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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人渣反派自救系統(tǒng)在線閱讀 - 第91章 番外:岳清源與沈清秋

第91章 番外:岳清源與沈清秋

    1

    哐當(dāng)一聲。

    沈九踹飛了那只黑漆漆的小木盆。

    他抱著手,沒說話。不知道是十五還是十四的少年縮了縮。

    旁邊的小兄弟們都拿眼睛慫恿,他硬著頭皮,梗著脖子道:“沈九,你不要太霸道。這條街又不是你買的,憑什么不讓我們也在這里!”

    這條大街,寬闊平坦,人來人往,行人也有觀望這群孩子打架的,更多的則是行色匆匆。

    若要行乞,的確是一個風(fēng)水佳地。

    這小子敢跟他叫板,沈九低頭正準(zhǔn)備抄塊板磚給他點(diǎn)顏色看看,恰好一個高個子的少年走到這邊,一見他擼袖子低頭,忙上來攔住他:“小九,我們到別處去?!?/br>
    沈九道:“不去。我就在這里。”

    那少年趁機(jī)告狀:“七哥,他欺負(fù)我。”

    岳七道:“不是欺負(fù),十五,小九跟你玩笑呢。”

    沈九說:“誰跟他玩笑?我要叫他滾。這里是我的地界,誰跟我搶我弄死誰?!?/br>
    有岳七攔在前面,十五膽子肥了,叫道:“你別以為你多了不起,每到一個新地方都霸著最好的位置,大家早就想揍你了!”

    岳清源責(zé)備道:“十五。”沈九掙扎中踢了岳七小腿一腳:“想揍倒是敢揍???自己沒本事就會賴地方不好。雜種,誰是你七哥?你再叫聲試試!”

    “你才雜種。遲早被賣掉!賣去做龜公!”

    岳七哭笑不得:“哪里學(xué)的亂七八糟的話!”邊拉著沈九往路旁走邊哄:“好啦,你最有本事。不挑地方,咱們換條街?!?/br>
    沈九踩他腳:“滾開!怕他嗎?單挑,群上也不怕!”

    岳七當(dāng)然知道,真讓沈九跟他們打起來,他就會使陰的,挖眼撩陰下三路,毒得很,到時(shí)候吃虧嚇到哭的還是別人,憋著笑說:“踩夠了沒?別踩了。七哥帶你玩兒去?!?/br>
    沈九惡狠狠地說:“玩?zhèn)€屁!他們?nèi)拦獠藕猛??!?/br>
    岳七看著他,無奈地?fù)u了搖頭。

    有七有九,自然有一到六。

    只是早一批入手的孩子里,六以上要么被轉(zhuǎn)手賣掉,要么早已夭折。

    沈九又瘦又小的一團(tuán),岳七抱著他的腦袋坐在地上,前面攤著一張“血書”,寫著兄弟父母雙亡,外地尋親落難、孤苦伶仃、漂泊無依云云。

    按照要求,岳七應(yīng)該嚎啕大哭,只是他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于是這個任務(wù)每次都落在了本該裝病去半條命的沈九身上。

    他人小,臉蛋不錯,哭起來稀里嘩啦的,路人見著可憐,紛紛慷慨解囊,說是一棵搖錢樹,毫不為過。

    后來岳七年紀(jì)漸長,越來越不愿意做這檔子事,才被差去放風(fēng)巡邏。

    兩人正要繞出這條最繁華的長街,忽然傳來一陣密集的馬蹄聲。

    兩旁貨攤主們大驚失色,推車的推車,跑路的跑路,如臨大敵。岳七不明所以,沈九剛拽著他躲到路旁,一匹高頭大馬蹬蹬地轉(zhuǎn)過街來。

    馬嚼子居然是赤金打造,金燦燦、明晃晃、沉甸甸,上邊倨傲地坐著個精神抖數(shù)的小少爺。容色艷烈,眉眼細(xì)長,黑瞳里兩點(diǎn)精光,亮得刺人。紫衣下擺寬寬地散在鞍座兩側(cè),箭袖收得很緊,白皙的掌中握著一柄漆黑的鞭子。

    沈九被金色晃得迷了眼,情不自禁探出腦袋,岳七連忙把他往回拖了拖,兩人避了開去。

    走了沒多遠(yuǎn),忽然聽見尖叫轟散聲,一眾小兄弟奔了過來,紛紛往岳七身上撲,嚇得鼻涕眼淚都要蹭上去了,沈九大發(fā)雷霆,岳七忙道:“哭什么,怎么了?”

    有人慘叫道:“十五不見了!”

    岳七立刻頓住腳步:“他沒跟過來?”

    那孩子嚎啕道:“剛才街上太亂了,我沒瞧清楚……”

    岳七道:“別急,慢慢說?!?/br>
    原來,剛才那騎馬的少爺領(lǐng)著家丁轉(zhuǎn)過街口,眼角掃到街角的十五他們,皺了皺鼻子:“哪兒來的?”

    有家丁道:“秋少爺,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乞兒。”

    小少爺?shù)溃骸斑@些腌臜東西還留著干什么?”

    家丁們不需要主人更多的指示,悍然過來轟人。

    十五好不容易從沈九手里把地盤搶過來了,怎么甘心就這樣被趕走,伸長脖子叫:“你憑什么趕人……”

    他還想說一句“這條街又不是你的”,那小少爺一揮手,黑影落下,他臉上就多了一道血rou模糊的鞭痕。

    鞭痕距離眼球不到幾毫,十五還來不及覺得疼,只是驚得呆了。

    那小少爺粲然笑道:“不憑什么。就憑這條街是我家修的。”

    十五不知道嚇暈了還是疼暈了,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沈九不等聽完就哈哈大笑起來,然而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岳七點(diǎn)人發(fā)現(xiàn)少了幾個,回頭道:“你先走,我馬上過來。”

    沈九幸災(zāi)樂禍:“別多管閑事,姓秋的還真敢殺了他們不成?!?/br>
    岳七搖頭道:“你先回去。我是最大的,不能不管?!?/br>
    沈九道:“死不了。最多打一頓。打不死長個記性?!?/br>
    岳七道:“回去吧?!?/br>
    沈九拉不住他,罵道:“七哥,你太多事了!”

    罵完跟了上去。

    2

    秋剪羅覺得沈九非常好玩兒。

    就像打狗。你打一條狗,它蔫頭耷腦,縮到一旁嗚嗚咽咽,固然沒什么威脅,可也沒什么意思。但若是你踩這條狗,它咕嚕咕嚕低聲咆哮,畏懼地望著你,又不敢反抗,這就有趣多了。

    他扇沈九一耳光,沈九心里肯定cao了秋家祖墳百十八遍,可還不是得乖乖挨踢,乖乖把臉伸過來讓他打。

    實(shí)在好玩兒!

    秋剪羅想著,忍不住笑出了聲。

    沈九剛挨了一頓好揍,抱頭縮在一旁,看他笑得前俯后仰,真心覺得他是個瘋子。

    秋剪羅剛把沈九買回來的時(shí)候關(guān)了幾天,關(guān)得灰頭土臉??吹阶约阂矏盒牧?,才拎小貓一樣拎給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家丁,讓他們給“洗洗涮涮”。

    于是,沈九真的被狠狠洗涮了一番,皮都快刮掉一層,才被提回了書房。

    燙掉身上的陳年老垢后,臉蛋和肩膀手臂因?yàn)榇甑锰昧Γ@得白里透紅,濕漉漉的頭發(fā)還冒著點(diǎn)熱氣。穿齊整了,規(guī)規(guī)矩矩侍立一旁,倒也瞧著蠻討人憐的。

    秋剪羅歪著腦袋,看了半晌,心里有點(diǎn)奇異,又有點(diǎn)喜歡,原先想踢出去的一腳也不踢了。

    他問道:“識字么?”

    沈九小聲說:“識幾個?!?/br>
    秋剪羅攤開雪白的紙張,敲敲桌子:“寫來看看。”

    沈九不情不愿地抓起一支小狼毫,握姿倒也有模有樣。點(diǎn)點(diǎn)墨,想一想,先寫了一個“七”,頓一頓,又寫了一個“九”。

    雖然筆畫倒走,卻不歪不斜,端正清秀。秋剪羅道:“從哪兒學(xué)的?”

    沈九道:“看人寫的?!?/br>
    這小子狗屁不通,只懂依樣畫葫蘆,居然也能唬住人。秋剪羅大感意外。

    于是,越發(fā)和顏悅色,學(xué)著以前自家老夫子的口氣,贊許道:“有點(diǎn)資質(zhì)。今后若是肯好好學(xué)點(diǎn)東西,說不定也能走上正途?!?/br>
    秋剪羅比沈九大四歲,十六歲的年紀(jì),被父母寄予厚望,金磚砌的房子里養(yǎng)出來的,誰都不放在眼里,生平唯一的一個心肝寶貝兒就是meimei海棠。

    海棠也是全秋家的心肝寶貝,秋剪羅在海棠面前,一直都是個好哥哥。以往他巴不得meimei一輩子不嫁人,沈九來了之后,他又有了別的打算。

    秋海棠很喜歡沈九。

    如果能把沈九教好了,做個便宜姑爺,似乎也不錯。meimei在身邊,沈九也可以繼續(xù)留著玩兒,只要他老實(shí)聽話,便相安無事。

    嫁給他不用遠(yuǎn)走,吃穿用度還是靠自家,跟沒嫁沒什么兩樣。除了可能配沈九略嫌癩□□沾了天鵝rou,幾乎挑不出缺點(diǎn)。

    秋剪羅算盤打得挺美,經(jīng)常警告沈九:“你要是敢讓海棠不開心,我就讓你沒小命。”

    “沒有海棠,我早打死你了?!?/br>
    “人要知恩圖報(bào)。我們家讓你變得像個人樣,就算你拿命來報(bào),也是應(yīng)該的?!?/br>
    沈九越是長大,越是明白,對這個人不能有半分的忤逆。他說什么,必須應(yīng)什么,哪怕聽了心里再作嘔,也不能表露出來,這樣才不會換來毒打。

    但他心底時(shí)時(shí)懷念第一次見到秋剪羅那天,唯一一次把秋剪羅這個畜生氣得發(fā)瘋的那天。

    岳七堅(jiān)持要把十五他們帶回去,迎面就快撞上秋剪羅的馬蹄。剎那間沈九忘記了岳七叮囑過他,他們的這種“仙術(shù)”最好不要被別人看到,讓金子化作利刃,刺進(jìn)了馬骨之中。

    秋剪羅縱馬在街頭原地打轉(zhuǎn),馬匹狂跳不止,沈九心里使勁兒咒他快摔下來、摔下來折斷脖子,可偏偏他騎術(shù)居然十分了得,馬前蹄懸空也穩(wěn)穩(wěn)坐在鞍上,咆哮道:“誰干的?!誰干的!”

    當(dāng)然是沈九干的。

    可是如果后來秋剪羅找上門時(shí),十五不主動說出來,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是他動了手腳。

    如果不是他們救了他,十五已經(jīng)被踩死在秋家的亂蹄之下。他撿回一條小命,卻反過來出賣了他們。十五應(yīng)該被踩死。當(dāng)初岳七就不該回去救他。他死了也是活該!

    沈九就靠反復(fù)咀嚼這點(diǎn)甜蜜又于事無補(bǔ)的惡毒聯(lián)想取得慰藉,度過一日又一日的煎熬。

    3

    關(guān)于七哥為什么沒有回來找他,沈九想過很多。

    可能逃走的時(shí)候被發(fā)現(xiàn)打斷了腿,可能路上沒干糧吃被餓死了,可能沒有哪座仙山肯收留。還想過如果他死了自己會怎樣邊哭邊用手給他的白骨刨坑,如果活著自己會怎樣不顧一切救他出水深火熱——即便沈九自己才出狼窩又進(jìn)虎xue,本身也處于水深火熱。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想過,會在這種情形下再見。

    他重復(fù)著手起劍落、手起劍落的姿勢,鮮血橫飛,畫面凄厲。眼睛濺入血珠,只是眨了眨眼皮,再沒有多的表情,動作可以說是從容而嫻熟的。

    無厭子把他帶出秋家之后,教給他這個“徒弟”最多的,就是如何殺人放火,偷雞摸狗,渾水摸魚。比如這樣,趁仙盟大會,打劫一幫幼稚可笑,偏還自以為是修仙精英的世家子弟,搶走他們的儲物袋,處理掉他們的尸體。

    岳七發(fā)現(xiàn)他時(shí),一定被他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驚呆了,連地上那幾具別派弟子的尸身都視而不見,往前走了兩步。

    沈九打了個哆嗦,猛地抬頭。

    岳七看清了他的臉,剎那間,眼眶便通紅了。

    沈九忙厲聲道:“別過來!”

    他竟有些六神無主,第一反應(yīng)是撲到地上,從尸身上搶過求救煙花,向天放出。

    岳七仍是懵懵懂懂的震驚著,邊走邊朝他伸出手,張口要喊——

    桀桀的怪笑從一旁的密林中傳出。

    “乖徒弟,這是個什么人,把你唬成這個樣子。你也有害怕的時(shí)候?”

    沈九一松手,手里煙花筒無聲無息墜落在地。

    他猛地轉(zhuǎn)身:“師傅,我不是怕他,剛才我一時(shí)失手,沒留神讓地上這幾個把求救煙花放出去了。怕是馬上就有人要過來了!”

    岳七終于發(fā)覺事態(tài)似乎十分危急,不動聲色,指尖扣起一發(fā)靈力。

    無厭子哼道:“方才我看到那煙花,就猜是這么回事。你手腳一貫利索,這次怎么回事!”

    沈九低頭道:“都是弟子的錯?!?/br>
    岳七擋在他們面前,舉起手中佩劍,仍是微微發(fā)紅的眼睛看了沈九一下,聲音沙啞,卻異常堅(jiān)定:“你們不能離開。”

    沈九對他怒目而視。

    無厭子一打量他,再打量他的佩劍,嗤笑道:“蒼穹山派的。還是穹頂峰的。玄肅,岳清源?”

    沈九聽了,微微一怔,很快又道:“師傅,既然是蒼穹山的,一時(shí)半會兒也殺不了他,不如我們快些逃走。人都追來了咱們就完了!”

    無厭子冷笑道:“蒼穹山派雖然大,我也不至于怕了個小輩。何況是他自己找死。”

    等他和岳七真正交手起來,沈九發(fā)現(xiàn)自己原先對岳七性命的擔(dān)憂極其可笑。

    自己怕無厭子這個“師父”怕得要死,而岳七或說岳清源對上他,即便不拔劍也游刃有余。

    可他不能完全放心,因?yàn)樗煜o厭子的作戰(zhàn)方式和保命王牌。無厭子有一套惡詛黑符咒,他無數(shù)次看到無厭子在落于下風(fēng)后拋出這一打符咒,出其不意中將對手擊殺。連許多成名修士都逃不過他這一招,更何況岳七現(xiàn)在一看就沒多少應(yīng)敵經(jīng)驗(yàn),一板一眼。

    只是無厭子這次沒機(jī)會拋出那套黑符了。因?yàn)樯蚓旁谒澈笸绷艘粍Α?/br>
    岳七抓住他的手,奪命狂奔,經(jīng)過一番惡戰(zhàn),兩人驚魂未定,靠在一棵樹上,喘息不止。

    冷靜下來后,沈九才開始仔細(xì)打量岳七。

    氣度沉穩(wěn),衣著光鮮,儼然大家風(fēng)范。和他想象中認(rèn)定的水深火熱分毫不沾邊。

    這是岳清源,不是岳七。

    岳清源神情激動,張了張嘴,正要說話,沈九沉著面,劈頭蓋臉問道:“你進(jìn)了蒼穹山派?”

    岳清源不知想到了什么,激動的神色稍稍萎靡,臉色漸漸發(fā)白。

    “你做了穹頂峰的首徒,為什么不回來找我?”

    “我……”

    沈九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接下來的話,道:“怎么不繼續(xù)說?我等著你呢。反正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再多等一會兒也無妨。”

    岳清源哪還能繼續(xù)說。

    沈九抱起手臂,終于等來了岳清源低低的聲音:“是七哥對不起你?!?/br>
    沈九心中升起鋪天蓋地、彌漫著血腥味的冷冷的憤怒,仿佛鼻腔和嘴巴里真的能嘗到氣急攻心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只忍氣吞聲、抱頭待打的老鼠,然后是一只陰溝里到處亂竄、人人喊打的老鼠。無論怎么變都是老鼠。藏頭夾尾,見不得光。虛度年華,浪費(fèi)光陰。岳清源則是一只真正飛上枝頭的鳳凰,躍過龍門的鯉魚。

    他道:“對不起對不起……你從前就只知道說對不起?!?/br>
    沈九冷笑,一錘定音:“沒有任何用。”

    有種人是天生的壞胚子。沈九想,他大概就是這種惡毒的壞胚子。因?yàn)樗幸粋€極其強(qiáng)烈清晰的念頭:

    他寧可見到死在不知名角落的岳七寒磣的尸骨,也不想看到一個優(yōu)雅且安然無恙的岳清源。

    4

    沈九討厭的東西和討厭的人太多了。

    一個人如果什么都討厭,那么他的性格必然很難說好。

    萬幸,當(dāng)他成為沈清秋時(shí),已經(jīng)懂得如何讓它至少不流于表面。

    蒼穹山派中,他最討厭的無疑是柳清歌。

    柳清歌少年得志,天賦出眾,靈力高強(qiáng),劍法驚絕。家世優(yōu)渥,父母雙全。這些東西里面無論拿出哪一點(diǎn),都值得讓他咬牙切齒輾轉(zhuǎn)反側(cè)上三天三夜,何況還聚于一身。

    蒼穹山派十二峰演武年會上,沈清秋的對戰(zhàn)對象是柳清歌。

    結(jié)局自然是毫無疑問地輸了。

    輸給未來的百戰(zhàn)峰峰主,這沒什么好丟人的,或說本該如此,這才是正常。

    可沈清秋絕對不會這么想。他能看到的不是旁人對自己與他堅(jiān)持周旋了這么久的驚嘆,只有柳清歌將乘鸞劍尖點(diǎn)在他喉嚨前毫厘之處時(shí)的理所當(dāng)然的倨傲。

    清靜峰自詡君子峰,沈清秋扮君子扮得如魚得水,但柳清歌總能逼得他戾氣暴長,連偽裝同門和諧的精力都不想浪費(fèi)。

    沈清秋說:“柳清歌我遲早殺了你!”

    柳清歌看他一眼:“憑你?”

    只有兩個字,沈清秋卻從中聽出了無窮無盡的刻毒意味,手腕一轉(zhuǎn)。

    岳清源見勢不好,把他手肘下壓,止住拔劍的動作,回頭喝道:“還不走!”

    柳清歌似乎也懶得糾纏下去,冷笑一聲,身影瞬息之間消失。只剩下暖紅閣廂房中的兩人,一個衣衫不整,一個一絲不茍。

    岳清源把沈清秋從床上揪起來,難得帶了氣:“你怎么能這樣?”

    沈清秋道:“我怎么樣?”

    岳清源道:“蒼穹山派的弟子,在秦樓楚館大打出手。好聽嗎?”

    沈清秋道:“你們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哪門哪派!蒼穹山派是蒼穹山派,蒼穹山派哪一條門規(guī)規(guī)定過,本派弟子就不能來這里。蒼穹山又不是和尚廟道士觀,管天管地管不著我找姑娘。”

    蒼穹山派是沒有明文規(guī)定過,可修真之人,本身就該懂的清心養(yǎng)性的道理,自覺自律,尤其是清靜峰,峰主歷來潔身自好。這不成文的共識反倒成了沈清秋狡辯的理由。

    岳清源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一陣咽氣吞聲,悶悶地道:“我不會說的。柳師弟他們也不會說的。不會有人知道的。只是……女色有損修為。”

    沈清秋冷笑:“你沒聽到你柳師弟那兩個字的語氣?損不損都這樣了。”

    岳清源默然片刻,道:“柳師弟其實(shí)人不壞。他并非針對你,只是對誰都一樣?!?/br>
    沈清秋嗤道:“‘對誰都一樣’?掌門師兄千萬別誆我。對你也是一樣?”

    岳清源耐心地道:“你若是對他付諸一份善意,他就會雙倍回報(bào)于你?!?/br>
    沈清秋說:“掌門師兄當(dāng)真善解人意。只不過他怎么不先對我付諸善意。怎么不先可憐可憐我?”

    刀槍不入到這個份上,岳清源也難以開口了。

    他自然不能直說,要不是你在演武會后想盡手段暗中使絆偷襲他要給他難看,如今和柳清歌也不會一沾即眼紅,相看兩厭。這么說了,沈清秋勢必會翻臉翻得更難看。

    暖紅閣里原先的姑娘被嚇跑了,沈清秋呆在這里也沒意思,摔開手,跳下床,把肩頭衣服扯上去,修雅插入鞘中,轉(zhuǎn)身道:“你怎么知道來這里找我?誰給你報(bào)的信?”

    岳清源道:“我去清靜峰,沒看到你。卻看到百戰(zhàn)峰的師弟們準(zhǔn)備上去?!?/br>
    “準(zhǔn)備上去干什么?”

    “……”

    這次的沖突其實(shí)巧的很。

    一名百戰(zhàn)峰弟子到偏遠(yuǎn)小城執(zhí)行任務(wù),恰好看到一個眼熟的人進(jìn)了暖紅閣。

    百戰(zhàn)峰上下和柳清歌一樣,對沈清秋無甚善意。見此機(jī)會哪肯放過,當(dāng)即跟了進(jìn)去,譏諷沈清秋平時(shí)假德行扮清高,居然出入這種地方,真是丟盡了本門本派的臉。

    三言兩語不合,沈清秋將他打成重傷。這名弟子回百戰(zhàn)峰后,又被柳清歌撞上。追問之下,柳清歌火冒三丈,立即御劍趕來找他算賬,準(zhǔn)備一拳不落地打回來。

    如果不是岳清源逮到了準(zhǔn)備去清靜峰圍堵沈清秋竹舍的百戰(zhàn)峰師弟們,還不知道這小城會被他們砸成什么樣。

    見岳清源閉口不言,沈清秋也能猜得出來,百戰(zhàn)峰哪會打算干什么好事,也不問了:“你去清靜峰干什么?我不是讓你別來找我嗎?!?/br>
    岳清源道:“就是想看看你過得如何?!?/br>
    沈清秋道:“牢岳師兄費(fèi)心。過得很好。雖然是個討人嫌的東西,好在清靜峰峰主不嫌棄。”

    岳清源跟在他身后,嘆道:“如果真的過的好,你為什么從來不在清靜峰留宿?”

    沈清秋陰陰地看他一眼。

    他知道,岳清源一定是以為他在清靜峰遭人排擠。

    其實(shí)他這回還真猜錯了。沈清秋雖然沒有得到同輩的喜愛,但也不至于被排擠到連個通鋪都擠不了。

    他只是憎惡跟同性別的人擠在一起。

    當(dāng)年,每每被秋剪羅毆打之后,他總會爬去秋海棠懷里瑟瑟發(fā)抖。那是他唯一能躲的地方。從前這樣的一個女人是他們中的大姐??墒悄昙o(jì)到了以后,大姐就被賣給一個干癟的老男人做填房了。

    喜歡女人一點(diǎn)也不可恥,但是把女人當(dāng)救星,縮到她們懷里找自信,不用人說,沈清秋也知道極其可恥,所以他死也不會告訴別人,尤其是告訴岳清源。

    沈清秋慢條斯理道:“我若是說,我在清靜峰過得不好,你打算怎么辦?把我弄進(jìn)穹頂峰?”

    岳清源想了想,鄭重道:“如果你想。”

    沈清秋果斷地哼道:“我當(dāng)然不想。我要做首徒,你肯把這個位置讓給我做?你肯讓我做掌門?”

    擲地有聲:“十二峰中,清靜峰好歹排行第二,我還不如等著坐這個位置?!?/br>
    岳清源苦笑:“小九,你何必總是這樣。”

    聽到這個名字,沈清秋背后一片戰(zhàn)栗,心中無比煩躁:“別這么叫我!”

    清字輩中沈九機(jī)敏,頗得峰主喜愛。是以入門不多時(shí),而且根基不比旁人,卻仍被定為下一任接班人。峰主給首徒取名之后,原先的名字便棄之不用。

    從前秋剪羅逼他學(xué)讀書寫字,沈九不肯學(xué),惡之成狂,如今卻偏偏靠著讀書背書比旁人聰明,才得了清靜峰峰主的青睞。更可笑的是,天底下那么多字號,偏巧峰主給他取了一個“秋”字。

    再可笑、再咬牙切齒,沈清秋也不會不要它。這個名字代表的,就是他從今往后、煥然一新的人生。

    沈清秋整頓心思,笑吟吟地道:“原先的名字我已忘了。

    “請掌門師兄也忘掉吧。

    岳清源看著他的笑容,縱使有再多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5

    沈清秋終是沉不住氣,去了一趟穹頂峰。

    穹頂峰,沈清秋一直能少去則少去。岳清源,則是能不見則不見。

    每年的十二峰演武會對他來說是件相當(dāng)麻煩的事。

    蒼穹山派十二峰有固定排位,排位無關(guān)每峰實(shí)力,只是由蒼穹山派最初代開山峰主們的成名時(shí)間決定。后代峰主之間相互稱呼便是根據(jù)排位決定,而非根據(jù)入門先后順序。所以,即使他入門比柳清歌晚了許久,可清靜峰排名第二,僅次于穹頂峰,百戰(zhàn)峰排名第七,柳清歌還是不得不老老實(shí)實(shí)叫他一聲“師兄”。

    可同時(shí),也因?yàn)檫@個排位,每次穹頂峰和清靜峰的弟子都列于相同的方陣內(nèi),首徒更是不能不站在一起。

    岳清源在其他時(shí)候逮不到他的人,就會抓緊這個機(jī)會不停地喋喋不休問東問西。大到修煉心得,小到溫飽寒暖。沈清秋雖不厭其煩,但也不會笨到大庭廣眾之下給掌門首席弟子難堪。岳清源問二十句,他回一句,疏離卻不失禮,心里卻在琢磨昨晚背的法訣,盤算別的事情。

    這是每年演武會最滑稽的一道風(fēng)景。這兩人或許不知道,可對許多弟子而言,演武會正式開始之前,看兩位首席弟子一個無視肅靜小聲嘀嘀咕咕,一個心不在焉忍耐嗯嗯啊啊,是冗長的峰主發(fā)言一節(jié)間唯一的樂趣。

    所以,沈清秋主動上穹頂峰,不光岳清源驚訝且高興,幾乎所有在場的弟子都覺得分外有趣。

    沈清秋卻沒什么話好說,更沒興趣給人當(dāng)猴戲看,前腳申請了靈犀洞駐修權(quán),后腳拔腿便走。

    靈犀洞靈氣充沛,與外界隔絕。沈清秋在內(nèi)穿行,臉色越來越陰沉。

    在秋剪羅和無厭子手下荒廢的那些時(shí)日,畢竟還是有影響。

    新一代的峰主們中,岳清源自然是最早結(jié)丹的。齊清萋和柳清歌幾乎是同時(shí)緊接著突破,連安定峰尚清華那種碌碌之輩都在正式即位之前跟上了境界。

    沈清秋越是心急,越是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焦慮不安,每日都像吞了幾百斤煙草炮仗,在腹中腦中燒得心浮氣躁,怒火狂飆。

    他這副樣子,自然誰也不敢惹他。只是不敢惹,不代表沈清秋就會放過。

    洛冰河明明拿著他給的錯誤的入門心法,早該練得七竅流血五體爆裂而亡,可為什么非但沒有如此,他的境界反而還在穩(wěn)穩(wěn)提升!

    早跟寧嬰嬰說了千遍萬遍離洛冰河遠(yuǎn)遠(yuǎn)的不許混作一團(tuán),為什么每天都能看見他們在眼前竊竊私語!

    沈清秋疑神疑鬼,總覺得所有人都在背地里討論他遲遲無法結(jié)丹的事,不服他的位置,想暗地里下陰手,把他取而代之。

    此次靈犀洞閉關(guān),如果不能突破……

    沈清秋在石臺上,兀自往下胡思亂想,白白把自己想出了一身冷汗。氣息不通,眼冒金星,同時(shí)有一股靈力再脈絡(luò)中橫行霸道,這可非同小可,心里一慌,連忙坐定,試圖收回神思。

    忽覺有一人靠近背后,沈清秋毛骨悚然,霍然持起修雅,出鞘一半,厲聲道:“誰?!”

    一只手掌輕輕壓在他肩頭。

    岳清源道:“是我?!?/br>
    沈清秋:“……”

    岳清源繼續(xù)給他輸送靈力,平息狂暴如亂蹄的靈流躁動,道:“是我不好,嚇到師弟了。”

    沈清秋剛剛是真的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到了,正因?yàn)槿绱耍鸥牪坏脛e人戳穿,慍道:“嚇誰?!掌門師兄不是從來不入靈犀洞閉關(guān)?何至于我一來就要跟我搶地方!”

    岳清源道:“我并不是從來不入。我……以前也是進(jìn)來過的?!?/br>
    沈清秋莫名其妙:“誰關(guān)心您來沒來過?”

    岳清源嘆氣:“師弟,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專心調(diào)氣平息嗎?”

    干涸的石燭臺上,幽幽燃□□點(diǎn)明火。

    看清他挑選的這一處洞府的全貌后,沈清秋怔了一怔,脫口道:“這里有人死斗過?”

    洞壁上皆是刀劈斧砍的痕跡,仿佛人臉上層層疊疊的傷疤,猙獰駭人。

    岳清源在他身后說:“沒有。靈犀洞內(nèi)不允互斗?!?/br>
    除了劍痕,還有大片大片的暗紅色血跡。

    有的像是用利刃穿刺身體,噴濺上去的。有的則像是有人用額頭對著巖壁,叩首一般,仿佛哀求著什么,一下又一下磕上去的痕跡。

    沈清秋盯著那幾乎成了黑色的血跡,說:“那……就是有人在這里死了?”

    他們兩個相處時(shí),通常都是岳清源不厭其煩地說著話,從來沒有這種岳清源一語不發(fā)的情形。沈清秋很不習(xí)慣,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情不愿中沒話找話道:“聽說靈犀洞有時(shí)候會關(guān)押一些走火入魔的人?”

    良久,岳清源微弱地“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沈清秋道:“看來這人是真的很想出去,掙扎了很久才死?!?/br>
    如果這些血是同一個人流的,不死也要去半條命了。

    沈清秋說著,忽然覺得岳清源貼在自己肩頭的手不太對勁。

    他警覺道:“你怎么了?”

    半晌,岳清源才道:“沒什么?!?/br>
    沈清秋閉嘴了。

    他看不見岳清源的表情,但他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6

    沈清秋醒過來的時(shí)候,覺得身上的傷口傳來絲絲清涼。之前生不如死的灼痛緩解了不少。

    勉強(qiáng)睜開眼睛,有一道身影靠在他近旁,單膝跪地,正俯首察看他的狀況。

    黑色的下擺平鋪在縫隙中生滿苔蘚的石地上,沉沉壓著一柄古樸的長劍,倒著幾只已經(jīng)空了的藥瓶。

    劍是玄肅。人還是那張溫和俊逸的臉,只是比平時(shí)蒼白了不少,滿面倦容。

    當(dāng)然是岳清源的臉。這個時(shí)候也只有岳清源還會來看他了。

    沈清秋開口,聲音嘶?。骸澳阍趺催M(jìn)來的?”

    洛冰河一心不讓他好過,怎么會肯讓岳清源進(jìn)水牢來幫他吊一口氣。

    岳清源見他還能說話,舒了口氣,一邊握他的手,一邊低聲道:“別說了。凝氣聚神?!?/br>
    他想給沈清秋傳輸靈力,讓傷口恢復(fù)的更快。沈清秋這次總算沒甩開他,因?yàn)樾睦镌谙耄阂矊?,好歹是一派之主,洛冰河同幻花宮那老兒再強(qiáng)硬也要表面上禮讓三分。

    但也大概費(fèi)了不少事才進(jìn)來。

    靈力流經(jīng)傷口,皮rou翻卷的痛楚如鋼針密密刺著他,沈清秋咬緊牙根,恨得反而笑了:“洛冰河這小雜種,手段花樣倒是不少。”

    聽到他語氣中刻骨的惡意,岳清源嘆了口氣。

    岳清源其實(shí)不是個愛嘆氣的人,只是沈清秋總有本事讓他千瘡百孔。

    他疲憊地說:“……師弟。事到如今,你為什么還一點(diǎn)都不想想自己的過錯?”

    打落牙齒,和血肚里吞,沈清秋向來死不認(rèn)錯,尤其在岳清源面前,更別想他松口。

    沈清秋道:“我有什么過錯?洛冰河不是雜種是什么?你且等著吧。他不會只滿足于對付我一個人的。如果今后修真界要起什么軒然大波,我唯一的過錯,就是當(dāng)初沒直接一劍殺了他?!?/br>
    岳清源搖搖頭,像是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也不想開導(dǎo)勸誡了。事已至此,任何勸誡都沒用了。

    他忽然問道:“柳師弟真的是你殺的?”

    沈清秋一點(diǎn)都不想看他臉色說話。

    可仍是不由自主抬眼瞅了一眼岳清源的神情。

    他頓了頓,猛地把手抽從岳清源掌中出來,從地上坐起。

    岳清源道:“我沒想到,你真的會殺他?!?/br>
    沈清秋冷冷地說:“殺都?xì)⒘?,你現(xiàn)在來指責(zé)我,不覺得太遲了嗎?”

    岳清源緩緩地道:“我沒資格指責(zé)你。”

    他的臉色和眼神,都寧靜至極,寧靜得讓沈清秋莫名的惱羞成怒:“那你是什么意思?!”

    “師弟可曾想過,如果當(dāng)初你沒有那么對待洛冰河,今天這一切根本不會發(fā)生?!?/br>
    沈清秋啞然失笑。

    “掌門師兄為什么要說這么可笑的話?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我就是一千遍一萬遍‘想過’,也沒有如果,沒有當(dāng)初——沒有挽救的機(jī)會!”

    岳清源微微仰起臉。

    沈清秋知道自己的話是在往他胸口扎刀子,最初快慰不已,可看到他愣愣坐在地上,呆呆看著自己,所有的鎮(zhèn)定與端儀蕩然無存的模樣,仿佛瞬息之間,蒼老了許多年,忽然心頭涌上了一股奇怪的滋味。

    大概是憐憫。

    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永遠(yuǎn)從容自若的蒼穹山派岳掌門,這一刻真的讓他有些憐憫。

    這種憐憫使得忽然之間,有什么郁結(jié)在沈清秋胸中多年的東西得到了紓解。

    他愉快地想,岳清源對他真的仁至義盡了。

    就算是再怎么心中有愧,也早該補(bǔ)償完了。

    沈清秋說:“你走吧。我告訴你,就算重來一次,依舊會是這個結(jié)果。我心思歹毒,滿腹怨恨。今天洛冰河要我不得好死,都是我咎由自取?!?/br>
    岳清源道:“你現(xiàn)在心中,可還有恨?”

    沈清秋哈哈大笑:“我就是要看別人不痛快,我自己才痛快。你說呢?”

    “若還有恨。”岳清源點(diǎn)頭,立正身子:“拔出玄肅,取我性命。至少能讓你恨意消弭?!?/br>
    沈清秋哧道:“岳掌門,在這里殺你?你嫌洛冰河給我的罪名還不夠多?再說了,你以為你是什么人?我無藥可救,岳掌門把自己當(dāng)成那一劑良藥,未免太往臉上貼金了。”

    岳清源像是鼓足了勇氣,叫道:“小九……”

    沈清秋斷然道:“別這么叫我。”

    岳清源低下頭,重新握住他的手,輸入源源不絕的靈力,緩解他的傷勢。

    像是勇氣被打散了,接下來的時(shí)間內(nèi),岳清源再也沒有開口說話。

    輸完之后,沈清秋說:“你滾吧。今后我都別出現(xiàn)在我面前?!?/br>
    岳清源才走了出去。

    能走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吧,岳掌門。

    若能逃過一劫,從今往后,再也不要和沈清秋這種東西再有任何聯(lián)系了。

    7

    沈清秋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盯著地窖的入口。

    不知道盯了多少天,洛冰河終于來了。

    即便身處陰暗潮濕的地牢,洛冰河依舊一派清逸優(yōu)雅,一塵不染,踩過地面凝結(jié)成污黑的血痕。

    “岳掌門果然如預(yù)赴約。真是要多謝師尊那封哀慟婉轉(zhuǎn)的血書了。否則弟子一定沒辦法這么輕而易舉得手。原本想把岳掌門尸身帶回來給師尊一觀,奈何箭身淬有奇毒,弟子靠近前去,輕輕一碰,岳掌門便……哎呀,只好帶回佩劍一柄,當(dāng)是給師尊留個念吧?!?/br>
    洛冰河騙他。

    洛冰河是個滿口謊話陰險(xiǎn)無恥的小騙子,他撒的彌天大謊太多了。

    可是沈清秋不明白。

    洛冰河在一旁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是他以往看沈清秋哀嚎尖叫時(shí)的固定上座。他刮了刮熱氣騰騰杯中載浮載沉的茶葉,品評道:“名劍配英雄,玄肅的確是把好劍,倒也配得上這位岳掌門。不過,其中還有更加玄妙之處。師尊在此頤養(yǎng)天年,若閑來無事,大可以好好瞧瞧。一定非常有趣?!?/br>
    他曾想過無數(shù)次,幻花宮水牢見的最后一面,他極盡刻薄挖苦惡毒之能事,讓岳清源滾,岳清源便滾了。他未必會受血書所邀。但凡人能如常思索,都不會踩入這個毫無掩飾之意的陷阱。

    不明白啊。

    為什么啊。

    不是不來的嗎。

    洛冰河對結(jié)果還算滿意,笑瞇瞇地道:“哦,對了。師尊那封血書雖然感人至深,不過未免太過潦草隨意。畢竟是劇痛之下寫就的,弟子理解。所以為表誠意,我特地附上了兩樣其他的東西?!?/br>
    沈清秋明白,“其他的東西”,那是原先長在他身上的兩條腿。

    這真是太滑稽了。

    叫他來他不來。不讓他來,偏偏就來了。

    沈清秋嘴角掛著冷冷的微笑:“哈。哈哈。岳清源,岳清源啊?!?/br>
    洛冰河的心情原本還稱得上愉悅,見他笑得古怪,莫名不快起來。

    他溫聲問道:“你笑什么?”

    沈清秋不理他,兀自嗤笑。

    洛冰河收起得意神情,凝神道:“師尊,你不會以為,裝瘋賣傻對我有用吧?”

    沈清秋一字一句道:“洛冰河,你是個雜種,你知道么?”

    四周忽然一下沉寂了。

    洛冰河盯著他,沈清秋也直勾勾回盯他。

    突然,洛冰河唇角一挑,右手撫上沈清秋的左肩,捏一捏。

    慘叫刺耳駭人。

    沈清秋右臂斷口處血噴如瀑,他邊慘叫邊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洛冰河,哈哈哈哈……洛冰河……”

    這幅場景刺目至極。

    對洛冰河而言,殘虐沈清秋,原本是件極其愜意的事情。沈清秋的慘叫能讓他飄飄欲仙。可這一次,不知怎么的,洛冰河不是那么痛快。

    他胸口起伏越來越厲害。一腳踢翻沈清秋,踢得他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個圈,血漿滿地。

    當(dāng)初洛冰河也是這樣撕掉他的兩條腿,仿佛扯掉蟲子的四肢。痛到仿佛身處地獄之后,這感覺卻不真實(shí)了。

    沈清秋反而口齒清晰,有條有理起來:“洛冰河,你有今天,都是拜我所賜,怎么你不感謝我,反而這么不識好歹?果然是個不知感恩的雜種哈哈哈哈……”

    暴怒過后,洛冰河忽然冷靜了下來,陰狠一笑,輕聲細(xì)語道:“你想死?哪有這么便宜的事。師尊,你這一生作惡多端,跟你有怨有隙也害,跟你無冤無仇的也害,半死不活了還能搭上一位掌門,你不死得慢點(diǎn),將所有人的苦楚都同受一次,怎么對得起他們呢?”

    他一揮手,玄肅的斷劍擲于地上。

    聽到這一聲響,沈清秋仿佛喉嚨被塞進(jìn)一只拳頭,笑聲戛然而止。

    披頭散發(fā)、滿面血污之中,一雙眼睛越發(fā)亮的仿佛白火燒耀。他哆哆嗦嗦朝著斷劍挪去。

    什么都沒了。

    只剩一把劍了。

    洛冰河的今日是他一手促成,他的結(jié)局又是誰一手鑄就?

    岳清源本不該是這樣的下場。

    為赴一場遲了數(shù)十年的舊約,完成一個于事無補(bǔ)的承諾。

    劍斷人亡。

    不應(yīng)該是這樣。

    血線蔓延,就在即將匯聚成一結(jié)時(shí),錯了開來。

    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