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穿了鞋，正想悄悄躲出去，謝小盈懷孕后睡眠淺，還是翻了個身，醒來了。

    兩人四目相對，宗朔未語臉先紅，謝小盈揉了揉眼睛，倒沒看出皇帝情緒不一樣，只是緩慢地扶著腰坐了起來。

    宗朔見她似乎有些吃力，趕緊上前撐了一把，哪想到謝小盈雖未探察他的窘迫，開口仍是問：“陛下，昨夜可暢快了？”

    “……住口！”宗朔假正經(jīng)地繃住臉，扭頭朝外看了一眼，才湊近了說：“噓，這事不能叫人知道，于你名聲無益?！?/br>
    謝小盈“噗嗤”樂了，點(diǎn)點(diǎn)頭，倒是沒爭辯。

    她見皇帝和自己這樣說話，外頭的人都不進(jìn)來侍候，謝小盈有些莫名其妙，喊人道：“香云，香?。俊?/br>
    昨晚上雖把荷光打發(fā)了，這兩個人該留著伺候呀？

    她喊完了香云才小心探進(jìn)半個身子，見宗朔頷首，方領(lǐng)著人重新進(jìn)來，繼續(xù)服侍起來。

    宗朔這會兒是理智回籠，人也清醒了。怎么想都覺得昨晚的事太荒唐，一邊對著謝小盈有些內(nèi)疚，一邊還有點(diǎn)甜滋滋的。謝小盈起先拒絕他的時候是讓他挺掃面子，雖知道她懷著身子，不該不莊重?？扇嗽谂d頭上，難免有些不快。后頭謝小盈還是愿意進(jìn)來做那些事……宗朔幾乎不敢仔細(xì)回想，因他一想就覺得胸口發(fā)熱，怕自己再有繃不住的時候。

    萬千思緒，沉默地在宗朔腦海里紛飛。

    謝小盈沒留神看他，起身去了凈房解手，半晌才繞出來換衣裳。

    宗朔已更衣完畢，正準(zhǔn)備走，見謝小盈也打算換衣服，他忙說：“你再躺一會，不急著起，朕讓常路去凰安宮傳話，你昨日不是不舒服？歇上幾天再去晨省吧?！?/br>
    謝小盈動作一頓，她對給皇后問安這件事沒什么興趣，就當(dāng)是上班打早卡，既然皇帝說不用，她便順?biāo)浦鄣卦诖采献聛?，坦然接受了幾日的假期，“多謝陛下體恤?！?/br>
    宗朔穿戴整齊，本該離開了，卻還是忍不住朝謝小盈笑了笑，揮手讓內(nèi)室的人都出去，走到床邊，帶著幾分纏綿意味說：“盈盈，朕知道你好?！?/br>
    謝小盈聽出來皇帝這是意指昨晚的事，便揚(yáng)起唇角，“沒什么的，我與陛下……禮尚往來嘛?！?/br>
    宗朔被這話說得一愣，轉(zhuǎn)瞬耳根又紅了。

    “你……”他本想斥謝小盈一句不規(guī)矩，但仔細(xì)品品，卻覺得謝小盈這話分明是在恭維他。

    宗朔臉上漸有得色，昂首闊步地從清云館離開了。

    第81章 【收藏7k加更】   本章無女主

    延京并不是一個雨水豐沛的都城, 而這日一早，卻淅淅瀝瀝掉起了雨點(diǎn)子。

    宗朔起駕直奔宣儀殿朝議，常路則奉旨向凰安宮去。

    清云館的人懂事兒, 給他尋了把紙傘, 常路這會兒倒要感謝皇帝對珍婕妤的偏愛，如今從清云館到凰安宮的路上, 俱是鋪了石磚，已不復(fù)兩年前的樣子，即便走小徑也不會惹上滿腳泥土了。

    天方明，三月的清晨尚有一絲微寒。

    凰安宮門下的值門內(nèi)宦遠(yuǎn)遠(yuǎn)看見是他來, 忙不迭迎上去，揖禮道：“拜見少監(jiān)。”

    有人來迎，自然有人入內(nèi)通傳。常路在凰安宮正殿的廊下不過站了片刻，皇后跟前頂有體面的掌事宮女宜茹就親自出來迎他了, “少監(jiān)怎親自來了？殿下請您進(jìn)去說話?！?/br>
    宜茹熱絡(luò), 常路也給面子的微笑，“有勞宜茹姑娘?！?/br>
    他才踏進(jìn)殿內(nèi), 就嗅到空氣里淡淡的藥氣。以往他常來凰安宮也經(jīng)常趕上皇后用藥，但都沒有今日聞起來這般濃苦。常路心里咯噔一聲, 只怕皇后的身子，比往年更壞了。

    宜茹領(lǐng)著常路進(jìn)了梢間，皇后果然剛用了藥。藥碗還在榻桌兒上擺著, 宜茹使人把碗收了去, 又替常路稟報(bào)。

    常路在下手垂目立著，并不敢抬頭看。

    皇后的語氣倒顯得一如既往的寧靜，“常少監(jiān)此來何事？陛下安和否？”

    “回稟皇后殿下，圣安?！背Ｂ钒蜒钌罟? “奴奉陛下旨來，是代珍婕妤向殿下告罪。昨日王御女在春來榭用的香沖撞了珍婕妤，婕妤身體不適，陛下?lián)鷳n得緊，是以這幾日就不叫婕妤來向殿下晨省了?！?/br>
    顧言薇昨日陪完太妃回來，便見過了來請罪的御女王氏，此刻她已知曉，昨日皇帝非但沒能看上王氏，反倒被珍婕妤半路截走，還煞有介事地傳了高恕民扶脈。顧言薇初聽聞時尚有些緊張，當(dāng)時為王氏選香，顧言薇只顧著考慮皇帝喜好，全沒想過還會被珍婕妤遇上。她生怕那香真有問題，還特地讓李尚宮去宮道上等著，只為把高恕民截下來，傳到凰安宮內(nèi)問問詳情。

    高恕民來了自然是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婕妤身體無礙，皇帝也沒有當(dāng)真讓他查驗(yàn)用香。

    顧言薇一聽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兒，定是那珍婕妤矯揉造作，壓根沒什么不舒服，硬裝出來的不適。陛下何等圣明，自是不會被謝小盈那點(diǎn)伎倆糊弄住，無非是沖著謝氏有孕，白給她一些臉面罷了。是以，皇帝才沒讓高恕民驗(yàn)香。

    謝小盈何等爭寵賣俏的手段，當(dāng)夜留了陛下也不稀奇。

    只顧言薇沒想到，皇帝今日還維護(hù)謝小盈，連晨省都替她免了，還明晃晃地拿王御女做筏子。

    皇后心里生出幾分毛毛茬茬地不適，像是被人拿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卻來不及抓住。

    她蹙眉，頗有點(diǎn)掙扎，在順著皇帝的意思責(zé)怪王御女與為其說話之間，第一次表露出了幾分徘徊。半晌，皇后開口問：“珍婕妤怎會去了春來榭？陛下可問過？”

    常路身子往下扎得更結(jié)實(shí)，“殿下恕罪，奴不知?！?/br>
    顧言薇沒想到碰了個冷釘子，陛下身邊的事，豈會有常路不知的。他的“不知”，只能視作“不愿說”。

    而皇后終究是不敢真的拂逆皇帝暗示，她只好說：“罷了，皇嗣為重，就讓珍婕妤好好將養(yǎng)吧，今日晨省，本宮也會斥責(zé)王御女幾句。珍婕妤有孕，在宮里就是頭等重要的事，任誰也不該這樣不警醒，拿妨礙皇嗣的香料去用。”

    顧言薇這樣表態(tài)，是希望常路能學(xué)了話，好去皇帝面前代為表意。

    若放在往常，常路稱個是，就該告退了。

    然今日常路聽完這話，卻是微微直起腰，肅容道：“皇后殿下所言極是，陛下也是這個意思。陛下還說了，王御女雖年紀(jì)輕，可以不懂事，但既是皇后選中的人，就請皇后代為訓(xùn)導(dǎo)。初犯既從輕，再犯則從重。陛下請皇后殿下斟酌，是否要以小人之貪念，辱中宮之德范?！?/br>
    最后一句話被常路一字一頓地說出口，宛若一把錐心之刃，猝不及防地直刺進(jìn)顧言薇的心窩。

    陡然間，皇后臉色變得雪白，即便施了粉，也蓋不住她神情間的震驚與懼色。

    小人貪念……中宮德范……？

    顧言薇無論如何都不敢信，她不過是抬舉一個良家女到皇帝面前，怎就到了這般嚴(yán)重的地步？！她身為皇后，寬容大度，尊敬皇帝，體諒嬪妾，她哪里來的小人貪念，又如何不符中宮德范了？！

    常路雖居內(nèi)侍省少監(jiān)，但歸根到底就是個宦官！給他十個膽子，常路也不敢擅自編排出這樣的話來指責(zé)皇后。他既這么說出口，就說明這是皇帝一字不差的原話，刻意要這個內(nèi)宦到她面前來申飭警告，好狠狠奪她的顏面！

    顧言薇手指死死扣住桌角，才能克制自己掀翻榻桌的沖動。

    驚懼之后便是翻天的怒意！

    她做了什么，要被皇帝這樣羞辱？

    即便王氏入不了宗朔的眼，她顧言薇的行徑也挑不出半分禮數(shù)上的差錯。

    這定是……定是那珍婕妤在背后編排搬弄了什么，令多年來都與自己相敬如賓、恩愛非常的皇帝說出這等誅心之詞?。?/br>
    “殿下？”常路小心翼翼地抬頭，觀察了一下皇后臉色。他這是奉旨傳諭，皇帝訓(xùn)誡，即便是皇后，也該起身稱一句謝恩領(lǐng)受。眼下一聲不吭地坐著，皇后這可是犯大忌諱??！

    被常路提醒，顧言薇便是再怒火中燒，也唯有忍下，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起身，面朝東方一拜，“謝陛下訓(xùn)誡，臣妾謹(jǐn)遵圣意?！?/br>
    看著皇后搖搖晃晃地坐回去，常路一刻鐘都不敢再耽擱，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就告退了。

    宜茹看著皇后臉色慘白，顧不得親自去送常路，使人拿著打賞的荷包追出去，自己趕忙跪倒在皇后腳邊，連聲開解道：“娘子，娘子快呼口氣，斷不可這樣憋著，沒得壞了身體！”

    顧言薇自己不知道，她身體眼下正輕微打顫，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在竭力忍住瀕臨崩潰的情緒，整個人都對自己的身體失控了。

    “……宜茹……”顧言薇隔了很久才開口，而她一出聲，眼淚就跟著掉下來。她聲音哽咽，卻又很輕，“本宮做錯了什么？……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br>
    自嘉順二十年，顧言薇以太子妃的身份嫁入東宮，她是第一次得到皇帝這般嚴(yán)厲的訓(xùn)斥。

    以往都是她聽皇帝派常路用這樣的口吻責(zé)令旁人，原來被一個內(nèi)宦這樣當(dāng)面羞辱，竟會有這般錐心之痛。

    顧言薇捂著胸口，只覺自己連呼吸是怎么滋味都忘了。心頭被人一把攥住似的痛，明明沒有人打她，可不知為何，她連臉上都覺出幾分火辣的刺痛。

    落出第一滴淚，就會止不住接下來的淚水。

    耳聽窗外春寒斜雨，卻如雨侵脾肺，遍體發(fā)冷，流血薄涼。

    宜茹附在她身邊一句句的勸，可顧言薇全聽不進(jìn)去了。

    她未生怨，先生恨。

    恨那卑賤可恥的商賈女，自己明明夠?qū)捜萑蕫郏菟嗟?，這賤人竟膽敢欺到她頭上來。

    ……

    昨日清閑了一天，宗朔今日便不得不加倍償還。政務(wù)忙到暮色將盡，宗朔才堪堪將拖延兩日的事務(wù)料理周全，中書省擬敕著令傳發(fā)。

    常路上前來問要不要傳膳，宗朔卻站起身，臉色也未見有多好，沉聲道：“伺候朕更衣，朕還要再去一次凰安宮。”

    早晨不知政事積壓多少，便先派常路代他去凰安宮傳了話。

    眼下既能脫開身，他的心頭氣，還須得當(dāng)面向皇后撒出來才算完事。

    前廷后宮，無一是宗朔樂意受擺布的地方。他從未想薄待中宮，自詡這些年賞足了皇后人前的體面，也給夠了發(fā)妻男女的歡.愛。但凡顧言薇知道感念帝王恩德，就不該再讓家里送女子進(jìn)宮博寵。既送進(jìn)來，皇帝不傳幸，那就老老實(shí)實(shí)做個不存在的人，吃一口皇糧便罷了。

    非要這般大動干戈地把人送到自己面前是什么意思？

    皇帝不賞的臉面，還敢逼著來要？

    帝王寵幸，又憑什么叫他魏國公府選來的人占盡了？

    宗朔一想起這事就滿心惱火：英國公楊氏一門已經(jīng)猖獗至斯，怕不是想效仿前朝司馬氏與王家的共天下*。先是以女色把持內(nèi)宮，再以族人遍布前廷。世家一步步坐大的把戲就這幾招，先朝就有兩位楊氏女禮聘入宮，懿德皇后病歿的十二年里，楊家姐妹侍君，險哄沒了他這個東宮太子。

    如今皇后的魏國公府倘若也敢生這樣的歹念，他最好還是趁顧家尚未勢大，趁早捏死算了。

    ……

    宗朔到凰安宮的時候，天色已徹底昏黑。

    廊下上了燈，映著地磚凹陷處堆積的雨水，映出一片破碎的光。

    宮人要進(jìn)去通傳，宗朔既不攔，也不等，對凰安宮人視若無睹般，大步流星穿堂而入，直進(jìn)了大殿內(nèi)。

    “皇后何在？”宗朔沒壓脾氣，冷著聲問。

    李尚宮原本在次間回話，聽了動靜忙住口，等皇帝從隔扇繞進(jìn)來時，她已跪到了一側(cè)。

    皇后臉色看著不大好，但還是起了身，恭敬地行禮，“拜見陛下?！?/br>
    “起來?！弊谒讽怂谎?，見皇后身子骨似還撐得住，便對李尚宮說：“你下去。”

    沒給皇后叫座，宗朔直接在主位上坐下來，盯著站立的皇后，沉默地掃量了幾秒。

    顧言薇見皇帝這幅表情，心里就道了句不好。她垂下眉目，不等皇帝開口，就先直挺挺地跪了下去，伏首道：“陛下先前令常少監(jiān)來申飭過，臣妾知罪，不敢討?zhàn)?，只請陛下莫憋氣傷身?！?/br>
    宗朔見皇后姿態(tài)還算滿意，他便平靜地問：“你與朕說一說吧，昨日你安排那王氏女究竟什么意思？”

    顧言薇手指死扣著繡緣，強(qiáng)作鎮(zhèn)定答：“啟稟陛下，臣妾身為中宮，僅僅是想提攜嬪御。臣妾未能窺明陛下心意，安頓不周，請陛下降罪?！?/br>
    “你大膽！”宗朔一聽這話，就知道皇后壓根沒想明白自己錯在何處，他怒不可遏地反問：“提攜嬪御？顧言薇，你拿朕當(dāng)什么了，推來送去地給朕塞人，你是把朕當(dāng)你的臉面來做嗎？這宮里什么時候有了你皇后要朕幸誰，朕就非要幸誰不可的規(guī)矩？你既知道自己是中宮，就該想明白，你該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不是魏國公府的門下奴！”

    宗朔雖沒動手，可這番話像是一記耳光，狠狠地砸在了顧言薇的臉上。

    她失神地抬頭望向皇帝，訥訥地自我辯解：“陛下誤會了，臣妾何曾有這樣的想法呢??？臣妾只是……只是……著急為陛下開枝散葉，希望陛下子嗣昌盛……臣妾……”

    顧言薇說不出口。

    她也覺得自己許是沒法為皇帝生下嫡子了。

    如今比起抱養(yǎng)謝小盈的孩子，顧言薇情愿讓王氏誕子。她需要一個溫馴的女子來配合，記在她名下的皇嗣，絕不能有謝小盈這般目無尊卑、猖獗低劣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