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 死生之巔 他們的前生
前世的薛蒙立在疾風(fēng)勁雨里, 嗓音沙啞地厲害。他張了張嘴,復(fù)又合上,喉結(jié)滾了好幾番, 開口時卻是一句再謹(jǐn)順不過的“弟子薛蒙,拜見師尊?!?/br> 簡簡單單八個字, 無人可訴十余年。 薛蒙道完這句話,但覺人生百味盡數(shù)泛上喉舌, 竟是苦不堪言,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在他身后,梅含雪道“子明, 凝神?!?/br> 前世的梅家兄弟二人,相貌倒是沒什么變化,只是各自眉宇之中都添了一絲穩(wěn)重,靈力也遠(yuǎn)勝當(dāng)初。 “知你心緒動蕩, 但靈流總不能跟著一起動蕩啊。我剛剛瞧見青年時的你也來到這個世上了, 要是這一次再打輸了,你的面子就要在自己跟前丟光了。快回神。” “……” 薛蒙早已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莽撞無知的少年人了。他知道梅含雪說的對,所以縱使有萬般不舍, 他還是深吸了口氣, 將目光從楚晚寧身上移開, 重新投在了踏仙君那邊。 “你們是什么東西?!碧は删诜囍袠O其危險地瞇眼,“趕著找死?” 梅含雪一怔“怎么回事, 他好像不認(rèn)識我們了。” 楚晚寧在一旁調(diào)過息來, 說道“他已經(jīng)完全沒了意識?,F(xiàn)在誰都認(rèn)不出來?!?/br> 薛蒙“……” 如果說, 剛剛只是瞧見楚晚寧的人,他就已經(jīng)心神激蕩。那么此刻他再一次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這個后來只能在夢里聽到的聲音,薛蒙的淚水就再也忍不住,慢慢地盈滿了眼眶。 已經(jīng)多少年過去了? 他不敢回首張看那些歲月,他怕稍作回憶,眼淚就會沒有出息地落下來。 其實(shí)光陰對他而言,過得很快也很慢,他還記得楚晚寧被俘的第一年,于死生之巔生死未卜。那時候,他一個人東奔西走,哀哀求援,但或許是因?yàn)樗绽锾^氣傲心高,上下修真界,竟幾乎無人理他。 后來,總算盼來了義軍集結(jié),他迫切地希望能早一些救出魔窟里的故人,可是眾人又嫌他莽撞自私,對其冷嘲熱諷。而那時候梅含雪因兵力部署,亦不在前鋒,他孤立無援,只能自己上了山去。 可山上等著他的是什么?是物是人非的死生之巔,是行將就木的踏仙帝君,還有——紅蓮水榭,寒潭池邊,隨著踏仙君死亡而漸漸湮滅的楚晚寧的尸體。 近乎十年了。 他等了十年的人,成了一具尸首。那具尸首就在他面前碎成了灰燼。 支撐他的砥柱就此消失,他只能像個無助無措的孩子,跪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殘灰里失聲痛哭。 他來遲了,甚至連恩師的袖角都沒有碰到。 甚至,再也聽不著楚晚寧喚他一聲“薛蒙。” 再后來,事情變得更可怖。 踏仙君死而復(fù)生,師明凈露出青面獠牙,他們大開殺戒,人間徹底淪為鬼域。對于薛蒙而言,昔日故友死的死,變的變,少年時埋在桂樹下的一壇子杜康酒,再掘出來時,又有誰能與他同飲? 所以其實(shí)薛蒙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氣,竟能將這十余年后的第一眼,自楚晚寧身上移開。 “這次終于沒有來遲?!毖γ傻?,“師尊,我來助你?!?/br> 就在這時候,另一個塵世的薛蒙也與另外兩個梅家兄弟一同趕到了——雖然清楚時空生死門撕裂后或許會見到些匪夷所思的人,但陡然瞧見十多年后的自己,還是讓那三個青年或多或少都是一驚。 青年薛蒙道“你……你……?!” 而前世的薛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羨艷,也有悲涼。而后他低沉地笑了一聲,說道“差點(diǎn)就忘了。原來,十多年前的我是這個樣子?!?/br> “……” “好傻。” 青年薛蒙沒頭沒腦被自己蓋了個傻子的戳,還沒反應(yīng)過來,踏仙帝君的焰火球已經(jīng)朝他背心擊落—— 薛蒙一個側(cè)身,他原本不想用雪凰,卻在此時反射性地掣出這柄神武,勉強(qiáng)招架過攻勢,而后踉蹌后退數(shù)步。好不容易立穩(wěn)了,怒喝著要朝踏仙君沖去,卻被一柄藍(lán)光流淌的佩劍攔住。 前世的梅寒雪立在他跟前,斜乜眼眸“既然有我們在此,自是不必你們動手?!?/br> 梅含雪也笑吟吟地對十年前的自己說“這個塵世捅的簍子,自然是這個塵世的人補(bǔ)上。不勞您大駕了,梅仙君風(fēng)華正茂,正當(dāng)盛年,若是被那苦大仇深團(tuán)團(tuán)包圍,后半輩子與我一樣過得無趣,那多不好?!?/br> 青年梅含雪“……” 這個時候,三人困鎖踏仙君的法陣忽然劇烈震顫,梅含雪停止了戲弄曾經(jīng)的自己,立即轉(zhuǎn)頭嚴(yán)肅道“不好!他的力量比之前還要強(qiáng)上許多!” 楚晚寧道“他體內(nèi)重新融了一顆心臟。” “!” 薛蒙傾力施法,手上經(jīng)脈突出,他咬牙道“我們能支持的時間恐怕比預(yù)料的更短——師尊,你得盡快折回去,殺了華碧楠!” 楚晚寧還未答話,青年薛蒙就問道“殺了華碧楠?為什么是殺華碧楠,不是殺這個……這個……” 他一時也不知該稱踏仙帝君為墨燃好,還是別的什么。 薛蒙看了自己一眼“這是尸身煉成的傀儡,殺不掉的。但只要他背后的cao縱者死了,他不久也會跟著灰飛煙滅。還有——”他頓了頓,勉強(qiáng)暫分一只手,青年薛蒙腳下立刻亮起一道火紅色陣型。 “這里危險。你們還年輕,不該受此苦難。去,都回攻山大軍里?!?/br> “不!我不要!你憑什么——喂!” 盡管青年薛蒙極力掙扎,卻還是與梅家兄弟一樣,迅速被光陣中騰出的靈力蝴蝶潮所包裹,那蝶潮攜著三個年輕人,朝著前殿方向飛去,頃刻消失不見。 才剛送走這三個小家伙,就聽得一聲清脆的“喀!”,梅含雪變了臉色“陣法要碎了,子明!” 薛蒙驀地把全身靈流都朝著踏仙帝君的方向涌獻(xiàn)出去,他渾身發(fā)顫,像是竭力勒住一頭亟欲破空的惡獸,而惡獸脖子上的繩索即將繃裂。 “師尊,走——!” 不用薛蒙再說,楚晚寧躍空而起,他劍眉緊擰,望了薛蒙一眼“我很快就回。不要受傷?!?/br> “這句該是我對師尊說的。”薛蒙咬牙道,“放心,弟子已是今非昔比,撐得住。” 他撐得住。 他在這世上撐了那么多年了,支撐早已成了習(xí)慣,習(xí)慣又支撐著他繼續(xù)往前。那么多不見天日的時光都熬過來了,如今又見到了恩師,他沒有理由撐不住。 楚晚寧嘆息道“這么多年留你一個人,對不起……” 君聲猶在耳,人已行遠(yuǎn)去。 薛蒙的眼淚卻終于淌了下來。 年近不惑的男人哭起來不好看,哪怕暴雨湍急,為他遮蔽,也遮不住他肩膀的微顫,眼眶的通紅。 踏仙君在法陣中近乎狂暴,那陣光猶如天池冰裂,顯出支離破碎的危痕!眼見著他就要破出重圍,但這時一道紅光朝他殺來,將他緊緊困縛,踏仙君被激得更怒,抬起一雙血紅眼眸,朝紅光襲來的方向盯去—— 薛蒙對上踏仙君的雙眼“你死心吧,我不會讓他再在我面前消失第二次?!?/br> 他說著,用盡十成十的靈力,脖頸青筋突突搏動,眼神堅硬如鐵。 “師弟,從前皆是你勝我一籌。今日,師尊在側(cè),我不想讓他失望,所以……你休想贏我!” 梅寒雪反應(yīng)尤快,已是一驚,長眉擰蹙喝道“子明!做什么!?” 只聽轟的一聲響,薛蒙身后亮起騰騰烈焰紅光。他厲喝一聲,雙掌一推,那火光順著法陣直朝踏仙帝君撲去,剎那間似萬箭穿心,枷鎖四錯,將踏仙君整個人架于其中! “唔——!” 踏仙君雙目眥裂,仰頭悶哼,周遭的靈力狂流霎時弱去大半。他死黑的眼珠慢慢轉(zhuǎn)過來,怨鬼般無聲地盯著薛蒙看,嘴角有黑色的血斷續(xù)滴落。 他胸口左側(cè),逼近心臟的部位,有個疤。 曾經(jīng)是被薛蒙的龍城一劍洞穿的地方。 如今這些薛蒙凝出的法咒禁條又上百根扎進(jìn)他身體里,最尖銳的一根正是從當(dāng)年的位置再次穿胸而落。 空蕩蕩的血窟窿…… 梅含雪又驚又急“你快停下,你這已經(jīng)是在透靈核之力了,要是再這樣下去,你的靈核就……” “啰嗦!”薛蒙厲聲打斷他。 他盯著踏仙君,昔日的師兄在盯著師弟,昔日的刺客在盯著暴君。 這對昔日的兄弟在互相盯伺對望著,多少年生死歲月一筆勾銷,薛蒙臉色雖差,但眼睛里卻竟又亮起了一叢屬于當(dāng)年鳳凰兒的熾烈光華。 “我薛蒙畢生所學(xué),皆為今日一戰(zhàn)?!?/br> 梅含雪“……” 這一句話音落,剎那間鳳凰破云,只見得烈焰沖天?。?/br> 烈火中,仿佛得見很早很早之前,一個銀藍(lán)輕鎧甲,馬尾金發(fā)扣的少年郎,他吵吵嚷嚷,齜牙咧嘴地嚷道 “我要得靈山大會的第一!” “哼!神武這種東西,我遲早也會有的!有什么可稀罕!” “五十年后,不!只要三十年,我定能讓死生之巔在我手里發(fā)揚(yáng)光大,威震九州!” 眉眼青嫩如新芽,嗓音鮮脆如初桃,那少年人毫無顧忌,不畏天不為地不畏命運(yùn),大抒著胸中抱負(fù)。 火光幾乎映透了死生之巔的半邊天,多少昨日都被焚成焦灰,燒作殘燼…… 萬事沉淀,只剩如今的薛子明。 他目光沉熾堅定,說“我不求功成名就,但求人如當(dāng)年?!?/br>