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她懨懨地轉(zhuǎn)身想走,就在這個時候,盡頭深處,傳來一個男人的慘叫聲。 那聲音起得突然,一兩秒就沒了,但叫得特別慘,林伶嚇得渾身汗毛倒豎,但她太慫,連說話給自己壯膽都小小聲:“誰啊?” 沒人回答,倒是過了會,又有低低的、如泣如縷的聲音傳出來,不過音量太低,實在聽不清,林伶猶豫了一下,放輕腳步,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過去。 后來回想,也多虧了那年頭并不盛行監(jiān)控這玩意兒,否則早被發(fā)現(xiàn)了。 負(fù)一層的盡頭處,垂著非常厚重的塑料簾,很多大商場會在冬季使用這種簾子,隔音、保暖還擋風(fēng),簾子那一頭有光,燈光。 林伶咽了口唾沫,掀開簾子進去。 居然又是一道向下的樓梯,這樓底不止一層。 躡手躡腳下了幾級臺階,聲音漸漸清楚了。 那是個男人在哭著哀求,聲音很虛弱,有氣無力,仿佛剛剛那一下慘叫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林伶聽見他說:求你們了,放了我吧,錢都給你們,我還有個女兒,安安才上初三,我一死,她就無依無靠,成孤兒了,今后可怎么辦哪。 說完了又哭,哭得很凄慘。 林伶嚇得渾身發(fā)抖,以為自己撞上了犯罪現(xiàn)場、有人正在劫財殺人。 突然間,她聽到林喜柔的聲音,聲音很溫和親切,她說:“你放心吧,你的女兒,我們會好好照顧的?!?/br> 林姨?林伶腦子里一懵:怎么會是林姨呢?林姨怎么會劫財殺人呢?她那么有錢! 男人的慘叫聲再次傳來,伴隨著大棒捶擊rou骨的撲撲聲,林伶即便沒看到,也能腦補出那慘不忍睹的場面,她癱坐在樓梯上,抱著膝蓋抖成一團,這期間,她又聽到了幾句話。 一句是林喜柔說的:“注意點,別打死了,要留口氣?!?/br> 一句是熊黑說的:“知道,我有分寸?!?/br> 熊黑是近幾個月突然出現(xiàn)在林喜柔身邊的,鐵塔一樣的壯漢,拳頭攥起來有小孩腦袋大,大名叫孫熊,因為體態(tài)如熊,人又黝黑,所以綽號“熊黑”,林喜柔說熊黑是她從外地請來的保鏢——生意場上,難免遭人報復(fù),當(dāng)老板的請三兩保鏢,并不稀奇。 剩下兩句,是那個被毒打的男人說的。 第一句是:“我骨頭,骨頭斷了……我跟你們無冤無仇,老天爺……老天爺,安安,安安……” 第二句是:“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這句反復(fù)念叨的微弱呻吟漸漸遠(yuǎn)去,林伶緩了好大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又折下幾級臺階。 下方的空地上沒有人,能看到一灘血以及很粗的一道、由這攤血延伸出去的愈遠(yuǎn)愈淺的血漬,很顯然,是熊黑把人拖走,林喜柔也跟著走了。 林伶對著那灘血站著,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定是壞人,害過林姨,所以林姨狠狠地動私刑報復(fù)了回去——私刑當(dāng)然是違法的,但是大人之間的事,太復(fù)雜了,也許……也許林姨也是沒辦法。 理智告訴她應(yīng)該立馬轉(zhuǎn)身上樓、走出那道鐵門,當(dāng)什么都沒看見、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但雙腿不聽使喚,打著顫走下平地、又繼續(xù)往里走——她想知道那個男人被拖到哪里去了,林姨吩咐“要留口氣”,是想學(xué)電視里那樣,留著這個人的命、長久折磨嗎? 又或許,是她內(nèi)心里,實在不相信林姨會做這么可怕的事,一定要眼見為實,看到了才肯死心。 負(fù)二層占地面積不算小,分不同區(qū)塊,有儲物室,也有培養(yǎng)室,不過很多還沒完全建好,走廊岔口很多,林伶也不知該往哪拐,亂走一氣之后,前面是個培養(yǎng)室,沒路了。 林伶試了一下門把手,居然擰開了。 她不知道燈在哪,只能就著走廊的燈往里看。 首先聞到的,就是泥土的味道,這間房中間有一大片區(qū)域沒有抹水泥、鋪地坪,就是地下土壤的原生狀態(tài),等分成三塊,每一塊有單人床板大小,上頭罩著拱形的塑料棚,很像常見的塑料大棚的迷你版。 三個迷你塑料大棚也不是緊挨著的,兩兩之間隔了約莫半米的距離,用紅磚鋪了步道。 真奇怪,是什么金貴的中藥材要種到地下、還用膜圍護?林伶雖然對中藥材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萬物生長靠太陽”,沒聽說過在這么深的地下室種東西的。 她走到離門最近的那個塑料棚前,蹲下身子,掀開塑料膜朝里看。 空空的,像是種子還沒頂芽破土。 又掀開第二個。 還是空空的。 事實上,第二個不是空的,如果她看得再仔細(xì)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泥土之下有輕微的拱動,頗似下頭藏了條巨大的蚯蚓。 她掀開最后一個。 剛一掀開,就嚇得全身一個激靈,倒不是如何害怕,而是猝不及防:里頭睡了個赤裸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平躺著,雙手張在身側(cè),面目蒼白,長得很丑,眉骨凸出,鼻子寬下巴短,乍看跟返祖猿人似的,人顯然活著,因為有呼吸,而因為土壤松軟,身體大半陷進土里,所以打眼看上去,像片會喘氣的浮雕。 怎么睡這兒了呢,還不穿衣服?林伶覺得羞恥,但出于青春期少女的好奇,忍不住瞟了兩眼女人的隱秘部位。 是廠里的工人,跑這偷懶睡覺來了?可誰會這么個睡法啊,變態(tài)吧? 林伶又害怕起來,腦子里有個聲音說:算了算了,趕緊走吧。 她慌里慌張起身,也是闔該倒霉,蹲得太久,腿有點酸,起得又太猛,一下子失了重心,栽進塑料棚里,忙亂間拿手一撐,入手一片冰涼柔軟,撐那女人腿上了。 這一下,那女人顯然是被擾動了,喉嚨里“嗬”了一聲,并未睜眼,但上半個身子離地足有40度夾角。 借著外頭的燈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后背上——也不止是后背,一直延伸到腰際——長滿褐紅的、從土里抻拉出的粘液血絲,密密蓬蓬,怕是有成千上萬根。 粘絲的另一頭沒在土中,而隨著女人的坐起,一股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腐臭味涌了過來。 林伶腦子里一片空白,直接嚇懵了,過了一兩秒,張嘴就待尖叫—— 有人自后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拖拽到了一邊的角落里,林伶只覺得一頭撞在堅闊的胸膛上,耳邊響起低低的聲音:“別叫,有人來了。” 炎拓? 炎拓怎么在這? 林伶愣愣攥著他的胳膊,聽到他砰砰的心跳聲,抬頭看他的臉,那時候的炎拓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尚未完全褪去青澀,但已初具男人的模樣,他表情很凝重,還不安地舔了一下嘴唇。 的確有人來了,隨著腳步聲漸近,走廊里的燈盞盞滅掉,熊黑的聲音傳來:“燈我都關(guān)了啊,門也帶上?!?/br> 說話間,他的腦袋探了進來。 林伶緊張得呼吸都要停止了,好在熊黑只朝幾個塑料棚掃了一眼、壓根沒注意陰暗的犄角旮旯,很快就帶上了門。 里外全黑了,腳步聲也聽不到了,屋里安靜地像地下墓xue。 林伶好久沒和炎拓說過話了,然而,這突如其來的遭遇和此刻共有的秘密,讓她覺得炎拓親近起來,她顫巍巍地、耳語般問他:“這是什么???” 黑暗中,她聽到炎拓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br> …… 農(nóng)場的遭遇,開啟了后來她和炎拓合作的第一步。 ——如果不是那回……農(nóng)場地下的鐵門沒鎖、我又好奇走進去了,我現(xiàn)在,過得會不會比較自在點? 炎拓說:“沒有如果,命里該你發(fā)現(xiàn),注定的。早點睡吧?!?/br> 林伶沒動彈:“炎拓,你說林姨為什么要收養(yǎng)我呢?” 炎拓沒吭聲,近幾年,林伶不止一次問過他這個問題。 平心而論,他真覺得林喜柔沒必要收養(yǎng)林伶,如果說是喜歡孩子,大可就近在城里找,可愛的、好看的、合心意的,什么樣的找不著啊——和林伶熟了之后,他聽她說起過關(guān)于家鄉(xiāng)的零星記憶——到底有什么必要,要去窮鄉(xiāng)僻壤領(lǐng)回來這么一個普普通通的呢? 一定是有原因的。 這想法,他沒跟林伶說,就如同這一次來找聶九羅、他也沒跟林伶說一樣:兩人雖然是合作關(guān)系、理應(yīng)互通有無,但他對林伶選擇適度保留,一是因為天生的不安全感,二是他覺得,林伶的性子,多少軟弱了些。 在林喜柔這樣的女人身側(cè)活著,是不能當(dāng)個軟綿綿的小羊羔的。 另外,其實他也有和林伶同樣的問題。 林姨為什么要留著他呢? 在她直接或間接地造成他meimei失蹤、母親癱瘓、父親死亡之后,她為什么還要留著他、養(yǎng)著他,甚至善待他呢? 第24章 8 聶九羅早上醒來,甫一睜開眼,就覺得渾身酸痛,像被人打過一頓。 再一想,可不就是被打了嗎?互毆的那種。 她噓著氣起身,去到洗手間開了燈,先審視頭臉。 半邊臉腫了,像個發(fā)酵饅頭;唇角破了口,也只能任它破著,貼上創(chuàng)可貼的話,吃飯喝水都不方便;額頭上有塊指甲大的擦傷,之前倒是沒注意,可能打得太投入了——她在額上貼了塊創(chuàng)可貼,整張臉立刻多了些許苦大仇深的氣質(zhì)。 面子看完了,再看里子:她背對寬幅的梳妝鏡,松開系帶,睡袍滑脫到肘側(cè),扭頭看鏡子里的自己。 原本,她有一身堪稱瓷肌的好皮膚,但有了細(xì)瓷的長處,也就承下了短板:不堪磕碰——別人撞在哪兒,揉一揉摸兩下就過去了,她不是青腫,就是血瘀,沒個三五天不會見起色。 現(xiàn)在,從肩胛到腰身都沒眼看了,尤其是肩后和腰側(cè)那兩塊,因為被炎拓大力攥過,顏色接近黑紫,很是觸目驚心。 聶九羅恨得磨牙,擰毛巾擦臉時,想象著那毛巾就是炎拓,使了大力,毛巾的多處棉線銜處都繃斷了。 昨晚上打得太累,剛一躺下就睡死了,沒來得及細(xì)想,現(xiàn)下天光大亮,覺足神清,再回想半夜這一出,覺得頗多地方值得尋味。 炎拓是有同伙的,上門報復(fù),為什么不帶上幫手一起、而是單槍匹馬過來呢?難道出于男人的自尊,要“獨立”找回場子? 另外,相比找她算賬,他好像真的更在意問她一些問題。 ——狗牙是什么東西、什么來歷,孫周‘扎根出芽’是什么意思,怎么治的?倀鬼又是什么? 有意思,他居然不知道。 可即便不知道,也不妨礙他鞍前馬后、為虎作倀啊。 聶九羅拿過手機,想跟蔣百川提一嘴昨晚的事,字都輸進去幾行了,又停住了:事了通知他一聲就行,有必要讓他知道其間的曲折嗎? 正猶豫時,門上篤篤響了兩下,盧姐的聲音傳來:“聶小姐,蔡先生來了?!?/br> *** 聶九羅在睡袍外頭加了件開衫的毛衣,攏合衣襟下樓見老蔡。 老蔡五十來歲,是一家藝術(shù)品商行的老板,店里銷售各類中高端藝術(shù)用品,包括畫作、雕塑、民間手工藝品等等,也不定期舉辦各種相關(guān)的交流沙龍,由于入行年頭多,人脈廣,他很擅長促成交易:聶九羅有好幾件作品,是他向出手闊綽的老客戶推薦的,價格通常能翻上好幾倍。 所以久而久之,兩人形成了亦友亦合作的關(guān)系,他對聶九羅挺照顧,屬于“爺叔提攜后輩式”的那種關(guān)心。 老蔡戴了個頸掛式入耳的新式耳機,搖頭晃腦,也不知道在聽什么,抬眼看到聶九羅下來,笑嘻嘻跟她打招呼:“阿羅啊,有日子沒見啦……你怎么啦,被打了?家暴?。磕憬荒信笥蚜??” 得虧聶九羅和他熟,理解他的問話邏輯:呦,被打了——女人被打一般是被家暴啊——家暴得有個男人啊——你交男朋友了? 她不置可否,斜眼看老蔡。 老蔡當(dāng)她默認(rèn),痛心疾首:“我早跟你說過,這男的沒幾個好東西。他叫什么名字?哪工作?地址給我,老哥安排人,非揍死個王八犢子!” 聶九羅說:“走路沒注意,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