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硬殼，扉頁的那張，有只很小的白色書虱匆匆爬過，而略顯發(fā)黃的紙頁上頭，有幾行娟秀的藍(lán)色水筆字。

    【堅持記日記，讓它成為伴隨一生的良好習(xí)慣。這是生命的點滴，這是年華逝去之后，白發(fā)蒼蒼之時，最鮮活燦爛的回憶?！?/br>
    落款：林喜柔。

    炎拓隨手翻至一頁。

    ***

    1997年3月12日/星期三/晴（植樹節(jié)）

    今天是植樹節(jié)，買菜回來的時候，我看見小學(xué)生們扛著小樹苗、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上山種樹。

    聽說今年種樹特別有意義，因為香港回歸，是回歸樹。

    人也是挺好玩的，給樹這么多名頭，樹可不知道，只顧著往上長就是了。

    今天也是我?guī)е男陌岢鰜碜〉谑臁?/br>
    有時候想想，是不是給心心起錯名字了，小名叫“開心”，可自打她出來之后，我一天也沒開心過。

    我瞎想什么呢，這是大人的破事，跟女兒有什么關(guān)系。

    想小拓了，那天離家出走的時候，小拓被李雙秀帶出去玩兒了，一氣之下，只抱了心心走，也不知道小拓這幾天，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想想小拓真是可愛啊，心心剛出生的時候，小拓被帶來看心心，我滿心以為，會是小哥哥小meimei相見，特別溫馨。

    沒想到小拓皺著眉頭，很嫌棄的樣子。

    憋了很久才問我：“mama，meimei怎么這么丑?。俊?/br>
    笑得我肚子都疼了，是真疼，剛生完嘛，我說：“剛生出的小孩兒都這樣的，長著長著就好看了?！?/br>
    小拓顯然不相信，過了會又沒憋住：“mama，meimei是個禿子?。俊?/br>
    差點把我笑岔氣了。

    真是個傻兒子，將來你有了自己的小孩就知道了，剛生出來的孩子，本來頭發(fā)就少嘛。

    晚上的時候，接到大山的電話，說是明天要來跟我談一談。

    明天就明天吧，藥買好了，我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

    我只回了句：“你一個人來，這是咱們夫妻之間的事，你敢?guī)囋嚳?。?/br>
    1997年3月14日/星期五/小雨

    昨天亂糟糟的，什么都亂糟糟，今天騰出手來，把事寫寫吧，畢竟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自殺。

    當(dāng)然了，假自殺。

    其實啊，我一直以為，男人出軌這事是不會發(fā)生在我身上的，即便發(fā)生了，我也該夠決絕夠瀟灑，一走了之。

    可是事到臨頭，才知道特別不甘心，敏娟也勸我說：“憑什么啊，辛辛苦苦一個家，兒女雙全了都，你瀟灑一走，什么都讓給狗男女了？臨到頭來，你只落了個瀟灑？”

    也是。

    我算是理解為什么那么多女人遭遇第三者插足時、打得那么撕破臉皮了，三個字，不甘心吧。

    我請敏娟幫我?guī)б惶煨男摹?/br>
    之前買了一百顆安眠藥，在跟大山約定的時間前半小時吞了，大山一向是個守時的人，這么重要的事，應(yīng)該不會遲到的。

    當(dāng)然了，他遲到我也不怕，我通知了長喜，讓他在樓下守著，如果那個時間點大山還沒到，就上來找我。

    長喜是個靠得住的老實孩子，我相信他。

    我就想賭一把，夫妻這么多年，大山你是救我還是不救我，咱們之間，是不是真就一點情分都沒了——你要是做得出來，我也就死心了，也不想挽回什么了。那之后咱們該怎么分怎么分，這輩子也不用牽扯了。

    ……

    一百顆藥，可真夠嗆的，洗胃把我難受慘了，自殺這事，我這輩子應(yīng)該沒二回了。

    不過，我的體質(zhì)可能比較抗藥，大山進(jìn)門的時候，我都還沒完全昏睡過去，所以，大山的反應(yīng)我全聽到了。

    他拼命晃著我的身子叫我“阿柔”的時候，瘋狂沖出去叫人的時候，眼淚落我手上的時候，我覺得不是裝的，裝也裝不出來。

    ……

    在醫(yī)院醒過來的時候，大山守在床邊，整個人都憔悴了。

    我問他：“大山，咱們還過不過了？家還要不要了？”

    大山拼命點頭，一邊點頭一邊掉眼淚。

    我也哭了，我離家出走那天，他對我吼：“林喜柔，你要不想過了，你就走！”

    我說：“那你為什么這樣呢？你為什么要跟李雙秀不清不楚的呢？”

    大山也不說話，過了會，忽然就抓住我的手，聲音又低又慌，說：“阿柔，你信不信我？我說了你信不信我？”

    我說：“你先說?！?/br>
    他聲音發(fā)顫，說：“阿柔，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就跟入了魔似的，她叫我做什么，我就做，對我笑笑，我就什么都忘了，一心就想討她開心，事后想想，我也覺得后背冒涼氣，就好像……自己不是自己了似的?！?/br>
    我真是心都涼了。

    我甩開他的手，冷冷說了句：“你是想說她魅力大呢，還是覺著事情都推她身上，顯得你沒錯呢。炎還山，你怎么不說你是遇到《聊齋》里的狐貍精，被勾了魂兒呢？”

    【第五卷 】

    第62章 1

    一大早起來,雀茶先忙著做飯，十多個人的餐食，只靠一個電磁爐。

    簡陋是簡陋了點,她安慰自己，畢竟是過渡期嘛。

    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她被通知盡快離開別墅、去新地點與眾人匯合,到了才知道,是老蔣一行人在外出了事。

    具體什么事，沒細(xì)說，只是讓她把手機交了,一是怕被定位,二是萬一蔣百川打電話過來，由他們斟酌應(yīng)付。

    她隱約覺得，應(yīng)該是炎拓被囚禁那件事的后續(xù)。

    ***

    新住處是位于城郊、剛轉(zhuǎn)手的一家小型服裝加工廠,下家出于種種原因，推遲了接手時間,廠子憑空空出兩個來月——余蓉他們也不知打哪知道的消息,托人從中周旋了一下，只花了點小錢,就拿到了這兩個月的使用權(quán)。

    一行十多人，包括隔天趕回來的邢深,就這樣在廠子里暫住下了。

    落腳點是有了，但相比別墅，真是天壤之別：沒有獨立的洗手間，得去公共廁所；隨便找間屋,插上電磁爐就是廚房；什么都得自己來，再也不能依賴家政……

    所有人都有事忙,只雀茶是個閑人，所以做飯這事就交給了她，好在她雖然十七歲就跟著蔣百川過上了闊日子，但她喜歡烹烹煮煮、常變著花樣給蔣百川做吃的——這差事，也算用人得當(dāng)，不至于累著她。

    ……

    粥鍋翻沸，是煮得差不多了，雀茶戴上隔熱手套，把鍋端了下來：米粥真香啊，她還特意加了點鮮百合，聞上去透著一股子清甜。

    不知道老蔣現(xiàn)在何處、今早吃的又是什么——雀茶有點擔(dān)心，又好像不是特別有所謂，套句網(wǎng)上的說法，愛會消失的吧。

    反正，她現(xiàn)在對蔣百川，早不是十七八歲時那種迷戀至極的喜歡了：當(dāng)年的蔣百川，在她眼里是焦點，是依靠，甚至是驕傲，現(xiàn)在，也就是個普通的雞肋老男人罷了，只要他在，她就跟他過唄。

    她忽然冒出一個邪惡的念頭：如果蔣百川死了，她會重新開始、收獲新生嗎？

    阿彌陀佛，真是罪過罪過，雀茶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趕緊晃了晃腦袋，試圖把這些有的沒的都給晃出去：老蔣是她自己選的，這么些年，人家對她也不差，她怎么能這么喪心病狂呢？

    身后傳來踢踏踢踏的鞋子聲，山強從門口探進(jìn)頭來：“茶姐，是能吃飯了嗎？你都不知道，累慘我了?！?/br>
    雀茶嗯了一聲：“你坐著去，我給你盛?！?/br>
    話剛落音，外頭又飄進(jìn)大頭的聲音：“雀茶，也給我盛一碗啊?！?/br>
    雀茶皺了皺眉頭。

    給山強盛她沒問題，山強早上起來要幫余蓉“熱鞭”，上百鞭甩過，胳膊抖得抬不起來，給山強幫點忙，她權(quán)當(dāng)照顧殘障了。

    可你大頭憑什么呢？

    從前大頭對她，就很是陰陽怪氣，話里話外，透著她只不過是蔣百川“小情兒”的感覺，但也就嘴上陰陽，這兩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蔣百川不在，他忽然有點沒皮沒臉討人嫌。

    雀茶心里膈應(yīng)，又不好撕破臉，只好一邊嫌惡，一邊把湯粥給兩人端出去。

    外頭是加工間，設(shè)備還保持原樣，一臺臺的縫紉機齊齊列放，墻角堆著布匹衣料，墻上高處，還掛著用以激勵工人的“勤奮務(wù)實、開拓進(jìn)取”的大紅條幅。

    山強和大頭兩個，拿縫紉機當(dāng)桌，正湊在一處說話。

    山強：“可了事了，我的天，可把場子交出去給變態(tài)了?！?/br>
    大頭：“哪個變態(tài)？余蓉??？”

    山強：“嗐，兩個，都齊了?！?/br>
    雀茶正擱下粥碗，聞言不覺蹙眉：“你們這樣背后講人家，合適嗎？”

    老實說，雀茶第一次見余蓉，也嚇了一大跳。

    怎么說呢，余蓉不像個普通意義上的女孩子。

    她二十五六年紀(jì)，長得又高又壯，皮膚曬得黝黑，胳膊腿上甚至練出了賁起的肌rou塊，剃了個光頭，腦袋右側(cè)紋了條盤纏的蜥蜴，鼻子上打了鼻環(huán)，舌頭伸出來，正當(dāng)中一顆锃亮的舌釘。

    這不都是酷刑，給自己找罪受嗎？雀茶看著都替她疼。

    后來聽說，她先前在泰國工作過，可能都是跟外國人學(xué)的吧，不是說國外的這種另類文化挺盛行么。

    余蓉的性子有些孤僻，雖說同處屋檐下好幾天了，雀茶跟余蓉連話都沒說過幾句，不過，她對余蓉感覺不壞，甚至對兩人之間的這種差異覺得新奇：同是女人不是嗎，年紀(jì)差得也不算特別多，但人生可謂是天差地別了。

    大頭斜了眼看她：“你不覺得余蓉怪嗎？那是女的嗎，哪個男的會要那樣的女的？”

    雀茶呵呵了兩聲：“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肯定看不上你這樣的男的?！?/br>
    說完了板起臉，收起托盤就走。

    山強在邊上吃瓜看戲，笑得前仰后合。

    大頭可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冷冷看雀茶離去的身影，唇角不自覺地抽了一抽：“囂張什么啊，你男人還指不定回不回得來呢?！?/br>
    山強笑聲陡收，頓了頓，不悅地看大頭：“胡說什么呢，你咒蔣叔啊？”

    大頭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實話實說嘛?！?/br>
    ……

    雀茶回到廚房，氣了半天，末了安慰自己，別跟這種沒素質(zhì)的人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