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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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男人們相互了解,他們就既不會相互崇拜也不會相互怨恨。 ——埃爾伯特·哈伯特 【1】 “怎么會有潛在性疾病?” “很多人都有潛在性疾病,這種疾病一般不會有特別明顯的癥狀,但一旦有一些誘因作用,誘發(fā)潛在性疾病急性發(fā)作起來就會致命。我們常見的潛在性疾病主要是一些心腦血管疾病,比如腦血管有一個動脈瘤,平時不會有很明顯的表現(xiàn),但如果頭部遭受一些輕微的打擊,或者情緒突然激動,動脈瘤就有可能破裂,一旦破裂就死亡了。再比如說,很多人心臟有一些傳導系統(tǒng)的問題,一旦受刺激,傳導系統(tǒng)的潛在性疾病突然發(fā)作,也可能導致心臟驟停而死亡?!?/br> “你說我爹的潛在性疾病在哪里?” “你父親的心臟都不能算是潛在性疾病了。他有高血壓、冠心病,冠狀動脈四級狹窄,管腔內(nèi)還有血栓?!?/br> “那他前不久體檢怎么沒有查出來?” 我看著一所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給老人生前做的血液化驗單,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就查個血,心電圖都沒做,不算體檢?!贝髮毥舆^話茬兒。 “你說不算就不算了?我說算!別那么多廢話,就說槍斃不槍斃吧?!?/br> “槍斃不槍斃不是公安機關說了算的?!蔽沂箘艃浩綇妥约旱男那?,“情緒激動只能作為死亡的誘因,他的死因是疾病。既然死因是疾病,就不能追究別人的刑事責任。最多,也就是過失致人死亡?!?/br> “憑什么你們說是誘因就是誘因?我看就是打死的!” “人的死亡,無外乎外傷、窒息、中毒、疾病四大類死因?!蔽艺f,“你父親的尸體我們進行了全面的檢驗,排除了外傷、窒息、中毒死亡的可能;檢見了可以致命的疾病以及疾病發(fā)作的征象。所以市局法醫(yī)和我們的兩級鑒定結(jié)論一致,沒有問題。” “放屁。你們不都是官官相護嗎?一級護一級。還排除外傷?他腿上那么大一塊青的,不是外傷?不是外傷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是什么?!?/br> 我暗自捏了捏拳頭,強作和藹地繼續(xù)解釋說:“我們說的外傷,是指能夠致命的外傷,比如大血管的破裂出血、重要器官的損傷,還有一些物理化學因素引起的可以導致人體死亡的損傷。一塊皮下出血,連輕微傷都定不了,更別說是致命性損傷了。這塊損傷只能說明他和別人有輕微的糾紛,對于他的死亡,沒有任何作用?!?/br> “你們不就是這樣糊弄老百姓的嗎?什么命案必破,放他媽的屁?!?/br> “這不是命案。因為他的死因是疾病?!?/br> “老子才不信呢,老子明天就去北京上訪?!?/br> “別別別,我們這不是給你解釋嘛?!秉S支隊長堆了一臉笑容。 我一直弄不清楚上訪就一定有理的法律依據(jù)在哪里,但我弄清楚了一點,現(xiàn)在的公安機關被上訪案件牽扯了大部分精力。 我不怕接訪,我竭盡全力把法醫(yī)們作為判斷的依據(jù)解釋給上訪人聽,希望他們在獲取法醫(yī)學知識后,理解我們,停訪息訴??墒?,即便是鐵板釘釘?shù)陌讣聦嵑湍托募氈碌慕忉屨f服,又能化解幾起信訪事件? 我被眼前這個滿口臟話的渾蛋氣得夠嗆,對于黃支隊長的一臉笑容感到有些厭惡。 我說他是渾蛋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是一個孤寡老人收養(yǎng)的棄兒。孤寡老人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到能獨立生活,他就自己出去單過了。十多年來,從未給老人買過一針一線,從未給老人端過一茶一飯。直到老人因為和鄰居發(fā)生了一些糾紛,突然死亡后,這個渾蛋才回到了村里,哭天搶地。 外傷誘發(fā)疾病導致死亡的,行為人至少應該承擔一些民事責任,他完全可以走正常的法律渠道,但是他知道那樣賠不了多少錢。 “大鬧得大貨,小鬧得小貨,不鬧不得貨?!彼痛迕裾f。 村里的人都對他深惡痛絕,對公安機關對整個事情的處理表示信服,但是這倒成了這渾蛋在網(wǎng)絡上炒作的理由:“他們都是穿一條褲子的,欺負我爹一個孤寡老人,可見他們家勢力是有多大啊!公安機關都被買通啦,人命案公安機關都不管啦。你們看看這照片,遍體鱗傷啊,公安機關說是病死的。大家多關注啊,體諒一下我作為一個孝子的孝心啊,我不能讓我的養(yǎng)父白死啊。” 于是,網(wǎng)絡上一片對公安機關的罵聲。 解釋無果,我早已料到,出差復查信訪案件,最沒有成就感。 “師兄,你剛才一聽人家要進京就卑躬屈膝的樣子,實在讓人討厭。”我對黃支隊長說。 “對老百姓就是要卑躬屈膝,咱們是公仆嘛,老百姓的仆人?!秉S支隊長嬉笑著說,“我最近壓力也特別大,不知怎么了,這種鄰居之間吵架引發(fā)疾病死亡的案件發(fā)生了好幾起了,都上訪了,家屬還互相比著看誰弄的錢多?!?/br> “這不是好事兒啊,社會不和諧,說不準快有命案了?!蔽倚χf。 “烏鴉嘴”的外號是黃支隊長當初給我起的,所以我也喜歡用這種“詛咒”的方式報答他。 “嘿!嘿!”黃支隊長叫道,“信訪案件都弄不過來了,再來個命案我真的架不住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不來云泰,云泰從來不發(fā)命案,你一來就烏鴉嘴?!?/br> 走過云泰市公安局刑科所,我們發(fā)現(xiàn)民警們忙忙碌碌地走動著。 “怎么了這是?”黃支隊長問小高法醫(yī)。 “領導,你們一直在開會呢,指揮中心有個指令,發(fā)現(xiàn)個尸體,可能是命案?!备叻ㄡt(yī)說,“我們現(xiàn)在準備出現(xiàn)場呢,喏,陳法醫(yī)給你打電話匯報去了?!?/br> “我真服了某個烏鴉嘴了?!秉S支隊長一臉沮喪。 我倒是有些莫名的興奮:“我也去現(xiàn)場。” 這里是“云泰案”1其中一起發(fā)案地的村莊,當我們到達村口時,村民們已經(jīng)開始議論紛紛。有的說村子里中了邪,那個女孩的冤魂在作怪;有的說村子風水不好,每年都要克死個人;還有的村民直接開始準備遷徙。 1見“法醫(yī)秦明”系列第二季《無聲的證詞》。 村莊外有一片田野,田野的一角是一口井,現(xiàn)場就在這里。幾名偵查員正圍著報案人詢問發(fā)現(xiàn)現(xiàn)場的情況。報案人叫解立文,一個六十歲的黑瘦的小老頭兒,此時正在警戒帶外蹲著,默默地抽煙。 “您別不說話啊?!眰刹閱T說,“這可是一條人命,您第一個發(fā)現(xiàn),得為我們提供一些情況啊,不然我們怎么破案?” 解立文抬頭看了看民警,說:“最近真他媽倒霉,給我碰上這種事兒。誰他媽殺人往我家井里扔,我咒他斷子絕孫!” 這口井是解立文家的。幾天前,他還用井里的水灌溉過農(nóng)田。今天天剛蒙蒙亮,解立文像往常一樣下地干活,把一個桶投到井里,想打一桶水上來??墒菬o論他怎么投,桶都沉不到井里,無法打上水來。這是以前沒有出現(xiàn)過的情況,所以他覺得有問題。借著微弱的亮光,他向井里窺視,井里隱約像是有什么東西。 “這是哪個熊孩子往人家井里扔東西?”他想。 沒辦法,他只有暫時放棄了打水的想法,繼續(xù)下地干活,直到太陽升起,天空大亮,他又想起了水井里的事情。 從井口看去,井里滿滿的全是麥稈。 “x他祖宗?!苯饬⑽牧R了一句。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瞎鬧騰,把田邊堆放著的麥稈都扔進了他家的井里。這可得讓他好一陣忙活。 水井的水平面離地面有一米五的距離,井口直徑只有肩寬,想把井里的一些雜碎都撈干凈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又是鏟子又是桶的,干到了十點多鐘,才總算把井里的麥稈撈了個干凈。 解立文重重地坐在井邊,氣喘吁吁地抽了根煙,心里把往他井里扔麥稈的人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然后他又在尋思,最近得罪什么人了嗎? 他重新拿著桶站起,想從井里打一桶水,伸頭一看,嚇得一個踉蹌。 “這井里怎么還會有東西?”他想,“剛才不是弄干凈了嗎?” 他從路邊拾了一根長樹枝,哆哆嗦嗦地伸進井里,攪動了一下。井里水平面以下有一個深色東西浮浮沉沉,井面上甚至還浮上了一片油花。 “喲,這是只死貓,還是只死狗???”解立文這樣想著,安慰著自己。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知道,無論是死貓還是死狗,都沒這么大的個兒。 他用樹枝用力地戳了一下,井里的東西沉了下去,隨即又浮了上來,因為慣性,井里的東西露出了水平面。 那是一雙腳底板,人的。 “你最近一次用井水是什么時候?”偵查員問。 “我記不清了?!苯饬⑽恼f,“可能是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br> “那你昨天沒用井水,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呢?” “沒有,什么異常都沒有?!?/br> 偵查員想了想,想不出什么問題了,轉(zhuǎn)頭問我:“秦科長,現(xiàn)場周圍需要保護起來嗎?” “當然?!蔽尹c點頭,蹦蹦跳跳地穿上鞋套。在野外穿鞋套需要“金雞獨立”,但我平衡能力不強。 “周圍我們都看了,”技術員說,“有可能留下足跡的地方,都是報案人和派出所民警的重疊足跡。基本是沒有希望能夠發(fā)現(xiàn)什么痕跡物證了?!?/br> 我搖搖頭,說:“那也得保護起來,還有那邊,那個麥稈堆旁邊,重點保護。林濤一會兒過來幫你們?!?/br> 穿好鞋套,我趴在井邊,往里窺探了一下。尸體可能又沉下了井底,沒了蹤影。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黑洞洞的井面,啥也看不到。 “這解立文咋就能看出井里有東西?”我說,“我咋就看不到?” “那個……尸體還沒撈上來?。俊贝髮氄f,“尸體都沒撈上來,咋知道是命案?跳井自殺不行嗎?酒后墜井不行嗎?” “廢話?!蔽艺f,“自殺、意外掉井里去了,難道是鬼魂來抱麥稈填井?” “喲,”大寶抱了抱雙臂,“說得咋這么瘆人呢?我是說,可能死者先自己掉進去了,然后正巧有熊孩子玩麥稈,把麥稈弄井里去了呢?” “嘿,說的也不是沒可能。”我還在井口不斷轉(zhuǎn)換著腦袋的角度,窺視著井里,依舊一無所獲。 “盡想些好事兒。”黃支隊長說,“有某烏鴉在,我怎么看,這都是命案?!?/br> 我白了黃支隊長一眼,拿起剛才解立文用過的長樹枝,向井里戳了一下。這回我感受到了,井里確實有東西。我又仔細檢查了井口,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痕跡。 “撈吧?!蔽胰恿藰渲?,拍了拍手。 聽我這么一說,黃支隊長開始張羅民警拿起竹竿和繩索,開工了。 “不是有傳說中的打撈機嗎?”我有些詫異,大家居然開始用這種原始的辦法。 “打撈機是要破壞水井的,”黃支隊長說,“能不破壞,就不破壞哈?!?/br> 看來黃支隊長最近真的是被上訪案件纏昏了頭腦,做起事來開始謹小慎微了。 “我看啊,這水井怕是保不住,早晚得弄了?!蔽野T著嘴,說。 黃支隊長瞪了我一眼:“喂,拜托,行行好吧?!?/br> 幾個民警圍著井口,叫喊著:“喂喂喂,左邊左邊左邊,小心小心,好好好,套上了,拴緊拴緊。” 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民警們終于開始拽繩子了。 我從草地上站了起來,蹲在井邊觀察。 隨著民警們的口號,繩子一點兒一點兒地收起,一具尸體從井里被打撈了起來。民警們把尸體平放到井邊準備好的塑料布上時,尸體還在哩哩啦啦地淌著水。 “不是巨人觀,不是尸蠟化,耶!”大寶悄悄地自言自語。 【2】 這是一具男性尸體,胖高個兒。尸體上身赤裸,下身穿了一條睡褲。一件長袖襯衫被一根草繩拴在頸部,蓋住了部分胸壁。尸體腹部還沒有出現(xiàn)尸綠。 在井水里的尸體,因為水的導熱比空氣導熱快上百倍,加之地下水溫度很低,所以用測量尸體溫度的辦法推斷死亡時間會非常不準確。我見尸體還很新鮮,于是掰了掰尸體的手指。 “尸僵已經(jīng)緩解了,尸斑也壓不褪色,今天是十八日對吧,那他應該是在二十四小時以上四十八小時以內(nèi)死亡的?!蔽噎h(huán)視了一下周圍環(huán)境,說,“周圍空曠,運尸危險,應該選擇的是夜間運尸。那么死者應該是十六日晚間至十七日凌晨死亡,并被拋尸入井的?!?/br> “不能先入為主啊?!贝髮毻屏送蒲坨R,小心翻動著蓋在死者胸部的襯衫,“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他殺???這件襯衫確實可疑,但也有可能是死者是精神病,這樣穿著,還用繩子拴領口,然后在水里倒立浸泡,所以襯衫脫落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呢?” 我搖搖頭:“寶啊,以后得再仔細些嘛。你看看死者的兩肩?!?/br> 死者的兩側(cè)肩膀、上臂外側(cè)有大片損傷。這些損傷深達皮下脂肪,表皮擦挫樣改變,但是創(chuàng)面呈現(xiàn)灰黃色,暴露出大片的脂肪組織。井里水面上的油花,應該就源于此處。這些損傷被法醫(yī)們稱作“沒有生活反應”,也就是說,這是死后形成的損傷。生前、死后傷的鑒別主要是法醫(yī)靠經(jīng)驗來判明的,不算太難。死后的損傷,創(chuàng)面不會有出血,所以呈現(xiàn)灰黃色;而生前傷,皮下的小血管破裂,會有一些出血,所以創(chuàng)面大部分呈現(xiàn)紅色。 “既然是死后損傷,那么他應該就是被人殺死后,扔進井里的?!蔽艺f。 大寶張了張口,沒說話。 我知道他是懷疑尸體上的死后損傷有沒有打撈形成的可能。擦傷都是有皮瓣的,皮瓣翹起的那一頭是作用力方向來源的一側(cè)。尸體肩臂部外側(cè)的擦傷,皮瓣向下方翹起。也就是說,作用力的方向是從肩膀向手,那么就符合頭朝下落井時候形成的。如果是打撈時候形成的,尸體向上移動,擦傷作用力的方向是從手到肩膀,皮瓣翹起的方向應該正好相反。 “一會兒解剖檢驗的時候,可以進一步分析生前溺水和死后拋尸入水的區(qū)別。”我補充道。 偵查員帶著解立文走到尸體的旁邊,指著尸體說:“你認識他嗎?” 解立文側(cè)著臉,看了眼尸體,轉(zhuǎn)頭干嘔了兩下,說:“認識,老軍?!?/br> 解立軍和解立文是同村的村民,一個輩分,但要算起親戚關系,恐怕要追溯到民國年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