗎?” 公子疾小聲問道:“云妹要去哪兒?” 紫云一字一頓:“回咸陽!” “這這這??”公子疾急切道,“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 “云妹若回咸陽,我們就功虧一簣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我不想嫁給那個畜生!” “云妹,”公子疾輕嘆一聲,“眼下是最最關鍵時刻,我們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疾哥,”紫云緊盯住他,聲音從牙縫里擠出,“無論你怎么說,云妹只有一句話,死也不會嫁給那個人,你看著辦!” “要不,云妹暫到安邑小住,再觀情勢,伺機離開!” 紫云略一沉思:“好吧,就依疾哥!” 魏軍中軍帳里,公子卬頭纏白布躺在榻上,幾根銀針扎在身上,面前擺著帝丘形勢圖,旁邊是一碗熬好的湯藥,已經放涼了。裴英等幾個將軍守在榻邊,所有目光聚在地圖上。 公子卬與眾將正在議戰(zhàn),參將走進。 參將走到公子卬跟前,捧上一封家信。 參將輕聲道:“上將軍,是夫人的信!” 公子卬拆看。紫云寫道:“上將軍,屈指算來,約期已過,紫云日日登高顧盼,不見將軍身影,未聞凱旋之音。將軍失信,紫云心悲,卸妝抹淚,起程西歸??” 一陣頭疼襲來,公子卬使勁按住額頭。 參將湊他耳邊,聲音更輕:“上將軍,夫人已經起程了!” 公子卬咬會兒牙:“她講過去哪兒了嗎?” “講了,說是安邑。” 公子卬噓出一口氣,閉目,兩手再次按在額頭上。 馬蹄聲急,一個軍尉急急走進。 “報,”軍尉叩道,“齊軍出動銳卒六萬,已到衛(wèi)境,正向帝丘進發(fā)!” 公子卬眼睛一亮,忽地坐起:“你確定是六萬?” “齊人宣稱六萬,末將不放心,派人數(shù)過他們的旗幟與帳篷,可以斷定!” 公子卬興奮道:“主將可是田忌?” “正是。太子監(jiān)軍!” 公子卬將銀針拔掉,跳下榻,在廳中興奮地來回踱步。 “還有,”軍尉繼續(xù)稟道,“韓軍三萬,主將申不害,借道楚境,正向宋境進發(fā),趙軍兩萬,主將奉陽君,借道齊境,前鋒已至甄城,韓、趙二軍,預計三日內皆可抵達帝丘!” 眾將震驚。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 眾將面面相覷。 公子卬猛然斂笑,聲音從牙縫里迸出:“本將守的這窩猴子,總算是蹦跶出來了!”掃視眾人,“眾將聽令!” 三軍眾將:“末將候令!” “退兵十五里下寨!” 三軍眾將朗聲:“末將得令!” 公子卬又轉向參將,聲音鏗鏘有力:“寫戰(zhàn)報!” 預計中轟轟烈烈的稱王大典竟然成為一場尷尬,魏惠王面子上掛不住,在公子卬成婚的次日起駕回返,顛簸旬日方過河水,回到安邑。 一回到宮城,魏惠王就大步走進書房。毗人伺候他脫下王冠、王服等,正要伺候他洗澡,惠王擺手止住,走到案前坐下,急不可待道:“查查,可有緊急報奏?” “王上,”毗人為他輕輕捶背,“身子骨要緊哪!” “呵呵呵,”魏惠王伸胳膊活動幾下,“寡人這身子骨結實著哩!” “臣鼻子眼兒全不信!”毗人嗔怪道,“從大梁一路趕回,跋山涉水,前顛后簸二十多天,臣的骨架全都顛散了,王上的身體能是鐵打的?” 魏惠王樂了:“毗人哪,你哪兒都好,就是太嬌嫩了,經不住車馬勞頓。寡人不一樣啊,想當年??” 魏惠王的想當年尚未說出,當值宮人匆匆走進,欲奏事,又止住。 毗人迎上去:“什么事兒?” “邊關急報,”當值宮人膝行至前,雙手呈上,“昨夜就到了!” 毗人接過,呈給惠王。 惠王接過,看畢,捋捋胡須:“嗯,好哇,好哇,好哇!” 毗人小聲問道:“王上,有好事了?” “是哩,韓武、趙語出兵了!” “出兵?”毗人愕然,“他們出兵何處?” “衛(wèi)國!” “是去助力上將軍的吧?” “助力?”惠王一拳擂在幾上,鼻孔里哼出一聲,“他們是去救衛(wèi)!” “這??”毗人不解了,“這是與我王作對呀,怎么能說是好事呢?” “哈哈哈,”魏惠王長笑幾聲,“你有所不知,寡人候的正是這個!”轉對當值宮人,“傳朱司徒、陳上卿進宮!” 咸陽秦宮里,孝公面前擺著三封信,一旁是只鳥籠,紫云放回來的英雄雕正在籠中享受御賜美食。侍坐的是剛從逢澤趕回來的公孫鞅。 “呵呵呵,”秦孝公樂得合不攏嘴,“愛卿布下的好局,盤面越來越熱鬧了!” “是托君上洪福!”公孫鞅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離成尚早!” “愛卿放心,”秦孝公顯然心中有數(shù)了,“寡人已備敢死之士十萬,可以與龍賈一戰(zhàn)了!” 公孫鞅心里“咯噔”一下:“敢問君上,他們現(xiàn)在何處?” “正開往邊關!” “不不不!”公孫鞅急切阻止。 “哦?”秦孝公傾身征詢。 “君上,速命他們回撤!” “這??”秦孝公愕然。 “不僅命他們回撤,臣還請求撤走全部邊關將士!” 秦孝公閉目有頃,恍然大悟,轉對內臣:“擬旨??” 齊國三軍不急不迫,緩緩開進衛(wèi)境。 斥候馳至,在田忌車前翻身下馬,朗聲道:“報,魏軍聞我援兵到來,已停止攻城,退兵十五里下寨!” 田忌瞇起眼睛:“韓軍、趙軍可有動靜?” “回稟將軍,趙軍三萬,借道我境,明日可至衛(wèi)境,韓軍兩萬,借道楚境,已至宋境,預計三日之內可抵帝丘!” “再探!” “得令!”斥候拱手,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田忌看向田辟疆。 “嘖嘖,”田辟疆嘆服了,“公父神算哪!” “殿下,”田忌不無振奮道,“魏軍連日攻城,傷亡慘重,能戰(zhàn)之卒不足四萬,且?guī)煶鰺o名,補給不足,士氣低迷,主將無能,部屬兇殘,平陽屠城更失天下人心,堪稱敗亡之軍,垂死之師。我若此時襲之,必獲全勝!” “不可!”田辟疆斷然應道,“公父只讓陳兵衛(wèi)境,并未旨令出戰(zhàn)!” “這??”田忌不解,“君上不知前方情勢,有此判斷也未可知。殿下,出擊吧,臣立軍令狀,保證完敗魏人,活擒那個畜生!” “縱使將軍戰(zhàn)勝,也與魏罃結仇了,若是魏人犯我,齊地就會血流成河!” “可??”田忌急了,“殿下,我們與魏人已經結怨了。我們來援,魏卬必搬援兵。待其援兵趕到,殿下您說,我們是戰(zhàn)呢,還是不戰(zhàn)?” “怨是怨,不是仇呀。”田辟疆詭秘一笑,“臨出征前,公父特別吩咐,我們此來,既不是解圍,也不是交戰(zhàn),而是顧全一下衛(wèi)公和孫老相國的顏面!” “這??”田忌顯然沒有轉過彎來。 “田將軍,”田辟疆擺手笑道,“甭這呀那了,魏人已經退兵,我們若是硬攻,就過分了。選個合適地方,安營下寨!” “臣??遵命!” 自白相國仙去后,公孫衍就搬出相府,住進自家的小宅院里。 這是一幢兩進院子,位于安邑東街一條小巷子里,是當過武卒的祖父在世時魏君賞賜的。十多年前,同為武卒的父親戰(zhàn)死在趙國邊界,母親跟著病故,孤身無依的公孫衍就進白府做了門人,吃住皆在白府,這處宅院也就落寞了,院中長滿雜草,房中結滿蜘蛛網(wǎng),害得他連續(xù)收拾幾天,才算有個模樣,可以住人。 這日清晨,日頭還沒爬上東城樓,就有一人推開柴扉,直走進去。 公孫衍正在忙活著將一匹老馬套在一輛只夠一人乘坐的小軺車上。 朱威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在那匹老馬上。 “司徒大人,”公孫衍指著馬笑道,“你這大忙人,不忙朝務,一大早就來看我的這匹老馬呀!” “公孫兄,你這是—要出遠門?”朱威略顯詫異地問道。 “大人該不會是來送行的吧?” “去哪兒?” “找死!” “你呀,”朱威“撲哧”一笑,“甭弄玄虛了,什么死不死的,有大事了,咱得屋子里說去!”扯他胳膊,就要拖他進客堂。 “啥大事兒,就這兒說吧?!惫珜O衍甩開他,將早已打好的隨身行李一件件地放到車上。 “韓、趙兩國出兵救衛(wèi)。韓國主將是申不害,趙國是奉陽君。估計齊國不會不動!”朱威不無憂急。 “齊人已經出兵了,”公孫衍給他個苦笑,“主將是田忌,太子辟疆監(jiān)軍!” “啊?”朱威愕然,“你怎么知道?” 公孫衍指指自己的五官:“眼不瞎,耳不聾,鼻子沒傷風,鼻子下面還有一張口,怎么會不知道呢?” “明白了,”朱威點頭,“是有細作通報你!” “養(yǎng)不起細作,不過幾個酒友而已。” 朱威看向他的車馬:“這是去哪兒?” “找死呀,不是說過了嘛!” “去哪兒找死?” “河西!” “公孫兄呀,”朱威連連搖頭,“戰(zhàn)火在衛(wèi)地,你到河西能找什么死?” 公孫衍拖長聲音:“衛(wèi)地無事,事在河西!” 朱威吸一口氣:“此話怎解?” “平陽屠的不是城,是人心。衛(wèi)公詔令全國,人在城在,誓言玉石俱焚。衛(wèi)國百姓害怕城破遭屠,必全力死守,眾志成城。就公子卬那點兒才具,即使列國不出兵,單是衛(wèi)人之力,也夠他啃上三年兩載的!” “這??”朱威撓頭,“這與河西有何關聯(lián)?” “君上伐衛(wèi),意不在衛(wèi),在的是衛(wèi)國背后的君侯。換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國出兵!不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這個!”公孫衍刻意頓住話頭,看向朱威的表情。 朱威打個寒噤:“公孫兄是說,秦人會??”頓住不說了。 公孫衍點頭:“還記得白相國臨終前的憂慮嗎?朱兄隨便想想,公孫鞅是何等樣人,秦公又是何等樣人,依秦國眼下實力,即使一戰(zhàn),鹿死誰手也難預料,可他們呢?非但屈尊議和,且還罔顧河西血仇,嫁女進貢,低三下四地討好公子卬,這是下了多大的注??!可惜呀,你的君上眼睛全讓人蒙了,耳朵全讓人塞了!” 朱威恨恨道:“蒙君上、塞君上的是陳軫那個jian人!” “不是陳軫,是君上的妄心!” “好吧??”朱威語塞,轉身欲走,“在下這就去奏君上,陳明利害!” “唉,”公孫衍長嘆一聲,搖頭,“朱兄呀,你何時才能明白你的這個君上?連白相國他都不聽,他能聽你的嗎?” 朱威默然。 公孫衍起身,走到墻邊,取下白相國贈給他的劍,抽出來,拭拭劍鋒,插進去,系在腰中:“在下這要上路了,為你的君上擦屁股去,朱兄要不要送一程,不定就是永訣呢!” 見他講得這么嚴重,朱威輕輕點頭。 公孫衍吆馬出門,關上柴扉。 胡同窄小,剛好容下一輛軺車。公孫衍揚鞭催馬,朱威跟在車后,二人走出胡同,沿東街徑投西門。 朱威送到十里長亭,公孫衍勒馬,朝他深深一揖:“送行千里,也須一別,朱兄,后會有期了!” 朱威回個長揖。 “朱兄,”公孫衍又是一揖,“在下自幼孤獨,無親無故,此行或無歸期。臨別之際,托兄一事!” “公孫兄請講!” “主公臨終時,放不下的唯有二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公子。河西為國事,白公子為家事。主公將國事托付龍將軍,將家事托付在下。在下憂心的是,龍將軍固然善戰(zhàn),但與公孫鞅過招,恐怕不占上風。在下去河西,是想助龍將軍一把。至于白公子??”公孫衍拱手,“在下不忍帶去,只好轉托朱兄了!” 朱威眼前浮出白圭臨終的一幕,耳畔傳來白圭的聲音:“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過。犀首啊,這個混小子,老朽托給你了。答應我,帶他到河西去,讓他死在戰(zhàn)場上,不要死在賭??賭??” 朱威思緒回來,點頭道:“曉得了?!?/br> “白公子浪蕩慣了,朱兄最好安排他做點事兒!” 朱威略一思索:“先安排他到刑獄歷練,妥否?” 公孫衍深鞠一躬:“拜托!” 白家府宅后花園,白虎在一棵樹下獨自喝酒解悶。樹上吊著一個仆役,白虎喝幾口,過去拿鞭子抽打一下,那仆役每挨一鞭,就如殺豬般叫喚幾聲。 離他們不遠處,老管家黃叔悶頭蹲在地上,時不時地站起來,嘴巴張幾張,但又蹲下。 許是喝足了,打累了,白虎眼角瞥向黃叔。 黃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頭勾下去。 “黃叔!”白虎大聲叫道。 黃叔沒有應聲,頭勾得更低了。 “黃叔,”白虎忽地站起來,大步走到黃叔跟前,恨道,“甭再裝了,你不說實話,看我打死這廝!” “說吧,”黃叔抬頭,“公子想知道什么?” “我問過一千遍了,先父留給我的金子呢?” 黃叔遲疑一下:“存著呢!” “存哪兒了?”白虎兩眼放光,“帶我取去!” “公子??您不是說??您不賭了嗎?” 白虎眼睛一瞪:“我啥辰光說要去賭了?” “既然不賭,公子要金子做什么?” “咦,我的金子,我想看一眼總成吧!” “若是這么說,請公子放下小廝,跟老仆前往庫房!” 白虎將鞭子扔在地上,甩手朝庫房走去。 黃叔解開仆役,跟在后面。 二人來到白府最中間一進院子,連開兩道鐵門,進入一條地道。 地道是巨石砌的,入道幾十步,橫著一扇用黃銅鑄的庫門。 黃叔打開庫門,現(xiàn)出十丈見方的巨大金庫。 庫中空空蕩蕩,只在一個角落孤零零地擺著三只木箱,每一只箱下拴著鏈條。 黃叔掏出鑰匙,打開其中一只:“公子請看!” 白虎指向其他兩箱,黃叔分別打開。 白虎指向箱中金子:“一共多少?” “三百金!” “就這點兒?”白虎驚愕。 黃叔點頭。 “哼,”白虎指著他鼻子罵道,“你當我是白癡呀!小辰光我就進過金庫,這樣的箱子碼成堆,不下幾百箱!說,它們哪兒去了?” “花光了!” “啊?花哪兒去了?” “一部分修大溝,一部分運到河西了!” “河西?運到河西做啥?” “給龍將軍用!” “啥?”白虎暴跳起來,“你怎敢把我家的金子交給龍將軍呢?” “老奴??”黃叔欲言又止,閉目。 白虎撲上來,踢打黃叔。 黃叔蹲在地上,抱住頭,任憑他發(fā)作。 白虎正自發(fā)狂,一個素衣女子款款走進。 是綺漪。 綺漪飛跑過來,驚道:“夫君??” 白虎看她一眼,又打起來。 “哥??”綺漪死命拖住白虎的胳膊。 聽到這聲“哥”,白虎心里一顫,停下手。 “哥,你為什么打黃叔呀?你怎么能打黃叔呀!”綺漪帶著哭音。 “為什么?為什么?”白虎手指黃叔,氣恨恨道,“你問他!” “哥,你想問什么,就問我吧!” “問你?你曉得個屁!” “我什么都曉得。” “好吧,那我問你,我家的金子,”白虎手指黃叔,“他憑什么運到河西,憑什么交給龍賈?” “夫君若問這個,請隨奴家來!”綺漪攙起黃叔,頭前走去。 白虎遲疑一下,跟出去。 綺漪帶著白虎和黃叔徑至白家父廟的正殿,殿中擺著神龕,白圭的塑像、牌位及相應祭品一應俱全。 綺漪面對牌位跪下,留下主位給白虎。黃叔跪在后面。 白虎遲疑一下,在主位跪下。 綺漪凝視白圭牌位:“父親,白虎來了,綺漪在您面前,示給他您的最后叮囑!” 綺漪起身,走到牌位跟前,從神龕后面取出一個卷筒,掏出白圭的遺囑,反身回來,復跪于白虎身邊,將遺囑遞給白虎。 白虎接過,拆看。的確是父親白圭的親筆字跡,只是寫到后來,字有些抖:“??為父半生經商,所聚所斂,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于民,也須用之于民。八千金修大溝,三千金固河堤,一千五百金賑災荒以解民難??白家世受魏恩,萬死不足以報,以所余七千金捐獻河西防務??” “公子,”黃叔哽咽道,“那三百金是主公留給少夫人的!” 白虎望著遺囑上白圭的簽字與指印,面色猙獰,喘起粗氣,拳頭緊捏一會兒,忽地站起,沖白圭靈位跺幾下腳,轉身欲走。 綺漪扯住他的衣襟:“夫君?” 白虎站住,回頭看向她。 綺漪緩緩站起,眼中含淚,凝視他,眼神哀求:“您能不能不去那個地方了?” 白虎的臉別向一側。 綺漪將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你摸摸,他在動呢!” 摸著她的肚子,白虎長嘆一聲,一步一挪地走出廟門。 白虎剛出廟門,一個仆役就飛跑過來。 “公子,公子,”仆役邊跑邊叫,“司徒大人尋您來了!” “朱威?”白虎凝眉。 “對對對,是朱大人!”仆役喘氣應道。 白虎快步趕至客堂,果見朱威候著。 “何方來風,竟然吹來了朱大人?”白虎盯住他道。 “這來給你尋個事兒做做,如何?” “哦?”白虎略怔,“什么事兒?” “到刑獄里!” “刑獄?”白虎吃一驚道,“要我到刑獄里做什么?” “白公子有什么不能做嗎?” “本公子自出生之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也不會做呀!” “白公子天生就會擲骰子嗎?” 白虎臉色漲紅,別過臉去。 “白公子,大丈夫立于世,靠的不是骰子。白相國去了,公子該當立事了,守在家里不是個事,早晚都得謀個差事,是不?” “好吧,”白虎略略拱手,“謝朱大人關照!” 朱威回禮,給他個笑:“甭再叫我大人,叫我朱兄!” 白虎再次拱手:“謝朱兄關照!” 二人來到刑獄府,朱威召來司刑,指著白虎道:“這位是白公子,自今日起,就在你處守值,你酌量一下,為他派個差事!” “下官見過白公子!”司刑對白虎深揖一禮。 “白虎見過司刑大人!”白虎略略回個揖,語氣倨傲道,“請問大人,你為本公子派何差事?” 司刑看向朱威,表情稍稍尷尬。在安邑,白公子的大名無人不曉,加上朱威事先沒打任何招呼,司刑真不曉得該如何安置這個闊公子。 “為白公子取套獄卒服!”朱威吩咐。 “司徒大人,”司刑驚詫了,“您是說??讓白公子做獄卒?” 朱威瞪他一眼:“難道你是聾子?” 司刑取來一套粗布獄卒服,雙手呈在白虎面前,低聲道:“白公子,您請試穿一下,看看大小合身不?” 自小到大,白虎從未穿過粗布衣,眼睛一斜,臉色沉起,拿腳挑起卒服,接上,抖了幾抖,“啪”地朝地上一摜,不屑道:“這身粗衣也配本公子穿?” 朱威“唰”地脫下司徒服,彎腰撿過白虎扔在地上的獄卒服,穿上,轉對司刑,語氣嚴厲:“為白公子再取一套!” 司刑不敢怠慢,急取一套,雙手呈給白虎。 朱威看向白虎,語氣緩慢而威嚴:“白公子,請更衣!” 白虎臉色漲紅,一件接一件地脫去身上的綢緞衣飾,換上粗布卒服。 朱威幫他整理幾下,微微點頭:“嗯,合體!”轉對司刑,“司刑大人,請給我們派差事吧!” 司刑聲音微顫:“下??下官??” 朱威斥道:“什么下官?眼下你是上官!” “是是是!”司刑忙不迭道,“請二位大人隨下官??不不不,請二位隨本官巡視囚室!” 司刑在前,朱威、白虎跟后,挨個巡視囚室。 轉完一圈,司刑帶二人回到府堂。 朱威脫下獄卒服,叮囑司刑:“從今日起,白公子就在你處當差。白公子干得好,你一并受賞。白公子若出差錯,你一并領罰!” 司刑拱手:“下官遵命!” 朱威換上官服,大步走出刑獄。 聽到朱威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司刑轉對白虎,哈腰賠笑道:“白公子,您今日是第一次當值,隨便轉轉就成了,沒有什么緊要的事體。公子有何需要,只管吩咐在下就是!” 白虎狠狠白他一眼,“噌噌”幾下脫下獄卒服,“啪”地摔在地上,換上原來的華服,重重“哼”出一聲,頭也不回地走出刑獄。 安頓好白虎,朱威打道回府。 朱威坐在車里,眼睛閉起,剛想打個盹,耳邊突然響起公孫衍的聲音:“君上伐衛(wèi),意不在衛(wèi),在的是衛(wèi)國背后的君侯。換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國出兵!不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這個??公孫鞅是何等樣人,秦公又是何等樣人?依秦國眼下實力,即使一戰(zhàn),鹿死誰手也難以預料,可他們呢?非但屈尊議和,且還罔顧河西血仇,嫁女進貢,低三下四地討好公子卬,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朱威心底一驚,陡地睜眼:“停!” 御手停車。 “到哪兒了?” 御手應道:“再過一個街就到府中了!” “掉頭,去宮城!” 御手掉頭,輜車朝宮城方向馳去。 從平陽到安邑有兩條路,一條略遠,經由洛陽,走崤道至陜邑渡河,道路平坦,另一條近些,從虎牢關過河,經由軹關陘入安邑,但路狹地險。為趕時間,隨巢子和宋趼選了第二條路,原定十日就到,但在過山道時,宋趼踩到一條小黑蛇,被蛇照小腿肚上咬了一口。雖然隨巢子緊急施救,沒有大礙,卻也耽擱幾天行程,半個月后才趕到安邑。 將進城門時,宋趼蹲在路邊,解下磨破得不成樣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叢里,指桑罵槐道:“魏地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這樣了!” “你呀,”隨巢子瞄一眼他的草鞋,搖頭道,“鞋沒打好,反倒怪起草來!”伸出自己的腳,“好好瞧瞧!” 宋趼“撲哧”一笑:“巨子,您的也破了!” 隨巢子低頭一看,果然破了一個大洞,亦笑起來:“呵呵呵,看來是這草有問題,”從背囊里取出一雙新打的鞋子,遞給他,“最后一雙了,換上吧!” 宋趼嘻嘻一笑:“還是巨子換吧,弟子打赤腳,磨磨老繭子!” “穿上吧,你的老繭子有得用哩!”抬腳走向城門。 二人進城,沿街邊走邊問,不消半個時辰就趕到了宮城。 這日不上朝,宮門兩側釘子般扎著的八個持戟甲士,為冷清的宮門平添了幾分威嚴。 隨巢子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禮,雙手遞上拜帖:“煩請軍士通報魏侯,就說野人隨巢覲見!” 眾甲士就似沒有聽見,扎在那兒一動不動。 隨巢子略略一怔,正欲再問,一個軍尉模樣的從宮門內走出來,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們的褐衣與磨破的草鞋上,臉色立時不屑,語氣蠻橫:“喂,老頭,何事喧嘩?” 隨巢子再揖一禮:“野人隨巢求見魏侯,煩請軍尉通報!”呈上拜帖。 軍尉眼睛一橫,厲聲道:“你個老東西,找死咋的?告訴你,這兒沒有魏侯,只有王上!”“啪”地將拜帖打落在地。 宋趼震怒,搶上來就要理論,隨巢子擺手制止,彎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煩請軍尉通報王上,就說野人隨巢求見!”再次遞上拜帖。 “什么巢不巢的?”軍尉眼睛又是一橫,“你個鄉(xiāng)巴佬知道什么叫作王上嗎?王上就是天子,豈是你個鄉(xiāng)野村夫想見就能見上的?” 隨巢子輕嘆一聲,扭身與宋趼走開。 沒走幾步,一輛輜車馳至,在宮門前停下。朱威跳下車,朝輜車擺下手,輜車馳走。隨巢子看到,就又拐回來。 朱威的目光落在隨巢子、宋趼身上,打量幾眼,轉望軍尉,詢問道:“怎么回事兒?” 軍尉行個禮,小聲稟道:“回稟司徒大人,這個賤民想見王上,末將讓他滾開,可他??”轉向隨巢子,眉頭橫起,“老家伙,還不快走,難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朱威白他一眼,轉向隨巢子,態(tài)度和藹:“請問老丈,您從何處來?為何要見王上?” 隨巢子深深一揖:“回司徒的話,野人隨巢從衛(wèi)地來,為天下事求見魏侯!” 軍尉震怒:“你個鄉(xiāng)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朱威沖他擺下手,自語道:“隨巢?”看他服飾,似是想到什么,急問,“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隨巢子點頭:“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晚輩朱威不知前輩光臨,失敬!失敬!” 見司徒大人如此禮讓眼前這個野人,軍尉目瞪口呆。 朱威再揖:“巨子請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輩這就進宮奏報我王!”轉對軍尉,指隨巢子,“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隨巢子前輩,好生侍候!” 軍尉這才回過神來,不無尷尬,拱手深揖:“末將不知是前輩光臨,有所冒犯,還請前輩海涵!” 隨巢子回他個揖:“是老朽打擾了!” 軍尉躬身禮讓:“前輩請至茶房小憩!” 朱威此來覲見,心里卻在打鼓。他知道魏惠王的脾氣,一旦癡迷進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且眼下魏惠王對秦公和公孫鞅信任有加,若是稟報河西有事,說死他也不信。 正所謂天遂人愿,正當朱威不知如何勸諫時,墨家巨子偏巧來了。朱威推斷隨巢子是為此事來的,而依隨巢子在列國的聲望,魏王不會不聽。 心中有了指望,腳底自也輕快。不消一刻,朱威已到前殿,問過當值宮人,得知惠王正在御花園的涼亭里與上卿陳軫對弈,就讓他引自己進去。 涼亭下面,魏惠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須長笑:“哈哈哈,陳愛卿,看棋!” “?。俊标愝F故作吃驚,連拍腦門,“怎么會這樣?” “認輸吧!”魏惠王不無得意道。 “這這這??”陳軫急了,“容臣再想想,不定能出個解著呢!” “喲嘿,”魏惠王美美地捋把胡須,有節(jié)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來,“死到臨頭,還要硬撐,莫不是??” 遠處傳來腳步聲。 惠王頓住話頭,看過去,見是當值宮人引著朱威走過來,捋須笑道:“呵呵呵,陳軫呀,你的救星來了!”轉對毗人,“有請朱愛卿!” 朱威趨上臺階,叩道:“臣叩見王上!” “呵呵呵,”魏惠王沖他揚手笑道,“愛卿平身!來來來,快給陳愛卿支個解著兒!” 陳軫沖朱威抱拳,夸張地叫道:“朱大人,快快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細審那棋,見一大片白子慘遭圍困,已回天乏術。陳軫顯然也放棄了抵抗,束手待斃。 “呵呵呵,”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抖動一條粗腿,笑對陳軫道,“陳愛卿,莫說是朱威,縱使神仙老子來了,救你怕也難嘍!” “唉,”陳軫兩手一攤,做認輸狀,“臣本還存著一線生機,不想王上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將這線生機掐斷了。” “陳愛卿呀,”魏惠王話中有話道,“你這片孤子,早就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了,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幾時,不想你卻放著生路不走,自尋絕路,叫寡人如何容你?” “唉,”陳軫長嘆一口氣,“臣之處境,與那衛(wèi)公一般無二??!”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起來,“寡人說的就是這個!對了,我們只顧下棋,竟是忘了正事,衛(wèi)國那兒可有音訊?” “捷報頻傳哪,王上!”陳軫喜不自禁,“上將軍神勇,大魏武卒銳不可當,連克平陽等十余城邑,楚丘、帝丘已成囊中之物,不日可破!” 魏惠王擺手:“傳旨上將軍,要他不必著忙。姬速這條老狗,要細火烹著吃!對了,那幾只猴子蹦跶到哪兒了?” “韓人已過宋境,趙人已到齊境,”陳軫刻意頓一下,壓低聲音,“齊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來齊了,才好上菜,”魏惠王轉對朱威,目光征詢,“是不,朱愛卿?” 朱威心里早已翻江倒海,面上卻強作鎮(zhèn)定:“王上圣明!” “呵呵呵,對了,朱愛卿,你是大忙人,來見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舉薦一個賢人!” “呵呵呵呵,”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口,“好哇,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賢人!說說看,是哪一個天下大賢哪?” “墨門巨子隨巢子!” “隨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