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jié)
他剛剛聽到的聲響,原來是她“進食”時發(fā)出的,她是被他們打擾、嚇停了。 雙方對視了一會之后,李月英若無其事,繼續(xù)低頭嚙噬,手腕間的鏈銬相碰,叮叮作響。 炎拓心里堵得慌,說:“走吧。” 走了一段之后,回頭去望,李月英還蹲在那兒,肩頭微微聳動、小口吞咽。 炎拓說:“我們和它們……一定要這樣嗎?” 這話沒說全,但余蓉聽懂了,任誰看過剛剛那場面,心情都昂揚不起來,她悶悶回了句:“沒辦法,共存不了?!?/br> 共存不了。 她甚至都沒辦法給蔣百川找個周全體面的去處,上哪顧得上李月英呢。 *** 又到澗水。 枯水季果然是又一番景象,水位低了約莫一米多,而且rou眼看去,水是幾乎不流的。當然,“不流”只是假象,炎拓清楚,只要入水,即刻就能感受到那股無處不在的推動力。 小拖車在水岸邊停下,拖車上掛了盞用于照明的營地燈,周遭黑漆漆的一片,這僅有的光像曠野里的一點孤火,漸漸地,就勾勒出了附近炎拓曾經留下的、夜光漆的幽亮。 ——阿羅,你在嗎? ——我在這留了幾瓶夜光漆,能回我個話嗎? 余蓉四下看看:“從哪開始?” 炎拓抬起手,指向河面上懸著的一根箭繩:“那兒,裴珂站在那兒祭奠阿羅,她應該就是在那把阿羅扔下去的?!?/br> 他得從那兒開始,水流經的地方,就是他要一寸寸探尋的地方。 *** 因為是探河,深度有限,比實際的潛水要輕松很多,深度計指北針什么的都不用帶了,配重也就象征性地系一些,炎拓穿好全套潛服潛靴,臂配潛水刀,背了氣瓶以及推進器,又在腰上牽了潛水行進繩——一般水底洞xue探險,行進繩的作用是防潛水員迷路,如今一條澗水,只有一個流向,迷路是不大可能的,牽繩只是防出意外。 照例,由余蓉綴他下去。 余蓉原本是打定主意不再潑他冷水,但下河在即,看澗水黑黝黝地泛亮,心里忽然緊張,問他:“炎拓,你真想好了?我跟你說啊,澗水不是人工湖,里頭不長小魚小蝦,萬一有史前巨鱷什么的……” 泰國鱷多,恐怖探險電影也多,余蓉本能地覺得,只要是涉及到地底、河流,里頭絕不會太平。 炎拓遲疑了一下,要是此行真一無所獲、反喂了怪物,那他這半年籌謀,可就成了為水畜送餐飯了。 但也只是略一猶疑,很快就笑了,說:“想好了?!?/br> 余蓉一聲嘆息,目送炎拓入水。 …… 這條澗水很長,想檢索河底,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事的,余蓉和雀茶都做好了長時間作業(yè)的準備。 炎拓在水里行進,她們也就在岸上跟著遷移,先行去下一程等著炎拓。怕孫理他們進來送物資找不著人,還用夜光漆在地面噴出行進的箭頭。 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為炎拓做后勤輔助。 ——比如生火,以便炎拓上來烘烤。秋冬枯水季,地下河溫度很低,即便有潛水服,炎拓每次上來,依然被凍得嘴唇發(fā)紫、哆哆嗦嗦,那些蓄電池式的保暖裝備,一一比較下來,哪個都沒有火堆實用。 ——比如做飯,盡量還整些熱乎的。人是鐵飯是鋼,總不能讓人水淋淋上來,頓頓只啃壓縮餅干。 ——比如備好新一輪的潛水手電、氣瓶,給推進器更換新的蓄電池。 ——比如警戒,這里是澗水,是邊界,得時時提高警惕。 有一次,見炎拓做的太辛苦,余蓉提議,由自己替他一程。 炎拓一口就回絕了。 余蓉誤會了他的意思:“怎么,就你做事精細?我做事不讓人放心?” 炎拓遲疑了一下,說:“不是,我怕水里有東西。” 萬一水里有東西,傷到余蓉就不好了,他是心甘情愿、以身犯險,何必拉著余蓉一起呢? *** 蔣百川是在探河的第四天出現(xiàn)的,那天,余蓉在岸上等得無聊,再一次嘬哨嘗試,起初以為又是空忙,哪知片刻之后,對岸漸漸傳來異響。 居然是對岸?余蓉和雀茶都有點緊張,一個槍上膛,一個箭搭弦,雀茶甚至生出了把簡易面罩給戴上的想法,這樣,一有不對,她就可以投放催淚彈了。 過了約莫五分鐘,蔣百川出現(xiàn)了。 細想也不奇怪,一道澗水,攔不住什么的,蔣百川可以在澗水這頭,也可以去那頭,他已經獸化,非人非梟,也無所謂什么一入黑白澗、變不變了。 也許是那一頭的吃食好,和李月英不同,蔣百川居然膘肥體壯,毛發(fā)油亮,比從前大了一個號,一張尖酸扭曲的臉上,呈現(xiàn)一派劍拔弩張式的兇悍。 雀茶驚得瞠目結舌,她覺得相見真不如不見:獸化之后失去神智的蔣百川、出奇適應青壤的蔣百川,這一個個新的形象,把她記憶中的那個蔣百川一點點擠壓到失色、失真。 她幾乎想不起來,自己少女時愛上的蔣百川是什么樣子了。 蔣百川在對岸急得又撓地又倒氣,估計是找不到口子過來,過了會,向一側飛奔著去了。 余蓉大致猜到,這一帶沒有箭繩搭橋,蔣百川估計是找能渡水的繩橋去了。 果然,沒過多久,蔣百川就順著這一側的河岸向著兩人飛奔,那架勢,看著還挺雀躍,余蓉扔了塊早上剛送進來的大排rou過去,蔣百川半途飛縱撲下,繞著rou團團亂轉,興奮地像過了年。 雀茶喃喃說了句:“我下次不來了?!?/br> 不想再看見蔣百川了,哪怕彼此間愛早就沒了,也希望各自都體體面面,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 *** 再長的河流都有盡頭,第七天,澗水“露天”的部分走完了,或者說,澗水流到了青壤這個地下大空洞的盡頭。 再接下去的部分,是真正的地下了:人再也不能勞累或者氣瓶耗盡時浮上水面呼氣透氣,即將進入完全的、被水充填滿的洞窟河道。 氣瓶在水底的支撐時間約莫是一個小時,推進器也是同樣,即便他能做到心態(tài)平和、以最低限度的耗氣支撐行進、以人力漂游輔助推進器,也最多把時間多延長二十分鐘。 八十分鐘,還要算上返程,除以二之后,他至多只能往里進四十分鐘的路程——而且,因為返程是逆流的,所需的氣量和推進力都更大,所以,四十分鐘已經是極限。 從小院到澗水,從澗水到探河,他走到最后一程了。 這七天,余蓉是眼看著炎拓眼里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的,她覺得雀茶說得沒錯,炎拓是清醒的,他比誰都清醒,只是別人不能給他信心,不給他造夢,他就為自己造出了一個來。 現(xiàn)在,他走到夢的邊緣了,再走下去,這夢就要破了。 她想給炎拓留點念想,能拖幾時是幾時:“要么,咱么回去,多找找裝備,下次再來?” 炎拓抱著新?lián)Q上蓄電池的推進器坐在河岸邊,低下頭,剝開一粒巧克力塞進嘴里,說:“就這次吧?!?/br> 余蓉沒看他:“炎拓,都走到這份上了,可以攤開了說嗎?這四十分鐘走完,再沒收獲,咱可以學會放棄了吧?” 炎拓說:“我不是不能放棄,只是,我還沒盡全力,一個人,沒盡全力就放棄,以后想起來,一輩子都會有遺憾的?!?/br> 余蓉百感交集:“不是,咱接下來就盡到全力了啊,四十分鐘啊炎拓?!?/br> 炎拓搖頭:“沒有,也許再過幾年,科技更先進,就不止只能往里進四十分鐘了。到時候,我還能再來。其實,即便是現(xiàn)在,有一款常壓潛水服,也已經能達到水下作業(yè)五十小時了?!?/br> 他查過售價,八百來萬,能負擔得起,就是太大了,過不了金人門,還需要船只做后援,不現(xiàn)實。 可以后,以后說不定,電腦都可以從臺式到微型,他總有希望的。 余蓉苦笑:“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人,大概是永遠也不會放棄的。” 之前她跟雀茶吐槽這一點時,雀茶就說了:“炎拓這人,比咱倆都能熬,你只要想想他為了復仇,在林喜柔身邊熬了七年多你就懂了?!?/br> 炎拓笑:“也不是,我也會放棄的?!?/br> 上一次,他就放棄了,吞了一顆折起的星。 他也會放棄的,心死了,志滅了,就會放棄,可現(xiàn)在,他的心還沒死,還嘭嘭跳著呢。 他微笑著跟余蓉和雀茶招手道別,再一次下了水。 這一次,跟之前不同,前方黑壓壓的,洞口如一張掀開的大嘴,潛水手電的光直直刺進去,像極了體檢時,醫(yī)生打著光,去探人的咽喉。 炎拓扶穩(wěn)推進器,身子盡量不動、只順水推,一點點放慢呼吸頻率和用氣量,往這咽喉更深處行進。 *** 一路上,安靜極了,炎拓很注意身法和蛙鞋的踢法,以免不必要的抖動揚起泥沙、造成可見度的下降,雖然他帶的這款手電,亮度最高可到六千流明,高亮狀態(tài)下能支撐一百二十分鐘,泥水再渾濁也不是問題。 水里有浮游生物,動植物都有,也認不出是什么,有些一蓬一蓬,有些一條一條,都很和緩地從炎拓身邊飄過,如果不是殘壓計和計時器熒藍色的數(shù)值始終在提醒他,他幾乎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二十分鐘。 三十分鐘。 四十分鐘。 到最大值了。 炎拓身在水中,不上不下,無依無靠,手電光探亮前路,胳膊漸漸發(fā)顫,好不甘心啊,前頭還有路,憑什么,憑什么就不能繼續(xù)了? 再多四分鐘吧,他已經能做到四分鐘閉氣,還能為自己多換幾步路。 炎拓心一橫,繼續(xù)前進,殘壓和計時的數(shù)值跳得讓人心煩。 兩分十秒的時候,手電光的盡頭處,忽然有了些異樣。 說不上來,模模糊糊,影影綽綽,河道兩邊坑坑洼洼,不像之前幾天經過時那么順滑——當然,“順滑”只是比較而言,河道也不可能平順光滑如鏡。 炎拓的心砰砰跳起來,他努力壓伏這種情緒:靠氣瓶順氣的時候,心跳加速可不是好事,會加快余量消耗的。 兩分二十七秒,炎拓壓伏不住心跳了,甚至于比之前跳得還厲害。 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石窟。 沒錯,是石窟,受聶九羅的影響,炎拓現(xiàn)在閑暇時,會翻看石窟雕塑的資料,還會看一些紀錄片,雖然現(xiàn)在還看不大清,但他隱約覺得,這個地下石窟,巨大而又陰暗,形制有點像敦煌和龍門的風格,壁上鑿龕,一個連著一個,窟龕里似乎還有石雕泥塑。 因為人在水下,位置低,所以抬頭觀望,壓迫感極強,仿佛是漫天神佛,當頭罩來,個人如螻蟻般微不足道,立生頂禮之心。 這是什么東西?地下工程嗎?還是原本地面上的石窟群因為地殼變動等原因、整體沉入了水下? 炎拓盡量不大口呼吸,下意識加強了推進器的檔位。 近了,又近點了。 炎拓意識到,這好像不是鑿出來的,而是天然形成:這段河道的壁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石質的原因,就是有很多窟龕樣的、一到兩米長寬左右的淺坑,因為密密麻麻,一個連著一個,再加上洞里有造像,人在遠處看,難免就會生出身入石窟群的感覺。 可是,造像又是什么東西呢? 炎拓往前又行進了十多米,接近邊緣處的、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觸目所及,驚得腦子一炸,水里翻仰了身,險些控不住平衡。 不是造像!那是個人!黑巾纏頭,頭上有一團歪髻,肚腹處覆著皮甲,一如他在秦陵兵馬俑里看到的人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