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靈的那雙眼睛是在看她，可又好像是想起了些白日里的畫面，他的神情是縹緲的，“白日里見你同那些小孩兒玩得很開心，我才意識到，你也是個小孩兒。”

    “我十八歲成年了，算什么小孩兒？”楚沅把那張紙又揉成一個紙團(tuán)，差點沒把它扔他腦門兒上。

    “可我原本就不想讓你幫我做任何事，我想你去過你喜歡的生活，就像你曾經(jīng)告訴過我的那樣，你喜歡平凡的，普通的，沒有波瀾的日子，你想做個普通人?！?/br>
    魏昭靈曾經(jīng)不通愛欲，便也有過冷眼旁觀她因魘生花而面臨人生變故時的無措與恐懼，他記得她曾經(jīng)是那么想要他將魘生花從她身體里剝除，她是那么害怕面對這個世界最為云波詭譎的那一面。

    他曾經(jīng)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因為曾經(jīng)的他就是那樣沒有退路，只能踩著刀尖往前走。

    那時他也只是帶著些興致，去教她不要逃避，教她面對被魘生花打破平靜后的一切因果。

    可是現(xiàn)在，

    他卻越發(fā)不能再如當(dāng)初一般，看著她經(jīng)歷過那些血腥與疼痛的所有事，看著她被攪入這羅網(wǎng)不明的風(fēng)雨里。

    他想要還給她平靜，

    給她喜歡的生活，盼著她開心快樂。

    第74章 生氣也沒用   這次你聽我的，行嗎？

    “你就當(dāng)我以前說的都是屁話不行嗎？”

    楚沅把手塞進(jìn)衣兜里, “我以前只想著逃避，覺得裝得像樣點就真的萬事大吉了，但是好多事不是我能控制的, 我那會兒就是再不愿意, 不也還是攪進(jìn)來了嗎？”

    他的手冰冰涼涼的，她說著就也將他的一只手往自己的衣兜里塞, 牽著他在被路燈照亮的人行道上一直走，“我現(xiàn)在沒覺得這樣有什么不好, 至少我覺得現(xiàn)在比以前要過得開心很多?！?/br>
    她說, “我也想讓你過得開心, 你總是為夜闌, 為李叔他們想的太多，算的也太多, 但是你有什么時候，是想過自己的？”

    即便是到了現(xiàn)在，埋葬千年之久的夜闌終于得以重見天日, 他也仍要為了那片打下來的新土，和那些跟隨他好久好久的舊臣而殫精竭慮。

    大約是從那一千三百多年前始, 他早在不知不覺間, 就已經(jīng)忘了該為了自己而思慮些什么了。

    人世倥傯多少年, 江山改換多少遍, 他跨越的, 又何止是一個時代那么簡單？但偏偏, 他的前半生同再醒來后的這段時光加起來, 也不過只是二十五載。

    二十五載，他好像從沒為自己活過。

    再美味的食物于他都是味同嚼蠟，再好的天光春景在他眼中也向來沒什么特別, 他感受不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溫度來自于哪里，他更是從沒注意過四季輪轉(zhuǎn)之間的光景有多不同。

    沒有人教他，

    也沒有人知道，當(dāng)年的小啞巴除了失去自己的血親外，還失去了什么。

    “其實也沒關(guān)系的，魏昭靈，”

    楚沅在自己的衣兜里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側(cè)過臉去看他，“我想著你也行?！?/br>
    她相信這樣的歲月還會很長，所以她遲早是能教會他的。

    對于現(xiàn)在的楚沅來說，她很慶幸當(dāng)初是魏昭靈教著她該怎么去面對一個完全超出常人認(rèn)知的全新世界，那對她來說也并非是一個有多殘忍的過程，相反，那反而讓她變得越發(fā)勇敢。

    這世上的許多事，都是逃避解決不了的。

    魏昭靈教會了她這個道理。

    生活到底是要偽裝出的無波無瀾，靜好無聲，還是風(fēng)來擋風(fēng)，雨來擋雨，活得明快恣肆些？

    自欺欺人，原來是最沒意思的事。

    魏昭靈從不知道楚沅自己默默地在心里都想了些什么，可也的確從來都沒有人跟他說過這些，也沒有人為他考慮這些。

    心口溫瀾叢生，在此間被路燈照得顯露出纖薄顏色的霧氣繚繞著，他忽而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臉，輕聲說，“此刻我就已經(jīng)很高興了?！?/br>
    他朝她笑，一雙鳳眼彎起來，連淡色的唇瓣都帶著輕柔的笑意。

    在他最為年少的那些年，他還從未來得及看過這人間的風(fēng)月，所以一顆少年人的心在他的胸腔里，也從未被埋葬。

    遇見喜歡的姑娘，

    他也終會不自禁地表露出些許純粹青澀的心性。

    只是看見她的眼睛里映著他的影子，竟也會覺得歡喜。

    海城的夜風(fēng)大概是最溫柔的，吹著人的臉頰也不覺得冷，楚沅和魏昭靈回到酒店，沒睡幾個小時天就已經(jīng)漸亮。

    魏昭靈大抵是沒怎么睡的，他起來坐在落地窗邊喝茶時，眼下還銜著幾分淺淡的青色。

    楚沅也只比他晚起一個小時，她在洗手間里簡單地洗漱了一下，換了身衣服出來便給趙松庭打了電話。

    “你說余家？”趙松庭聽了楚沅的話明顯有些詫異，“這怎么可能？那余老先生一向做派清正，他怎么會……”

    “他們家到底有鬼還是沒鬼，查一查不就知道了？”楚沅喝了一口溫水。

    “你想怎么做？”

    趙松庭在電話那端問道。

    “您說，我去余家做客的話，他們會歡迎我嗎？”楚沅彎起眼睛，笑著問了一聲。

    “楚沅，如果真是余家，他們之前就想抓你，你現(xiàn)在去了不是正中他們下懷？”趙松庭不免有些擔(dān)心。

    “那不一樣，我光明正大的去，要是進(jìn)去了出不來，不就正好說明了他們余家的確有問題？再說了，他們家能在你們眼皮底下這么多年，我敲鑼打鼓地去，他們肯定也不會把我怎么樣，畢竟您和其他世家都知道我在余家，不是嗎？”

    楚沅并不提魏昭靈的事，趙松庭便只以為她是自己一個人，他在電話那端沉默了片刻，才拿定主意，“我手頭上的事最近太多，實在有些脫不開身，這樣吧，我讓我的兩個兒子帶些人去海城，你可以先去余家，但要跟他們一直保持聯(lián)系。”

    “這件事，你就別跟憑霜說了，”

    趙松庭嘆了口氣，“你跟她既然是朋友，也應(yīng)該知道，她啊就是看著冷冷清清的，性子也跟你似的，倔得很，又好強，可她的異能如今仍無進(jìn)益，我怕她因為你而摻和進(jìn)這些事里來。”

    “我知道，趙叔叔你放心吧，我不會說的。”楚沅應(yīng)了一聲。

    她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趙憑霜和簡玉清卷進(jìn)這些復(fù)雜的事情里來，這是她跟鄭靈雋都心照不宣的事。

    掛了電話，楚沅走出房間去敲響了隔壁的門，又跟魏昭靈一起去餐廳吃早餐。

    “你別猶豫了，就算有個阿箬，你我不親自去余家看一看，又怎么能知道那里面到底藏著什么玄機呢？”

    楚沅剛咬了一口面包，見魏昭靈坐在她對面垂著眼睛不說話，便知道他是在想些什么，“余家能幫鄭玄離做事，當(dāng)然也該知道我有魘生花的事了，而現(xiàn)在魘生花開了五瓣，根莖已經(jīng)徹底跟我的血脈融為一體了，他們要動歪心思也翻不出什么浪，也許還會多謝忌憚，我晚上九點去就好了，到時候你不也能悄悄過來了嗎？”

    “只怕余家人早已從阿箬那兒得知你腕上那枚鳳鐲的秘密，你一去，他們便知道我也在?！?/br>
    鄭玄離那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計謀是從楚沅和他之間的龍鳳鐲開始的，是余家的人發(fā)現(xiàn)了楚沅手腕上的便是阿璧異族的鳳鐲，是阿箬告知了他們那是阿璧異族的圣物，所以他們才會想方設(shè)法地讓鳳鐲的情絲珠失效，讓雙鐲之間的勾連短暫消失，而鄭玄離取出鳳鐲的情絲珠，更是為了防止雙鐲之間的感應(yīng)恢復(fù)。

    可是他們終究未能料到，這龍鳳鐲即便是少了一枚情絲珠，也是能夠突破空間限制的。

    此刻魏昭靈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坐下來。

    他握住她的手腕，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按開她腕上鳳鐲的搭扣，取出了里面的那枚情絲珠。

    “取出這顆情絲珠的話，你要怎么過來?。俊背涿C子，抬頭看他。

    “不取出來，他們是不會放松警惕的。”魏昭靈將那顆珠子收入掌中，“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過來的?！?/br>
    “你是又要強行突破空間限制嗎？魏昭靈，那么做的話，你會被反噬的，那種疼你還沒受夠嗎？”楚沅頓時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她眉頭皺起來，“不行，你不是說阿箬那枚白竹笛吊墜也可以越過空間限制嗎？她那個東西，比我們的鐲子好用多了。”

    “那東西是要鮮血去喂的，沅沅，若心性不堅，便壓不住它，”他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頭發(fā)，“那不是什么好東西，我怎么可能會讓你去嘗試？”

    “可你已經(jīng)因為我而被反噬了好多次，你是一個人，沒有人天生是不怕疼的，誰知道這種反噬承受得太多，你會不會沒命？”楚沅臉上再沒有一點笑意，擺在面前的早餐也再不能讓她有分毫的食欲。

    “沒把握的事我向來不會去做。”魏昭靈對上她那雙眼睛，嗓音清泠，卻又透著些柔和。

    楚沅再吃不下早餐，她噸噸噸地灌完一杯牛奶，只丟下一句：“我補覺去了?！?/br>
    她氣沖沖地回了房間，卻分毫沒有睡意，在床上呆坐了好一會兒，一雙眼睛愣愣地看著落地窗外。

    陽光傾落進(jìn)來，刺得她眼睛有點發(fā)酸。

    她一下子躺倒在床上，腦子里亂糟糟的，只是睜著一雙眼，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

    一整個上午她都沒出門，連午餐也是服務(wù)生主動送到房間里來的，說是隔壁房間訂給她的，下午她跟簡玉清和趙憑霜他們一起打了會兒游戲。

    “你怎么都不說話啊？”簡玉清在隊伍語音里問她，“你跟你男朋友吵架了嗎？你吵贏了嗎？”

    “……沒吵?！背渲缓喍痰卣f了一句。

    打了兩三局楚沅就沒什么興趣了，才放下手機，便聽見了微信的提示音，她拿起來一看，是鄭靈雋。

    “你和我那半個祖宗怎么了？你們不是要去余家嗎？”

    楚沅打字：“你怎么知道這事兒的？”

    “昨天夜里容將軍那邊跟我說的，我之前是鄭玄離的紙影，我當(dāng)然也知道這邊的世家里也有他的紙影，我剛來這兒的時候，便是他們接應(yīng)我的，只是他們捂得很嚴(yán)實，我也沒看清他們的樣貌，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機場了，準(zhǔn)備跟江永他們來看看，畢竟王的安危才是最主要的。”

    跟鄭靈雋聊了一會兒，楚沅放下手機，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再醒來天色已經(jīng)有些見黑，她打了個哈欠從床上爬起來，一看手機已經(jīng)八點半了。

    服務(wù)生送來了晚餐，楚沅站在過道里，看了一眼旁邊的那扇門，她轉(zhuǎn)身走進(jìn)自己房間，看服務(wù)生將晚餐都擺上桌，她才坐下來，拿起筷子吃飯。

    她才吃了幾口，又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鳳鐲，搭扣里面已經(jīng)沒有情絲珠了，她垂下眼睛將玻璃杯湊到嘴邊喝了一口水。

    手機屏幕上顯示時間已經(jīng)到了九點，大約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楚沅一時更賣力地扒飯，匆匆吃完之后，她才用紙巾擦了擦嘴巴，看著面前出現(xiàn)的淡金色光幕，楚沅站起身來，走了進(jìn)去。

    隔壁的房間沒有開燈，只有未曾拉嚴(yán)實的窗簾外面透出了交織而來的霓虹月輝，楚沅隱約可以看見窗外波光粼粼的一片海，那些光影照著床上的那一道身影，他竟仍然沉沉地睡著，并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楚沅邁著極輕的步子走到他的床邊，一雙眼睛像是在搜尋著什么。

    忽的，她的目光定在了那件被他隨手仍在里側(cè)的外套。

    她記得，阿箬的那枚白竹笛吊墜，就在他外套的口袋里。

    于是她放緩呼吸，低下身，伸手越過他去夠那件外套，她并不敢直接將衣服拿起來，生怕驚動他，就只能用手指去小心翼翼地探那外套的口袋。

    大約是摸到了白竹笛吊墜的邊緣，她沒注意呼吸有些不穩(wěn)，如稍涼的風(fēng)一般輕輕拂過他的臉龐。

    這一瞬，魏昭靈眼皮微動，驟然睜開了雙眼。

    “你做什么？”

    他的聲音有些低，仿佛還帶著些朦朧的睡意，可在他的目光順著她的那只手看去時，他不由眉頭一皺，才要伸手，楚沅卻已經(jīng)握住了那枚白竹笛吊墜，同時聞聲回頭看見他的眼睛，發(fā)覺他的動作，她便想也不想地低下頭吻住他的嘴唇。

    也是這一刻，他身體僵硬的瞬間，那被楚沅握進(jìn)手心里的白竹笛吊墜尖銳的尾端已經(jīng)刺進(jìn)了她的手掌里，一霎她鮮血滿手，一滴又一滴地墜在他雪白的衣衫上。

    她的唇還貼著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她用手蒙住他的眼睛，不讓他看到她握著白竹笛吊墜的那只手。

    “這次你聽我的，行嗎？”

    值此長夜，昏暗的房間里，她的聲音離他很近很近，“魏昭靈，你當(dāng)初教我那么多，也不是為了讓我只能躲在你身后的，不是嗎？”

    “有些事我究竟可不可以，你總要讓我試了才知道，我不用你一直保護(hù)我，你為我做的已經(jīng)夠多了?！?/br>
    是為了她，他才會數(shù)次不顧性命，不顧反噬地一定要去到她的身邊，在那么多個他們一起經(jīng)歷的日夜里，他這樣寡言的人，從前也很少會同她說什么溫柔的話，可是因為他，楚沅才覺得父親走后的日子，到現(xiàn)在才變得沒有那么難過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