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Chapter 14
嚴峫說這套房子裝修次,但其實如果這都算次的話,市公安局大概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大型草棚了。 偌大的客廳打通了兩面墻,落地玻璃門連通著寬闊的園藝陽臺。室內(nèi)硬裝走黑白灰三色現(xiàn)代簡潔風,男士設(shè)計感十足,天然大理石地板,嶄新的奢侈品牌成套家具,乍一看會讓人以為自己走進了房地產(chǎn)商的樣本間,美得昂貴生硬,沒有半絲人氣。 眼下客廳里靜默的對峙,又把最后那點空氣凝成了刺人的冰碴。 “你想聽‘江隊’說什么?”江停緩緩道,“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 嚴峫嗤笑一聲,向后仰坐,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別誤會,我對當年那點齟齬早沒心結(jié)了。你是高高在上的江隊長也好,隱姓埋名的陸成江也好,對我來說都不造成太大刺激,也不至于特地落井下石來滿足什么變態(tài)的心理**?!?/br> “但是,你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年,三年都平安無事;這邊剛一出院,那邊新型毒品就流通到了建寧市面上。以毒品冒充聰明藥勾引有錢人家小孩吸毒的手法多年就在恭州出現(xiàn)過,但那次你包庇了胡偉勝,真相是什么?” 江停淡淡道:“他給我錢,把我買通了。這么說你滿意嗎?” “——別跟我扯蛋。”嚴峫一揮手:“胡偉勝那孫子要有錢還能跑去搞‘零售’?能讓江隊你在強|jian未遂的案卷上簽字,姓胡的背后肯定還有一張更大的利益網(wǎng)!” 江停悠然道:“那么,你猜結(jié)出那張網(wǎng)的蜘蛛,會不會就是我?” 嚴峫一時沒答上話。 江停說:“看,我說被賄賂了你不信,說我是幕后主使你又不信。其實你心里怎么想的,真相就是怎么回事,要相信自己?!?/br> 江停似乎天生懶得控制自己的面部肌rou,任何情況下他都是那副完全放松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行云流水間就把嚴峫的針鋒全數(shù)退了回去。 嚴峫盯著他,發(fā)現(xiàn)對方真的是無懈可擊。他突然想起了去ktv復勘現(xiàn)場,半路遇到江停目睹車禍,呆愣在十字路口中央的那天——現(xiàn)在想起,只有在那一刻江停是有破綻的,是可以趁虛而入的。 “……”嚴峫手指輕輕磕著杯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未幾突然開口道:“恭州禁毒行動失敗,官方說是因為你指揮失誤而造成的,內(nèi)網(wǎng)上也確認你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你還活著,說難聽點就是個預備在逃犯,要不要告發(fā)你就是我一念之間的事。現(xiàn)在你跟我這么不配合,不怕我一怒之下,干脆通知恭州把你抓起來?” 他吊兒郎當?shù)恼Z氣仿佛是在開玩笑,細聽末尾幾個字又帶著冰冷的兇狠。但江停仿佛沒聽出來似的,從從容容回答:“如果我被抓起來的話,很快就會死?!?/br> “哦?” “如果我死了,五零二案很快就會像當年一樣,變成偷盜勒索或販賣假藥。而你也絕無翻案的機會,因為胡偉勝這次不會再有平平安安坐上三年牢的好運,上庭前他就會死在看守所里。” 嚴峫問:“你威脅我?” 江停卻反問:“你剝過洋蔥么?” 兩人對視片刻,嚴峫雙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傲慢道:“沒有,我是男的,不進廚房?!?/br> 江停一哂:“洋蔥令人酸楚流淚,但只有一層層剝下去才能到芯。與其就所謂的真相來逼問我,倒不如先解決眼下的案子再說吧。” 嚴峫面沉如水,目光微微閃動。 窗外天色漸晚,華燈初上,從十八樓陽臺俯而眺望,遠處高架橋上長龍般的車燈匯聚成洪流,轟然涌向這座巨大都市的四面八方。 而在蕓蕓眾生頭頂,城市夜空中的霓虹彩光反射在千家萬戶的玻璃上,再穿過昏暗的客廳,勾勒出嚴峫英俊剛硬的側(cè)臉。 安靜的空間中只聽見呼吸起伏,嚴峫終于慢慢地道:“今天追殺你的是什么人,你心里有數(shù)嗎?” 江停說:“想殺我的人很多,但會派出這種不入流殺手的,我也想不到是誰?!?/br> “那開suv半途弄死殺手的那個人呢?” 江停沉默良久,才道:“不好說?!?/br> 咔擦一聲嚴峫擰亮了燈,暖黃色柔光均勻地灑滿了巨大的空間。江停抱臂靠在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fā)上,反襯得異常修長清瘦,臉、脖頸和露出來的雙手,都涼得令人心頭發(fā)冷。 “那如你所說,在破案之前,就委屈江隊你這身嬌rou貴的陪在下天天三班倒了。”嚴峫指了指客臥方向,微笑道:“楊媚那ktv人多眼雜,環(huán)境不好,不適合養(yǎng)病。咱們下半夜指不定要回局里加班,就不折騰了,將就著在我這睡一宿吧?!?/br> 嚴峫家客臥帶獨立衛(wèi)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新房從來沒住過人的味兒,枕頭被褥和洗漱用品倒是一應(yīng)俱全。床頭對面還懸掛著一整面電視墻,但江停沒有看電視的心情,跟著嚴峫東奔西跑折騰了一整天,草草洗漱過就直接躺下了。 嚴峫坐在隔壁主臥床邊,開著落地窗,點了根煙。 江停的話里,刨除避重就輕的部分,還是透露出了不少信息的——至少胡偉勝背后的利益網(wǎng)跟制毒相關(guān),以及他自己在這個漩渦里的驚險程度,應(yīng)該不是撒謊。 但其他欲語還休的暗示呢,又有幾分真,幾分假? 他對江停的懷疑毫無遮掩,江停對他的防備卻更深切和隱蔽,倒像是曾經(jīng)身陷囹圄的人,即便逃出來了,但還是草木皆兵似的。 隔壁傳來流水嘩嘩而止的聲音,緊接著咔擦一響,那是客臥的浴室門打開了。安靜到極致的夜里任何動靜都格外明顯,嚴峫甚至能想象出江停光腳踩在地毯上,關(guān)了燈,悉悉索索上床躺下的畫面。 嚴峫摁熄煙頭,刷了個牙,想睡一時又睡不著,腦子里轉(zhuǎn)悠著各種雜七雜八的念頭。翻了幾個身之后,他干脆起身去客廳拿了那本被江停放在茶幾上的《紅書》,擰亮了床頭燈,心想等看完以后自己也好去江停面前裝個逼。 三分鐘后,書翻開倒扣在身側(cè),市局刑偵副隊長已經(jīng)睡得人事不省了。 手機鈴聲猝然響起,仿佛閃著兩萬伏白光的高壓電線從天而降,把嚴峫一鞭子抽得驚跳起來,手忙腳亂接起電話:“喂,喂,喂?” “干啥呢老嚴?”那頭傳來秦川調(diào)侃的聲音:“太陽都曬屁股了,你還在哪個美女床上顛鸞倒鳳?” 嚴峫揉著眼睛一看鬧鐘,清晨五點五十,頓時沒好氣地沖出來一句:“這你都知道,小澤瑪利亞跟波多野結(jié)衣剛咣咣咣敲我家門呢?!?/br> “喲,兩位老師為交流東亞傳統(tǒng)文化辛苦了,你沒給好好招待招待?” 嚴峫低頭看了一眼,“你不打這倒霉電話,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招待上了!” 秦川大笑,說:“行!等結(jié)案后兄弟賠你個活的波多野結(jié)衣,說到做到?,F(xiàn)在趕緊擼完一發(fā)來隊里,昨晚法醫(yī)跟痕檢連夜加班,終于找到了突破性線索,茍利正累癱在會議室里哼哼呢?!?/br> 嚴峫疑道:“……什么線索?” 咣當一聲客臥門被推開了,嚴峫大步流星而入,啪地打開了燈:“快醒醒,市局剛來電話——” 就在這瞬間,原本還在熟睡狀態(tài)的江停驟然驚起,跟破門而入的嚴峫來了個眼對眼。 “……你怎么了?”嚴峫微愣,“病了?臉色那么難看?” 燈光下,江停合衣裹著毛毯,臉色比枕頭還雪白,烏黑的鬢發(fā)中滲著冷汗,一雙眼珠就像被水浸透了似的閃著光,嘴唇微微地張開喘息著。 “……” 兩人對視少頃,江停終于沙啞地呼了口氣,勉強放松下來:“……嚴隊,你不怕萬一把我這個病人嚇得過去了,這房子就變成兇宅了?” 他的狀態(tài)很不對勁,就像在掩飾某種夢魘或條件反射。但嚴峫沒識破這種刻意,不知怎么眼前的場景讓他感覺有點不自在,趕緊別開目光咳了一聲:“別廢話了,你是小姑娘嗎?晚上睡覺還穿著衣服,怕我闖進來非禮你怎么著?!?/br> 江停的目光從嚴峫臉上慢慢下移,停在某個部位,冷冷道:“你也差不多了?!?/br> 嚴峫一低頭,手忙腳亂捂上:“你說你這人,整天往哪看呢?” 江停不理睬他。 “快點起來別磨蹭了,市局剛打電話,高速公路上那死鬼的dna跟一名外號范四的前科人員對上了,基本確定是個收錢賣命的職業(yè)殺手,同時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條重大線索?!?/br> 江停連眼皮都沒抬:“哦?” “藥、物、殘、留?!眹缻l一字一頓道,“他的褲子口袋里有半顆被碾碎的藥片,化學成分與被害人馮宇光體內(nèi)的完全一致,都是一種建寧市從未見過的新型毒品。” 半小時后,市局刑偵支隊,江停戴著防霾口罩,跟在嚴峫身后進了空無一人的電梯。 叮一聲電梯門緩緩上行,江停低頭避開監(jiān)控鏡頭,低聲道:“你為什么非要我整天跟著?” 嚴峫扭頭沖他一笑,眼神滿是做作的柔情:“保護你啊?!?/br> “……” 清晨五點到七點間可能是整個辦公樓人最少的時候,搏命熬通宵的同事都吃早餐去了,上早班的人則還沒來。從電梯出來一路上都沒碰見什么人,嚴峫要去會議室找他茍,對江停的安全早有準備——讓他在副支隊長辦公室里面的套間等著。 “我先把門帶上了,你能出去上個廁所啥的,外面的人進不來。記住別亂跑,待會我?guī)е钚碌陌讣闆r下來找你?!?/br> 江停懶懶地倚在沙發(fā)上,精神不足,神情委頓。 嚴峫剛要關(guān)門,突然又探進頭:“萬一被撞見認出來了,就說你是我提來問話的目擊者,叫他們來找我,明白了嗎?” 江停抬手揮了揮,那是個掌心向內(nèi),手背向外的姿勢。 嚴峫突然想起五年前慶功宴上,自己被他用一模一樣的手勢打發(fā)過。然而現(xiàn)在時移世易,境遇調(diào)轉(zhuǎn),重溫這一細節(jié)不由給人一絲微妙的心理刺激,嚴峫嘴角不受控制地翹了翹。 但他什么也沒說,帶著這古怪的笑容,堪稱彬彬有禮地欠了欠身,把門帶上了。 · “范四,原名范正元,建寧南程建新村人,曾因為敲詐勒索入獄,釋放后無業(yè),以幫人看地下賭場為生。此人曾經(jīng)進過幾次戒毒所,坐牢的時候大概強制戒掉了毒癮,但從血檢的情況來看,出獄后是鐵定復吸了?!?/br> 秦川在大屏幕上一幀一幀地翻圖,又示意眾人看各自面前的案情材料:“法醫(yī)在進行尸檢時,發(fā)現(xiàn)死者褲子口袋里有被碾成粉末的紅色膠囊,基本可以確定,與被害人馮宇光吞食的毒品成分相同。” 大清早的會議室里就開始煙霧繚繞了,魏副局長揉了揉因為睡眠不足而通紅的老眼,疲憊道:“所以現(xiàn)在有哪些推論?” 秦川看了看嚴峫,嚴峫正夾著根中華煙,聚精會神看尸檢報告,完全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目前我們主要的推論是,”秦川推了推金邊眼鏡,慢條斯理道:“范四本身吸毒,很有可能以販養(yǎng)吸,并掌握一些新型毒品的關(guān)鍵來源渠道。兇手在五零二案發(fā)后,知道這種新型毒品已經(jīng)進入了警方的視線,所以利用范四的信任,以接應(yīng)他逃跑為名,將他殺死滅口。” 秦川頓了頓說:“按照這個推論來看,我們現(xiàn)在的偵查重點應(yīng)該放在范四購毒的上下線,以及深度挖掘他和胡偉勝之間的關(guān)系上?!?/br> 魏副局思索半晌,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話鋒一轉(zhuǎn): “嚴峫,你覺得呢?” 嚴峫在眾人炯炯的注視中捏了會兒下巴,突然道:“……范四抽的是硬毒,‘三號’跟‘四號’是吧?!?/br> 所有人目光轉(zhuǎn)向角落,正撐著頭打呼嚕的茍利一下就驚醒了:“哎,哎,什么什么?是是是,戒毒中心記錄和尸檢結(jié)果基本匹配,二乙酰嗎啡,鼻腔吸食加靜脈注射,妥妥的?!?/br> 嚴峫說:“那就不對了?!?/br> 魏副局眉頭一擰,“哪里不對?” 嚴峫合上尸檢報告,向后靠坐在椅背上:“一個靜脈注射海洛|因的重癥癮君子,回去抽苯丙|胺合成物的可能性不大,就像吃慣了滿漢全席的不會再回去吃糠咽菜一樣,跟人的正常行為習慣相悖?!?/br> 他烏黑筆直的眉梢抬了起來,環(huán)視著會議室里的同事們:“那么死者褲袋里的毒品殘留,既沒包裝又沒封口,這么一小片藥劑,真是死者自己放進去的么?” · 空蕩蕩的副支隊長辦公室里,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墻上掛鐘的時針已轉(zhuǎn)了近三圈。 沙發(fā)上,來自胃部的隱隱抽痛讓江停睜開了眼睛。 從門外隱約傳來的動靜看市局警察們已經(jīng)陸續(xù)來上班了,但嚴峫還沒有絲毫回來的跡象,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個案情通報會開了這么久——在江??磥?,這種簡單清晰的案情連開會都不必要。 江停不舒服地按住胃部,一邊用力揉按一邊起身,誰料還沒站直,只覺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緊接著就被突如其來的低血糖生生按得半跪在地,半晌才從眩暈中勉強回過神來。 “……”江停無聲地罵了句。 他扶著沙發(fā)站起來,在辦公室隨便翻了翻。奈何嚴峫是個沒有囤糧意識的人,桌面除了文件和雜物之外堪稱貧瘠,唯一能稱之為食物的只有半包不知道回潮了多久的餅干。 江停捏出半塊牙痕清晰的蘇打餅,眼底終于流露出一絲不加掩飾的厭棄。 咚咚咚—— “報……報告嚴隊,”一道女聲怯生生地喊,“技術(shù)隊有消息了,嚴隊,嚴……哎呀!” 江停已經(jīng)聽出了這姑娘是誰,上前一把打開門。 “——噫!” 不出所料敲門的是昨天那個膽兒比兔還小的實習女警,乍看到陌生男子打開門,條件反射一下捂住嘴,緊接著就把江停認了出來。 “……”小姑娘原本就圓瞪的雙眼睜得更大了,眼珠子簡直要飛出來:“您您您您您,嚴嚴嚴嚴隊他……” 清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皺巴巴的過夜沒換的衣服。 如果思想能具現(xiàn)化的話,昨天填滿了她腦海的不可描述之畫面此刻已經(jīng)演變成一整部動作小電影了。 江停瞇起眼睛,居高臨下看了她片刻,問:“你叫什么?” “韓韓韓……韓小梅!” “韓小梅?!苯腻X包中抽出一張五十塊,放在她手心里,動作柔和又不容置疑:“兩個包子一杯豆?jié){,買好了送上來?!?/br> “……”韓小梅傻怔幾秒,眼見江停要關(guān)門了,才突然反應(yīng)過來:“哎等等,那嚴隊——” 江停淡然道:“是嚴隊讓你去買的?!?/br> “……哦!”韓小梅差點咬著舌頭,同手同腳地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