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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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說到了楊淑妃身上,顧言薇猶豫須臾,還是在用膳前,把謝小盈與楊淑妃往來的事原原本本和皇帝說了。她自詡描述得公正,底下人如何回稟,她也沒有添油加醋。 只是將其中自己的一些顧慮告知皇帝,其余的便由宗朔自己定奪。 顧言薇還特地表明自己的立場,“臣妾看謝meimei,她一向是懂事本分的,論起來與楊淑妃的性子很不相同,兩個人不是一路的。若不是陛下同臣妾交代過謝家底細,她與楊淑妃往來一二次,臣妾也并不多心。只是茲事體大,倘或其中是謝家對女兒有什么特殊交代,亦或者英國公一門想施恩拉攏謝氏……臣妾還是覺得應當告與陛下知曉,好叫陛下有個準備?!?/br> 宗朔臉色果然沉下去。 他手指握在羅漢床一側的木雕上,指腹反復摩挲,雖一言不發(fā),卻眼看著是存了揣度估摸的心思。 顧言薇默然陪著,一時不敢多話。直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聽宗朔淡淡地說了一句,“朕改日去審一審這個謝氏?!?/br> 單是一個“審”字,顧言薇便知道皇帝這已是起了疑心。謝美人這開春以來的獨寵,怕是眼見著要到了頭。 她在心里不免替謝小盈有些可惜,年紀輕輕的好姑娘,偏生行事如此莽撞,這真是把天家日子當作市井人家過了。這份可惜之余,顧言薇還藏著一些慶幸。 謝氏既不愿為她育子,那這女子本就是一枚無用之棋……倒不如就由得陛下除了謝氏。 …… 后宮女人是如何在她身上動了心眼,謝小盈是一概不知。 然而她翌日晨省,還是從眾人頻頻矚目的眼神里察覺出了一些不對勁。 尹昭容是料定了皇后與林修儀都會各自對著謝小盈出招,今日純是來看個笑話;林修儀與胡充儀則懷著一副看你秋后螞蚱、蹦跶到幾時的咬牙較勁;皇后雖勉強忍耐住了,但她目光三五不時就對著謝小盈露出幾分憐憫,還是落了痕跡。 其余人雖沒有多深刻的想法,但聽說謝小盈這樣光明正大與玉瑤宮的嬪妃來往,也不免生出些忌憚與警惕,總覺得她要聯(lián)手楊淑妃,搞出什么大戲。 謝小盈茫然地折返清云館,關起門來,她才對著蓮月悄悄犯嘀咕:“今天怎么回事?陛下也有陣子沒來清云館了,大家怎么又開始怪模怪樣地盯著我看?我今天穿著不合宜嗎?” 蓮月亦是察覺了幾分,她盯著謝小盈看了一會,忍不住問:“娘子,你不會又悄悄把素袴脫了吧……” 素袴其實就是個打底褲,哪怕長裙逶地,女子都要在裙子里再穿一條素袴,上至腰腹,下至靴筒,好將一雙長腿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免得走光。眼見著要五月了,延京的天氣也愈來愈熱。謝小盈頭一回在古代過夏天,雖然胸口還能穿個坦領的短襦吹吹風,只是厚重的長裙里再加一條褲子,謝小盈就有些受不住了。 這幾日她過了晌午就很堅持地把打底褲脫了待著,反正裙子那么長,拖在地上還有少說三四寸,誰會看到她的腿??? 謝小盈今日出門前,借著方便的功夫,又把素袴直接給脫了。 她被蓮月這樣提醒才想起來,于是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錯愕地反問:“這真能看出來?” 蓮月聞言立刻就急了,她原地跺腳道:“娘子怎就這樣不聽勸!這要是被皇后殿下看出來,申飭娘子有違風化可如何是好???” 謝小盈還有些將信將疑,她今日穿了條顏色極深的棗紅裙子,因用得是錦,所以質地厚重,她特地走到陽光下看了一會,不可能看出來她光著腿?。?/br> 荷光見她一個人在院子里轉圈,忍不住去問蓮月,“娘子這是在做什么?” 蓮月便壓低聲與她交割了幾句,荷光皺眉道:“這……看不出來吧?你要不說,我壓根瞧不出娘子沒穿啊?” 眾人這樣心驚膽戰(zhàn)的,反倒是謝小盈自己再三確認后,猶自放了心,“許是有別的事,反正肯定不會是為著一條袴子。” 蓮月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有些哀怨地嘆氣,心里為謝小盈再三祈禱,千萬別是為著這樁事。 及至正午,趙思明提膳回來。 如今天氣熱起來,謝小盈便挪去了二層用膳。二層的閣樓窗扇都是活動的,天氣一暖,她就命人將窗板統(tǒng)統(tǒng)支起來,四下涌進徐徐的穿堂風,最是舒爽。 內膳司送來的吃食都是一貫的精心,午食送來了新鮮的膾魚,還有切成小塊的烤羊排,另有時蔬幾樣,并鮮筍魚蝦燉得羹湯。主食謝小盈愛吃胡餅,照舊送得還是這個。 桌面上擺開七八樣菜,還有三樣甜品果子。 謝小盈胃口大開,提箸就吃,在這清云館里,她還不需要同誰客氣。 剛吃沒幾口,樓梯上傳來急促篤篤的腳步聲。謝小盈望過去,乃是蘭星提著裙子匆匆上來。沒等謝小盈問,她便跪在地上說:“回稟美人,陛下至?!?/br> 謝小盈意外,“這個時辰……?” 宗朔來清云館已不是稀罕事,但午膳都沒用完人就到了卻是頭一回。 謝小盈想下樓去迎一迎,皇帝卻如入無人之境,已猶自踏上了幾級臺階。謝小盈猶豫幾秒,側過身,在樓廊一側行禮:“拜見陛下?!?/br> 宗朔一向的習慣是進門便與謝小盈玩笑幾句,但他今日情緒看著有些不同,整個人顯出幾分嚴肅,徑直從謝小盈身邊走過,甚至沒叫起。 說來奇怪,宗朔雖然目光深沉,難得帶著一股帝王威勢,然而他目光瞥見到謝小盈擺在窗邊的午膳,那份端著的姿態(tài)轉瞬又消散了。他撩袍落座,把人喊到身邊,“朕不來,你自己也吃這個?” “……哪個?”謝小盈怔怔的,搞不懂皇帝是從前頭帶了氣來撒,還是出了什么旁的事。 宗朔點了點謝小盈啃到一半的羊排和胡餅,“你是南方人,若吃不慣這些,不必為朕強求。春季火躁,這些本也不該鎮(zhèn)日吃的?!?/br> 謝小盈這才反應過來,皇帝以為她是改變自己的飲食習慣去節(jié)就他了?她鄭重地解釋:“陛下誤會了,妾自己也喜歡吃這個的,從前不吃只是因為沒吃過。” 宗朔儼然不信,他輕嗤一聲,原本繃著的臉也露出點笑意,“慣會胡說八道,當朕看不出你撒謊嗎?” 謝小盈無語,抿住嘴唇,隨便皇帝怎么誤會,懶得再分辨了。 看她那副委屈的小模樣,宗朔有氣一時也不忍發(fā)。他想著自己多日不來清云館,謝小盈私底下還這樣為著他的口味用膳,到底是有些被觸動了。他臉色顯得稍微和緩了一些,從容起身,直接沖蓮月吩咐:“給朕添副碗筷,也拿水來,伺候朕凈手?!?/br> 謝小盈有點懵,“陛下是專程來用膳的?這怕是不夠吃,妾再命人去傳一些來。” “都是合朕口的,不必特地折騰?!弊谒愤€惦記著回前面,他有尚未料理完的公務,所以不愿意多耽誤工夫,“先用膳,吃完朕還有話要問你。” 謝小盈有心想讓皇帝有話快說,但見他很堅定地要吃飯,只好重新把趙思明馮豐兩人都喊上來,一齊伺候著皇帝用膳,然后眼睜睜地看著皇帝把她沒吃夠的小羊排全給啃干凈了。 一頓飯盡,宗朔吃痛快了,謝小盈卻意猶未盡。她讓馮豐去侍候皇帝凈手漱口,壓低聲交代趙思明:“晚膳早點去,讓宋福再給我弄點那個烤羊排,中午我就吃了兩塊,其余全進陛下肚子里了?!?/br> 趙思明低頭稱是,宗朔正好從屏風后頭繞出來,他隨口問:“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謝小盈轉身,這回才是一本正經地撒謊:“妾讓思明去給陛下取一套衣裳來,常少監(jiān)月初送來有一套墨色的圓領袍,顏色樣子都莊重,陛下少時回前頭也沒妨礙。” 宗朔果然壓根看不出,他聞言點頭,反而贊了一句,“你倒細心?!?/br> 說完這句,他便揮揮手,趙思明與馮豐二人見狀一并躬身從室內悄么聲兒地退了出去。 謝小盈察覺出皇帝這是想進入正題,于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定,面色坦然,“陛下要問妾什么?” 宗朔挨著羅漢床坐下,閣樓上和煦的暖風吹拂過來,令他能以充分冷靜的目光,審慎地開始打量謝小盈。 雖有皇后報稟在前,但宗朔終歸還是有些偏著謝小盈,是以他昨日單獨傳了常路,命他再私下里親自查上一回,免得冤了人。散了常朝后,常路便給了宗朔確切的答復——自打皇后臥病,謝美人確實與淑妃來往頻頻。 只不過兩人來往從不避人,所以常路才一下子就查清了日子。謝美人往往是空手主動上玉瑤宮拜訪,最多會給玉瑤宮的宮人一些尋常賞賜。楊淑妃倒是多對謝美人有所贈與,但那只是宮外進來的新鮮瓜果,如橘子、杏子、枇杷等。 這樣的來往放在宮里,其實顯得有些過于簡單了。 但宗朔還是有點火大。 以近半年的接觸來論,宗朔始終覺得謝小盈秉性赤誠簡單,若真說她與楊淑妃有什么陰私勾當,他本就不十分相信。然而宗朔不悅楊淑妃,本就是闔宮盡知的事。但凡謝小盈對他的喜惡有所在意,就不該上趕著與楊淑妃接近。 她這樣的行徑,說輕了是不慎,說重了則是不尊。 謝小盈圣寵傍身,最該體察上意。 宗朔的憤怒,是始于謝小盈這樣明目張膽地來犯自己的忌諱,是為著她這份渾不在意的態(tài)度,并非全然是從楊淑妃身上遷怒而來。 宗朔并沒急著開口,而是靜默地觀察了謝小盈一會。兩人目光交錯,謝小盈坦然地迎上宗朔的打量,女孩清亮的瞳仁里有好奇、有茫然,甚至還帶了一點說不上的急切?唯獨沒有的,是做了壞事的心虛與驚惶。 良久,宗朔平靜地問:“朕是要問你,昨日凰安宮晨省后,你可是與甄美人、蘇寶林二人交談過?” 謝小盈一頭霧水,但還是即刻就承認了,“是,妾聽聞陛下不許大皇子開蒙讀書,擔憂楊淑妃,是以找甄美人問了問?!?/br> 她一交代就吐露出了個大的。 “你擔憂楊淑妃?”宗朔眉梢高高挑起,雖然事實他已經知曉,但真被謝小盈這樣認下來,他還是不免露出幾分不可置信?!半藿o楊淑妃定的罪名,你莫非不知道?她嫉妒充儀胡氏,無故掌摑宮妃,朕沒奪了她的名號已是給楊家面子。你要擔憂也該擔憂平白受牽累的胡充儀,怎還跑去關懷楊淑妃?。看碎g是非對錯,你不懂嗎?” 第44章 和而不同 宗朔悄然間松了口氣,甚至殘…… 謝小盈聽到這里突然反應過來——皇帝這是知道了她和淑妃的關系, 特地來興師問罪了。 她大腦里下意識浮出了兩個字:終于。 須臾緘默,謝小盈面無表情地斂裙跪到了地上。 她沒什么不敢承認的,且不說她與楊淑妃本就投緣, 單是為著能被皇帝疏遠, 從此過上自己最想要的安生日子,謝小盈也早巴不得皇帝知道她和楊淑妃有交情了。 她仰頭望著宗朔, 坦率回答:“是,妾知曉楊淑妃動手掌摑胡充儀不妥,也知曉陛下下令禁足責罰淑妃。陛下獎懲有度、明辨是非,妾沒有不服之意。只是, 妾也確實與楊淑妃素來交好,因此有所掛念?!?/br> 女孩承認得這樣痛快,又說得這樣清楚,反倒令宗朔短暫怔愣起來。 他死死盯著謝小盈, 試圖看出她打得是什么主意。 然而不管宗朔怎么看, 都只能看到謝小盈眼底清澈,透著出人意表的從容……與決絕? 女孩此刻挺直腰板跪著, 氣意凜然。她雖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可宗朔很清晰地能感受到謝小盈所散發(fā)出的、前所未有的、某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意圖。 明明他是那個來質責的人, 怎么反倒是謝小盈表現(xiàn)出一派失望? 宗朔無端被攪得有些心煩意亂,還有著隱隱的慌張。 男人犀利的唇峰被狠狠抿住,宗朔沉默了好一會才緩慢開口:“你先告訴朕, 這偌大后宮, 你為何偏偏與楊淑妃交好?” “因為只有楊淑妃先與妾有所來往?!敝x小盈早料準有這一天,因此準備充足,振振有詞,“當初淑妃夫人命胡充儀上門邀請妾, 妾是先見了胡充儀溫和好說話,所以覺得淑妃夫人是真誠相邀,是以登門拜見。既有緣分見面,妾也與楊淑妃相談甚歡,自然后面便有所往來?!?/br> 宗朔禁不住冷笑一聲,根本不信:“淑妃素有跋扈之名,且她最挑剔人的出身,你們兩人還能相談甚歡?” 謝小盈伶牙俐齒地反咬一口:“這宮里誰不挑剔妾的出身呢?難道陛下將妾視作名門閨秀對待嗎?” 宗朔被謝小盈這話一噎,半晌沒接上。 謝小盈自知說中了皇帝所想,內心冷笑,繼而鎮(zhèn)定道:“君子和而不同,妾雖與楊淑妃不能事事達成一致,但淑妃向來心直口快,有什么說什么,妾不覺得她跋扈,反而覺得她從不貪圖妾什么,交往起來很是安心?!?/br> 宗朔看出謝小盈眼神里昭然的疏離之色,一時有些急了,他脫口質問:“這宮里人人都知道朕不悅楊淑妃,偏你圣寵傍身,不知謹慎,還主動與淑妃往來。朕要問你,你這是何等居心?” “妾能有什么居心??”謝小盈不可思議地反問,這說辭,竟還真叫林修儀那日給說中了!皇帝這是什么小心眼?就因為他自己不喜歡楊淑妃,別人與楊淑妃往來就是包藏禍心嗎? 謝小盈賭起氣,梗著脖子,斬釘截鐵道:“定是林修儀同陛下說起此事的吧?妾與淑妃來往,不過后宮女眷尋常走動,人與人投脾氣罷了,沒有那么多講究。妾要是真的被林修儀威脅住了,從此不敢與淑妃往來,那才是心虛了!陛下只管回想,您往來清云館多日,妾何曾提起過淑妃一句?妾是為她邀過寵,還是為她美言過半句?既然陛下信了林修儀,真覺得妾與淑妃交往是居心叵測、不敬陛下,不如從此之后,徹底遠了妾吧!” 她這樣一番洋洋灑灑,原以為皇帝聽完,立刻就要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殊不知,宗朔非但沒惱,反而徹底愣住了。 這可真是亂拳打死老師傅,宗朔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件事里居然還摻了一個林修儀。 聽謝小盈話里的意思,像是林修儀此前已經為著她與楊淑妃交往的事威脅過一次。大抵話術就是強調謝小盈與淑妃交往,會令帝王生疑,自此失寵。謝小盈為著和林修儀賭氣,才愈加和楊淑妃親密起來。 宗朔靜心回想了片刻,林修儀初時復寵,倒確實是提過謝小盈與楊淑妃一嘴,只他那時根本沒在意,如今被謝小盈這樣一提醒,才覺得其中草蛇灰線,竟像是有人刻意埋伏過似的。 他恢復去飛霞宮,乃是因為皇后臥病,交權于尹、林二人,他為了做皇后的面子,才分別去兩人宮里各留宿一晚,以示信重。而照著常路所說,謝小盈與楊淑妃堂而皇之的密切來往,其實也是那陣子的事。 莫非謝小盈是因為和林修儀賭氣爭風,才故意和楊淑妃交往? 宗朔胡亂猜測著,自然想起了昨日林修儀同樣派人來請過他。此刻再望向滿臉忿忿、雙頰漲紅的謝小盈,宗朔突然覺得一切都有了緣由。 難怪謝小盈從一開始表現(xiàn)得對他這么失望,原來是為著他踩進了旁的女人設計她的陷阱之中,一個人委屈著吃醋,還不敢說出口! 宗朔心頭疑云一瞬間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